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拂了一身满》作者:桃籽儿   文案   她二十五岁那年便被尊为一朝太后,垂帘之外魑魅魍魉、人人都要从她和幼主身上撕下一块血肉,唯独一人心甘情愿对她低眉俯首。   ……更在寂寂深宫与她同望春山。   *   他是光祐年间生杀予夺的五辅之首,“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天子趋揖群臣避让,世人赠之美誉无数。   可他一生都在犯一个错。   ——爱着垂帘那端的太后。   【食用指南】   1、文名取自李后主词,架空唐宋,私设众多   2、1V1,SC,BE,太后X武将,女主年纪小,不是姐弟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 BE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疏妍,方献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垂帘太后X五辅之首   立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1章   太清十年。   洛阳。   雪。   西宫幽邃,于风雪夜中独明,观风殿外高悬的宫灯已被暴烈的北风吹得明明灭灭,几点烛火摇曳着命悬一线;殿阁之内却是灯火通明,雄阔的帝王寝宫雕梁画栋,金玉锦绣中又透着些许冷寂,呛人的药味浓得早已压过君主一向钟爱的青桂香、一桌一椅都似乎沁入了苦意。   “咳,咳咳……”   沉闷的声响从殿阁最深处传来、每一丝都好像带着血,呼啸的寒风于天地间肆虐、将门窗鼓噪地啪啦作响,巍峨的帝宫好像也成了纸做的,要在顷刻间坍塌毁灭。   “贻之……”   一只枯瘦的手从龙床帘幔中伸出,青铜树灯上刚点的蜡映照着它的苍青可怖——那是天子的手,曾执掌千军分封诸王,而今却比一截枯枝还要腐朽无力,它一刻不停地打着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坠落下去了。   “陛下——”   內殿有许多人跪着,一服紫之臣伏在天子近旁叩首拜曰:“隰州生乱,君侯尚未归……”   低哑的声音显得肃穆森郁,天子却似已耳不能闻、仍兀自一声声叫着“贻之”,沉闷的咳声不断从幔帐中传来,浓浓的血腥气;臣僚们仍恭谨地跪着,谁都知道今夜大乱将生,一片静默中又彼此暗暗对视,闪烁的精光比此刻殿阁外呼啸的寒风还要冰冷。   “父皇——”   终归还是只有太子膝行上前握住了那只衰弱的手,年幼的稚子不过十二三岁、眼睛早已哭得红肿,此刻这一声唤也显得凄厉,恰似幼鹿在群狼环伺中悲鸣,而唯一能护它的父亲已然气数将尽奄奄一息。   “自朕继位,垂将一纪,虽夙兴夜寐无有懒怠,然终多遇不遂……”   “今山河未宁,邮驿艰弊,宗社难安,兵戈屡起,皆乃朕无德之罪也……”   “咨尔诸公,敬奉太子……属纩之后,诸王都督不须赴哀,务协宋公迁都南下……以、以佐万民……”   断续的声音低低徘徊在殿阁之中,天子于回光之际思及的也终归是这千疮百孔的祖宗社稷,抑或他早已失了神志、只是用最后的力气重复申说早已留在遗诏中的只言片语;下首群臣皆叩首,山呼之际却听皇太子发出了一声哀恸的哭叫,抬头之时天子的手已然无力垂了下去,烛火摇曳,灰蒙蒙的影子笼罩在龙床之侧。   “陛下——”   心照不宣的哭声忽而一齐响起,人人都像悲不自胜要把自己的心肝哭出来,旷远的帝宫依稀已经响起了肃穆的丧钟。   咚——   咚——   咚——   渺远的声音像来自天地之外,群臣起身之时殿宇却被衬得异常狭小,跪坐在地上的太子尚未止住自己的悲声、余光便见几位老臣向自己缓步行来,紫绯二色的衣角显得十分刺目,仰头去看,对方高高在上站立的样子又仿佛他们才是他的君。   “殿下,”为首的阴平王对他浅浅欠了欠身,“先帝驾崩天下同悲,然军国务殷不可久旷,还请殿下节哀先行移驾东宫。”   太子还是满脸的泪,眼前人影幢幢的光景令他莫名心慌,当时便道:“不、孤不要回东宫——孤要去仙居殿寻母后——”   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殿门倏然洞开,暴烈的风雪猛地灌入,青铜树灯上刚被点燃不久的一排蜡烛立刻便彻底熄灭了。   彻骨的寒冷与黑暗一同降临,太子眼睁睁看着阴平王身边的范相又朝自己踏近了一步。   “仙居殿?”   他似乎笑了一下,淡淡的轻蔑与嘲弄。   “不,殿下……皇后娘娘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么?   天子驾崩的丧钟尚在长鸣,仙居殿外却已可见冷光幽幽的刀兵,盖乱非独生于河中府、更深埋于此深宫之中。   北衙六军已抽调精锐将皇后寝宫团团护住,统军娄蔚剑锋所指却是边地而来的诸王府兵,他面沉如水目光锋锐,一身明光铠显得格外威严,冷喝道:“仙居殿乃皇后寝宫,尔等携兵入宫罪同谋逆,若再敢犯进,杀无赦!”   站在玉阶之下的乃是阴平王之子卫麟,他同样身披铠甲手执长戟、站在原地寸步不退,高声答曰:“我等乃奉陛下之旨,恭请娘娘移驾白鹭台,娄将军如此强横,莫非是想抗旨不成!”   白鹭台,地处洛阳城郊,原为前代茂宗为宠妃高氏修筑的行宫,数代之后渐渐衰落,今已形同废址。   “奉旨?”娄蔚一声冷笑,转而遥遥向风雪中的飞霜殿一拜,“陛下素来爱重皇后,怎会忽然下旨折辱中宫?何况今上久困于沉疴,又是何时下的旨意?卫世子莫要信口开河!”   “先帝已然驾崩!”卫麟不退反进,“太子于柩前继皇帝位,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笑话!”娄蔚勃然大怒,“东宫仁孝天下皆知,卫世子如此指黑为白搬弄是非,就不怕辱没皇室威仪招致杀身之祸吗!”   一顿,剑风愈加凌厉,厉声喝问:“既是东宫所言,那便请世子拿出明证,若拿不出,今日北衙六军绝不会容尔等踏出宫门!”   慑人的威吓字字到骨,站在阶下的卫麟却是不惧反笑,泰然道:“先帝遗诏有言,太子年幼未能主政,遂封五大辅政之臣匡扶社稷,此令乃三大辅臣共议而定,便是东宫亲临也无不从之理!”   然也。   先帝忧心社稷临终托孤,在病中便为自己年幼的太子安排了五位辅臣,此刻卫麟言之凿凿所指的三位便是卫氏宗亲、阴平王卫弼,文官之首、中书令范玉成,太子少师、光禄大夫陈蒙,皆乃纵横朝堂的封疆大吏,即便是如今的皇太子也不敢不从。   只是那另外两位……   娄蔚双眼狠狠一眯,心中已明了朝堂上那几位的狼子野心,遂知今夜已无路可退,便令六军再进一步,沉声曰:“且不论世子所言是真是伪,即便是真、那三位大人也无一手遮天之理——五大辅臣今有两位不在朝中,此议,不作数!”   “娄蔚!你——”   卫麟脸色一变、终于也是凶光毕露,长戟一横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世子奉劝你一句,良禽择佳木而栖,莫要害了自己也毁了娄氏!”   话已至此双方都再无余地,卫麟见自己话音落下后对方仍毫无退色,遂怒而道了三声“好”,又对自己身后的诸将下令:“来啊!诛杀抗旨逆臣!请娘娘移驾白鹭台!”   北风呼啸、霜雪漫天,帝宫于大哀之际又历大凶,空旷的御庭满目兵戈,锋锐的刀锋已然淬上了嗜血的冷光。   吱嘎——   偏偏此时仙居殿的宫门缓缓而开,微弱的声音亦宛若惊雷落在众人耳中心上,执刀的士兵纷纷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只见数盏宫灯于风雪中摇曳,宫娥簇拥中有一人自殿阁内缓步而出,缟冠素紕不饰珠翠,却是冰肌玉骨风姿天成,恰似腊月寒雪之中的一枝孤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那是天子之妻,东宫之母,金陵第一名门宋氏之女——宋疏妍。   大殿前有一瞬的寂静,彼时雪落之声亦显得分外清晰,片刻后娄蔚才回过神来,当先释兵向皇后行跪拜之礼,继而北衙六军皆跪,齐声道:“参见皇后——”   声如洪钟、一圈圈在帝宫间回荡,阴平王府兵面面相觑,徊徨之时卫麟又见皇后轻飘飘朝自己递来一眼,便如碎雪坠花枝、说不清的幽冷深重。   他心头一颤,犹豫过后还是跟着跪了,与娄蔚一般向皇后拱手,拜:“参见娘娘——”   对方却未很快答复,冰冷的霜雪吹起她丧服的衣角,寥落间竟有种惊心的美丽,僵持间她也未免诸将大礼,俄而开口言:“听闻世子要请本宫入白鹭台?”   碎琼乱玉,声亦皑皑,即便刀兵在前也是极致的雍容肃静,大周皇后的威仪世上绝无第二个女子可堪比拟。   卫麟有一瞬的语塞,迟了一刻才答了一声“是”,又道:“此乃东宫之命,请娘娘不要为难微臣。”   “熹儿?”   她似挑了挑眉,眉间有轻薄的笑意,漫天大雪落上她的乌发,也似冰色的珠钗。   “本宫虽非太子生母,然终于他有养育之恩,若他要将本宫逐出宫闱,便请他亲自至仙居殿陈情;若非如此,今夜之乱便是阴平王一人所谋,他日史官如何下笔,还请世子与尔父三思。”   语气清淡似雾,出口的话却钩着冰凌,卫麟心知不可在口舌上被占去先机、当即便欲仰头再辩,皇后的目光却再次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如朝中三位辅臣要效卫铮钟曷之流,今夜便在众臣面前踏过本宫的尸骨,否则本宫一日为大周皇后,便一日不会出仙居殿半步。”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柔弱之身尚抵不住寒冷的霜雪、又如何能阻锋锐的刀兵?偏偏阶下逆臣无一人再敢上前,卫麟咬碎了牙齿亦只能僵立在原地。   皇后再未发一言,只轻轻挥手免去诸臣大礼,大乱之中依然姿容端庄,美丽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漫天飞雪,又透过黑夜看向晦暗不明的观风殿和洛阳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最终安安静静地收回来,慢慢转身走向宫门。   咚。   仙居殿厚重的大门再次闭拢了。 第2章   大雪仍簌簌下着。   城中早行宵禁、如此大乱之夜四下更无人走动,却有一道影子冒雪自帝宫方向奔入坊内,高门朱楼未点明灯,只可映着一地雪光依稀瞧见门楣上的“宋府”二字。   来人自角门而入,与一早候在门边的仆役急道:“快去报大公子,宫门已落锁,尚书大人今夜怕是回不来了——”   正堂。   屋内烧着上好的炭火、风雪夜里亦能教人生汗,只是堂上的气氛却冷若冰霜,连宗族内鲜少露面的长辈都彻夜长坐,今夜已注定无眠。   “洛阳是要大乱了……”   有人在叹息。   “当初那卫弼带兵入城就是包藏祸心!跟他那做了叛臣的兄弟是一丘之貉!可叹陛下糊涂,竟封他做辅政之臣!”   “陛下又能如何?那阴平王手中有近十万兵、乃当今宗亲之首!不将其笼为辅臣才是真要逼出第二个卫铮!”   “那也不可容他带兵入洛阳!天子刚刚驾崩他便敢倒锁宫门,如今文武百官可都还在里面!——他这是做什么?拿诸臣作人质!”   “幸而宋泊有远见,今早上朝前便察觉有异让子皋称病告假,否则眼下连他也要被困在宫中……”   话至此处堂上众人又转头看向了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男子,约是而立之年,一身素色锦服沉默寡言,清俊的面容被堂上的烛火照得半明半昧。   “子皋——”   坐在上首的一位堂叔又在叫他。   “依你之见,眼下当如何行事?”   那是宋氏主君宋澹之侄、工部尚书宋泊长子,从六品台院侍御史宋明然。   他沉吟着像在思索,片刻后又转头看向另一站在门口的男子,问:“来报的人可还送了什么别的消息?”   那人生得与宋明然有六七分像只是年纪更轻一些,乃是他异母的弟弟宋明识,一听他问便立刻答:“宫门落锁消息不通,只听闻夜里北衙六军频有异动,该是与阴平王起了干戈。”   话一说完堂上更是哗然,众人交头接耳或惊或怒,宋明然的眉头亦越缩越紧,道:“卫弼胆子再大也不敢动太子,否则落人口实还如何坐稳辅政之位?何况有范相和陈少师在侧,他也不敢做得太过。”   宋明识点头,又问:“那大哥的意思是?”   宋明然深吸一口气,答:“……恐怕他们要动的是皇后。”   “皇后?”堂上之人皆惊,“疏妍她——”   “皇后并非太子生母,又出身于我金陵宋氏,”宋明然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先帝遗诏必再言及南下迁都之事,而如今朝中之人却大半都是洛阳派……”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若中宫易主,则于我宋氏是一重创,太子年幼不可主政,那么迁都之事……”宋明然沉沉一叹,“……或终成一纸空谈。”   “放肆!荒谬!”   堂上群情激愤。   “那卫弼范玉成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皇后乃一国之母!他们怎么敢——”   “他们糊涂!朝中洛阳一派不愿迁都,无非是怕南下之后宗族失势而让我宋氏得利,却不知再留于旧都将临倾覆之祸!国将不国!”   “为何偏偏在此时?我宋氏主君也位列五大辅臣之中,却偏偏在陛下驾崩之时……”   “他们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趁宋澹不在为难他的女儿——可耻!可恨!”   义愤填膺。   只有宋明然稳坐不动,双眼看着虚空处仍在沉思,少顷方才拱手向堂上诸位一拜,道:“眼下洛阳戒严不得出入,幸而几日前父亲就着人送信去金陵告知伯父陛下病危的消息,只盼伯父能早日北归,可……”   他未将话挑明,实则这一个“可”字已然包含了太多隐忧——宋氏主君宋澹乃先帝心腹之臣,贵为正二品尚书令,可他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在此大乱之时入洛阳,只怕反而……   堂上众人皆了然,沉默之际又听门外风雪呼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这无数身处权力之巅的皇城中人也不过只是大浪淘沙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大乱……终将至。   次日仍是阴天。   大雪已经停了,化雪的日子更加阴寒难耐,帝宫御道上积了厚厚的雪,宫人中却无一个有胆子从掖庭司礼监出来清扫,盖因眼下局势有如千钧悬于一发,每隔三五步便能看到有带刀的士卒往来,有的出自宫中禁军,有的则全然脸生。   而仙居殿更是成了全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   昨夜北衙六军与阴平王府兵两厢对峙的消息传遍宫闱,紧接着又听闻朝中三位辅臣连夜面见皇后,约莫一个时辰才从重兵封锁中出来;阴平王脸色郁沉、与范相密议良久,随后方派自己的长子引兵向城西而去,正是白鹭台的方向。   白鹭台……   彼处行宫荒废已久,实则却还住着一位不可说之人,便是太子真正的生母才人董氏;她原是掖庭出身,元彰年间偶得陛下醉后宠幸,竟洪福齐天一举得子,自为天下人所艳羡,只是宫中传闻她曾与司礼监一位总管有私,因了这层关系才被调往大宴服侍,因此即便诞下龙子也仍为陛下所憎,生产后不久便被遣往白鹭台幽居。   如今阴平王一面要皇后迁出仙居殿,不成后又派长子带兵向城西而去……莫非是想从白鹭台请回太子生母,逼迫皇后让出太后之位?   纲常尽乱!   万万不可!   被锁宫中的群臣原暂被安置在南宫别殿,一听此消息便再也按捺不住——他们之中虽有大半属洛阳派、又畏惧如今朝内三大辅臣的强权,可也有不少是力主迁都的金陵派、深知皇后一旦让位便会失去垂帘听政的权柄,彼时朝堂大乱祸及社稷终会招来倾覆之祸,遂纷纷奔出南宫直往仙居殿而去,手无寸铁站在刀兵加身的甲士面前,绝不容皇后有丝毫闪失。   大雪方停,寒意森森,被困朝内的多是上了年纪的高官文臣,历经一夜大乱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只穿一身单薄的官服硬生生立在雪地里又怎么受得住?半天功夫就倒下了两个,直接被抬进了太医署。   仙居殿内有了动静,是皇后不忍见诸臣受难而命宫娥拿出些炭盆手炉供人取暖,阴平王府兵却十分强横,不准宫娥踏下玉阶半步、更不准她们将东西递出去,北衙六军的娄蔚将军见之大怒、险些就要与人动手,若非后来被皇后传话劝阻,当场便要见血。   眼见局势越发紧张、三大辅臣亦不可坐视不理,只是阴平王和范相一向颇为矜高、又素来自觉与金陵派无话可讲,于是只好由太子少师陈蒙出面调停;这位大人曾是令和年间的状元、历来便是朝中清流,如今年近知天命之年、鬓发已经白了一半,从远处向仙居殿而来,步履都有些蹒跚,一走近便向诸位同僚一拜,曰:“大雪天寒,诸位久留于此也不是办法,莫如先回南宫稍歇,晚些再议事罢。”   众臣中站在最前的那位乃是皇后的叔父宋泊,贵为正三品工部尚书、又是宋氏主君宋澹的同胞弟弟,眼下兄长不在洛阳,金陵派自然以他为首,此刻他亦向陈蒙一拜,沉声曰:“临患不忘国可谓之忠,区区饥寒之忧又何足挂齿?我等在此,守的是先帝遗命天家尊严,更是社稷乾坤天下黎民,还望长仁兄谅怀。”   “你们这又是何苦!”陈蒙闻言重重一叹,“眼下洛阳形势你我皆心知肚明,诸君若真想保下皇后便应请之入白鹭台,待他日君侯北归再——”   他顿住不再说,又是一声长叹。   众人听话听音,也明了这位太子少师并非全属阴平王一党,只是他原为庶民出身、虽则如今官至辅臣也终是声望不足,值此大乱之际又能做什么?卵与石斗,不可为也。   宋泊又对他长身一拜,这回便更多了几分徐缓郑重,复道:“长仁兄有此言,我便知你心中已明是非——我等非不愿退、实不能退,洛阳一派狼子野心咄咄逼人,为谋私利而害国家,今日我等若退、皇后必将为逆臣所辱,期年之后我等老臣又当以何面目见先帝?”   “长仁兄!一念之仁,可救苍生!”   语罢,又领群臣齐齐向陈蒙下拜,有年迈者力不可支亦双膝而跪,恳切之态令人动容;陈蒙大惊失色,当即也一掀衣摆跪在地上,边扶一干同僚起身边急切道:“蚍蜉撼树、为之奈何?诸君非不愿退、实不能退,我非不愿助、实无力助——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长仁兄能助——”   宋泊却不起身、仍执拗地长身跪在雪里,抬起的眼中深埋暗光,一切希冀都在那里:“只要……”   他紧紧拉过陈蒙的手,食指一笔一画在对方掌心留下两个字,陈蒙细细留心一察,方觉他写的是——   “太”。   “子”。 第3章   宫门之外纷争千百,殿阁之内却仍一切如常,淡淡的檀香在內殿缭绕,与书案上的纸墨香融为一体。   皇后正在作画。   墨线勾形,淡墨渲染,不时又转用硬毫浓墨,下笔徐缓泰然有神,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匹鬃尾飞扬的奔马;她极善丹青,据说少年时曾师从金陵第一丹青手张简,后来入宫为后,先帝也曾盛赞她的妙笔,穷紫酣畅逸兴遄飞,胜宫廷画院远矣。   此刻她正在画马的双目,一片淡墨之中现出坚毅的乌黑,尚未收笔之时外殿却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腰上一紧、有人扑进了她怀里。   “母后——”   太子卫熹的声音微微打着抖。   他才不过十三岁,因幼时有不足之症至今仍生得很瘦弱,但奔过来的力道终归是大的,执笔的手被撞得一抖、点睛之处遂成一团脏污,神驹失双目,一幅将成的画就这样毁了。   身旁的宫娥夕秀低叫了一声、未及向东宫见礼殿外便又拥进一群人,都是太子身边的随侍,个个惊慌失措呼啦啦跪了一地,哀求:“殿下,请随奴婢们回去吧——”   太子恍若未闻、只一直紧紧缩在母后怀里,宋疏妍感到他在发抖,眼神没有一丝落到别人身上去,一边慢慢拍着他幼小的肩膀一边问:“冷么?”   又轻又柔。   太子摇头,她却还是回头示意身后的宫娥朝华去取了一条毯子,给孩子披上的工夫才回头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淡淡说:“都下去吧,本宫同太子说几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起身离开,她也不恼、只叹了口气,又道:“本宫也知你们不易,事后若有人怪罪仙居殿会一力担待,不会牵连无辜。”   说着,又让夕秀代为赐下一些金银,众人惶恐叩首继而接连退去,殿内终于是安静了。   小太子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宛如受惊的小兽一般蜷缩在母亲身边,尽管她根本不是他的血亲,当时也尚不足二十五岁;一旁的朝华默默看着,有些担忧地开口:“殿下,娘娘已有两日不曾合眼,您……”   话说得含蓄、卫熹却已惊醒,很快从宋疏妍怀中离开,抬头才见她面容苍白,原来那时已经累极了。   “母后……”他十分愧疚地嗫嚅。   她摇头笑笑、不怪他却怪朝华多嘴,拉着孩子的手一起到外殿的坐榻上坐下,慢慢问:“你到我这里来,几位辅臣没有阻拦么?”   “皇伯父不许儿臣出东宫,”卫熹半低着头回答,瘦弱的小手抠在一起,“是陈少师,他让宫外的士卒放儿臣出来……”   这倒不是多让人意外的事。   如今阴平王在朝内说一不二,纵是下令软丨禁太子也不是天方夜谭,陈少师则一贯不参与党争、与洛阳金陵二派都走得不远不近,近来群臣都在仙居殿外守着,他大概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母后……”   沉思之时小太子又开了口,眼睛紧紧盯着她,说:“听闻他们要母后迁去白鹭台,儿臣绝不准!母后是一国之母,在儿臣继位后便要长居积善宫,无人可以冒犯!”   语气很重、可惜却是外强中干,柔弱的稚子正以虚假的专横掩饰内心的虚弱,不愿被人看出仓惶和恐惧。   “本宫知道。”   宋疏妍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所有明白都放在心里,平静的眼底隐匿着复杂的情绪,斟酌片刻后又道:“只是听闻卫世子已带兵前往白鹭台,该是要请董才人回宫——熹儿,你……”   “孤不要她回来!”   卫熹猛地从坐榻上站起来,年幼的声音显得十分尖利。   “她是不贞之人、早为父皇所弃!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接她回来?她就该死在白鹭台!孤只有一个母后!”   ……有些失控。   才人董氏不贞的传闻此前早已传遍宫闱,多少人曾戏谑议论、甚至一度怀疑太子非陛下亲生,他自幼便在这样的非议声中长大,对生母的怨恨刻在骨子里,怎会在朝夕间改变?宋疏妍还记得她七年前入宫为后时初见这位太子,小小年纪眼神便十分阴郁,看谁都带着戒备和戾气,她用了整整七年才终于成为他的亲人、得他真心叫一声“母后”。   “母后知道……”   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太子的情绪却还迟迟无法平复,人一直喘着粗气、眼眶也微微泛红,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在宋疏妍身边坐下,伏在她怀里闷闷地说:“可我阻止不了他们……”   “他们敬我为太子,说几日后便在宗庙扶我登位……可他们却不听我的,我说要他们撤了围在你宫外的兵他们不肯,我说不准去白鹭台接那个女人回宫他们也不肯……”   “我没有办法……”   “孤”变成了“我”,剥去太子这个尊贵无极的身份之后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没有人比宋疏妍更清楚卫熹的无力,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正被同样的萧索裹挟。   “方侯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她听到怀里的孩子在追问,声音像是含着泪。   “若有方侯在……那些人便不敢欺负我们了……”   “方侯”。   区区两字便掀起滔天的浪来,正如一块巨石被猛地投入结冰的水面,宋疏妍的手指在无意间收紧,眼中的异样不消片刻又化得无影无踪了。   “就快了……”   她声音低低地回答,一切起伏都压在古井无波的眼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与此同时,巍峨的帝宫宫门正徐徐打开。   雍容的车舆在士兵护卫中缓缓驶入,威严庄重的样子显得十分高贵气派,一侧随行的女官却似有些小家子气,一路都在忐忑地东张西望;一只略显老态的手从内拨开了车帘,阴郁的天色便这样映入她的眼底——那是一双不甚明亮的眼睛,被白鹭台的荒凉孤寒侵染了十余年,早已不复少女时的明亮。   “董才人。”   卫麟骑马行于车舆一侧,声音从窗外传进车中人耳里。   “今冬天寒,化雪尤冷,才人还是放下车帘,以免受寒染疾。”   措辞虽然恭谨,可语气却十分冷漠——一个早为先帝厌弃的孀妇有什么可敬?若非其身份可以牵制中宫又怎会有机会再回帝宫?便是在雪里冻死了也无人在意,如今要她放下车帘不过是怕被那些金陵派的老匹夫瞧见再多生事端罢了。   坐在车内的才人董娴闻言两手一抖、车帘立刻垂坠而下,片刻后内里才又传来她不安的声音:“……是,有劳世子。”   先帝后妃、太子生母……却在一介臣子面前卑怯如斯。   卫麟轻蔑地朝车内扫了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倨傲之色,进得宫门之后便欲转向北宫先行面见其父,行过御园之时却见另一侧行来一乘玉辇,金玉为饰,仆从开道,该是皇后命人送太子回东宫的仪仗。   错身的工夫一阵寒风吹过、微微掀起车舆的帘子,董才人便在这么一道缝隙里看到了玉辇之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几分像自己,又有几分像先帝,比上回见时又长大了不少,已然是个英俊秀颖的少年。   上回……那又是什么时候?   该是两年前她蒙恩回宫贺新岁时了,同样也是途径御园,同样也是遇上皇后的辇驾,宫人都说圣上如何宠爱她、乃至专为她修了一座梅园——她叫宋疏妍,疏影横斜水清浅,众芳摇落独暄妍,正是梅的寓意。   如今梅园犹在,满庭霜雪衬得花色更浓,香气幽幽十里可闻,繁盛的模样宛若天边的红云,是如今这一片缟素的宫闱里唯一的朱色。   很美。   ……又很令人生厌。   此刻董才人一手死死攥着车帘的边缘,眼还紧巴巴地盯着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儿,一声唤眼看就要脱出口,卫熹却先一步看到了她——极快的一瞬,嫌恶的暗色却立刻铺满他尚且稚嫩的眼底,那么直白又那么强烈,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他生母的心。   擦肩而过。   他没有停下,好像的确多一眼都不想看她,玉辇向远处行去,只能依稀听到他与宫人交谈的只言片语,像是在嘱咐皇后身边的宫娥好生照料她的身体、连夜里要燃什么助眠的香料都一一过问。   车帘再次落下,董才人的眉眼也跟着低垂了下去,车轮辘辘地响着,也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停下,卫麟倨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要请她下车,她就顺从地下去了,手搭在白鹭台侍奉她多年的宫娥的手上,可怜的孩子从未见识过帝宫的威严,直到此刻仍浑身打颤。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下车后便见到肃穆庄严的北宫殿宇,阴沉的天幕之下站着几位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大约就是此次下令将她从行宫接回的那几位大人,她不知道他们要自己做什么,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往后一生的命运。   “臣等叩见太后。”   他们神情冷漠地对她下跪。 第4章   洛阳之外,汴州亦是风雪大寒。   自此向西,至中牟,抵郑州,经荥阳,达巩义,过偃师而终至于洛阳,凡四百里汴洛古道,行军从速两日可毕;途径汜水关天险,南连嵩岳北濒黄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牢牢扼住兵家咽喉。   关下大军压境,为首者高坐于马上,一身铠甲遮去些许文臣书生气,高声对关上守将道:“我乃楚州刺史宋澄,奉皇后之旨勤王救驾,速速开关不得有误!”   那是宋氏主君宋澹的三弟、皇后宋疏妍的叔父,身后几人亦是江南各州刺史,声势浩大。   那关上守将却不为所动,反诘:“东都一切安好,尔等出师何名?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劝刺史莫要一时糊涂遗恨千古!”   语罢,关隘之上立刻现出两排弓箭手,箭峰淬着幽幽的冷光,足可一箭封喉。   宋澄眉头紧锁仰看着眼前森严险峻的汜水关,一旁的亳州刺史见状则低声与他道:“叔汲,你我恐还是来迟了一步啊。”   自江南向东都数条要道皆已被封,想来卫弼范玉成之流也早料到宋氏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他们挟制新君、因此早早做好打点将南方来人都挡在了洛阳之外;宋氏并非将门,虽家族显赫累世簪缨,然手中却无多少兵权,宋澄为一州刺史只有寥寥几千兵,纠集数个州郡、连姻亲万氏都搬出来帮忙也不过勉强凑出二万兵,要强破汜水关已是力不从心,焉能长驱直入拿下东都?   “那你说怎么办!”   宋澄尚未开口,他身侧的徐州刺史万崇便当先发起火来。   “卫弼那贼人已经倒锁宫门挟持百官,我等若再不到他还不直接翻了天去!要我说他和那个范玉成加起来比什么卫铮钟曷都要可恨!国家迟早断送在他们手上!”   周围几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汜水关下已是黑云压城,宋澄不胜其扰,匆匆回头看向身后一个年轻的男子,问:“子涧,子邱那边有消息了么?”   那男子同样神色冷沉,紧盯关隘的眼睛透出难以掩饰的焦躁急切,摇头答:“隰州战事吃紧,子邱在君侯身边恐还抽不开身。”   “他可复了信?君侯又如何说?会否回兵救洛阳?”   “钟曷亲率陇右之兵同卫铮合攻河中府,延州已失、朝廷退无可退,若此时再回兵,恐怕……”   “那洛阳又当如何?舍给卫弼范玉成、由他们胡作非为?”   “真该将那二人一并推上前线,亲眼看看这北地二都还能否守得住!”   “可若君侯不归朝,那……”   众人的议论充斥在耳边,宋澄周身的郁气已越来越浓,再次抬头仰看高高耸立的汜水关,破釜沉舟的狠色更在他眼底暴露无遗。   刷——   刀剑出鞘,冷光泫然,呼啸的寒风袭卷苍茫大地,无数生灵都将在这个萧索的冬日走向衰亡与毁灭。   “来不及了——”   宋澄的声音又冷又狠。   “我族肩负南渡护国之责,今日若退、他日又当以何面目见天下人?”   “卫氏江山,宋氏皇后……皆由我等来守!”   “杀——!”   此处鼙鼓震天旌旗翻飞,四百里外的洛阳却如冰封般静默。   先帝驾崩已有三日,招魂复礼已然行毕,明堂之上群臣齐聚,在朝的三位辅政大臣共携大行皇帝衮冕服至明堂东侧攀至殿顶,三呼过后将之投下、覆于先帝遗体之上,复而不生,方设御床。   沐浴、含、袭、悬重,繁琐正式的礼节一个接着一个,嗣皇帝与先帝妃嫔皆立于帷外而哭,跪在下首的群臣眼尖,一眼就在其中看见了本该孀居于白鹭台的才人董氏、却未见仙居殿的那位正宫皇后和多位金陵派的重臣,心中遂各生出一番计较,纷纷静默不言。   小敛过后便是大敛,依先帝遗诏,此日即是太子登基之日。礼部官员日以继夜地操持,终于在大乱之中勉强安排好了一场大典,明堂东侧供新君即位、西侧则供先帝停灵,一东一西亦照应太阳东升西落,寓意大周皇朝代代延续无穷尽矣。   祭祀过天地宗社,新帝便着衮冕服登上明堂,群臣叩首山呼万岁,一步一拜皆遵礼制;年幼的稚子却似心神不宁,登上御阶后仍不停回头张望,结果却只在殿侧看到自己的生母董氏,脸色立刻便阴沉了。   三位辅臣皆在殿中,却都对新皇的不满视若无睹,阴平王更跨出一步,拜曰:“陛下初登大宝,宜定内外之分昭告天下,臣……”   “母后何在?”   卫熹却打断了这位辅臣的长篇大论,开口第一句便令群臣心惊。   “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母后合该亲临以登太后之位,何故一连数日未至明堂?”   答案众人都心知肚明,也就只有这初生的牛犊敢于将它问出口,阴平王气定神闲、一双下三白的眼睛微微耷拉着,说:“太后已至,陛下不必忧虑。”   已至?   群臣面面相觑,在明堂内看了一圈也没瞧见那位娘娘半分影子,忐忑间又见阴平王躬身向殿侧的才人董氏一拜,高声道:“事天莫先于严父,事地莫盛于尊亲,陛下顺承天命以登大位,宜当敬奉生母以彰懿铄——臣请奏,奉玉册金宝,上尊号曰皇太后。”   这……   这是明目张胆要奉才人董氏为太后!   哗然方起,又见范相也同样跨出一步下拜,紧接着朝中洛阳一派的官员纷纷效仿,就像提前说好的一样默契;中立派的大臣个个惊疑不定,茫然四顾不知该不该跟着跪。   “笑话!”   新君却是一声断喝,天子之怒宛若实质,只可惜因年幼而少了几分震慑的力道。   “朕的母后只有一位,便是先帝皇后宋氏!何况此乃朕的家事,阴平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是家事更是国事!”   阴平王却丝毫不惧、气势强压天子,冷沉的声音在雄阔的明堂盘旋不休。   “先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怎可罔顾人伦弃生母于白鹭台?天家颜面何在!国家体统何在!”   声色俱厉义正词严,字字都是戳心的刀子,年幼的新君脸色惨白,惊怒之下甚至原地退了一步,恰似为猛兽所惊的良禽,弱势之态暴露无遗。   或许……天家已经……   众臣隐秘的心思刚动到一半,明堂厚重的大门却忽而徐徐打开,一道清冷的声音与殿阁外苍茫的飞雪声一同响起:“阴平王既屡屡言及先帝,何以又罔顾遗诏辱没皇室?一介臣僚却在明堂之上质问天子,这便是亲王的为臣之道么?”   声息浅淡似花上雪,却无人敢视她的话为过耳风,众人不需回头便知来者是谁,毕竟天子的眼睛已然重新亮起,而阴平王等人的脸色则陡然沉下。   世人皆知金陵宋氏门庭高贵,却鲜有人盛传宋氏女的美貌,盖因其教养风仪远胜于姿容、便使过誉红颜落了下乘;实则她的美丽确然值得诗家动笔,肤为雪色,唇若花染,一双清冷的眼睛显得孤高无争,恰似枝上寒英雪中艳魄,美得令人心惊。   此刻她一步步走上明堂,一身端庄肃穆的素色华服,昭昭威仪令满堂重臣甘心俯首,大殿之外则仍可闻干戈之声,乃是北衙六军的娄蔚将军刀兵加身与卫麟世子对峙,金陵一派的重臣纷纷紧随皇后步入殿阁,虽形容狼狈却个个大义凛然。   “阴平王,你放肆——”   怒喝者是皇后叔父宋泊,堂堂正三品工部尚书却被连日来的软丨禁折磨得衣冠不整。   “古往今来,焉有一朝敢置皇后于冷宫!天子嫡母当为太后!尔等逆先帝遗命转奉才人董氏,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谋逆!”   这话委实说得太重太狠,明堂之上众臣的心皆是狠狠一跳,却是不知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后场面该如何收拾。   “谋逆?”   果然阴平王一声长笑,脸色已沉到不能再沉。   “本王乃皇室宗亲,更曾在凤翔阻钟曷于长安以西,赤胆忠心天下谁人不知?宋大人如此信口雌黄含血喷人,莫不是做贼心虚还想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   “荒谬!”宋泊怒发冲冠,“我等受恩于先帝,今奉新君登基、护皇室体统,何错之有?又有什么值得心虚?——倒是你们,先帝刚刚驾崩便急不可耐妄图折辱皇后,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   阴平王还未说话,他一旁的范相却当先冷笑一声,道:“宋大人身为工部尚书,未料这给人罗织罪名的本事却比刑部还要厉害几分——乱臣贼子?究竟是我等欲折辱皇后,还是尔等欲借外戚之便逼迫朝廷南迁图谋私利!宋泊,你扪心自问!”   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不单宋泊一人勃然大怒,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帮金陵派的大臣也是群情激昂,其中一人怒道:“范大人莫非忘了先帝遗诏!明令新君继位后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南下迁都不得有误!你我臣子岂可逆先帝之旨!” 第5章   “那是先帝受了奸佞蒙蔽!”   范玉成双眼狠狠眯起,字字凌厉如刀。   “长安已失,东都焉能再丢?自古王气皆在中原,若仓皇南渡则民心必然离散,那才当真是亡国之兆!”   “亡国”二字振聋发聩,不单令下首百官心胆俱碎,更令那御阶之上年幼的新君面色煞白——他不过只是一个区区十三岁的稚子,刚刚才从父皇手中接过这风雨飘摇的破碎江山,怎能立刻就成了亡国之君?   ……那是要贻笑万世的。   金陵一派的官员都瞧出了天子的动摇,心知此时若稳不住局面等待他们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宋泊遂将心一横,又踏前一步厉声质问:“那敢问范相可有退敌妙计?如今宗室离心,卫铮盘踞凤翔府虎视眈眈,钟曷更伙同吴怀民从陇右一路打到了隰州!边境一线都不安稳,吐蕃突厥蠢蠢欲动——若洛阳被破又当如何?你们将天子安危置于何地!”   “有仗就打!”   阴平王瓮声放出豪言。   “敌寇不过贼子,焉能毁我大周三百年基业!我看尔等是被吓破了胆,这才一心要鼠窜回金陵老家!”   “一派胡言!”又一金陵派的老臣站出来愤而反诘,“阴平王如今在此夸下海口,当初河中府生乱时怎么不见自请带兵抗敌?眼下唯有君侯浴血在前平我国难,哪里又可见阴平王的凛凛威风飒爽英姿?”   这句嘲讽实在有些辛辣,便如一个巴掌狠狠扇在阴平王脸上,他当场大怒,直直劈手指向金陵派一干人等,怒骂:“本王岂是懦弱怯战之辈!今留于朝中便是为了防备贼子趁虚作乱!——你们还当旁人不知?宋澄伙同几州刺史携兵北上直指东都,便是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   语罢,又忽而冷眼瞥向一旁静立的宋疏妍,阴阳怪气:“前朝窦氏之祸历历在目,而今幼主方登大位,诸君可要引以为戒!”   这……   诛心之言句句直指皇后,显然是疑心她要借南渡之机独揽朝纲遗祸卫氏江山,而此时他提及楚州刺史宋澄便是又在金陵一派的官员心上狠狠扎下了一枚钉子,让他们明白援兵已不可能到来、洛阳终是一座陷于他手的孤城。   老臣中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颓然跪了下去,便是宋泊忽闻此等噩耗也不禁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阴平王眼中划过一抹尖利的得色,又侧首给身边的中书令范玉成递了个眼神,后者当即会意,又转身向殿侧已经被骇得满脸呆滞的才人董氏一拜,高声道:“请太后登凤座——”   ……太、太后?   群臣哗然,纷纷将目光重新转回才人董氏,那自白鹭台归来的废妃似是惧意更盛、浑身都在打着颤,彷徨不决时又被面色冷沉的阴平王深深看了一眼,立刻又出了一身冷汗,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向御阶而去。   “放肆。”   冷清清的一声,便如碎雪倏然落在众人耳边,董娴于无措中回头去看,正遇上皇后那双透着凉意的眼睛;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既是正五品才人,见了本宫缘何不拜?”   并未疾言厉色,只是这么轻轻的一声,可那独属于正宫皇后的威严却那么清晰地被在场所有人感知,而才人董氏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又使二人的气度高下立判。   洛阳一派见之纷纷扼腕、暗恨这董氏乃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一旁的范玉成则是一见形势不对便立刻上前一步阻拦道:“太后乃天子之母,世间何人可受其一拜?娘娘莫要乱了尊卑!”   “尊卑?”   宋疏妍淡淡一笑,略有讽意。   “先帝未尝废后,范大人却敢使一介废妃居于本宫之上;天子尚未开口,尔等又一同唱和视陛下若无物——与本宫谈尊卑,不嫌荒唐可笑么?”   “你——”范玉成急切欲辩。   “先帝停灵于殿西,阴平王与范相似已无心尊奉,”她直接打断了他,以君后之姿垂眸俯瞰臣子,“那天子端坐于明堂,金口玉言二位又听是不听?”   语罢,徐徐回头看向站在御阶之上的幼帝,平和的目光无波无澜,只唤了一声:“皇儿。”   新君本已神情呆滞面色惨白、似早已被骇得神魂出窍,此刻却在这一声呼唤中重新醒过神来,看向宋疏妍时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立即应:“母后,儿臣——”   洛阳派的官员们又怎会不知新君将作何选择?   他自五岁起便养在仙居殿、被皇后亲手抚育长大,又素来以自己的生母为耻,如今怎会弃皇后而投才人董氏?阴平王一看大势不妙,立刻大手狠狠一挥,断喝:“来人!速将忤逆太后之徒尽数拿下发大理寺听审!毋使妖言再惑陛下!”   带兵围在明堂之外的卫麟等的便是这一刻,一听他父亲召唤便立刻反手砍倒了两个北衙禁卫军——天晓得他忍了娄蔚这个不长眼的狗杂种几时!他娄氏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为颍川方氏卖命的一条狗!除去他哥哥娄风略有几分本事,其他子弟又有什么值得称道?如今他阴平王府有私兵近十万,今有三万调至东都足以牢牢掌控帝宫,是父亲一直碍于名声不想跟宫中禁卫彻底撕破脸才屡屡命他退让,这姓娄的莫非还真以为他是怕了他不成!   眼见卫麟眼中泛起凶光,娄蔚也立刻提剑迎上,原本尚能维持表面太平的御庭立刻成了厮杀一片的炼狱场,将士的鲜血染红了覆盖着霜雪的汉白玉地,痛呼与惨叫处处可闻宛若鬼哭。   只是北衙六军虽则骁勇,区区一万之数又怎会是阴平王府三万兵的对手?何况集于明堂前的左不过三千人,更是没多久便落于下风,娄蔚将军本人亦深陷鏖战无法脱身。   殿中臣子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见过这等以命相博血肉模糊的场面?须臾之间皆是大乱,也就只有几个金陵派的老臣还记得要舍身护住他们的皇后;宋泊挡在最前、对上数个提刀而来的孔武将士也寸步不退,始终高喊:“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卫弼!你以何面目见先帝!以何面目对天下!”   阴平王全不理会,一边单手制住尖叫着从御阶上奔下的幼帝、一边眼中划过一抹狠色——今日图穷匕见,往后与金陵一派也必然再无握手言和的机会,那便不如斩草除根,将他们全都……   “卫麟吾儿——”   他高声对明堂之外杀红了眼的卫麟喊道。   “杀——”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便如鬼门洞开使魑魅魍魉蜂拥而出,卫麟眼中血色更浓,边集几人之力将娄蔚狠狠按在地上卸了他的右肩、边伸手从副将手中接过一张长弓,箭锋越过四散奔逃的群臣直指那位尊贵无上的皇后。   他、他这是要……   “娘娘——”   娄蔚目眦欲裂肝胆皆碎,可恨却被几人按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   “娘娘——小心——”   撕心的呼喊被轻而易举淹没在士兵的喊杀声中,皇后柔弱秀美的身影便如枝上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明明尽态极妍不可方物,却又命途多舛难避风霜。   只在顷刻之间——   那锋锐的利箭便向她——   飞——射——而——去——   钉——!   一声清脆的铁器碰撞声,轻飘飘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纷乱中,暴烈的寒风亦于此刻呼啸而起,遮去了天崩地裂般汹汹而来的金戈铁马之声。   ——那是天降的神兵,似滚滚江潮一般自远方向明堂扑来,黑色的甲胄是令人定心的旗帜,被为血色浸染的汉白玉地衬得越发明晰;为首一人踞坐马上,左手持弓、右手高举一枚玉令,阴霾的天色下一个清清楚楚的“方”字如同烙印般扎扎实实落在众人眼底,使那片刻前还混乱不堪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见此令如见君侯——”   来人的厉喝声如钟鸣般响彻御庭。   “如有犯上作乱者,诛——” 第6章   天子病倒了。   毕竟只是一个稚弱的孩童、扛不起这摧人心肝的诸多祸乱,先帝大敛后便发起了高热,连日来皆昏迷不醒。   他已从东宫迁居至观风殿,这里前几日才历经帝王大丧,区区几日工夫便又迎来了一位新主人,或许江山代代便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内殿中的灯都点亮了,小天子烧得通红的脸颊缀满汗珠,梦魇里一会儿喊着“父皇”一会儿又喊着“母后”,瘦弱的小手一直胡乱地伸着,似乎总渴盼能有人拉住他。   ——也的确有人拉住了他。   一双温柔细腻的手,半个时辰前还在崇勋殿内批阅群臣奏章,如今又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为生病的孩子端着药碗,一下下轻轻舀着苦涩的药汁。   “朝华,”宋疏妍有些疲惫地唤过自己身边的宫娥,“把陛下扶起来。”   朝华依言而行,动作既稳妥又麻利,卫熹却还是难受地呻丨吟出声,呼吸又粗又重;宋疏妍的眉头始终皱着,哄慰人的声音却十分轻柔,病中的天子或许也感觉到身边的人是她,终于慢慢放松戒备把药喝了下去,令内殿中伺候的一干宫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去叫个太医署的人来,”宋疏妍把空了的药碗递给夕秀,“今夜就在外殿守着,时时看顾陛下。”   夕秀应了一声“是”,接过药碗躬身退下了,与朝华错身时又悄悄给对方递了个眼神儿,是提醒她别忘了劝人休息;朝华会意,在夕秀退出去后斟酌着上前一步劝:“太后……夜已深了,请早些回积善宫歇息吧。”   “太后”。   这实在是个有些陌生的称呼,毕竟自太清三年入宫之后她便一直被称为“皇后”,直到小半月前那场宫变过后众人才改了口,令她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   也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女人,怎么就是“太后”了呢?   她淡淡一笑、神情有些缥缈,摇摇头说:“下去吧,孤再留一会儿。”   ——喏,连自称也跟着变了。   朝华欲言又止,看着宋疏妍的神情颇有些为难,踌躇间又听一个内侍跪在外殿道:“启禀太后,宋将军来了,正在殿外侯着。”   这话让宋疏妍的神情变了变,依稀有一抹亮色从眼底划过,淡淡的并不显眼;她略犹豫一下,伸手为昏睡中的幼帝掖了掖被子,随后慢慢站起来,转身向殿外走去了。   夜中仍是凄寒。   年关将近、洛阳总难免飘雪,今夜依然在下,只是不像半月前那样骇人;宋明真便在这样的夜雪里等着自己的妹妹,看到宋疏妍从殿中出来眼前也是一亮,与半月前带兵救洛阳、以一个“诛”字震慑群臣的凶戾模样大不相同。   他欲下跪行礼,宋疏妍却扶住了他的手臂,难得声音带了一丝笑,说:“左右既无旁人,二哥也不必如此——快请起。”   是了,眼前这位乃是宋氏主君宋澹次子、从四品宣威将军宋明真,他是当今太后异母的哥哥,也是宋家这一辈那么多子侄里同宋疏妍关系最为亲厚的一个。   “礼不可废。”   他对妹妹笑笑,仍坚持下拜。   “臣叩见太后。”   宋疏妍叹了一口气,恍惚间又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入宫时的光景,见到父亲叔伯一样要受他们跪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未能习惯这独自站立的冷寂。   “请起。”   但也只能这样答。   宋明真依言起身,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着小雪的天,道:“今夜无风,倒难得可以出去走一走——将军若不介怀,便与孤且行且谈吧。”   那夜的确无风。   肃穆的帝宫许久没有这样安静了,半月前的惊变似乎只是镜里观花一场虚无、像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只有每隔三五步便能瞧见的身穿玄甲的神略军士兵证明着此前的一切纷争都并非幻梦。   宋疏妍同本家兄长走在一起、伞自然由他撑着,朝华夕秀和一众宫人都跟在身后,空阔的帝宫显得十分静谧,那些陌生的士兵也显得分外冷肃。   “隰州……”   她忽而开口问,不知何故又中途停住,彼时宋明真似叹了一口气,看向妹妹时神情间有种微妙的怜悯,斟酌片刻方答:“前日来的军报,钟曷兵败退至延州,隰州形势暂缓,往后数月当无虞。”   新君年幼不可主政,一切政务都需太后经手处置,这些奏报她早已读过,只是文书中的三言两语终归太过寡淡,远不及真正的沙场生死来得惊魂动魄——钟曷虽退,那卫铮却还盘桓不去,过几日是否又要兴兵作乱?隰州在北,与东突厥亦相隔不远,如若他们趁虚而入挥兵南下又当如何?   此次宋明真亲率两万神略军救洛阳,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虽则一举稳住了东都政局,可前线……   “还是太冒险了些。”她的声音有些轻。   宋明真看了她一眼,又叹气,某一刻或许也想像儿时那般伸手摸摸妹妹的头,但念及如今时移世易,终于还是作罢。   “东都为重,你和陛下又都在这里,”他的言语颇为克制,“……他必然是要救的。”   “他”。   轻飘飘一个字,那时却像有千钧重,落在宋疏妍的耳朵里,让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嗯。”她低低地应。   “只可惜两万兵还不足以震慑卫弼那老匹夫,”宋明真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很重,“之后你打算如何?”   的确。   两万神略军虽使帝宫暂免浩劫,可隐忧却始终潜于渊底经久不散——洛阳一派拒不迁都,阴平王卫弼和中书令范玉成更力主才人董氏上位,上书称要立东西两宫太后、奉董氏为圣母皇太后,本意不过是要分去宋氏临朝之权,与金陵一派分庭抗礼。   如今天子尚在病中、此事还能往后延上一延,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两党相争已臻白热,此时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彼时于国家便是分裂之祸。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宋疏妍平静地开口,看得太清的人总不免会多些疲倦,“两宫之势恐不可免,只是眼下不可应得太快,以免他们求得更多。”   宋明真点点头,心中却觉如今这云谲波诡的朝局令人心中郁气难消,再侧过头看妹妹,又想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七年,往后还要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惜父亲太过执拗,”他心中不忍,神情间亦有些哀色,“不然当初……”   当初?   往事最不可溯,否则多半要伤筋动骨,宋疏妍没有继续听,宋明真也没有继续说,兄妹二人沉默着继续在雪中徐行,来路和去路都渐渐显得朦胧了。   时近酉时、宫门将要落锁,宋明真一介外臣自当遵礼出宫,宋疏妍本欲回崇勋殿继续处理未了的政务、或者转道观风殿再看看病中的幼主,只是途径梅园见雪中花色甚好,难得又起了几分赏玩的兴致,遂又多留了片刻。   此园是太清三年先帝为迎她入宫所筑,更曾以御笔亲题“玉妃园”三个大字,据说工部为此花了大力气、将许多不同花种从各地运至洛阳,又请花匠终年精心养护,这才得来如今满园芳菲;实则她倒不是喜欢铺张的性子,比起“玉妃”这样矜贵的别称,反倒更爱“玉霄神”一类自在的雅号,只是这些话不必多说,天下人只要知道先帝盛宠宋氏皇后、对金陵宋氏甚为爱重便足够了。   此刻她缓缓走在花间,幽幽的香气十分浅淡,即便簇拥着开了满枝也不让人觉得热闹,大抵因为梅花历来便是孤芳,若遇落雪就更显得寂寥,萧瑟的白像在为它戴孝,终归要将它送到泥土里去的;身后的宫人都有些惶恐,朝华提着宫灯靠近了几步,劝:“太后,雪夜天寒,咱们回吧……”   灯影摇摇摆摆,却有几分扰乱了花间的安谧,像是不速之客闯进三清幻境,多少要碍人家的眼;她想她也的确该走了,有些东西寄在某个人名字底下、却未必当真属于谁,何况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可总是耽于醴梦。   离去前却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淡淡的清寒,拂下一朵朱色的落花,飘飘摇摇落在她襟上,像是对她恋恋不舍;她有些出神,耳中却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不慎踏上花枝,自此游园惊梦一场空。   她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宫人早已盈盈拜倒,宫灯映照间有一人自花木浓淡处走出,一身戎装玄甲,像是方从千山万壑之外匆匆而来,饰以鹰纹的金冠上同样落了花瓣,鹃鸟类鹞而果勇,白梅似雪而优柔,他便在这样潦草唐突的幻梦中看她,跪拜前的那一刻被生生拖成日日月月年年,终不免要让她想起许多不可触碰的过往,有许多丝丝缠缠错综交杂的苦涩,又在零星几个曲折回环的角落藏着一点动人心魄的甜蜜。   “……方侯。”   她看似无波无澜地这样称呼对方。 第7章   世人都说浮生若梦,朝可见琼楼玉宇阆苑仙葩,夕则闻春潮退尽曲终人散,方醒之时抬眼一看,不过是空中楼阁起了又塌、早没有什么新鲜可讲——宋疏妍与方献亭之间也无非就是这样的一梦,只是各自做得久些,最早该要追溯到元彰七年去了。   那年她才十四岁。   年关将近时长安来信催她归家开岁,然九月里外祖父刚刚病故、外祖母的身子亦有些不好,她便在钱塘多留了一段时日,迟迟不肯动身北上。   “你这孩子……”   外祖母看她的眼神总是慈爱又无奈。   “你外祖父已经去了,我又还能陪你多少日子?钱塘终非你的归处,还是早些回长安去寻你父亲罢……”   “……他其实也无多大的错处,宋氏门第高贵本非乔氏可以攀附,你母亲既做了他家主母难免就要受些锉磨……至于那万氏和吴氏……唉……”   “莺莺,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待我随你外祖父去后,他便是这世上唯一肯真心照顾你的人了……”   “真心”二字十分金贵,亦是宋疏妍打从少时起就盼望能从父亲身上得到的东西,可惜自母亲亡故后她便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每年最多不过会回宋家过上一季,比起家中继母和庶母所生的子女,她于父亲大概更似一个登门频仍的远客。   她极明白事理,也没什么贪妄之心,虽则偶尔遗憾自己亲情单薄、却从未指望能当真得到父亲爱怜,只是外祖母却与她想得不同,近些年尤其执着于把她往那边推,想是已然在为自己百年之后做打算了。   今岁的离别似乎尤其惹人伤感。   离家前她在外祖母床前守了一夜,出门时只有舅舅一家送她,舅母为人率直、与她说话也不曾藏私,便直道:“母亲最挂念的便是你这个外孙女,便是对嫡亲的也没对你这般上心,你若真是孝顺、这回便在长安待久些,一来莫让老太太觉得你受人欺凌平添忧虑,二来往后也方便提携你表兄他们……”   她都听进了,低垂着眉眼点头称是,随后便同几个贴身的仆役一同上了北去的行船,外祖母处事一贯细心,还嘱舅舅托了恰巧也要去长安的旧友同行照顾,万不会出什么意外。   其实她倒也不必谁人关照,自己原本就没多娇气,何况随行的还有自幼陪在身边的乳母崔氏、大丫头坠儿和小厮成颂,已然十分妥帖;只是那位世叔是个官身,自钱塘至长安两千多里路、一路舟车要走上大半月,有他在不管怎么说都比她们独自担待要好得多。   到了十一月初,一行人总算经汉水而达商州,长安已然在望,却因江面雾锁而难以行船,无奈之下只好改走陆路;那位世叔打发人去赁了马车,自己却半途遇上同乡旧友,遂问宋疏妍可否在商州再多等两日,以便他同故交叙旧。   宋疏妍不愿拂长辈的意,只是她继母万氏的生辰将至,若赶不及回去难免会被视作失礼、更可能招致父亲责备,是以斟酌之下还是婉拒了,说家中另有要事,莫如她和家仆先行北去,等到长安后再答谢长辈这一路护送的恩情。   商州距长安不过三百里之遥,若乘马车大概一两日便可到达,那位世叔衡量片刻,也觉在家仆护送下走这么一段不是什么大事,遂与宋疏妍一行别过,又嘱她途中多加小心。   可惜近凤翔府时天又下起大雪。   中原之地气候与江南大为不同,北方冬日的严寒钻心蚀骨,宋疏妍与崔妈妈坠儿一同坐在车里,即便面前就摆着烧热的炭盆也还是冷得四肢僵紧,车外雨雪交加,令人越发感到自己之于天地造化的渺小。   崔妈妈一直为宋疏妍搓着手,时不时还要为她紧紧身上的披风,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翻过前面那座山便可瞧见长安城了,等到了宋府老奴定让人去为小姐做件暖和的小袄——还有披风,也要做厚实些的!”   “不止呢,到府头件事该是好生泡个热汤,”一旁与宋疏妍年纪相仿的丫头坠儿也接了口,一边说还一边打哆嗦,“去年厨房做的黄耆羊肉也该来上一碗,热乎乎的能救命!”   她是发了馋、巴不得马车立刻停在宋府门前,宋疏妍的心却还留在钱塘,也不知此刻外祖母是否已经睡下了、舅母又是否按时为她煎了药;踌躇间又听坐在车外同车夫一起赶车的成颂问:“小姐,天已黑了,咱们是连夜赶路还是在驿馆稍歇一晚?”   那日已是十一月初八,若连夜赶路则可九日达长安,回府后还有两日的余裕为继母生辰筹备贺礼,再晚恐怕就有些匆忙了;宋疏妍沉吟片刻,隔着车帘答:“若不为难还是加紧些回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成颂应了一声,马车便继续冒雪向山中行去,奈何积雪甚厚道路难行、途中有不少颠簸,崔妈妈是有些恼了,朝着外面喊:“驾得稳些——仔细莫要磕着小姐——”   哪料话音刚落车便更剧烈地一震,坠儿在旁未及惊呼,头已“砰”的一声撞上了车牖;宋疏妍亦险些被翻倒的炭盆燎了裙裾,被崔妈妈扶稳后方有些急切地问外头:“出了何事?”   成颂连连告罪,说是山路坎坷车轮陷进了泥里,请小姐在车内稍坐、他和车夫一同试着把车拖出来。   宋疏妍答了一声“好”,接着便听外头传来车夫扬鞭抽打马匹的声音,马不断哀叫粗喘,伴着车身持续的震动颇让人感到些许不安;半晌过去却仍停在原地,后面推车的成颂已是气喘吁吁,崔妈妈一看不行便要拉着坠儿一同下去帮忙,又回身拦住欲一并起身的宋疏妍,说:“小姐便在车上坐着吧,外头大寒您可受不住,有咱们几个也就够了……”   ——可惜却不然。   山路极是泥泞,化去的雨雪搅着污泥将车轮深深拖在坑底,外头冰天雪地,一个小厮并上两个丫头婆子又能使上什么力?宋疏妍坐在车里,隐约听到坠儿又低叫了一声、或许是脚底打滑摔进了雪里,于是再也坐不住,起身便要撩开帘子下车。   ——便是在此时听到了阵阵骏马的长嘶。   那时她还不识他的马,闻名天下的神驹濯缨正如踏雪之飞鸿,清越的嘶鸣在空旷的雪夜显得异常清晰,风起时她在车帘摇曳间从缝隙里窥得一点模糊的踪影,黑色的骏马异常高大雄健,而那个高踞于马上的男子却只以背影示人、令她看不清他的脸。   “公子——”   她在车内听到崔妈妈急切又歉疚地唤。   “雪路难行,这车轮在泥里陷得深——有劳尊驾,可否搭把手?”   他们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彼此连面都不曾见过,宋疏妍心道崔妈妈这口开得不妥当,毕竟此地距西都已不过百里,往来之人身份多半贵重,万一冲撞难免会给家中带去麻烦,稍后又听那人身边的随侍低声道:“公子,主君那边……”   语气颇为匆忙,似是还有要事在身。   她垂下眼睛,暗想还是先行致歉为宜,开口前却先听到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是那人下马步雪走到了车后。   “举手之劳,”他的答复透过窗牖低低传进宋疏妍耳里,“此事女眷亦不便过手,请让一让吧。”   声音极清淡,正似此刻车外飘飞的霜雪,冷清之外却还有些许余温,令人无端想起诗中所记的绿蚁新醅酒;她略一晃神,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车子便猛然一震,是他和他的随侍从后抬起了车下的横木,比方才成颂他们三人折腾半晌有力得多。   前头的车夫也极有眼力,瞅准机会又狠狠抽打马背让它向前拖拽,那马连连痛叫,短暂僵持过后车尾忽而向上一起——竟果真从泥坑里脱出了身。   众人不及欢喜,那畜牲却似受了惊,吃痛之下竟要挣脱车夫手中的缰绳,骇得他在车外大喊:“小姐,快下车——下车——”   宋疏妍不知车外变故,却已被这番剧烈的颠簸摔下了车座,动荡中伸手紧紧扒住车牖想站起来,却亦有些使不上力;惊惶之下又闻一阵马嘶,被风吹起的车帘外出现了那陌生男子的背影,他正紧紧拉着惊马的缰绳,一双有力的手青筋暴起,依稀还带着方才抬车时沾上的污泥。   只是极匆忙的一瞬,很快车帘便又垂坠而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与此同时那拉车的马也渐渐平静下来,车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小姐可有受伤?”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与她仅仅一帘之隔,她忽生出几分赧意,答复时便慢了一些,那人也不催促、只恪守礼节留在帘外,直到她回:“……一切安好,多谢公子。”   他应了一声,身影从车帘前消失了,过一会儿又经过她的窗牖——北地的男子十分高大、将那一地的雪光都遮去了大半,声音却似寒枝抖落的碎雪,又与她说:“马已受惊,恐不便再走夜路,此地向前再无驿馆,小姐还是命人折返山下休整一夜再行赶路为好。”   此一句叮嘱颇为寡淡,恰似那个业已熄灭的火盆,明明并未烧着明火、却有令人触之难忘的余温;宋疏妍心中感激、也应了一声,那人便不再停留驻足——她听到他让随侍牵来他的马,离去时窗外又传来良驹与劣马截然不同的清越嘶鸣声,继而蹄声渐渐缥缈、似已去得远了。   她在声息平静后才轻轻推开窗子。   ……只在一片雪虐风饕中看到一点墨迹般渐渐淡去的背影。 第8章   因途中生了这样一桩变故,宋疏妍一行安抵西都便是两日后的事了。   那正是长安乃至整个大周最为繁华安定的一年。   八月里惠宗东巡方毕,因钟贵妃偏爱东都而在洛水之畔盘桓三月之久,其间为之耗费万金修筑宫室,兴尽才归;西都却未因天子冷落而有丝毫衰败之相,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实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帝王州。   行至巍峨肃穆的延兴门下,彼处早有宋府的家仆在城门前静候,初时见了宋疏妍的马车还不敢认,非等她掀开帘子露了脸才匆匆上前问了一声“四小姐安”;崔妈妈和坠儿下去同他们打过招呼,为首那人便接着在车外道:“四小姐请随我等先行回府,主君与主母早盼望多时了。”   这话说得客气却不老实,宋疏妍只当听个响,在车内淡淡答了一声“好”。   说来金陵宋氏也是当世少有的高门。   祖上是书香门第,至宋疏妍曾祖父那一辈便多有子弟入仕,祖父宋礼曾任扬州刺史,后右迁至正三品太子詹事;后辈官运更盛,父亲宋澹今任正四品尚书左丞,叔父宋泊则任工部侍郎,俱还有升迁之机,家族已从金陵迁至长安久居,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望族。   宋府更见豪奢,约占一坊之地,崔妈妈坐在车里将窗推开一道缝,看出去时已能瞧见主君宋澹的续弦万氏身边那几个丫头婆子站在角门处等,脸立刻拉得老长,骂:“黑心的东西,竟让我家小姐自角门入府——主君也真是糊涂了,莫非忘了您是他嫡出的女儿!”   “嫡”。   这个体面好听的字跟了宋疏妍一生,可其实自母亲亡故后便再没有了意义,她并未接话,只轻轻拍了拍崔妈妈的手,又无声对她摇了摇头。   马车徐徐停稳,角门外的侍女仆从遂纷纷上前迎候,坠儿得了示下仔仔细细为她家小姐理起袖边领口、以期看上去更为端庄得体;宋疏妍自己也又抚了抚晨间刚刚梳过的鬓发,确保无一丝凌乱才在成颂的搀扶下下了车。   外面大雪未化寒意袭人,领头来迎她的则是继母万氏身边的大丫头束墨,兴许因在主母跟前颇为得脸、待宋疏妍这等从钱塘来的“嫡出”小姐便没有旁人那么热络,只规矩地行了个礼,话也没有几句,又道:“请四小姐随奴婢进门。”   豪族高门,自是仆役如云画栋飞甍。   宋疏妍的母族乔氏算来也是钱塘富户,外祖父是江南茶商、多年经营也积下不少钱财,却终归远不及宋氏这般的琼府金穴,自角门入正堂,单是垂花门都不知过了几重,穿堂过后又过游廊,终于可以窥见那丹楹刻桷的雅言堂了。   屋里十分热闹,宋疏妍绕过插屏前便听得笑声满堂,依稀是她的某位姐姐正同长辈撒娇、说要多些零花去为母亲备生辰贺礼。   “你这小滑头,”主母万氏的笑声十分慈爱,“回回都说是为了我,实则哪次拿钱不是花在自己头上?可不见有多少孝心。”   一句调侃引出许多痴缠,小女儿的埋怨又引得众人发笑,父亲似乎也在的,故作严肃地训了一句“贯会惹你母亲生气”,实则字字都带着怜爱,可不教人害怕。   宋疏妍沉默地跟着束墨绕过插屏,听一旁的婆子朝堂上报了一句“四小姐回来了”,紧接着屋内笑声便是一顿、像是被不速之客打断一般突兀,她只当作不曾察觉,低眉敛目地走到堂前。   屋外大雪天寒,屋内倒是炭火很足,她的手心生了几分汗意,抬头时还是当先瞧见自己的父亲——那年宋澹尚未执掌宋氏,气韵也不如数年后凌厉,他少年时在金陵便有芝兰玉树的美名,如今年逾不惑依然显得风度翩翩,此刻正有些生疏地看着自己一年未曾谋面的女儿,似乎也有几分亲近之意,但生涩之感却是更重。   “父亲,母亲,”宋疏妍规规矩矩地对长辈们行礼,“女儿回来了。”   她父亲还在打量她、半晌未曾答话,与他并肩而坐的继母万氏见状却笑了一声,对宋澹道:“怎么不叫疏妍起来?赶了大半月的路,孩子都该累坏了。”   继母万氏也是江南出身,母族在扬州是一等一的名门,宋澹的父亲宋礼在扬州做刺史时曾与她家结下厚谊,后来也正因此成就了一桩姻缘;她是贵女出身,仪态谈吐自然都是好的,只是生得并不算美,颧骨很高,脸颊微微凹陷,一双不大的眼睛眼尾又向下耷着,瞧着让人不甚舒服。   宋澹这才回过神,看着站在堂下的女儿道:“为父也是许久不曾见过你了……一路舟车确然辛苦,快,快坐。”   宋疏妍一拜后答“是”,侧身时眼睛在堂内极快地扫了一周,见只有庶母吴氏和她的女儿下首有一个空位,遂在崔妈妈和坠儿的陪同下走过去落座。   “此次北上可还顺遂?”父亲又问起来,语气显得颇为关切,“你舅父来信说有位同僚一路护送,当还安稳吧?”   宋疏妍答一切都好,只是那位世叔遇事尚在商州停留,宋澹点点头,又说:“待入了长安便请他来见我吧。”   这是要答谢的意思,一来表示对她舅父的敬意,二来也表示对她这个女儿的关爱,她很懂事地领情,又起身对父亲拜了拜。   宋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继续问:“你外祖母可好?身子还硬朗么?”   其实已不太好了,尤其在外祖父病故后更因心伤而每况愈下,但宋疏妍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当真在乎自己曾经的岳母是否安泰,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一次都没有亲自去钱塘探望过。   “还是头痛的旧疾,许多年了都不见好,”她安静地答,“冬日更难捱些,恐怕要遭些罪。”   宋澹点点头,摆明是听过了又未入心,只说要派人送些名贵的药材回江南,宋疏妍又欠身表达了一番感激。   然后便没话说了,一年未见的女儿也就这么几桩事值得关心,堂上冷落下来,明明比方才多出一个人、话却远没有方才多;万氏在旁默默地瞧着,心情似乎颇为愉悦,主动招呼宋疏妍道:“疏妍该有许久不曾见过你几个姐姐了,当有许多体己话可说。”   宋氏长房一脉共有二子四女。   宋疏妍的母亲乔氏本是宋澹的正妻,难产亡故后原本的贵妾万氏被扶正,她共育有一子二女,便是长子宋明卓,长女宋疏影,三女宋疏浅;另有一妾室吴氏也在宋澹身边服侍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便是次子宋明真和次女宋疏清。   宋疏妍进门时已看过一遍,家中两位兄长皆不在堂上,长姐更是几年前就已出嫁不在娘家,如今只有二姐姐宋疏清和三姐姐宋疏浅一并坐在席间,她便起身一一同她们问了好;二姐姐宋疏清生得更高挑,面若银盘颇为圆润,三姐姐宋疏浅只比她大半岁,容颜姣好体态婀娜、倒不像她母亲那般骨相平平,一双细眉似乎总是微微挑着,看上去有些矜高。   “四妹妹如今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二姐姐宋疏清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三姐姐宋疏浅已不冷不热地坐在了一边,“去岁见你还是半大孩子模样,怎料今年就成了窈窕淑女——真该叫二哥哥回来瞧瞧,他是一直念着你,隔三差五便要往钱塘去信!”   相较于继母和她所出的几位哥哥姐姐,宋疏妍同庶母一房的关系更亲厚些,或许是因在她五岁被接去外祖父母身边前曾养在她屋里,是以与宋明真和宋疏清都更熟稔;二哥宋明真的确待她最好,一年中通信要有十数封,还会时不时寄与她些长安的新鲜物什。   宋疏妍的兴致高了些,真正生出了几分关心,遂由二姐姐拉着自己的手问:“不知两位兄长去了何处?怎么不见他们?”   话音刚落,雅言堂外便传来一声爽朗的笑,道:“也算你有良心,尚没忘了问你二哥。” 第9章   她闻声回头一看,果然瞧见自插屏后转进两个男子,一个年长而稍矮,同万氏一般颧骨颇高,乃是她时年二十四岁的长兄宋明卓;另一个更高些,一身银色锦袍剑眉星目,乃是她时年十九岁的次兄宋明真。   “大哥哥,二哥哥。”   宋疏妍起身同两位兄长见礼,一双杏目在见到二哥时微微亮起,露出自离开钱塘北上后的第一丝笑。   “净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坐在一旁的吴氏笑着打趣次子,“你四妹妹明明问的是两位兄长,谁单问起你了?”   这是暗帮宋疏妍说话,怕她因与自己这房表现得太亲近而开罪万氏,宋疏妍小小年纪也明白世故,不着痕迹地对庶母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宋明真一个男子可瞧不明白这些细枝末节,只笑道:“好,她一碗水端得平,偏我疼她疼得紧——西市新鲜的樱桃饆饠,专为你买的。”   说着便将手中提的点心递与宋疏妍,留在一旁的同母妹妹抱怨哥哥偏心。   坐在上首的宋澹见孩子之间嬉戏笑闹心情也颇为愉悦,难得起了逗趣的心思,同调侃次子道:“既如此念着你四妹妹,今日又怎么回得这样迟?怕还是爱游猎更多些。”   “父亲莫要冤枉我,”宋明真笑着对父亲拱手,“原本过午就要回的,谁料今日钟济也来了,一群人同他寒暄耗去许多工夫,我与大哥也不方便先走。”   “钟济?”宋澹挑挑眉,神情微微一凝,“可是两镇节度使钟曷家的公子?”   “正是,”一旁的长子宋明卓接了口,“听闻钟侍郎亦奉召回了长安,将在西都贺新岁。”   “钟”。   这可是当今朝内最值得一说的姓氏。   陇右钟氏原非显赫高门,祖上还有胡人血统,奈何却出了一位盛宠不衰的贵妃,自瑞贤三年入宫后便被当今陛下捧在心尖儿上,早已压过皇后的风头;她还为陛下诞下过两位皇子,年幼的五殿下卫镇幼年不幸夭折,年长的二殿下卫铮却是惠宗最为宠信的儿子,钟氏满门亦在贵妃荫蔽下平步青云,兄长钟曷而今被封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手握十二万兵马,正可谓大权在握风光无两。   “可见到了他家女眷?”万氏眼前一亮,耷拉的眼尾似也挑高了些,“此前不知钟氏已归长安、还未曾给他们送过邀帖,真是失礼。”   她说的正是自己明日的生辰宴,欲同陇右钟氏也走得近些,宋明卓却答:“只见到了钟小参军,府中女眷并未一同出行。”   万氏有些遗憾,转而又想打发人去钟府拜会,宋澹伸手拦了、看神情似还颇有些疑虑,当场却并未当着儿女们的面说太多,只转而道:“疏妍奔波半月有余,当也累了——今日便早些回房歇息,有什么短缺的尽可同你母亲去说。”   宋疏妍不知父亲说这话是不是有意避着自己、心头微微一刺,但终归也没多说什么,只再拜道:“谢父亲体恤。”   她的院子在雅言堂西侧,名字是自己取的,拟作“平芜馆”。   不大的地方,院子约不过三丈见方,墙角架了一座小秋千,房内以一架四扇屏风区隔内外,间里除去一张长案便只剩个三面围合的檀木床、再并一个有些旧迹的顶箱柜。   一年中她只有月余住在此处,平时只有两个粗使丫头内外打理,她们贯会糊弄人,房里各式器皿落了厚厚一层灰也当瞧不见,还得坠儿这个大丫头亲自撸起袖子擦洗,脾气一向不好的崔妈妈有心要沉下气来打骂几句立立威风,又恐招惹是非得罪主母最后反让自家小姐遭罪,于是终归憋着没发里外里受气。   宋疏妍也在亲自收拾书案,还意外翻拣出几张去岁临摹的旧画,那时她刚学丹青不久、一幅墨竹图也临得歪歪扭扭;正莞尔,忽听院子里传来些许动静,推开窗子探头一看,果然是她二哥来了,正穿过拱形的石门往里走,一进门便对那两个粗使丫头撂了脸,申斥:“提前半月便说你们小姐要回,怎么今日院子里还乱得没个章法?她性子柔和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就可以下犯上欺负她了?”   一番发作骇得两个丫头白着脸下跪告罪,一旁的崔妈妈和坠儿则是志得意满,宋疏妍留在屋里,心想出去拦了是下了二哥脸面,出去不拦又会显得她狐假虎威,索性就没出门掺合;过一会儿宋明真进了屋,一进来就说:“你这屋里的人未免太过惫懒,合该好好给她们立立规矩。”   宋疏妍没立刻接话,只先请他坐,招过坠儿上了茶后又端出方才宋明真在堂上给她的樱桃饆饠,玩笑道:“二哥哥算盘打得精,说是给我买茶果,实则还不是让我用这个招待你?”   “刚还说你有良心,没想到竟走了眼,”宋明真笑骂,“这一年在哪里学的油嘴滑舌?全用来气我。”   宋疏妍弯起眼睛笑起来,小女儿家真心欢喜的模样看上去更惹人怜,只是她笑得不多,没过一会儿眉目又淡了,添茶的工夫轻轻向屋外扫一眼,是在看那两个刚挨了训斥的丫头,转过头来声音更轻,说:“我并不在府中久居,于她们也不算正经的主人家,二哥哥不必为我惹嫡母不快。”   她清楚的,其实次兄在家中的处境也颇为微妙。   他的生母吴氏出身平平,当初只是因为宋疏妍的母亲乔氏迟迟无法生育才被以“好生养”的名目纳进房里,身为庶子本就多些艰辛;遑论他又素来不喜读书、一心要应武举,比不得长兄二十一岁中文举的本事,在宋氏这样的书香门第就更显尴尬,平日里没少受父亲叱责。   如今嫡母万氏本就在内宅说一不二,给谁一个软钉子都是够受,左右她并非常年住在家中,有些小事忍一忍就过了,没必要谁为她出头惹得一身麻烦。   宋明真也晓得她的心思,更知她自小就是这样看得开忍得下,却反问:“你怎么就不算‘正经的主人家’、难道还当自己是客人?终有一日你要回到这里,总不兴真在钱塘过一辈子。”   “至于嫡母,”他轻哼一声,有些漫不经心,“幼时也就罢了,如今你我都已成人,她又能掀出什么浪来?遑论开春之后便是武举,左不过我高中之后再同她计较,封了将军带你和疏清出去风光。”   这是逗趣的话,可却听得出他是真心拿她当妹妹看,宋疏妍心中感动,笑更带着三分软,口中只说:“那也不能太张扬……面上总要过得去。”   “你么,正是做表面功夫的一把好手,”她二哥哥伸手点点她的眉心,“实则我也知你不必我护着,自己就有办法过得安宁。”   “那也不是,”宋疏妍又笑笑,眼睛一转,忽而显出几分活泼,“总有些事要二哥哥帮我,今晚便有一桩。”   宋明真挑挑眉、问是什么,一旁的坠儿听了抿嘴直笑,抢话说:“我家小姐是要央二公子陪着去东市呢,明日主母便要做礼,小姐还不曾备妥礼物。”   一听是要为万氏奔走、宋明真的兴致立马就败了,当即摆摆手道:“我当是什么,如此小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打发人去就是了,赶路半月你也不嫌疲累。”   其实宋疏妍也并非什么都没准备,还是从钱塘带来了一些风物特产,只是怕太过简单登不上台面、这才要再去备个厚的撑场面;可她能有几个钱?外祖母统共不过给了三五十两,这些日子还要打点下人,可不够花。   坠儿心疼得紧,趁机又替她家小姐敲起竹杠,对宋明真说:“打发人去倒不难、坠儿便能代劳,只是这银钱……”   宋明真一愣,接着失笑,心知自己是遇上了讹人的,当即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宋疏妍又笑起来,哄得他更没脾气,最后只好边掏钱边说:“你们主仆二人今年是一个坏过一个,可见女子十四是个坎儿,此前再招人疼过后也要讨人厌的……”   坠儿可不管,赶紧捂着嘴把钱收了,一边作揖一边甜甜地说“二公子万福”,又殷勤地给添了好几回茶才把人送走,回来以后又十分感慨地对自家小姐说:“二公子真是世上顶顶好的人,也不知往后哪家小姐会有这样好的福气做他的妻子……”   宋疏妍闻言一笑,反问:“怎么,由人骗钱便是顶好了?”   “不止呢,”坠儿的眼睛亮亮的,“二公子还生得俊——是坠儿见过最俊的公子!”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不对不对,是第二俊——比前两日在山里帮咱们抬车的公子还是差那么一些!”   那个人……   宋疏妍一愣,眼中却浮现不出那个男子的模样,忆及那夜只能想起窗外呼啸的风雪以及一片萧索中骏马清越的嘶鸣,再细些也就是他那双沾染了泥土与雪水的手,窗牖缝隙间偶尔闪过的背影那样模糊,全教人看不清。   ——原来竟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么?   宋疏妍淡淡一笑,心中只慨叹这萍水相逢因缘的单薄,口中淡淡应了一句“是么”,接着便转身回内间收拾书案去了。 第10章   次日宋府果然十分热闹。   宋氏虽兴于金陵,但在长安也已有两代经营,宋澹与宋泊两兄弟皆乃朝廷重臣,西都城中的名门贵胄少不得都要给些面子;他家主母办生辰礼不过是个由头,本意只在借此与各家走动,男子们去谈他们的国家大事,女眷们亦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办,正是各得其所。   辰时贵客尚未登门,家中儿女便先行入雅言堂拜了母亲,万氏今日神清气爽,瞧着连眼睛都睁得比平日大些,笑盈盈地坐在堂上受了孩子们的礼,最宠爱的还是自己尚未出阁的次女宋疏浅,拿着她捧来的一对金宝琵琶耳坠来回端详,直说人孝顺。   “母亲可不知我为了挑这份礼花了多少心思,”宋疏浅亦依偎在母亲身边娇气地邀功,“相看了好几日,金累丝镶玉蝶的太土气,玉制的又太清寡——还是这对最好,衬母亲的气色。”   万氏被她哄得一直笑,大约欢喜都在亲儿女身上用尽了,待轮到宋疏妍她们便没剩多少好兴致,无论收了宋明真宋疏清兄妹送的玉如意还是宋疏妍送的青铜鎏金梳神情都只是淡淡的,略夸赞几句便让他们各自下去、莫耽误了稍后迎客。   外男与女眷不可同席,宋疏妍便同主母和两位姐姐一起向后园去了;行至葳蕤堂,万氏领着宋疏浅去了席面打点,徒留宋疏妍和宋疏清在房中枯坐,半晌没个着落。   “主母这心偏得未免太厉害了些……”二姐姐宋疏清身边的丁妈妈似颇有几分不忿,一直小声抱怨着,“自来只管带亲生女儿去同别府女眷结交,哪管其他女儿的婚嫁之事?那三小姐才及笄几天,何至于如此着急?”   这是在替宋疏清不平,毕竟她比宋疏浅还大上八个月,如今亲事尚没有眉目、难免更着急些。   “快别说这些了,”宋疏清眉头皱起,回头剜了丁妈妈一眼,“仔细让人听了去,回头又惹出一番是非。”   丁妈妈告了罪、讪讪地住了嘴,宋疏清则颇有些尴尬地回头对宋疏妍一笑,说:“让妹妹看笑话了,真是不该。”   宋疏妍与吴氏这一房虽说更亲厚些,可自五岁离府后也不过是一年一见,此时不便把话接得太亲,只能说:“姐姐哪里话……”   宋疏清看她一眼,又叹了口气,说:“不过真要说起来,四妹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钱塘那边对你可有什么安排?”   她?   她今年不过十四岁,再过一季才到及笄之年,要说议亲倒还早;只是外祖母的确已为她操起了这份心,近几年如此迫切地要把她往长安送,想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   “……还不曾。”她有些回避地答。   “也该早做打算了,至少该去央一央父亲,”宋疏清又是一叹,“你的亲事比我的更难办些,毕竟是嫡女出身……而主母又偏偏……”   这话说得可不巧,尤其一个“毕竟”更显出对她身份微妙的态度——宋疏妍的确是嫡女,可生母已然亡故、多年来又一直养在外祖家,比个庶出的又强在哪里?反倒是更不好办,低嫁了辱没宋氏门庭,高嫁了又必然会为万氏所不容,上下为难。   这厢她轻飘飘地说、宋疏妍也就轻飘飘地听,唯独一旁的崔妈妈认了真,心说她家小姐真是苦命,好端端一个嫡出的名门贵女、却偏要在一个续弦手底下讨生活,倘若生母尚在又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   正不满,束墨又匆匆从葳蕤堂外而来,回禀说晋国公夫人近日染疾不便赴宴、是以今日方氏只有几个男子光临宋府,正在前院同主君叙话;宋疏妍她们尚不及反应,便见三姐姐宋疏浅兴冲冲地从席面上奔过来,十分急切地问:“贻之哥哥呢?他来了么?”   主母万氏历来教子有方,或许因乔氏在时自己曾委屈做过妾,扶正之后便越发讲究排场体面,她生养的一子二女皆规行矩步温文尔雅,便是其中年纪最小性子最活泼的宋疏浅也一直极有嫡女之风,像此刻这般耐不住性子的模样还是头回见、连一向高挑着的眉都有些松弛了,令宋疏妍微微侧目。   “奴婢未见世子,”束墨有些为难地答,“只瞧见国公府长房那几位来了……”   宋疏妍在一旁瞧得真,束墨话音刚落她三姐姐的脸便垮了,扭回头去寻她母亲,万氏似也有些遗憾,可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拍拍女儿的手,又哄她一同去席面上见客。   她们在时宋疏清一语不发,等人走了便捂嘴一笑,同宋疏妍耳语:“看来看去,原来那也是个难嫁的——心气眼眶都如此高,哪还能事事如意?”   的确高。   宋疏妍虽自幼养在江南,可也深知这个“方”字在大周分量几何——谁人不知颍川方氏煊赫之名?祖上曾有从龙定鼎之功,数代而下皆是权倾朝野的封疆大吏,堪称当世第一名门;那位将要袭爵的国公世子她亦曾有所耳闻,方献亭字贻之,当初十七岁应武举摘魁首,后任南衙十六卫上将军,亦是盛名在外天下皆知。   原来三姐姐是想嫁与他……   宋氏虽也是名门,却仍与颍川方氏有高下之别,若真要结亲、嫁给那旁支几房倒还可能,若是冲着那位世子,恐怕就……   宋疏妍心中想得明白,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外祖父生前一直这样教导她,藏得住心事才能保得稳太平;她二姐姐看她神色茫然、仿佛竟对颍川方氏一无所知,遂对这自小远离长安的妹妹又多出几分怜悯,继而细细给她拆解晋国公府背后的诸多门道,一连费去若干口舌。   前院男子们的宴席就更热闹。   方氏之人无论行至何处都是众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即便今日来的并非国公和世子本尊,长房那几位公子身边亦不缺人追捧;宋澹的嫡长子宋明卓便很殷勤,一直同方云崇方云诲两兄弟走得很近,可惜他是文举出身、与将门子弟也聊不到一处,倒不如他的庶弟宋明真与他们来得投机。   “今日怎么不见三哥?”   宋明真端着酒盏谈笑,似与方氏之人十分熟稔。   “你还不知三哥么?”时年十七岁的方云诲答得也溜,“数月前奉旨去了河北道,前日才回长安,今日又被太子叫进宫里,终日没个闲。”   宋明真“啧”了一声,似是有些慨叹,方云诲看他一眼、忽而嘿嘿一笑,调侃:“你莫不是还在惦记着让我三哥教你使枪?武举将至,慌了?”   “我慌?”宋明真闻言大为光火,眉头立刻皱成一团,“笑话,我宋子邱什么场面没见过,便是武举也是第二回 应了,怕什么?”   “再者说那怎么能算是‘教’呢?切磋而已,各有所得么……”   方云诲听了又笑、直说他宋二脸皮厚过城墙拐,还转头对他长兄方云崇说:“大哥,你可听清这人说的了?回去我学给三哥听时你可要给我作证,没往他宋二身上泼一滴脏水!”   时年二十七岁的方云崇那时早已娶妻生子、自不会跟这些小的闹在一处,当时只笑着随意应了一句,又温声同宋明真道:“子邱学艺已精,贻之也说你明年必定能中,还是不必太紧张。”   这句“紧张”跟“慌”全然是一个意思,只是方大公子一向与人为善、跟那猴子样的方四大不相同,宋明真想了想还是没还嘴,只老实地应了一句“多谢”。   宋明卓在一旁插不上话、神情难免有几分尴尬,看宋明真的眼神亦有些许微妙、大概是暗恼这庶出的弟弟不懂分寸令他脸上有些无光;暗流汹涌之时府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回头去看,竟瞧见两镇节度使钟曷家的公子钟济被宋府下人引进了门,立时哗然。   这……   这宋氏的胆子未免太大了,怎么竟敢把方氏和钟氏凑在一起,如今这两家可是……   一念尚未动完,原本还在同人谈笑的方云诲已然沉了脸,死盯着那一身天青锦袍泰然入府的钟小参军看,又转头沉声对宋明卓道:“贵府好玲珑的做派,既给方氏送了邀帖,又一并请了这位同席。”   宋明卓似乎也没料到今日会见着钟家这尊大佛,此时一遇方云诲诘问人也是一愣,又立刻解释:“四公子莫恼,这、这……”   方云诲却无心细听,径直冷哼了一声、声音大得周围几丈都听得见;一旁的方云崇亦神色不愉,只是他礼数更周全些、并未当场冷脸。   那厢钟小参军却已听见了此声冷哼,回身便朝这边看了过来——他大约二十二三年纪,或许因为祖上有胡人血统,生得更为孔武粗壮,鼻梁稍低,细看去两眼还掺着模糊的碧色,算不上多么英俊。   方云诲似不屑与他对视、当即便冷冷别开了目光,那钟济也不朝他发难,只堂而皇之上前对当时也明显愣住的宋澹一拱手,道:“宋公府上作礼,家父十分看重,本欲亲自携礼而至,不巧却应召入了宫中,特嘱小侄备下薄礼前来恭贺,望宋公莫要怪罪。” 第11章   “那钟家的邀帖究竟是谁遣人去递的?怎会如此没有分寸!”   入夜时分宾客散尽,宋疏妍还在同两个姐姐一起于葳蕤堂内休憩,喝茶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争吵声,扭头一看,原是本在前院待客的男子们回了內院,除了父亲宋澹和两位兄长,还有二房的叔父宋泊和他的两个儿子,宋明然、宋明识。   几个女孩儿匆匆起身见礼,因宋疏妍昨日才归长安、二房人还不曾见过她,是以此刻两位堂兄的神情都颇为讶异;二叔父宋泊却没那么多心思留意家中是不是又多了个侄女,只继续追问他长兄宋澹:“是大哥派人去请的?那方家两位公子离开时脸色难看成什么模样了?只差一步就要同那钟小参军打起来!”   身在內院的女眷还不知白日里前堂发生了何事,此时一听也不禁愕然,宋疏妍在角落里默默瞧着,父亲的神情亦很冷郁,于主位上坐定后匆匆喝了一盏茶,先对二叔摇了摇头,又沉着脸同长子宋明卓说:“去请你母亲过来。”   宋明卓有些惶恐地应了一声,刚要出门就见万氏从后院转了进来,一整日的应酬耗去她不少精神,但被诸府女眷环绕逢迎还是十分令人愉悦,她面有红光意气风发,眼睛比平时更亮一些。   “二弟也来了,”她笑着同宋泊打招呼,“子皋子陵怎么都站着?快坐。”   几个男子却无心与她谈笑、宋澹更是面沉如水,万氏瞧出风头不对,面上的笑去了三分,颇有些小心地问:“这……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今日钟济来了府上,”宋澹眉头紧缩,也不与她兜圈子,“他家的邀帖是你命人去递的?”   钟济?   宋疏妍凝神一想,这名字昨日曾在雅言堂听过,彼时父亲的神情还有些微妙,似不愿同人多提。   “是……”此时万氏在一旁诺诺地应,声音更弱了一些,“我想着,子涧他们既已在外遇上了钟家那位小参军,再不递邀帖未免太……”   “长嫂糊涂!”   万氏尚未说完、一旁的宋泊便禁不住出声打断,语气极重。   “如今方、钟二氏在朝党争不休,已是势同水火积不相容,我宋氏既为清流,又怎可邀那钟氏过府?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他们又当如何看我宋氏!”   “名声”。   这恐怕便是宋氏一族最为看重的东西了。   宋疏妍的祖父宋礼曾官至太子詹事,陛下登位后便调任翰林院承旨、人称“内相”,耳顺后乞骸骨,再未笼络门生舞弄权术,遂获陛下盛赞,特下恩旨赐祖父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到了父亲叔父这一辈,“清流”的名声更是日渐煊赫,眼下钟氏一族虽则权势滔天,可毕竟是依靠裙带上位的骤贵之门,宋氏绝无可能与之为伍。   “长嫂可知今日前堂何等热闹?”宋泊心绪未平继续道,“方四公子拂袖而去,那位大公子若非看了子邱的颜面也泰办不会在府上用膳,明日众家之间不知要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便是宋方两姓从此交恶也不无可能!”   万氏一介内宅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利害?心说去年他们宋家还曾请过钟夫人一同上巳游园呢,未料近来方钟党争日烈、局势已是瞬息万变,不可再与去年做同样的处置了。   “这、这……”   她是大惊失色、已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宋疏浅却只听到了二叔父那最后一句“两姓交恶”,立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抢话问:“那我与贻之哥哥呢?他、他会不会为此生我的气?”   这话属实有些唐突,堂上诸位长辈俱已无言,宋疏妍默不作声,只听身旁的二姐姐宋疏清轻笑了一声,几分妒又几分快,复杂得很。   宋疏浅见无人答复自己、心中慌乱更甚,转头又去看她母亲,这回怨怪的意思更浓,说:“母亲究竟为何给钟家递那劳什子邀贴?平白惹得方家不快——昨日怎就不兴多问父亲一句!如今又该怎么收场?”   万氏被亲女儿这一通诘问闹得哑口无言、额角都冒了一层汗,张皇为难之时又见堂外匆匆走进一个管事,拱手对堂上的宋澹一拜,道:“主君,方世子来了,正在前堂请见。”   ……方世子?   方献亭?   葳蕤堂内立刻乱成一团,男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拿不准那位贵人是否是来兴师问罪的,女眷们则是惊喜更多些——尤其宋疏浅,原本还满脸不忿仿佛吃了天大的屈,如今一听人家来了便又转悲为喜,便似一朵娇花霎时间开满了。   “是贻之哥哥?”   “他亲自来了?”   可惜她父兄却无暇理会这些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心思,宋明卓走到宋澹身边,低声问:“父亲,这……”   宋澹的神情亦颇为凝重,沉思片刻后又看了站在一旁的次子一眼,说:“子邱一并去前堂见客——仲汲,你且先带子皋子陵回去吧。”   众人各自散去,宋疏妍亦默不作声地从葳蕤堂退出来,长安的冬夜异常寒冷,冷风灌进衣领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本要直接回平芜馆去的,半路又被二姐姐宋疏清拉住了胳膊,她朝前面抬了抬下巴,与她耳语:“瞧你三姐姐,这是要偷着跑到雅言堂去呢。”   宋疏妍抬眼一看,果然见宋疏浅带了一双婢女急急往前院去,手上提的灯摇摇摆摆,乍一看倒是颇有意境;宋疏清捂着嘴笑,又说:“咱们一并去吧,去瞧瞧热闹。”   一并去?   大周民风虽则颇为开放,但内院未出阁的女眷仍不便与外男相见,三姐姐有主母护着大抵无虞,其他女儿却万不能如此荒唐行事。   “还是算了……”宋疏妍蹙眉婉拒,“太不守矩,会被父亲责备的。”   “怕什么?”宋疏清已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掌心比她热上许多,“隔着屏风呢,谁也发现不了。”   雅言堂内灯火明亮。   宋疏妍随她二姐姐一同轻轻从门外摸进去,门口的插屏一侧已然有了宋疏浅的身影,撇开两个婢儿独自扒在缝里偷瞧,可不见什么名门贵女的清矜模样;听到动静她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们脸色立刻便沉了,既似有些羞恼又似有些轻蔑。   轻蔑?   怎么,难道是觉得她们不配瞧一眼她的心上人么?   宋疏妍心中一哂、继而又觉无趣,想起过去外祖父母总担心教不好她、唯恐她养在钱塘会失了宋氏嫡女的气度,可其实在她看来长安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一些很无趣的人在贪求一些很无趣的东西罢了。   “四妹妹……”她二姐姐却很得趣地拉着她的手,扶着插屏的另一侧为她留出一道缝,声音极轻地招呼,“你到这儿看……”   她并不想看,一来因为并不喜欢,二来因为即便喜欢也攥不到手里,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来不想,看得淡也放得开;本都要摇头推却了,偏偏这时听到屏风那头传来一道声音,说——   “……今日孜行于贵府失仪,万望宋公海涵。”   低沉冷清的声音,因隔着一道插屏而显得有些缥缈,却蓦然让她想起那个凄寒泥泞的雪夜,骏马长嘶间尝有人至,为她们这素昧平生的一行抬起沉重的车辕,又以沾上污泥的一双手拉住惊马的缰绳,隔着窗牖问她一声“小姐可有受伤”。   ……是他。   她有些怔愣,倏然心又一紧,明明方才还说要走、那一刻脚下却像生了根;二姐姐还在拉着她让她去看,而她其实已然察觉了某种危险、似乎此刻一旦看了往后便注定要遭遇什么不幸,最终却不知为何还是弯下了腰,插屏那端的烛火透过狭窄的缝隙映照进她的眼睛,也让她平生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个男子的样子。   颍川方氏名动天下,晋国公独子的盛誉亦无人不晓,她在江南时便曾听过一桩趣闻,说元彰三年冬狩时方世子曾为当今陛下猎得一只凶猛异常的白肩雕,挽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恰为当时侍于翰林的大诗人柳石所见,猎宴之时酒过三巡,挥毫写下两句盛赞方家世子的诗——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当时未觉其妙,今日隔屏一见才知此二句正写出了那人的神韵,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生了一双鸷鸟般锐利的黑眸、偏偏右眼下近眼尾处又有一颗多情的黑痣,一切冷厉都破在那里,露出一点难言的风流柔情。   坠儿曾说过他比二哥哥还要英俊……原来竟是真的。   “世子客气,此实非四公子之过……”   父亲正与他交谈,神情间有纯然的敬意,两人站在一起,他比江南文士出身的父亲要高大得多,或许北地的男子都是这样,身为武官气韵只会更加凌厉;她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为何心揪得更紧,明明只是春江花月一般虚幻的掠影,此刻却好似铁幕般的宿命降临。   仔细想想……那便是他们一生纠缠不休的开端。 第12章   “宋公不必为晚辈开脱,今日确是孜行思虑不周。”   屏风那端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更年轻稚嫩些,正是方四公子方云诲。   “一时意气坏了尊夫人嘉礼,实在太过鲁莽轻率,但晚辈绝无对宋氏不敬之意,还望宋公宽宥。”   语罢,拱手长身向宋澹一拜,倒是恭敬恳切得很。   “四公子快快请起……”   宋澹很快伸手将方四公子扶住,大抵心中对方家人的态度也颇有几分意外,一叹后又道:“今日钟参军入府确在意料之外,不过宴席之上区区口角四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内子并不介怀,只托我向四公子问好。”   这话多少有些不实,毕竟今日这位贵人冲动之下曾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瓷盘酒盏碎了满地,若非有方大公子在一旁劝阻、恐怕拳头都要抡到那钟济脸上去了,拂袖走后席面上更是尴尬,一场费心经营的嘉礼全作了废。   方家人大概也明白宋澹说的是客气话,插屏这头的宋疏妍只听那位世子沉吟片刻,后答:“近日家母抱恙未能见客,待新岁之后理当设宴向贵府赔罪,届时还请宋公拨冗。”   新岁之后?   想来该要出了元月。   那时她……或许便要回钱塘去了。   美丽的眼睛微微垂下,她的心仍然很静,一旁的宋疏浅听了这话却是大喜过望、伸手捂嘴笑时又不慎碰上插屏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寻常人是听不见的。   ——那人却听见了,或许将门武官耳力总是更好,当即便侧目向插屏这侧看来,深邃的黑眸十分冷峻,右眼下近眼尾的黑痣却使它看上去更美,某一刻像是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直直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宋疏妍微微一惊,起身后退了半步。   这时却听站在堂上的二哥笑了一声,说:“三哥何必吓唬她们?无非就是我们家那几个没出息的女孩儿罢了……”   说完一顿,声音更大了些,对着插屏后扬声道:“还藏什么?都出来吧。”   这话明明不是单对自己讲,宋疏妍却还是感到一阵赧意,扭头同二姐姐对视了一眼,对方的脸比她更红;最大方的还是宋疏浅,一听二哥叫便急急从屏后奔出去了,父亲似叹了一口气、大约也没料到家中女儿会擅自跑到堂上来,但他并未出言训斥,宋疏妍和宋疏清也就略安了心,两人晚一步才从屏后绕出来,宋疏妍的眼睛垂得更低些。   “贻之哥哥——”   她听到三姐姐这样称呼那个人,声音比平日更娇更细。   “国公夫人的病近来可有好转?月前母亲着人送去的山参也不知堪不堪用……”   说来宋家与晋国公府交好也不过就是近几年的事,因宋疏妍每年不过在家中住上一两月,是以还从不曾与方氏之人见过面,如今看来她那继母也着实为儿女费尽了心思,竟已与国公夫人相交到这一步了。   那位世子尚未作答,一旁的方四公子却笑了一声,道:“三妹妹既如此挂心,不如改日亲自到国公府探望一回,长姐出嫁之后婶母总说自己身边没个女孩儿陪着,见了你自当欢喜。”   这话实在悦耳,宋疏浅听得嘴角微微翘起、两颊更像上了新妆一般醴艳,某一刻宋疏妍想抬眼看看那位方世子是怎样的神情,犹豫过后还是作罢,只一直垂眸看着自己的袖口。   “咦?”   这时那位方四公子又出了声,声音含笑又颇为讶异。   “这位妹妹倒是眼生,以前不曾见过。”   该是在说她了。   她这才抬起头,果然见对方正盯着她瞧,她半避在二姐姐身后站着,越过她的肩膀还能看到那位国公世子,他同样也在看她,幽深的眉眼像是天下最好的画师精心绘就的,那一点漂亮的黑痣便是偶得的神来之笔。   “这是我家最小的妹妹疏妍,”一旁的二哥接了口,与方家子弟交谈的语气十分熟稔,“往年在家中住的时日短,你们还不曾见过。”   说着,又回头看向她,对她介绍:“这是方世子和方四公子,过来叫人。”   她二哥一向疼她,此刻这句先容虽说乍一听略显随意,可实则却是在为她铺路——万氏绝不会让她去见这些名门出身的公子,往年她回长安也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平芜馆,从没有什么风可透。   她倒不贪、也不急于为自己择婿,眼下却莫名感到几分局促,手心似出了一层薄汗,但表面上看起来仍娴静稳妥,上前一步对那两位见礼:“……见过世子,四公子。”   自古江南多美人,宋氏女更有“金陵罗浮梦”的美名,当初长女宋疏影出嫁前还曾名动长安、引得许多王孙贵胄暗暗垂涎,而实则宋四小姐却姣美更胜其姊,过去年幼尚不明显、今岁返家却是浮翠流丹殊色初露,莹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如珠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杏目琼鼻负气含灵,此刻声音泠泠动听,让方四公子当场便有些脸热;他没忍住又偷偷多看了几眼、连回礼都慢了许多,还是那位世子先点头应了一声:“四小姐。”   ……声音就同那个雪夜一般低沉好听。   宋疏妍神情泰然,心底却有些错落,想着她既已认出了他的声音,不知对方是否也能认出她来;斟酌间那方四公子已回过了神,语速颇快地说:“原是四小姐……我等同你二哥相识已久,便随他叫你一声四妹妹可好?”   这是应当的,方才他叫宋疏浅也是一声“三妹妹”,宋疏妍微微欠身,应了。   一旁的宋澹此时心情也颇为愉悦,毕竟原本还担忧国公府会对今日之事心存芥蒂,未料如今晚辈之间已是其乐融融,眉头于是舒展,又转头看向方献亭道:“今日有劳世子专程登门,新岁之后我亦当去贵府拜会国公,还望令堂善加珍重早日康复。”   自宋府出来已是酉时末刻。   方家两位公子俱骑了马,自荣兴坊回国公府只需花去一炷香的工夫,入府前方云诲仍有些紧张,一直偷偷摸摸地盯着方献亭的侧脸瞧,又小声叫人:“三哥……”   方献亭随手将把缰绳交给门房小厮,濯缨抗拒地低鸣一声、似乎不想别人牵它,他安抚了它一阵,又回身看了弟弟一眼,神情有些冷清,说:“早些回去休息吧。”   ……喜怒难辨。   方云诲抿嘴应了一声、看神情比方才还要惶恐,跟在兄长身后进了府门,两人在长房院前分开,方献亭独自绕过倚园回了正房。   晋国公方贺正在夫人姜氏房中,她近来染上风寒时犯头痛、已连续几日出不得门,国公爱怜妻子日日亲自煎熬汤药,夜里还要亲手喂了才可安心,实是关怀备至;方献亭进门前问了在外面守夜的侍女一句,听对方回说母亲已经睡下便未入内打扰,在屋外静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方听到门有响动,是父亲从房中出来了。   那实在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正与方献亭一般高大挺拔,观之凛凛望之俨然,眉目间有浩然之气;他大概未料独子会在屋外等候,见到人时微微一愣,走到近处又感到对方衣上已染了一层浓重的寒意。   “怎么不叫人进去通传一声?”他皱眉招过仆役为独子取来大氅,“天已大寒,要当心些。”   颍川方氏门庭高贵,府宅用度却不若宋氏那般豪奢,仆役取来的大氅只以寻常香料熏过、略带些许炭盆里外烘烤的热意,也算周到妥帖。   方献亭接过大氅、对父亲道了一声谢,晋国公摆摆手,同独子一起走在府内曲曲折折的游廊间,边行边问:“见过宋家人了?”   “是,”方献亭答,“世叔未对孜行多加责备,钟济登门过府似也在宋氏意料之外。”   方贺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宋氏乃朝中清流,伯汲又非不通世故之人,自不会刻意惹是生非。”   方献亭应声称是。   “不过钟家那个后生未免太过猖狂,”方贺双眼一眯,他已年近五十,如今官至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过去纵横沙场的名门武将眉眼间难免多有杀伐之气,“既知方氏应邀还敢招摇登门,怕是得了他父的令存心挑拨寻事。”   “今日也有我之过,”方献亭半低下头,声音略沉,“四弟年纪尚轻不知轻重,我本该同他一起去的。”   方贺摆摆手,又拍拍独子的肩,道:“你又不是三头六臂,哪来的余裕事事过心?何况前几日东宫刚出了事,太子那边也离不得你……”   说到这里方贺的神情更凝重了些,显见仍在为近来陛下与太子间的那一桩官司费神劳心,而那正与先前河北道所发水害有关。   黄河决溢频仍,近十年间便有四次之多,今岁河北道内以棣州受灾最重,夏秋两季堤溃水漫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疾疫亦有横行之势;棣州刺史上书朝廷,奏请下拨赈济粮款并迁移州治,陛下震怒,斥其抚恤不力无德无能,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火。   不妙的是这棣州刺史苏瑾当初恰是东宫保举,陛下的怒火于是自然而然便烧到了亲儿子头上,叱责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明、日后当如何撑起这祖宗基业万里河山,引得太子卫钦在太极殿外长跪六个时辰,更使群臣议论不休。   古往今来,天底下哪个做儿子的没受过当老子的训?叱责便叱责了,算不上多大的事;可眼下形势不同——钟贵妃盛宠不衰,二殿下在朝内亦得了大批臣子支持,他舅父钟曷如今又回了长安、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如此节骨眼上若东宫再受陛下冷眼,那这大位……   方氏历来便是太子一党,方贺的独女方冉君更早在几年前便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如今方钟两姓党争不休、朝堂之上早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次太子受责于方氏而言便是最棘手的要务,方献亭为此还专程去了一趟河北道助淄青观察使平息流民暴丨乱,耗时两月才归长安。   “今日入宫,太子可同你说了什么?”方贺又问独子。   太子卫钦比方献亭年长五岁,两人自幼相识情谊甚笃,在方献亭的姐姐方冉君嫁入东宫后往来更加密切,相互之间既似君臣又似手足。   “棣州形势已平,殿下稍感心安,”方献亭答,“只是陛下东巡过后将河南道御史换成了陆机陆永康,他曾在二殿下幕府供职,太子殿下忧心此调令背后意义颇深。”   方贺沉吟良久,神情亦颇为凝重,默了一阵又问:“殿下身体可好?”   东宫素有胸痹之症、不若其他皇子身强体健,这些年总是时不时缠绵病榻,难免令人担忧。   “在太极殿前长跪之后病了一段日子,今日虽已可下床走动,但依旧还是虚弱,”方献亭同样眉头微皱,“今年……恐怕赶不上冬狩了。”   听到这里方贺又是一声长叹,大抵也为这不妙的形势感到无奈,一顿后又感叹:“自古废嫡立庶皆生大乱,遑论二殿下身后是钟氏这等贪恋权势的骤贵之门——如今只盼陛下莫凭一时喜恶而成千古之恨……又或者,盼你姐姐能早日为殿下诞下麟儿……”   不提姐姐倒好,一提方献亭眼底的忧虑之色便更重,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斟酌着开口:“长姐那边,对棣州……”   一句话刚勉强开了个头,晋国公的脸色便已然沉到了底,他重重冷哼了一声,道:“你姐姐也是个糊涂的,为了区区儿女私情与殿下闹得不睦——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怎么还是……”   话未说完又是沉沉一叹,许多不值一提的隐秘便藏匿在那未完的后半句里,方献亭垂下眼睛,又被父亲拍了拍肩膀,力道比方才更重上几分,沉甸甸的。   “你与你姐姐不同,比她知晓利害,”方贺声音极沉,“人生一世孰能从心所欲?无非各有各的取舍。”   “切勿任性无拘。”   这实际都是多余的嘱托——谁不知晋国公世子素来秉节持重行稳致远?长安豪族如云,子侄中却无一人可出方贻之之右,他早已是最好的。   “是,父亲。”   此刻他仍平静作答,令他的父亲深感欣慰,思及今日方云诲在宋家闹出的小风波,又嘱托:“你四弟今日举止确然出格,但终归你是做兄长的,便多担待一些吧。”   方贺为人峻厉,因少时从军而将性情锤炼得更加刚硬,无论治军治家都甚为严厉,可对长房那几个子侄却一向颇为宽容,只因他多年来始终自觉对自己的长兄有所亏欠——他与长兄方廉同为国公府嫡子,老国公去世后身为长子的方廉却主动提出由胞弟袭爵,虽则这其中有一大半原因在于方廉不喜习武身无军功,但方贺仍然认为是自己拿了本该属于兄长的东西、是以更应对长房一脉负更多的责任,多年来始终对他们甚为关照,到了下一辈更让自己的独子对那些兄弟多多照拂。   方献亭自幼受父亲耳提面命,亦早习惯照顾孜行那几个小的,此时只淡淡答:“父亲放心。”   “至于跟宋家,”方贺又继续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更不应与清流生了嫌隙,之后你便寻些机会同他家示好,不要生疏了。”   寒风萧索,世间万事也未必能剩多少余温,桩桩件件都要算得明白,如此才能谋得一番短暂的安稳。   “是。”   方献亭淡淡地答,眼中倒映着公府内外深沉的夜色。 第13章   回观宋府内宅,因晋国公世子亲自登门而生出的微澜在多日后仍未完全平息。   宋疏浅一向惦记她的贻之哥哥,及笄前几年尚没有那么迫切、十五岁生辰一过那痴缠的小女儿心思便越发冒得厉害,天天盼着能嫁进晋国公府、再过几日便做了那尊贵无匹的公爵夫人;只是人一旦有欲便难免患得患失,如今她既忧虑那位世子瞧不上自己、又唯恐他在她不知晓的地方与别家女郎生了情意,一颗心真是七上八下难受得紧。   “你啊,莫要这般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她母亲万氏最知晓她的心思,也常常这样劝导,“颍川方氏那般显赫,天下能有几姓堪与他家作配?这其中还要挑拣相貌周正性情可人的,左不过就剩下那几个了——你父亲如今官运正盛、与晋国公又是相熟,自会为你争得一份好姻缘。”   说起来这万氏对晋国公府的攀附之心可半点不比自家女儿少。   她为宋澹育有二女一子,长女宋疏影几年前便已出嫁,嫁的正是自己的娘家人、万氏三房的长子万昇——这万氏虽也是江南名门,可终归不比那些长安的豪族来得风光,疏影嫁过去大半是因为与那万昇有情,另一小半则是为了抬举自己母亲的娘家,如今就在扬州过日子,多少是有些吃亏了。   有了长女这般不值的婚事在前,万氏便更盼着自己的次女能得个高嫁,如今颍川方氏正是登峰造极、门第与权势样样引人艳羡,她的浅儿便是最好的,怎就不能争一争进那家的门?   “可……”宋疏浅听了母亲的话仍未宽心,“长安城中体面的贵女多了去,那赵家的还是皇后的亲侄女、保不齐还想跟贻之哥哥亲上加亲……就是咱们家里也还有一个四妹妹,万一父亲真当她是个嫡女……”   往年宋疏妍归家宋疏浅都对她不甚在意,今年却见十四岁的少女抽了条、便似那凌霜初开的雪霙一般素丽动人——那天她可瞧见了,方四公子在雅言堂上便看她看得出了神,虽说贻之哥哥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也难保……   “嫡女?”万氏却是一声冷笑,语气十分轻蔑,“不过是个死了娘的,算哪门子嫡女?必跟她母亲一般福薄命短,够不上跟你争。”   “可是父亲……”宋疏浅依然不安心。   终归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就算生母已故又一直养在外祖家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难道父亲还能不对她的婚事上心?   “不必顾虑这些,你父亲最疼的自然是你……”   万氏摆摆手,高耸的颧骨使她看上去格外精明刻薄。   “你四妹妹么……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   平芜馆内恬然安谧,却是对主母屋里的这些闲言碎语一无所知。   几日前宋明真得了一卷洛神赋图的摹本,知他四妹妹喜欢、巴巴儿就亲自送上了门,宋疏妍果然爱不释手,把摹本当真迹一样小心呵护,仔细端详几日后又开始动笔临摹,便是残卷也不嫌弃。   “要我说你便是那镇纸笔洗托的生,天天钻在画里头,”宋明真对此颇有微词,每回到她屋里小坐都要这样不轻不重地调侃几句,“画也没个完,不知得个什么趣。”   他妹妹也不怕挤兑,细白的手指捏着羊毫笔仔仔细细地描,埋着头说:“那二哥哥不还整日舞刀弄枪,父亲也嫌弃呢。”   宋明真撇撇嘴,又暗道女子十四一道坎,往嘴里扔了一颗毛豆,转而说:“你既这么喜欢,便央父亲为你请个先生来教吧?钱塘那边大约没有名师,长安就多得很。”   话是这样说,可宋疏妍从未打算在西都久留,自幼也没同父亲提过什么要求,每年便是安安静静地来了又走,比个做客人的还要规矩守礼。   “还是罢了,”她低头看着画上洛神指渊为期的模样,连一丝衣裳的褶皱都不放过,“左右不过是画着玩儿,又不像二哥哥要应考,请了先生反倒拘束。”   这自然是托辞,她二哥心粗也听不出,还当妹妹是当真怕遇上严师受刁难,遂笑:“还以为你有多么好学,原来不过是个小混子——也罢,混就混了,松快些好。”   宋疏妍抬头对他一笑,漂漂亮亮的看不出一丝勉强,站在一旁侍候的崔妈妈瞧着嘴里却有些发苦,暗道二公子到底是个男子、也察觉不出他妹妹心里那些难过;正琢磨着要说句什么、外间却传来了动静,是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喜鹊跑进来说主母房里的王妈妈来了。   宋疏妍抬头与她二哥对视了一眼,接着便搁下了手里的笔,一边走出内间往外面堂上去一边应:“快请妈妈进来。”   她二哥懒散些,待吃完了手上最后一颗咸豆才从坠儿那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懒懒跟着他妹妹一并到了堂上;甫一坐定,王妈妈便领着两个大房里的丫头进了门,她年纪比崔妈妈长一些,看穿戴已然胜过那些小门户的主母,头上戴了两支金钗、身上的衣服也像是新裁的。   “见过四小姐。”   她笑盈盈地对宋疏妍浅浅一福。   宋疏妍也同她问了好,更客气地请她入座,王妈妈推辞不受,说:“就不坐了,只是主母命我来给四小姐送东西,一会儿还要去其他屋呢。”   说着,示意身边的丫头上前一步,又揭开了对方手上捧的漆盘上盖的绸布,露出了内里叠的几件漂亮的新披风。   “过几日便是冬至亚岁,主母说小姐们都该穿些鲜亮的新衣,”王妈妈笑眯眯地继续道,“云裳间送了几件披风来,请四小姐先挑。”   元彰七年的冬至来得晚些、该在十一月廿六,往年这时主母都会为家中的晚辈做新衣,只是从没让她先挑过;她垂下眼睛想了想,道:“我本是家中最小的,怎可先行挑选?请王妈妈先去两个姐姐房里吧,剩的那件给我便好。”   “四小姐可别拂了主母好意,”王妈妈连连摇头,“老奴亦不敢自作主张,还是请四小姐先挑吧。”   她这语气听着颇为和善,可那态度却是不容质疑,宋明真在一旁皱起眉、看样子是想发作,宋疏妍暗暗拉了他一下,斟酌片刻后道:“那便谢过母亲了。”   王妈妈点点头,让丫头再站得近些方便四小姐相看,只见漆盘上的三件披风皆是由同样漂亮的织缎锦制成,唯一不同的便是花色,一个粉盈盈用三色线暗绣着早春的白梅,一个柏枝绿镶缀着小巧圆润的点点珍珠,另一个就普通些,是有些显灰的青黛色,没什么额外花样儿。   坠儿一眼便看中那件浅粉色的,心说正好堪配她家小姐那件在钱塘新做的小袄,何况梅花最合她的名字,寓意也妙;正盘算,却听小姐道:“便要那件青黛的吧。”   坠儿一愣、急着要开口劝,那边的王妈妈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笑,应:“好,那便是这件了。”   她似心满意足,亲手把披风从漆盘里取出来转手递给崔妈妈,都不曾正眼瞧一下满脸不忿的坠儿。   “有劳王妈妈跑一趟。”   宋疏妍却仿佛没瞧见这些暗处的小波澜,淡淡说着场面话,还眼神示意坠儿去给对方拿赏钱;坠儿瘪瘪嘴,尽管心里头难受却似乎也早习惯了这等光景,浅浅应了一声,转头便引着王妈妈一行从堂上离开了。   “你喜欢这个?”人一走宋明真便起身抖开了那件新裁的披风,一边打量一边挑眉,“还以为你们姑娘家都喜欢鲜亮些的。”   宋疏妍笑笑,心里还在琢磨今日继母为何会让她先挑——是特意做给父亲看的、显示她身为主母的慈爱公允?还是在探她的心思是不是歪了、会不会同姐姐们抢东西?   她早就不会抢了……四五岁时不懂事、曾同三姐姐抢过吊花灯,后来被父亲知晓了、便训斥她不分长幼不遵礼节,整个正月都将她关在家里思过——身边有母亲陪着的孩子才有底气要这个要那个,没有的自然要乖觉些,最好将性子磨得清心寡欲才稳当。   此刻听二哥问起她也答得很顺,就应了一声“喜欢”,他便调侃她是没见过好东西、怕不是在江南被舅舅舅母苛待了;这话也就他能说,其他与她不亲的人都开不了这个口,话音一落又干脆拉着她往门外走,说要带她去西市挑拣些好货度新岁,不可再过得这般马马虎虎。   “顺带再为你换一张新屏风罢,”宋明真扬眉一笑,好不潇洒明快,“这张太老旧,可不衬你这专爱舞文弄墨的小讲究。” 第14章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西都长安繁华无双,东西两市更是行人如织,别霄楼固有“长安第一楼”之美誉,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自是人间第一乐;楼上雅间幽静,更有胡姬侍酒,只是今日的贵客不喜旁人近身,间内遂无乐舞,只有两个男子临窗而坐。   “叔父可曾提过有意调谁去职方司掌事?”方云崇一边随手为坐在自己对面的方献亭添茶一边问,“年关将至,若有调动还应赶在新岁之前。”   兵部下辖四司,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方云崇便是如今的兵部司郎中,其父方廉则是正三品兵部尚书;原职方司员外郎薛韬此前因屡次延误陇右道舆图更换而遭贬黜,如今便空出一个位子来,方钟两党都在盯着。   “兵部之内还是以伯父的意思为先,父亲无意过多插手,”方献亭阻止了兄长为他倒茶的动作,转手接过茶盏,语气淡淡的,“兄长可有中意的人选?”   他今日着常服,一身玄色锦衣,腰环玉带发束银冠,矜贵又英武。   “倒的确尚未有特别合适的……”   方云崇叹了口气。   “旁支的方锐倒是可以胜任,只是那薛韬算来也属钟氏一党,若这人前脚刚被换下去后脚就由我族之人顶替,朝中难免有人说闲话……”   然也。   眼下钟氏如日中天,陛下又对钟贵妃和二殿下极为宠信,若这调令拟得不妥泰半便会受到天子叱责,更会为东宫招来麻烦。   “娄氏兄弟亦可入兵部,”方云崇继续道,“只是近来突厥频有异动、北边并不太平,他家应会派长子娄风赴关内道朔方节度使麾下,至于次子娄蔚年纪尚轻,要应今年的武举恐怕还是有些勉强……”   朝内武将众多,可孟冬武选之后均已定等留放,庶族出身的武官之中虽有强干之辈,可毕竟身后没有家族依仗,在如今这个形势下被放在职方司难免会受党争波及、终是走不长远;将门之中最显赫的还属方氏和娄氏,只是前者要避嫌、后者又无年纪正好的子弟,倒还真有几分难办。   “姜氏呢?”方云崇又问,“姜潮如何?他几年前便中了武举,如今应是正六品上中府果毅都尉了。”   姜氏乃方献亭母族,姜潮正是他的表兄,然此时他还未作答方云崇便当先一拍自己的额头,道:“我是糊涂了,方姜二氏互为姻亲,那便也同我们自家子侄没什么区别……”   方献亭点点头,心中念的仍是朝中各家局势:那钟氏出身陇右,与其一党的薛韬却一连六年未更换陇右舆图,难道仅仅只是巧合?职方司管辖天下舆图、镇戍、烽燧,一旦消息迟滞,那么……   他眼中浮过一抹暗光,心底又隐隐感到些许不祥,沉思之时却听长兄“咦”了一声,道:“那楼下的可是子邱?”   宋二公子宋明真?   方献亭侧首看向窗外,果然在别霄楼下看见了宋府的马车,宋明真骑马护在车外,正隔着窗同车里的人说话。   “宋家人如何?”方云崇眼前一亮,“他家是清流、与钟氏一向疏远,子邱同你颇为亲近又一心从武,若明年中了武举岂不正好入职方司?”   方献亭挑挑眉,又见马车上走下两位宋府的小姐,一位应是子邱的亲妹妹、宋二小姐宋疏清,另一位则是前几日刚在宋家堂上见过的宋四小姐,依稀是叫宋疏妍。   他略一犹豫,还是招来守在雅间外的护卫临泽,道:“请宋二公子上楼一叙。”   实则宋二公子今日本只想带他四妹妹去西市买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谁成想临出门又撞见了亲妹妹宋疏清,她一听自家哥哥要带别人出去便大吃飞醋,酸道:“好么,感情四妹妹才是同二哥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便是外人了?”   抱怨连连似小刀乱飞、着实扎得宋明真招架不住,遂笑道:“这是拈的哪门子酸?带你一道去就是了。”   对方这才展颜,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四妹妹的手登上了马车,到了西市却比个正主逛得还欢,首饰钗环、绫罗绸缎、兼而还有西域来的金银器,林林总总买了一堆,有的更借了他们生母吴氏的名,总之是一口气将她二哥的腰包掏得见了底,就剩那么三两贯在口袋里叮咚响。   “你这……”   宋明真十分头痛,心说他四妹妹自幼养在外头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今日是专程带她出来买个高兴,哪成想却被亲妹妹搅和得一团乱,剩的那仨瓜俩枣也再撑不起场面,偏偏疏清未觉不妥,还一边往她四妹妹鬓间插玉钗一边道:“我的便是你的,谁也不许嫌弃谁——二哥哥你一个男子懂得什么?姐妹之间都是如此的,一样东西两样用才划得来。”   这可不算什么正经的道理,在一旁跟着伺候的坠儿忍不住悄悄撇了撇嘴,只宋疏妍一个神色自然,隐约还带一点笑意,答:“正是,是二哥哥不懂。”   宋疏清听了这话笑得越发愉悦,一边指挥着小厮将买的东西全搬上车去,一边又琢磨起午膳当去哪里用,抬头瞧见别霄楼,便扭头同宋疏妍说:“四妹妹还不曾去过那处吧?正是如今长安第一楼,有道驼蹄羹烧得极是美味——哦,还有那水晶龙凤糕也值得一品。”   热闹张罗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快活,宋疏妍自不会拂她的意、便登车同哥哥姐姐一道去了;于人声鼎沸处下车,却见一个一身短打腰间佩剑的男子迎上来对二哥拱了拱手,道:“二公子,我家世子请您登楼一叙。”   “世子”……   宋疏妍眉眼微微一动,不知对方说的是不是晋国公府那位,又见二哥眼睛一亮,接道:“三哥也在?今日竟是得闲了。”   他似颇感畅意,语罢又回头看向两个妹妹,笑道:“便随我一道上去吧,也同三哥问声好。”   宋疏妍着实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方献亭。   说来家里同晋国公府结交应也有几年了,只是过去她归长安却一次也不曾碰见,今岁不知为何这样巧,至今已是第三面;他的长兄也在,与他一道亲自站在门口等她们兄妹登楼,见面时二哥似很开怀、扬声叫了一声“三哥”,对方亦笑着点了点头,右眼下近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痣显得格外清矜。   “世子,大公子。”   她同二姐姐一起向两位方氏的公子见礼。   楼中往来者众,有不少都是长安城中的显贵,见了方氏中人自想上前结交攀附,方献亭似无意与人寒暄,便对宋明真说:“进门说话吧,自在些。”   宋明真应了声“好”,几人遂相继进了雅间,房内已置一道锦屏、应是专门设来供女眷单坐的,宋疏妍与她二姐姐一起坐到了锦屏一侧,同男子们相隔。   “三哥今日不必入宫?”宋明真的声音从那端传来,“倒是许久不曾见你外出了。”   “总要让他歇一歇,”一旁的方大公子笑着接了口,“棣州偏远又生暴丨乱,他在河北道留了两月,殿下还不至于这般不通人情。”   二哥笑着应了一声“正是”,接着便传来杯盏相碰的声音,应是几个男子在斟酒。   这个当口外面又传来叩门声,是楼中小厮捧来珍馐美馔、一股脑儿都送进了女眷们一侧,宋疏妍同她二姐姐对视一眼,随即听那端传来方大公子的声音,道:“不知两位小姐喜欢什么,若不合口味便让他们更换。”   再周到也没有。   宋疏清年纪长些、此时也该她回话,便答:“……有劳大公子与世子费心。”   说这话时她的脸颊有些泛红,让宋疏妍又想起前几日在家中她对三姐姐的几番讥弄,心中不免又有些感慨——原来好东西果然人人想要,只看能不能寻到机会争罢了。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低头用起了午膳,另一侧的男子们谈兴却浓,很快便提及了开春后的武举。   “子邱今年该要应考了吧?”方大公子笑问,声音十分和煦,“骑射、步射、马枪,又副之策略,可有哪项不通?”   一提及此宋明真便多了几分愁苦,终归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又一贯被家中重文的长辈耳提面命,心里多少攒着些郁气要求个功名,只是三年前他应考时曾折戟于马枪一关,如今想想还是少了几分把握。   “其余倒好,”他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应,“只是那马枪……”   方大公子抚掌而笑,揭短道:“若我没记错,当初你可是被宫中御马甩下背来了?娄风回来提过多次,说你这马术还欠些火候……”   宋明真一听颇恼,碍于妹妹们在场也不便嘴软露怯,便回:“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不过仗着比我年长几岁罢了——何况真要是马术上佳便该能制住三哥的濯缨,说别的有什么意思?”   濯缨?   是那个雪夜她见过的那匹马吗?   宋疏妍默默想着,以玉箸夹起一块甜糕,俄而方听那位世子开口,说:“来年子邱若中,我可请旨将你留在长安不必外放,届时或入兵部任职,你可愿意么?” 第15章   兵部。   宋氏乃书香门第,自祖父那一辈起便是文臣,父亲伯父各有两个儿子,都指着他们文举中进士,二哥从武原本艰难,若往后当真入兵部、家族之内无人照应,恐怕……   宋疏妍眉头微皱,锦屏那端宋明真的声音听上去却颇为明朗,答:“出不出长安倒在其次,外放至边地也是一样保国安民,只是若三哥有所驱遣,我自不会推辞。”   宋二公子生性洒脱不羁,对家中父兄尚不是百依百顺,未料对这位年纪只长一岁的晋国公世子却如此服帖,宋疏妍心中讶异,面上仍分毫不显。   “四妹妹,你吃这个……”   沉思时二姐姐为她夹了一箸菜,锦屏那端的男子们也又闲谈起了别的事,依稀说起了腊月里将办的冬狩。   “今年钟氏回长安回得早,怕是也要在冬狩中露脸,”宋明真道,“据说那位钟参军是骑射一把好手,曾在鄯州擒了好些吐蕃将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如何,难道还能越过贻之去?”方大公子又笑着接了口,“子邱到时也莫要藏锋,须知若在陛下跟前露了脸、兴许便可直接点了武状元。”   这可不是诳语。   当今陛下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每每兴至多有率性之举,倘若有人真能同当初的方世子一般在猎场上为陛下射得一只凶悍稀罕的白肩雕,保不齐还真能不必应举便得个将军做做。   宋明真朗声而笑,答:“我枪法未成射艺却精,大哥三哥放心,届时必不让那位小参军一枝独秀。”   这话是说得太亲了,却令宋疏妍感到几分忧虑——她知道比起钟氏,父亲还是更敬重方氏,可作为清流毕竟不曾直接参与党争,若二哥果真在冬狩中同方氏子弟一道与钟氏作对,会不会……   她想得太多、可不像她二姐姐一般宽心,对方人虽老老实实坐在锦屏一侧,可那心却早已飞到另一头去了,还想:她确是庶出不假,可这姻缘之事谁又说得准呢?保不齐那位世子便瞧不上嫡出的宋疏浅而瞧上她呢,何况她的亲哥哥又同方家人如此亲厚,那她……   杂乱的心思一股脑儿往外冒、她自己也有些收束不住,偶尔听到锦屏那头零星传来几声方献亭的应答,一个“嗯”字也令人心旌摇曳——若往后真能成了晋国公夫人该有多么好,不单可享无边尊荣,还能一并将她三妹妹的脸气歪。   一顿饭吃得恍恍惚惚、全然没听男子们聊了什么,半个多时辰后从别霄楼出来眼神也有些飘忽,登车前又听方大公子问她二哥:“可是要带二位妹妹回府了?”   “倒不急,”宋明真笑答,“今日出来原是要为我四妹妹买张新屏风,如今还没挑着中意的……”   方大公子笑称他是个好哥哥,又道:“可去浮璧阁看过了?没有称心的?”   那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去处、金玉木器一应皆有,宋明真心说他兜里剩的那几个子儿可不够给妹妹添置那处的好东西了,当下却只好先答一声“尚未”;方大公子便又提议让他们过去瞧瞧,随即便有同方世子一并告辞的意思,宋疏清心中一急,忽而道:“世子与大公子若无别的安排,不如便同我们一道去转转如何?从此地去浮璧阁应也与晋国公府同路的。”   这话说得未免太大胆,一旁的宋疏妍微微侧目,心说二姐姐的确比她这养在江南的气派大些,只是晋国公府的门槛如此之高,他家的公子又怎会应承这样的邀约?   宋明真也以为他三哥会婉拒,毕竟是要务缠身的人、哪有那么多工夫陪外府女眷闲逛?方献亭却想起前几日父亲的嘱托,说要寻个机会对宋氏示些好意,不单是做给宋家人看,更是做给外人看。   “既如此,”他在宋家兄妹讶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声息清淡,“便却之不恭了。”   颍川方氏既是将门,族中子弟自然泰半习武,两位公子今日皆是骑马出行,恰可以让宋氏兄妹瞧见方献亭的坐骑濯缨。   那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宝马,通体黝黑油亮、四肢匀称修长,身型比普通中原的马匹来得更加高大雄健,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睛炯炯有神,观之竟似通灵。   宋明真一见便啧啧赞叹,围着濯缨稀罕地转了好几圈,那马也是有趣、竟一直高傲地不肯看他,宋明真转到哪它便将头扭到另一侧,一个畜生却莫名显出几分倨傲,委实令人称奇。   宋明真不信邪,非要伸手拉它的缰绳,方献亭也没拦、径直交到他手上,濯缨却似发了恼,不单前蹄频频扬起要踢人还连连发出响亮的嘶鸣,力气大得宋明真拉都拉不住。   “这欺软怕硬的畜生……”他笑骂,“真是成了精,还晓得挑主人。”   几个男子俱笑起来,宋疏妍和宋疏清坐在车内只能听个响,然则那马的嘶鸣声却让宋疏妍再次想起那个雪夜,一不留神又想起方献亭在车外问她是否安好的那个光景;垂下眼睛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轻轻将车窗推开了一道缝,贴在缝隙里无声向外看去,正瞧见二哥在同濯缨较劲,那人本是背对着马车,某一刻却像感到了她的视线一般倏然回过了身,鸷鸟般的眼睛直直撞上了她,当即令她心头一紧。   她立刻撤回了自己推开车牖的手。   ……窗子于是也跟着很快关上了。   一路行至浮璧阁,果然见得热闹非凡。   新岁将至,各家也难免要添置些新器,挤挤挨挨许多人,更多的还是各府女眷;晋国公世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追捧,甫一踏进阁中1便引得女眷们脸红偷瞧,他似已不甚在意这些注视的目光,只随意同方云崇、宋明真二人交谈,目不斜视。   宋疏妍跟她二姐姐一道去里头挑拣了,三个男子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宋疏清是心花怒放,只觉得平生从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庶出的怎么了?哪家的嫡小姐能有她这样的殊荣、被方家世子陪着挑东西?   于是自然逛得更起劲,拉着她四妹妹的手像只花蝴蝶般在金银玉器间飞来飞去,一会儿看中一架四扇镶贝母的红木屏,一会儿又说那个六扇勾圆月的绣屏瞧着更别致,说话的声音又亮又娇细,余光一直锁在身后头。   方献亭的目光却在她旁边的宋疏妍身上多停了一瞬,又侧首问宋明真道:“之前在贵府堂上见得匆忙,还不知你四妹妹是哪位夫人所出?”   宋明真一颗心正吊着、因囊中羞涩故唯恐妹妹们挑中太名贵的东西稍后付不起账,此刻被问才回过神来,答:“她是家父的原配夫人乔氏所出,只是嫡母早亡,后来便一直养在钱塘外祖家,每年只回长安过一季。”   那便是宋家嫡出的小姐了。   高门豪族之内诸事大同小异,一个失了母亲的嫡小姐必不为继母所容、如今在庶姐面前也是一般低眉敛目,想来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你倒是与她有几分亲近。”他又说。   “三哥不知道,我那四妹妹是个讨人喜欢的,”宋明真一笑,神情颇为柔和,“也一贯聪明懂事,不必人费心。”   ——的确是懂事。   里里外外转了半晌,终究只挑了个最不起眼的绘屏,图样是寻常的葱郁春山,既无黑漆描金又无螺钿翡翠,素净到显出几分清寡。   “会不会太素了些?”她二姐姐问她,“毕竟是为新岁添置的,还是再亮堂些好。”   宋疏妍笑笑,回了一声“不必”,又说:“我本就喜欢素净些的颜色,何况这图样绘得也好、正方便我临摹。”   这话说得真体贴,明明是知道她二哥钱不够用便拣最便宜的买,这样一修饰就让谁心里都舒坦;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她二姐姐上午花钱的本事,这一架绘屏要五贯钱、二哥口袋里却只剩了三贯,还是不够的。   宋明真属实尴尬,一方面觉得拿不出钱丢了脸面,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四妹妹会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厚此薄彼、终归还是偏心自己亲妹妹,一番权衡之后便开始朝一旁的方家兄弟使眼色,摆明是要借钱了。   方大公子一笑,一旁的方献亭已示意随行的临泽拿钱递与宋明真,宋疏妍一愣,头回正大光明地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个男子身上,而他也正看着她,神情还是淡淡的,说:“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选个喜欢的。”   这……   ……竟像是看出了她方才说的是假话。   她忽而语塞、不知该怎么答了,只知对方的声音落在耳里还如那个山中的雪夜一般特别——明明很冷清的,可仔细听又能感到丝丝缕缕的暖,正似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待到晚来天欲雪,方可问他能饮一杯无。   “……这个就很喜欢。”   她慢了一拍答,眼睛又微微垂下去。   他的目光似乎还落在她身上,飘渺又确凿,过一会儿又听他道:“嗯,那就这个吧。” 第16章   方氏公子礼仪周全,那天傍晚随同宋明真一道将女眷们送回了府,宋疏妍跟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府门前目送两位公子离开,落日余晖中那人翻身上马而去,背影渐渐跟她记忆里那个雪夜重合起来,最后也一样墨迹般淡去了。   她收回目光,听二哥叫小厮把为她新买的绘屏搬回平芜馆,担心他们粗手粗脚把东西碰坏了,一路上都亲自在旁边盯着;坠儿一直捂着嘴笑,一进平芜馆的门便去拉了崔妈妈来,说今日在西市遇见了当初在山里帮她们解困的公子,未料竟是晋国公府的世子,又英俊又得体,还掏钱给她们小姐买了东西呢。   崔妈妈一听也愣了神,哪想到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一扭头又瞧见她家小姐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架绘屏、故意不朝她和坠儿这边看,于是心中发笑,暗想她家小姐也的确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想了想又一半喜一半忧地走上前,问:“坠儿可是胡说的?当真是那位公子么?”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问,宋疏妍却莫名感到一阵脸热,她避着崔妈妈的目光做出专心端详绘屏的样子,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是因与二哥哥有交情才顺手代他付了账,”她又额外解释了一句,“没有别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妈妈和坠儿都笑了,揶揄的目光令宋疏妍脸上更烫,将要及笄的少女是枝上待开的雪霙,一点绯色也要引人沉醉的。   “知道知道,没有别的……”   崔妈妈连连应着,同坠儿一道从里间退了出来,一出得门脸上的笑意便消退了寸许,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又将坠儿拉住了,低声嘱咐她千万莫要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坠儿不解,问:“这样长脸面的事……为什么不能说?”   崔妈妈一叹,又朝房里瞅了瞅,烛灯暖黄的光透过新添的绘屏透出来,她家小姐细瘦的身影亦因此显得影影绰绰。   “自是为了小姐好的,”她答,“你照做便是了。”   当晚宋疏妍许久未能入睡。   其实打从钱塘离开后她便一直睡得不好,一时是想念远在江南的外祖母,一时是对这个长安豪奢的宋府倍感疏远——明明并不属于这里的,却要佯装无事地粉饰太平,若她心粗些倒也无妨,偏偏事事看得明白,最后反而更受累。   ……只是今日确然有一件好事。   她躺在自己半新不旧的三面围合檀木床上,簇新的绘屏正在视线之内,看着看着出了神,无端又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男子来;她翻了个身、不想再看了,小脸面对着闭塞的墙壁,心中奇怪的感觉却变得更重了些,好像有点开怀,又好像有点酸辛。   ……真是怪事。   徒劳辗转半晌,终归还是睡不着,她干脆披衣起了身、慢慢走到那架绘屏前去——它确然是浮璧阁里最不值钱的,可上面绘的春山图也确然好看,山色青黛万里绵延,冬日已过春寒犹存,气象既开阔又不失秀丽,十分讨她的喜欢。   而且它对她而言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寓意。   她在家中的居处拟名作“平芜”,意为平坦之荒野,“平芜尽处是春山”,虽本意写的是离愁,可在她读来却是一种期许,即便眼下“平芜”并不顺遂,期年之后却可得见葱郁的“春山”。   她没叫人,只自己默默点了蜡烛映出那绘屏上层叠的云峰,绘者技法高明,笔墨繁复中又有留白,右上侧大片空无一物,像是层峦之上的青天;她却忽然想在上面留下几笔,也许心底某个角落也在担心它会被人抢走,因此狡猾地想要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留些什么好呢?   她半是认真半是散漫地想着,最开始冒出的念头是要画一匹马,鬃尾飞扬灵气斐然,可惜一来与春山不搭,二来她作丹青的水平也尚不足以画马,思来想去还是要画梅。   冬至将至,民间素有“画九”习俗,即画素梅一枝、枝上有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始日染一瓣,八十一天瓣尽而九九出,春日方至——她便在这春山图上作九九消寒图,待将素梅一一染上朱色,是否便可见到“春山”了?   她淡淡一笑,似乎是嫌自己傻气,可终归还是亲手研了磨,左手举灯右手提笔,耐心地在一片留白中画起了墨梅图,下笔虽稍显稚嫩,却已初具流畅细腻之感。   只可惜……还要再等两三天才能去染那第一瓣了。   ——然而实际上她的预计还是太过乐观。   次日一早,家中的女儿都要去向主母省视问安,宋疏妍拜过继母后便告辞回了自己屋里,二姐姐宋疏清走得慢些,恰和她三妹妹宋疏浅一道从葳蕤堂出来。   “听闻昨日二哥哥带姐姐和四妹妹一道去了西市?”宋疏浅悠悠然地问,眼神轻飘飘从她二姐姐鬓间的新钗掠过,“这便是那新添的?”   宋疏清昨日过得十分开怀,今日更是神清气爽,一见她这嫡出的妹妹问到了点上,手便更要刻意抚一抚那鬓间的钗环,答:“正是了,二哥哥贯会照顾人,又一向疼咱们这些做妹妹的。”   这句“咱们”可是好笑,面上是将她宋疏浅一并圈了进去,实则昨日家里的姐妹就她一个没份,不是挤兑是什么?   宋疏浅心中轻蔑,心想她才不稀罕一个庶兄买的破烂玩意儿,嘴上也不饶人,道:“二哥哥也真有闲情逸致,开春后便是武举,也有闲工夫带着你们出去闲逛?”   顿一顿,又颇为清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遥想我大哥哥应文举那几年,可是日夜温书手不释卷,可见这武举确然比文举容易得多,不必下什么真功夫。”   宋疏清一听这话神情一僵,心中难免羞愤,脸色遂沉了几分,宋疏浅见了气焰更为高涨,又讽:“要我说,二姐姐也该多体贴自家兄长才是,既是出身有瑕、那便更该好生定心求个功名,人活一辈子总得占一头,不然往后我大哥哥也拉扯不动不是?”   这句“出身有瑕”真是戳了宋疏清的肺管子,也不知自己就是戴支新钗罢了、怎么就又惹得这位嫡出的妹妹口出如此恶言!   她眼睛一转、也想气她一气,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脸上又露出笑来,道:“三妹妹提醒的是,只是我二哥哥一向与方世子交好,昨日出门也是为了应那位之约,世子有意请我哥哥入兵部任职,还陪我和四妹妹逛了一下午——这,这就当真不好推辞了。”   两句话半真半假,前头说的什么“为应世子之约”自然是十足十的胡扯,后头那半截又真的不能再真,宋疏浅已睁大了眼睛,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等场合听到她贻之哥哥的名字。   “贻之哥哥?”她登时便坐不住了,“他、他昨日陪着你们?”   怎么可能?   谁不知道方献亭方世子是长安豪族子弟中一等一的忙人?除了南衙军务需得亲自过手,更与东宫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少宫中事都要在他手下经办,哪来的闲工夫陪外府女眷闲逛?   “可不正是呢,”宋疏清掩唇一笑,看着宋疏浅着急上火的模样心中的愤恨便平息了若干,“世子十分客气,还代二哥哥为四妹妹买了一张绘屏,这会儿就搁在平芜馆呢……”   ……就是这么一句话为宋疏妍惹来了麻烦。   那天她本在房中临她的洛神赋图,画中曹植经洛水之滨而见神女,碧波荡漾间洛神衣袂飘飞凌波而来,人神相恋似悲似喜,只可敛容定神守之以礼;她正在细细看那解佩相赠处大家的笔法,平芜馆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抬头去看,正瞧见坠儿被人推了个趔趄、背着身撞进门里险要跌到地上,继母万氏房里的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丫头一并来了,那气势可比上回来送披风时骇人得多,个个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像要将人扒掉一层皮。   “你们这是做什么!”   坠儿早无还手之力,也就是有些年纪的崔妈妈稍可经得住事,一边扶住坠儿一边瞪着眼睛同那些婆子丫鬟对峙;王妈妈却不买账,冷笑一声便让身边人把她架开了,崔妈妈拉开嗓子大声喊叫,质问她怎敢如此以下犯上以卑犯尊。   “四小姐,”王妈妈根本不看崔氏一眼,尊贵的样子活像个主人家,“主母请您去福安堂回话,还请动作快些。”   说着,又对身后两个丫鬟一使眼色,二人立刻会意,当着宋疏妍的面便径直走到她昨日刚得的绘屏跟前,一左一右将东西抬了就走。   宋疏妍搁下了笔,藏在衣袖里的手已微微捏紧了。 第17章   宋疏妍被人带上主母的福安堂时,万氏正同她女儿宋疏浅一道在坐床上烹茶。   本朝茶道兴盛,谓应克服九难,即造、别、器、火、水、炙、末、煮、饮,眼下似是一沸已过,宋疏浅正亲手调着盐叶,宋疏妍低眉敛目没有多看,只规规矩矩地到堂下向主母一拜:“母亲。”   万氏应了一声,却未叫她起身,一旁的丫头婆子都在瞧着,堂内一时只有小火烹水的微弱声音;过了好半晌,水终于到了第二沸,万氏先是看着她女儿稳稳地取一瓢水环激汤心,又随意扫了一眼宋疏妍微微打晃的上身,终于摆摆手,说:“坐吧。”   宋疏妍慢慢起身,对主母称了一声谢,方才缓缓落座。   “听闻昨日你同子邱一道出去了?”   正题已到,宋疏妍微微坐直了身子,答:“是,二哥哥悯我自幼少见长安繁华,带我出去历些世面。”   这弱示得明白,万氏微微一笑,接:“你们兄妹之间和睦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武举将近、他整日操练弓马也颇为不易,做妹妹的合该更体谅一些。”   宋疏妍低头应了一声“是”,称是自己欠考虑,往后定不会再让哥哥受累。   万氏点点头,一双微微耷拉的眼又扫向被丫头婆子们搬到堂上的绘屏,默了一会儿方问:“听说还遇着方世子了?”   “是,”宋疏妍眼睛垂得更低,语气没一点波澜,“哥哥与世子交好,多攀谈了几句。”   “也不止攀谈吧,”万氏又是一笑,“还给买了东西?”   同颧骨一样尖利的下巴朝那绘屏一抬。   宋疏妍神情不变,答:“也怪我同二姐姐太没分寸,昨日早些时候便将二哥哥的钱花净了,世子是替哥哥解围,借了些钱给他。”   话说得聪明,将关系绕到方献亭和宋明真身上,实际也本就是这么回事,跟她无关的。   万氏却没这么容易被打发,脸上仍带着几分意义莫名的笑,不急着跟她说话,只把她晾在一旁指点亲女儿量茶末投于汤心,静观汤沸如奔涛,少顷,茶香四溢。   “此事的原委本没有那么要紧,旁人在意的也不过是事情的结果……”   她终于又开了口,这回声音里便不带笑了。   “我知你自幼养在江南,外祖家门庭不显也未能教你什么规矩,只是这未出阁的女儿家怎可私收外男的东西?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该耻笑我宋家的女儿不守规矩没有教养了。”   顿一顿,声音更冷些:“高门豪族,最是讲究名声脸面,你父亲在朝为官何等不易,每日也深恐行差踏错使家族蒙羞,你既贯了宋姓,便要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择个干净,免得平白连累了家中的兄弟姐妹。”   凌厉的话锋着实刺人,不单骂了她、更一并辱及她的外祖乔氏——天晓得万氏有多恨她的生母,因为她她才不得不屈尊成了贵妾,修饰再多不还是给人做小?哪有今日这般说一不二的主母派头。   宋疏妍的眼神有些凉了,心里窜出一股劲儿,她外祖母一早看出她本性没有多么温驯,十余年来一直教导她要压住自己的性子,她是听话的,因为知道压得住才行得稳,行得稳才能保太平。   “母亲训诫的是,是女儿思虑不周了,”她体面地应答着,无视堂上丫头婆子们轻蔑的注视,“只是女儿在江南总听外祖母垂训,说长安家中情势深奥非我一个晚辈可以厘清,是以万不可贸然搅扰父兄决断,这才不敢推拒方世子好意、怕坏了方宋两姓的交情。”   这话说得颇有锋芒,表面是自鄙自责,实际却是暗讽前几日万氏作礼自作主张给钟氏递帖子、惹得方氏子弟不快之事,万氏立刻沉下了脸,看着宋疏妍的眼神愈发冰冷。   坐在一旁的宋疏浅可不管这许多弯绕,也没听出她四妹妹这是在讽刺主母,只道:“四妹妹也不必借二哥推脱,母亲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你留着那架绘屏会坏了名声、更要连累我和二姐姐,便索性留在外堂上罢了。”   自古茶道讲究清静恬澹、若修得好更可达坐忘之境,只是在宋疏妍看来她这三姐姐只能烹出茶味却领悟不到茶意,如此浮露急躁、只差将妒恨两字写在脸上,这便是继母自以为的好教养么?   她面无表情、也不争执,侧首看了那架绘屏一眼,昨夜挑灯画的素梅似还墨迹未干,那人说的“选个喜欢的”亦犹在耳畔,却终归还是不能让她留下它,这就要飘飘然从她手里飞走了。   一旁的万氏见了她那平平淡淡的样子却更加恼火——这小蹄子怎么就跟她的生母那么像?便连这四平八稳装模作样的神情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当初那乔氏入门数载生不出孩子,便只好由宋澹又迎了她和吴氏过门,她们纷纷诞下子嗣,她却仍然不急不躁不羞不恼,仿佛笃定她们永远翻不了天、她永远都高她们一丈。   可其实呢?   她死了,好不容易怀上身孕、拼着难产血崩也只生下一个女儿,可见终归没有大富大贵的命数,如今还不是人走茶凉拱手将正妻之位让与了别人?她那女儿又能有多大的福分?无论心里存没存着攀附方氏的痴心妄想她都绝不会让她顺意,更要撕了她那张跟她母亲一样佯装从容的脸!   “单处置这些外物终归无用,还需得让你把规矩记在心上……”   万氏从她女儿手中接过茶瓯,亲自将色泽漂亮的茶汤倒入,缓缓抿一口,高耸的颧骨也跟着微微耸动。   “便去葳蕤堂上跪着吧,最近这些日子也莫要四处闲逛了。”   另一边,身在南衙卫府的方献亭却还不知自己的无心之举为他人惹来了如此麻烦。   年关将近,长安内外往来者众,南衙十六卫庶务繁多,不仅要同北衙一般戍卫帝宫,更要护卫都城及诸多有司衙门,终日不可得闲;这日宫中又来了人,说太子召他入东宫,过午之后便自望仙门而入,未时方在显德殿见到了当今大周太子卫钦。   元彰七年,太子卫钦方才二十五岁,他身材颀长,脸窄而瘦,五官并不多么英俊出众,因自幼有胸痹之症更难免显出几分孱弱,但因是皇后所出正宫嫡子、气象格外端正雍容;方献亭入显德殿时他正伏案批阅奏章,兴许是感到了几分疲倦,唇色比平日更苍青些。   “殿下,方世子来了——”   他身边的太监王穆高声通传道。   卫钦抬起头,果然见方献亭自殿外而入,瘦削的脸上露出笑意、很快便亲自站起来去迎,更在对方要行跪礼时一把拉住了他,笑道:“此处又没有外人,贻之何必做这些虚礼?”   颍川方氏门庭显贵,家族子弟时常出入宫闱,方献亭与卫钦自幼相识,如今又因姐姐方冉君嫁入东宫而另有了一层郎舅关系,彼此的确十分亲厚。   “礼之所至,重心亦重行,”他却还是行了跪礼,只是语气比平日来得更和煦,“臣叩见殿下。”   卫钦颇为无奈,只好受了这一礼,待他起身后一叹,又调侃:“你这不过是阳奉阴违表面功夫,若当真是重心亦重行便该时常来东宫走动,何至于次次要孤派人去请?”   方献亭一笑,右眼尾那一点痣显得更漂亮,答:“近来南衙庶务繁多,新岁之后当多些闲暇,望殿下勿怪。”   卫钦摆摆手,本意也不过是与自己的内弟逗趣,几句闲谈的工夫心情已比方才好了许多,转头看看殿外晴明的天色,一时也起了出去闲游的心思,便同方献亭说:“知你事多,可也难免要能者多劳——今日恰无雨雪,你我边走边谈吧。”   那日倒的确是个好天,难得还出了太阳,只是长安的寒冬终归难挨,卫钦的身子又一贯不好,外出前王穆一通忙乱,又是貂裘又是手炉的为殿下张罗,也是颇为不易。   卫钦倒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只是看着将门出身格外英武的方献亭也难免心生艳羡,暗想若他也能同他一般该有多好;幸而御园之中新梅已开,正是十分鲜妍的好颜色,他静静看了一路,心境也渐渐安稳下来。   “还是削藩之事,”他说起了正题,语气颇为沉重,“今日吴怀民的折子到了,旧事重提要朝廷为他增拨粮草,说是今冬西域诸国又有作乱之兆,钟曷已归长安,便在朝会上大加附和,父皇恐怕已经有了动摇的意思。”   削藩。   眼下方钟两党争执不休、看似桩桩件件都撕咬得厉害,其实矛盾的根本只在两件事上:一在大位,二在藩镇。   方党系东宫一党,历来力主削藩,决计不允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威胁朝廷;钟党则是二殿下卫铮一党,党首钟曷身为两镇节度使自然不甘被朝廷削弱势力、甚至多半还抱着要在最后关头兴兵强行废嫡立庶的妄念,多年来屡次以各式手段阻止朝廷削藩,乃方党心腹大患。   卫钦提及的那个吴怀民是北庭节度使,都护府便设在陇右道,历来与钟氏同气连枝,上这道折子背后必有钟曷授意;如今陛下老迈,又一向宠爱钟贵妃,保不齐前脚刚在朝会上听了节度使大人的谗言佞语、后脚就在床围之中被贵妃吹了枕头风,那情势就要变得更加棘手了。 第18章   方献亭亦深知朝中局势,此刻听卫钦提及今日朝会也是脸色微沉,道:“西北几镇皆有乱象,前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薛韬积年未更换陇右舆图,臣恐……”   晋国公世子武艺超群,兵略更属当世翘楚,这未说完的半句话里隐藏的深意几乎令人胆寒:职方司掌天下镇戍、烽燧,按制各地舆图理当三年一更换、以便朝廷掌握各方地貌及城池变化,钟党连年拖延陇右道舆图呈递……意欲何为?   “你是说……”   卫钦的眉头越皱越紧。   “……钟氏将据陇右而自立?”   “未必是自立,”方献亭沉声道,“但陇右若成铁桶,于朝廷终是大患。”   然也。   陇右地域广大,又与西域诸国毗邻,乃镇守国土的第一道防线,陇右若失,则整个长江以北都注定再无宁日,届时无论钟曷拥兵自立、还是携二殿下退守割据,于天下都是一大害。   “此事必须报与父皇……”   卫钦已有些发了急,一边沉思一边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方献亭暗叹一声,又劝:“陇右之事眼下并无铁证,陛下对钟氏又素来极为宠信,恐怕不会轻易对他们生疑。”   顿一顿,又略显犹疑地补充:“何况近来棣州之事……”   他没把话说破,含蓄的隐忧却都清清楚楚入了卫钦的心:棣州因水患生乱,偏那棣州刺史苏瑾又是他东宫亲自保举的人,父皇已经因此责难于他,台院那帮钟党言官更借机对他大肆抨击,说太子德行有亏贤能不足,如此情形之下若他再说二弟母族有谋反之嫌,父皇当作何想?   一番思虑于心中盘桓,日益凶险的朝局令人心生尘垢,最终只好化作一声长叹;卫钦的眼睛微微黯淡,转头又看向方献亭,问:“那西北之事当如何处置?难道就放任他们恣意妄为?”   “天下广大,非独西北一隅,”方献亭答,声音肃冷,“十方节度使大多自专,彼此亦可互相辖制,殿下还应看得再远些。”   互为辖制?   的确,除西北四镇外,还有朔方、剑南、平卢、范阳、河东、岭南六镇,河北道亦有一位两镇节度使名叫谢辞,倘若他能将他收服,岂不恰可成钟氏之掣肘?   “至于朝内,兵部亦当有所调度,”方献亭又道,鸷鸟般的眼显出些许锐利,“职方司员外郎一职理应善做安排,臣有意保举尚书左丞宋澹次子宋明真入司顶替。”   “宋氏?”卫钦挑挑眉,似颇感意外,“他家不是清流文官么?”   “宋二公子有意应开春后的武举,多半能中,”方献亭答,“宋氏一向中立,选他入兵部应最不易引来非议。”   卫钦点点头,暗想这正是一石二鸟之举,既在兵部内埋下一颗棋、限制钟氏自专,又同金陵宋氏走得更近了一步——文官清流官声最盛,且在士林间影响极大,江南一系的官员皆以宋氏为首,与他们亲近终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抬手拍拍方献亭的肩膀,神情感慨,道:“幸而还有你在……令孤尚有回旋之地。”   方氏的确是东宫最有力的臂助,如今的晋国公方贺便是耿介高洁之人,当年助睿宗统兵十万讨伐突厥大获全胜,族中子弟伤亡无数亦不易其节,眼下更坚守正统力主削藩、阻遏陛下废嫡立庶,实无愧于颍川方氏清正高贵的门楣。   只是……   “若你今日得闲,不如还是去看看你姐姐……”   卫钦的神情有些晦涩。   “……她近日心绪不佳,已多日不曾出过宜春宫了。”   ——这或许就是卫钦对方氏唯一的心结。   方献亭的姐姐方冉君乃是晋国公独女,比方献亭年长两岁,五年前嫁入东宫为太子妃,正合天家与方氏之愿;皇后娘娘为促成这桩婚事十分卖力,婚后也一直将方冉君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只是多年来她始终未能怀上身孕,与太子殿下亦是貌合神离。   宫中常有非议,说这位太子妃乃是介怀殿下跟一介掖庭奴婢生的庶长子——那大约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某日宫中大宴太子罕见醉酒,意外同个身旁伺候的奴婢春宵一度,哪料对方祖坟冒了青烟、竟是一举怀上了身孕,十月之后更平安产下一个小皇孙。   太子十分为难,毕竟与那董姓奴婢无一丝情谊、一夜荒唐也实属意外,可孩子毕竟是实打实的天家血脉,陛下与皇后都不允其流落在外,遂将幼子养在东宫,而将董氏随意打发去了东都城郊的白鹭台行宫。   这等丑事本就易引人口舌,何况那太子妃的肚子又那般不争气、与殿下成婚五载都没个动静,皇后要她亲自抚养那庶出的小皇孙卫熹她也不愿,终日同天家别着一口气。   方献亭也深知姐姐与殿下之间微妙的关系,此时神情一凝更显出几分冷清——他眼尾的痣实在生得极好,和煦时是枝上阳春,淡漠时却是霜上落雪,此刻谁都知道方世子已有些不快,多的话便不能讲了。   “臣近来军务繁忙,申时便要离宫。”他答。   卫钦听出他不愿,自然也不便再勉强,沉默之后又是一声长叹,摆摆手道:“也罢,那便冬狩之时再见吧……到时你姐姐也终归要去的。”   申时方献亭自建福门离宫时,宋疏妍还一动不动地跪在葳蕤堂上。   打从辰时被万氏当众训斥算起她已在堂上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其间家中仆役来来往往,人人都瞧见她这个自钱塘来的“嫡出”小姐因不守规矩而被主母罚了跪,审视奚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道道都像锋利的冷箭。   崔妈妈和坠儿在她身边陪着,个个都比她先掉眼泪,崔妈妈甚至是一边抹泪一边怨骂,说万氏是个黑心肝的、竟敢如此苛待先夫人留下的嫡女,骂着骂着又变了味、渐渐转成凄苦的哀诉,感叹她家小姐身世坎坷亲情单薄,在外祖家要看舅舅舅母的脸色,回了长安又要受那继母姐姐的苛待。   宋疏妍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即便后来瘦弱的身子跪得摇摇欲坠也没掉一滴眼泪,淡漠的眼睛透着凉也透着静,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万氏还偏让人将那张绘屏搬到了葳蕤堂上,离她跪的地方不过几步远,像是在告诉她这东西无论离得多近最终也不是她的,她看得到却摸不到,合该从此看清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酉时前后日头西沉,福安堂那位兴许是估摸着主君要回来了,便打发王妈妈到葳蕤堂上让宋疏妍起来;她已摇摇欲坠,两腿纤细的腿早跪得没了知觉,王妈妈只笑着看她,嘴里说出的话又冷又硬:“主母宅心仁厚、自不舍得伤了四小姐的身子,便请您且回平芜馆去,这几日也莫要四处走动了。”   这是禁足的意思,自不会有人听不出,崔妈妈气得眼睛冒火,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王妈妈那张可恨的嘴,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俨然是一言不合便要让她家小姐吹亏的模样,最终只好在错身时狠狠送出一声外强中干的“呸”。   宋澹也的确在酉时三刻回了府,后宅的仆役嘴巴严、自不会冒着开罪主母的风险去主君跟前嚼舌头;万氏虽说有恃无恐,但思来想去还是想求一个稳妥,心说与其让那乔氏生的小丫头片子瞅准机会跟她父亲混告状,还不如自己抢个先机早把话说了,于是便主动打发人将主君请到了屋里,把今日的事缝缝补补说了一遍。   “其实我也晓得,疏妍那孩子本性是好的……”   万氏假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宋澹的反应。   “……只是她自幼不曾养在你我身边,钱塘那又是个商门,自给不了她多好的教养……”   宋澹不说话,年轻时英俊的面容现在瞧着依然儒雅随和,只是沉默时会让人感到几分威严,万氏小心翼翼地继续斟酌着说:“我今日罚她的确重了些,可说到底也是为了她好——她尚未及笄便私收外男的东西、还偏偏是那人人盯着的晋国公世子,若是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我宋家的嫡女岂能这般受人非议?”   这句“嫡女”一出宋澹微紧的眉头便缓缓舒开了,万氏心中冷哼,心道他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乔氏,即便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并没有多少怜爱之意,也会顾念着亡妻的情分给她几分嫡女的脸面。   “方世子么,人品贵重,出身又极好,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万氏心里难受,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可疏浅与他青梅竹马又一向将他放在心上,难道如今妹妹来了反还要教做姐姐的退避三舍不成?”   “说的这是什么话!”宋澹一听这话脸便沉了,当即申叱,“这是作践自家女儿!”   万氏也不怕,瞧着反而更加委屈,撒泼道:“横竖你是做父亲的,总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因着怜惜那个一年未见的就让自幼长在身边的受委屈……”   说着竟似要哭。   宋澹不胜其扰,又叹了一口气,一边叫丫头给夫人倒茶一边道:“我哪里会委屈疏浅?她自然是我最疼爱的……”   谁说不是?   比起一个一年到头只能见上几面的女儿,比起一个让自己的生母遭遇生死大难的女儿……他自然要更疼爱别人。   万氏心情稍霁,抹泪的手缓缓放下,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今岁冬狩便且先不带疏妍去了吧?以免和方世子再碰到一起,惹得人家说闲话……”   宋澹焉能看不出万氏真正的意思?无非是怕疏妍挡了她自己亲女儿的路,他一个男子,说穿了对这些内宅之事并没多么在意——尤其对那个自江南而来的女儿,更没有多么在意。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   ……算是默认了。 第19章   接下来两日宋澹都未在家中见到自己的小女儿。   她自幼安静,只在襁褓中哭得多些,或许是因为晓得母亲为生自己而死,生来就背着一桩孽;长大后人更安静,有人逗才会多说两句话,五岁上被她外祖家接走时都不曾掉过什么泪,拜别他这个生父时只草草说了一句“父亲保重”,其余再没有别的了。   宋澹想,也许他同这个女儿的确是缘分浅薄的。   他也并不很惦念这个孩子,实际她离家后他心头还感到更松快了些;后来她一年只回家一次,被乔家二老教养得落落大方,只是同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加疏远,时常让他觉得她是一个与宋家无关的人——可其实怎么会无关?她是他的女儿,是他的亡妻辛苦怀胎十月、不惜豁出性命生下的女儿。   他应当照顾好她,应当像对疏浅她们一样和蔼地同她说话,应当不时问问她在钱塘过得如何,应当留心发觉她喜欢什么式样的衣裳首饰……但这的确有些为难,只因每每见到这个孩子他都会难以自抑地忆起亡妻,心中始终留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他曾与乔氏十分恩爱。   金陵宋氏乃是江南第一豪族,乔氏一介商门、本不堪与宋氏为配,只是钱塘初见惊为天人,相识之后亦是情投意合,于是历尽辛苦恳请父母允他娶乔氏为正妻,一番波折过后终是遂愿。   婚后他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确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妙的日子,只是妻子多年来却未能怀上身孕,他是家中长房嫡子,族中长辈自然介怀,此后果然逼他纳妾,否则便要以七出之罪将乔氏休弃。   他本不是那朝秦暮楚的薄幸之辈、自不愿迎娶新人令发妻伤怀,只是世家大族之内总有许多无奈,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决计无力抵抗,于是婚后第五年终究还是让万氏和吴氏进了门,两年后方有了长子宋明卓。   他想,这样其实也很好,终归他心中最爱的还是发妻,即便她没有子嗣他也不会令万氏吴氏越过她去,她永远会是家中的主母;可其实有些事并非他能左右,何况万氏本是贵妾,她家长辈自扬州直上长安,要求将为他们宋家诞下长孙的女儿扶正,否则便不依不饶。   幸而恰在此时多年不孕的妻子被诊出有喜,他简直喜不自胜、比当初万氏有孕惊喜上百倍,此后大半年始终在妻子左右悉心照料,心中盼着她能为他生下嫡子,这样往后她便不必再看族中长辈脸色、更不必将正妻之位让与他人。   ……谁知天总不遂人愿。   她胎位不正难以生产,即便请来宫中御医也无力回天,取舍之时他一心只想留住妻子、产房内的她却声嘶力竭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结果最终被扯进了鬼门关,自此与他阴阳永隔。   而她拼死生下的孩子……却仅仅只是一个女孩儿。   他知道的,无论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他都应当妥善地将他们教养成人,可每每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都不免会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而她却用自己的命去换了这个孩子……真的值得么?   他想不明白,待这个孩子自然也算不得好,时常十天半月都不去看一次,只将她托给乳母下人照料;唯独次子自幼与她投缘,后来就算是养在吴氏房里,钱塘乔家听闻此事自然不满,二老遂亲自北上长安提出要将孩子带回江南抚养,彼时面对他二人失望的注视他心中羞愧又悲痛,可其实背地里又暗暗长舒一口气,平生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而那个孩子平静又淡漠的眼睛就是映照他罪孽的明镜。   “父亲便不能去看看四妹妹么?她毕竟才十四岁,这回母亲罚她罚得也实在太过了。”   疏妍受罚后次子这样问他,看神情似乎也有些无奈。   “她也是父亲的子女,自幼却极少得到父亲的照料……她一个半大孩子,总不会全不觉得委屈的。”   宋澹沉吟不语,当时并未有所动作,宋明真叹了一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次子离开后他却还是动了念,听人说那天疏妍在堂上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她还年幼,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   他在傍晚时分屏退仆役独自往平芜馆去,越是临近步伐越是犹疑——他应当如何同她说话呢?那孩子的眼神总是那么冷清,兴许心里也并不如何盼望见到他这个父亲吧。   短短一条路走了好半晌,终归还是远远瞧见了平芜馆的大门,院子里四下无人,只有屋里偶尔飘来几声谈笑,似是幺女正在屋里同她身边的丫头说话。   “小姐这是又在画梅?”   她的丫头问。   她似应了一声,语气和平时看人的眼神一般浅,过一会儿又反问她的丫头:“梅不好么?”   “好,自然好,”对方脆生生地答,“家中小姐们的名字都取自写梅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是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众芳摇落独暄妍。   ——“疏妍”。   “可我与姐姐们终归还是不同的……”   宋澹在门外听到幺女低声说着。   “不同?”她的丫头有些诧异,“有什么不同?”   “姐姐们的名字都摘自一句,”她静静地答,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我的却不然。”   ……是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后面那句其实是“暗香浮动月黄昏”……并不是“众芳摇落独暄妍”。   “那一句里只有三个适宜入名的字,排到我这里都不剩了,是以只好翻回前面找。”   他又听到幺女补充道。   “啊……”她的丫头似有些语塞,“那……那小姐不喜欢这样么?”   宋澹心中一动,身子更侧向门边,屋里静默了好半晌,随后才听到幺女有些模糊地答:“没有不喜欢……只是间或会想父亲是不是也当我是个多余的女儿。”   她的声音实在浅,以至于连其中的情绪都变淡了,飘渺的愁绪萦萦绕绕,就像冬日枝头的寒气一般若隐若现。   “小姐……”她的丫头还在劝慰她,“……您可是有些怨恨主君了?”   这又是一个他想知晓答案的问题,而幺女的回答也来得很快。   “我从未怨恨父亲……只是不知应当如何在他身边做一个女儿。”   她像是在苦笑。   “我盼父亲怜我爱我,也盼能好生在他身旁尽孝。”   “只是也许一切都不巧……父母子女之间也要讲一个缘分罢了。”   宋澹一僵,为幺女这过分通透的话,也为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伤怀委屈——他之前竟忘了,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也会怕人不爱她,也会盼能在父母膝下承欢。   恍惚间又忆起亡妻,倘若她还在大概也会怨他对他们唯一的女儿不够好,一阵悲哀汹汹袭来、正和歉疚一般强烈,明明只有一门之隔罢了,却让他不敢踏进去再直面幺女那双与亡妻极其肖似的眼睛。   他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彼时坐在房内的宋疏妍却不着痕迹地透过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平静的眼底透着漠然与冷清,并没有半分方才说话时的优柔伤情。   ——她早知道父亲今日会来,因为就连此前二哥到他面前说的那几句话也是她央的,过午之后她便将院子里那两个粗使丫头支了出去,更一句一句教坠儿问方才那几句话;她要父亲知晓她的委屈、却不愿亲自去他面前声泪俱下地陈情,并非因为放不下身段抹不开脸面,只因笃定人心本多疑,自己偶然听来的总比求告到门上的更可信。   她早就不是五岁前那个迫切需要父亲疼爱关照的孩子了,身在钱塘这些年也早已看清人情冷暖,一切奢望都已放下,现在的她只需要在这个疏离的异乡勉力活下去——这并不需要多少真心,甚至真心越多越会误事。   ……不是么? 第20章   时入腊月,长安又下过一场大雪,天霁之后宫中传来旨意,说今岁冬狩便定在腊月初八。   当今陛下少时酷爱巡狩,軷于国门而祭所过山川,至邦国州郡而问乡风人情,盖非独为自娱,更有安民厉兵以昭武德之用;只是天子出行必然仪仗如云,大狩频仍毕竟劳民伤财,不久后便多有言官屡屡上书遮道跪谏,劝诫皇帝减少出猎。   如今陛下上了年纪,自没力气跑出长安到河南、剑南两道折腾,可也终归是不服老,每年仍是要去骊山猎场舒活一番筋骨,朝中文武也当此是一大盛事,礼部年年都要在腊月里操办大祭,待群臣随陛下祭过了天地宗庙方才能转至骊山。   宋家的男子大多在朝任要职,譬如宋澹宋泊等人自是要随皇帝卤簿出行,宋明卓宋明真两兄弟则要慢行一步护送家中女眷,同其余王公贵胄的车驾一道也稳妥些。   当日天气虽冷却难得出了太阳,正适宜穿前段日子母亲新叫人做的那件粉缎斗篷,宋疏浅的心情本是十分愉悦,只是临到出门才瞧见她那死了娘的四妹妹竟跟着二哥哥一道登了马车,一问才知道是父亲改了主意、要带她一并去骊山了。   “父亲怎能这般出尔反尔!不是说要禁她的足么!”   宋三小姐恼得很,一上车便忍不住同她母亲撒泼;万氏心中其实也十分介怀,更不知那小蹄子在她没盯住的地方使了什么泼皮手段,又骂乔氏真是阴魂不散,人都死了还非要留一个眼钉肉刺给人添堵。   “她终归也是你父亲的女儿,面上总不好闹得太难看……”万氏压着火气安慰女儿道,“可她既没了生母、身边又没个兄弟扶持,到头来焉能越过你去?”   “你便安心去赴会……莫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分神。”   宋疏妍的确是个与她不相干的人,真要说起来,更是与这整座长安城都不相干的人。   她其实并非一定要去什么冬狩,只是盼父亲能待她公正些,但去终归有去的好处、起码能让宋家上下都知晓父亲并非对她毫不上心,只是继母和姐姐必然因此对她更为记恨,也说不清究竟值不值了。   她坐在车内叹了一口气,偏被车外骑马随行的二哥听了去,便隔着窗同她说:“让我去父亲跟前递话的是你,如今唉声叹气的也是你——小丫头,你便这么难伺候?”   宋二公子一向偏疼他这四妹妹,宋疏妍自不会没良心地同他耍心眼,之前托他去父亲跟前送话也是明来明往,没有半点遮掩;如今听了这番调侃她淡淡一笑,只答:“哪就是唉声叹气了……”   她二哥嗤笑一声、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车窗,便像直接敲在她额上一样亲昵,又道:“父亲既带了你出来,便说明心里还是惦记你,依我看你也不妨多拿出几分真心,若换得这世上多一个人疼你爱你,终归是好的。”   “真心”。   她有十分真心,十分给了外祖父母和二哥,五分给了吴氏和二姐姐——给父亲的能有多少?一分?两分?   倘若当真给得多些呢?   父亲……会也“真心”来爱她么?   长安距冬狩场约有七十里之遥,官眷们的车驾花去大半日工夫方才驶至骊山脚下,宋疏妍被她二哥哥亲自扶下车时正见天边云霞如烧,威严而不失秀致的山间行宫已可隐约窥见几点檐角。   那时她还不知多年后这里将被战火焚毁,更不知下一次她看到它时会变成怎样的身份,浮生际遇总是玄妙,有太多不可知与不可想;远眺之际忽闻骏马嘶鸣,隐约竟有几分熟悉之感,一扭头,果然见是那位尊贵显赫的晋国公世子高踞马上自远处而来,一身玄甲束以金冠,身后跟着许多宫中禁卫,英武威严更胜往昔。   宋明真眼前一亮,当即便朝远处招手,朗声叫人:“三哥——”   方献亭闻声回头,鸷鸟般的眼总会显出几分冷硬,见来者是宋家人才缓了几分脸色,一拉缰绳便使那脾气甚大的名驹濯缨顺从地向宋明真的方向行来。   “子邱。”   他下马后颇为和煦地对宋明真点了点头。   宋疏妍就跟在她二哥身后,此刻看着方献亭竟有几分恍惚之感,明明不久前还曾见过的,如今却觉得过了许久似的;她不知该不该也同他问一声好,犹豫时他却当先朝她看了过来,右眼眼尾的痣破了眉目间过分的刚硬,依稀竟能瞧出几分温和之色。   “四小姐。”   他又对她点了头。   她忽而语塞,手心又生出几分汗意,正要回称一句“方世子”,却听一旁刚从车上下来的三姐姐惊喜地叫了一声“贻之哥哥”,紧接着便像一只粉蝶儿般从远处飞来了,眉梢眼角都是少女的娇羞和欢喜。   “贻之哥哥……”她的声音又比平时细了,“……你怎么在这儿?还没上山入禁苑么?”   骊山行宫规模不小,虽远不及东西两都的帝宫巍峨,可也在本朝历经了多次修缮扩建,山上禁苑一般供陛下及诸位后妃皇子居住,朝中百官多只能住在山前的昭应县,只有那几位极贵之臣会被下赐几处禁苑殿宇,颍川方氏自在其中。   此时宋疏妍在一旁站着,先听方献亭淡淡回了一声“三小姐”,继而答:“千牛金吾二卫并负戍卫行宫之责,待各府内眷安置后方会离开。”   他答得客气,语气中却没有什么亲近之意,宋疏浅本也习惯了听他如此说话,今日却偏偏因为有她四妹妹在侧而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幸而为难之时还有母亲代为解围,只听万氏上前一步道:“方世子着实辛苦,若是得闲还应到我家下榻之处喝上几杯酒水——不知国公夫人可也一并来了?身子又好些了么?”   方献亭向万氏称谢,说母亲病情已有好转、现已随父亲入禁苑安置,只是大病初愈不便多走动,这几日冬狩恐也不会外出;万氏应了几句客气话,不多时便见有禁军中人来寻方献亭,想是有军务回禀。   “公务在身不便多留,还请夫人勿怪,”他侧身向万氏致歉,顿一顿又回头看向宋明真,这次眼中便更多了几分笑意,“近来多雨雪,山中路难行,明日行猎子邱可要当心些。”   这是友人间关怀的话,宋疏妍听了却难免想起自己同他初见的那个雪夜,也是一般雨雪交加,也是一般山路难行,只是他必早已记不得了吧。   神游间他已上马离去,玄色的甲胄恰似墨迹一点,她多看了两眼,耳边立刻便传来三姐姐的讥讽,说:“四妹妹这般爱贪看,莫不是忘了前几日在葳蕤堂上罚跪的事?出门在外还是当心些的好,省得教人说闲话。”   这话尖酸,宋疏妍听了却没多动气,奈何她二哥脾气更差些,先她一步顶了回去,说:“三妹妹如此盯着别人,自己也要做得端正些才是——怎么,四妹妹叫一声‘方世子’是教人说闲话,三妹妹叫‘贻之哥哥’便是妥帖端庄了?”   宋疏浅没料到她这庶出的二哥哥竟如此大胆,当着她母亲的面便敢这般奚落于她,当即气得眼睛睁大,回头直拉着万氏的袖子叫“母亲”;宋明真也懒得与她纠缠,转身便同从不远处行来的宫中内侍打起了交道,又引家中人往昭应县下榻之处而去。   一夜匆匆过去,宋疏妍在陌生的地界睡得不甚安稳,晨起之后见了二姐姐,对方也是一般呵欠连天;她们二哥哥倒是神采奕奕,一身短打极为精干,大清早就亲自在厩里喂马,见了妹妹们又是扬眉一笑,称今岁必然要在猎场上露脸,就请她们等他的好消息。   两个妹妹自然满嘴吉祥话、也都真心盼着他好,随家中长辈一同用过早膳后宫中便来了内侍请他们移步猎场;自山下乘车过去约莫需得小半个时辰,宋疏妍下车时只见猎场平阔旌旗飞扬,往来禁卫威严肃穆,各家官眷则在观台上高声谈笑,确然气象非凡非江南可比。   宋二公子需牵马去场下挑选箭矢,便在观台之下同家人作别,宋澹抬手拍了拍次子的肩膀,叔父宋泊亦笑着祝他摘魁;宋明真一听这话便笑,摇头道:“叔父未免太看得起我,三哥都亲自来了,这摘魁哪还有别人的事?”   话音刚落猎场那头便传来鼙鼓声声,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是当今陛下携皇后及钟贵妃在一片如云仪仗中驾临;几位皇子一并随行,天家气派无上华贵,刚刚被宋二公子提及的方家世子亦在御驾之侧,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一身流银武服,实是锐气逼人清矜无双。 第21章   直到很多年后宋疏妍依然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一幕,彼时那场遗祸后世百余年的大乱尚未发生,光祐年间生杀予夺的五辅之首亦不过方行冠礼,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一眼便是风露浩然山河影转——柳先生确是天下第一流的诗家,“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无一字是虚言。   她在远处默默看着,不知何故心底竟乍然冒出一股酸辛之感,也许因为那是一向淡泊的她平生第一次确凿地对一样东西生出渴慕、可又偏偏知道自己必然得不到;身边的各府贵女却比她自在得多,一时间观台之上红袖飘飞,巧笑之声亦令人沉醉,皆是在争那梦中人的青眼。   猎场之上群臣叩拜山呼万岁,天子缓缓携皇后及贵妃在观台至高处落座,太子卫钦与二殿下卫铮分坐两侧,俱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平身——”   宫中内侍朗声而宣,文武百官方起身落座,贵女们的双双妙目照旧还是一个劲儿落在场中同众位武将及世家子弟一同挑选箭矢的晋国公世子身上,这般光景落在他人眼中自要引得一番调笑。   “父皇且看,他方贻之贯是这般抢尽风头。”   开口的是坐在钟贵妃身侧的二殿下卫铮,或许因母族祖上曾有胡人血统,面容棱角较常人更锋利些,一双眼瞳黑中掺杂碧色,观之愈显炯炯有神;他已及冠两载,早些年便得了封地被尊为秦王,只是因自幼得天子和贵妃宠爱,至今仍常年居于长安。   天子闻言一笑,亦抬目向场下看去,慨然道:“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自古英雄出少年,抢些风头也是寻常。”   顿一顿,又看向自己的次子,笑问:“怎么,你还要同贻之争强显胜不成?”   当今天子卫峋已近知天命之年,年轻时文治武功颇为出挑、也曾是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如今上了年纪却日益臃肿起来,两腮微微下垂,额心略有暗色,瞧着精神多少有些不济。   “怎么竟还争不得了?”卫铮摇头而笑,对答之间神采飞扬,“他不过是占了尚未娶妻的便宜罢了,待他日有了夫人、看看还有几家女儿肯把芳心扑在他身上?”   这话引得观台之上众人大笑,围观重臣亦感慨二殿下果然圣眷极浓,与陛下竟宛若民间寻常父子一般亲厚、倒不像是君臣了。   “铮儿不提本宫倒是忘了,”坐在陛下左手的钟贵妃忽而笑着开了口,一边亲自为天子斟酒一边说,“晋国公世子已行冠礼,确然到了应当娶妻的年纪,也不知是否已与哪家女儿订了亲?”   这位贵妃娘娘可是宫中一大传奇。   自十五岁入宫后便长得盛宠,不出两年便从正八品采女升为正四品美人,后来诞下皇子不久便被升为四妃之一、再接着又晋为贵妃地位直逼皇后;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那娘家陇右钟氏原不过是西北边陲的小门小户、祖上最高不过做到正七品中镇将,后来却是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兄长钟曷先是被调至长安任正四品上中书侍郎,后又获封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真正是官运亨通一步登天。   此时天子从她手中接过酒盏,看神情依然对其宠爱有加,一饮而尽后又转头看向坐在太子身侧的儿媳方冉君,问:“太子妃可知晓此事啊?”   这形势却是有些微妙了。   诚然太子妃方冉君是方献亭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可眼下晋国公这个做父亲的正坐在不远处,皇帝舍下他而去问太子妃,是不是对方贺……   猜疑间只见那位出身极贵的太子妃从席上站了起来,观之眉眼同方献亭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温婉秀美,对陛下一拜,答说还不曾订过;卫峋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一旁的钟贵妃则似话家常一般接了口,说:“方氏这般显赫的门庭,自然不是谁都能入,何况贻之也极得陛下器重,他的新妇理当选得慎重些……”   下首众人称是,二殿下卫铮却笑道:“可也不能由他挑三拣四,不然回回这般引得红袖如云,一旁看的哪个受得了?”   这泼皮话又引得他父皇笑起来,的确对自己这个次子喜爱到骨子里,一旁的钟贵妃见状也是掩唇而笑,略一斟酌后又同陛下道:“说起来臣妾倒是想起家中还有一个侄女待字闺中,陛下去年还曾见过呢。”   这话……   天子左右近臣皆是眼明心亮,一听贵妃娘娘的口风便知钟氏有同方氏联姻交好之意,只是一时却摸不清这究竟是钟氏一家的意思,还是本身就有陛下的授意——眼下方钟两党在朝矛盾日深,每每论政都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兴许陛下早觉不妥,有意借联姻缓和两家的水火之势。   “爱妃如此一说朕便想起来了……”   果然陛下很快接了口,看上去兴致颇高。   “……应是叫沁如吧?十分聪敏乖巧,正有名门之风范。”   撮合之意溢于言表,甚至为了抬举人都不惜说瞎话了——“名门”?钟氏才靠裙带发家几年?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称“名门”?   群臣心下腹诽,面上却是百般赔笑,只晋国公一人八风不动,端坐席间不笑不动不发一言。   天子坐在上首,眼风亦暗暗向方贺扫去,见后者无丝毫应和之意眼底也不禁闪过一抹怒色;钟贵妃瞧得真切,不动声色地侧首同坐在另一边的兄长钟曷对视一眼,又回头对陛下柔柔一笑,暗暗在桌案下拉了拉他粗肿的手指。   “陛下……”她低声劝慰着。   卫峋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尽管心中依然压着火,再看向方贺时神情依然缓了些,又开口道:“贻之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自然盼他一切都好——圣贤尝言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方卿若也觉得沁如堪为方氏之媳,朕便做主、趁钟卿留于长安之时将这喜事办了。”   话说的柔中带刚,尤其那句“堪为方氏之媳”最是厉害,表面抬高方氏、内里却透着亲疏,若方贺不应便是不识抬举,不单开罪钟曷与贵妃,更是打了陛下的脸。   晋国公方贺自不会听不出这些机巧,陛下话音刚落便抬目直视天子,清肃的双眼自几十年前入仕起便无一丝伪饰。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他声息平静字字端正,“犬子年幼,尚未能洁行养性,恐要有负陛下所望。”   这……   观台之上群臣心惊,暗道而今天下也就只有这位晋国公胆敢拂逆天子之意——可谁又能说什么?颍川方氏明洁清正,当初协太祖而定江山,百年间安疆护国庇佑黎民,正是满门忠烈誉满天下,即便是当今天子亦不可折其风骨。   ——可天子终归是天子。   卫峋本已对这位在朝中屡屡阻止他废嫡立庶的方党领袖心怀怨怼,如今当众被下了脸面又焉能不怒?   颍川方氏?   好,好个耿介雅正之门,如此狂悖忘理恣意无拘,可还把君臣纲常放在眼里么!   天子大怒,当场便狠狠撂下脸来,左右之臣心惊肉跳、各自低眉敛目不敢出一言以复,偏偏晋国公依然如素、也不知下跪请罪再好言好语应下与钟氏的婚约;眼看场面僵冷下来,一旁的皇后便再不能坐视不管——她亦深知如今晋国公是太子在朝中最得力的臂助,若没了方氏支持,那她的儿子……   “晋国公如此说,莫不是贻之已有了心仪之人?”她佯作无事地笑着调侃,与天子年纪相仿的女人终归不如钟贵妃美艳,眉眼间的皱纹已深,“他倒一贯是个有主意的,旁人也不好做他的主……”   这一句打岔多少破了几分方才气氛的僵滞,坐在皇后右手的太子卫钦也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着说:“是,贻之他……”   话刚出口,众人耳里便忽然落进“咚”的一声巨响,正是天子一掌狠狠拍在桌案上;群臣大骇,纷纷起身跪伏在地,骊山腊月的寒风似乎也在瞬间变得更加肃杀了。   “棣州水患收尾之事尚未结得干净,太子倒是还有闲心去探问这些臣僚琐事,”天子声音冷极,略显浑浊的眼底亦浮显出几分暴烈,“一国储君理应知贤且自贤,若当真是无能又无心,便也不必在这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了。”   天子一怒万民惊悸,东宫更是首当其冲——他前段日子方因棣州水患而遭陛下训斥、更在太极殿外长跪六个时辰,未料如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翻出旧账,恐怕不单是受了迁怒之祸,更是……   众人不言不动,心中却各有一番计较,偏偏此时二殿下又开了口,同他父皇说开猎正时已到、应当击鼓奏乐亲射首箭;天子默了半晌,如此盛怒之下还是应了次子之邀,在其搀扶下缓缓步下观台向场中而去。   群臣渐次起身跟上,太子却因大病初愈而身体孱弱、一步未稳险要跌倒在地,幸而晋国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这才免去储君再于众目睽睽下出丑。   “多谢方公……”   卫钦压低声音向方贺道谢,气息已有几分凌乱,一旁的钟曷却在此时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张比二殿下更似胡人的脸上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对方贺一拱手,折身随陛下离去了。   或许早在那一刻……便已埋下了天下离乱的祸根。 第22章   观台之上一片风谲云诡,场下气氛亦微妙得不遑多让。   曾在宋家宴席上将嘉礼搅得一团乱的方四公子今日也上了场,一边跟着他大哥三哥在场边挑选箭矢一边不时扭头朝在另一侧跑马的钟济看去,频频撇嘴:“还说坐骑是什么了不得的胡马,要我说可离濯缨差得远——骑术也不怎么样,也配跟我三哥比?”   濯缨一向颇通人性,此刻竟像是听懂了方云诲对它的赞美,一边神气地高昂起头一边愉悦地打了个鼻响;方献亭伸手顺了顺它的鬃毛,又语气平平地对他四弟道:“御驾之前人多口杂,不要惹事。”   方云诲缩了缩脖子,终归还是怕他三哥,赶紧点头连着应了三声“是”。   娄氏兄弟一向同方家人走得近,今日娄风与娄蔚亦都来了猎场,前者年纪长些、已经二十有三,后者年纪则正与方四相仿、尚不过十八,此刻一听方四讨饶便在一旁偷笑,惹得四公子背着他三哥偷偷踹了人一脚。   宋明真也站得不远、平素更一贯与这两姓的子弟交好,只是临上场前父亲曾叮嘱今日莫要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以免大庭广众之下令陛下疑心一向中立的宋氏也要搅进党争;他于是没有上前,游移间又撞上不远处三哥投来的目光,对方一贯透彻稳健、像是早知晓他的为难,当时没说什么只淡淡点了个头,像在对他说“无妨”。   他心下感激又有些歉疚,正此时观台之上传来动静,是陛下与宫中诸位皇子娘娘一并走进了场内;群臣皆拜,礼部的官员将长弓与羽箭一并呈与天子,以首箭射金钟而长鸣,由此并启骊山冬狩三日之期。   只是当今陛下上了年纪,近来又因沉迷玄清观上呈的长生不老丹而龙体微恙,要拉开一石有余的长弓已是十分为难,遑论还要射中那悬于瞭台之上的小小金钟;他接过弓后便有些犹疑,暗中掂量一番更觉得此事不可亲力亲为,于是四下看了一圈,朝方献亭招了招手,道:“贻之,来。”   晋国公世子乃是如今的南衙禁军统领,更在去岁的骊山冬狩中摘魁,要说这箭射金钟之事还是交由他做最合情理;天子轻咳一声,轻飘飘便将这烫手山芋甩脱了,还恩赐一般地道:“天下善射者众,年年摘魁恐也不是易事——朕今日将这射钟之事交予你,贻之可莫要令朕失望。”   这番粉饰实在不太高明,谁都瞧得出陛下这是在拉方世子救场,后者则是知而不言,拜谢过后便伸手接过御用长弓,挽之若满月,箭去似流星,观台之上众人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箭矢已不偏不倚正中金钟,继而钟声长鸣而鼓乐齐奏,正是一派恢弘壮丽的盛世气象,又似落日前最后的余晖一般灿烂辉煌。   “好——”   当先抚掌赞叹的却是二殿下卫铮,他已更换了一身武服、大抵今年也要一同下场,看向方献亭的眼神颇为复杂,既有激赏又有难以言喻的慨然;方献亭对他微微点头,随即当先错开了目光。   一旁的天子亦朗声而笑,叹了一句“惊雁落虚弦,啼猿悲急箭”,折身又看向场下无数武官良将,高声道:“自元彰二年始,他方贻之已独占鳌头四载有余,今岁若有人胜之,朕必重重有赏!”   一句话使场中群情激昂,更显得君臣和睦其乐融融,天子携贵妃大笑而去,猎场之中尘土飞扬,已有那性急讨赏的三两成群纵马入了山林。   二殿下卫铮却是不疾不徐,上马之后便同他的堂兄钟济一起在场中逡巡,与方家子弟错身时还同方献亭打了个招呼,道:“听闻今岁南衙诸卫将骊山划为六围,五围之内便常有猛禽凶兽出没、猎之可得数筹——贻之可愿与本王同往?你我联手,摘魁当如探囊取物。”   一句话说的如同儿戏,可闻者皆知其意不止于此。   二殿下卫铮与颍川方氏关系微妙,少年时曾在晋国公府习过剑术、也算同他家世子一同长大,如今却因夺嫡之势彼此为敌,每每在朝中相见都是分庭抗礼;冬狩摘魁不过戏言,谁又真正放在心上?二殿下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方氏的支持,更深以为他们眼下拥簇皇兄不过是陈陈相因的愚忠之举。   方献亭焉能不解其意,彼时看着卫铮的神情谨笃中又带着疏离,答:“殿下左右强将如云,今又有钟参军襄助,臣恐不便同路。”   “不便?”卫铮挑挑眉,回头远远朝立在观台之上的太子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讥诮,“皇兄抱病未愈本应留守长安,今日即便来了也是无缘下场,贻之有何不便?”   这是暗讽东宫身体孱弱,更喻对方在这场生死之争中并无胜算。   方献亭眉头微皱,似已无意再同这位殿下周旋,卫铮亦看出他生出去意,不快之余又感到几分无奈,叹曰:“贻之……你未免太厚此薄彼。”   含糊不清的一句,语罢便掉转马头同钟济及若干护卫一道向山林深处而去,方大公子方云崇在对方走后上马慢行至方献亭身侧,看看观台上一直望向这边的太子又看看渐行渐远的二殿下,有些担忧地道:“贻之……”   话音未落却见三弟身边的护卫临泽匆匆而来、低声在其耳侧说了句什么,方献亭的脸色当即变得更沉,吓得方云诲和娄蔚这两个小的大气也不敢喘。   濯缨发出急躁的低喘,许是好斗的天性正令它急于奔入林间恣意争胜,方献亭微微回神,一边收拢缰绳一边侧首对身后众人道:“我先行一步,入暮前再来寻你们。”   顿一顿,又看向方云诲和娄蔚,叮嘱:“莫在林中走得太深,四围之内皆不可入。”   说完一点马腹,濯缨立即长嘶一声,宛若黑色的羽箭般离弦而去了。   这厢晋国公世子的背影方才消失在山林间,那厢观台之上如云的红袖便招得再没有那么起劲了。   宋三小姐一边让母亲身边的束墨替她揉着抻了一上午的脖子、一边坐在胡凳上歇着踮了半晌的玉足,左右看看或远或近的各家贵女,个个都是面色绯红含羞带怯,心中不禁便升起了些许恼意。   “一个个也不知瞧的什么……”她撇着嘴,神情轻蔑,“袖子挥得花哨些便能讨来如意郎君了?也不看看颍川方氏是怎样的门庭、贻之哥哥又是怎样的教养……”   这话真是惹人发笑,险让坐在近旁的宋二小姐呛出一口茶来,暗道她这三妹妹真是自命清高,莫非真拿自己当了晋国公府板上钉钉的儿媳不成?   偏偏这等不知所谓的嫡出贵女还有许多人上赶着巴结,没一会儿身边便凑来了许多别府女眷来攀扯交情,宋疏清看得无趣,索性便拉着她四妹妹的手一道避开了,又压低声音问:“咱们一同打兔子去吧?便同娄家姐姐一道——也不走得深,在一二围晃晃就罢了。”   大周民风颇为开放,女子中亦兴狩猎之风,冬狩于她们而言不过是用以交际的新鲜法子,既可以坐在观台之上体体面面地同人谈笑风生,又可以换了胡服上马去林间自在驰骋;骊山六围越至深处越是危险,反之外围不过只有些兔子山鸡,倒正适宜闺阁贵女们嬉戏玩乐。   宋疏妍自幼养在江南,于骑射一道实在不能同长安的贵女们相比,只略通一些骑术,射艺则全然不通;只是在这观台上坐着的确有些无趣,去林间游荡一番或才不枉来这骊山折腾一遭,她有些心动,便对她二姐姐点了点头。   两姐妹遂一同去寻她们父亲,宋澹撇下朝中同僚听两人说完后倒是未加阻拦,只多看了宋疏妍一眼,又淡淡同宋疏清道:“多带几个人陪着,你妹妹年纪小,记得照看好她。”   宋疏清脆生生答了一声“是”,宋疏妍则是微微一愣,抬眼默默看向父亲时心底情绪颇为复杂,倒也说不清是不是欢喜。   “……多谢父亲。”   她柔顺地欠了欠身。   娄家姐姐娄桐乃是娄氏三房所出嫡女,将门虎女为人飒爽,据说前段日子还曾拒婚于阴平王世子卫麟,当众说人家功夫太差不配做她的夫婿;对待各家姐姐妹妹却是极好的,见了脸生的宋疏妍也不摆架子,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还直同身边的女眷们说:“她们宋家的女儿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个个生得这般我见犹怜——抑或是江南的水土好些?真跟玉雕出来的一样。”   宋疏妍还不曾遇过如此热络大方的高门贵女,被夸得脸也有些热,含羞的模样却似乎更讨对方喜欢,引得娄桐连着问:“妹妹可会骑马?山间不比平地,总要崎岖湿滑些——我与你同骑也使得,免得你再摔了。”   这实在太过热情,宋疏妍连忙婉拒,说自己骑术尚可,只是不通射艺,稍后可能要拖了大家后腿;娄桐浑不在意,笑道:“如你这般纤细漂亮的妹妹还学什么射艺?且看我今日运道好是不好,好便打只狐狸赠与你做围脖。” 第23章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山中道路果然坎坷难行。   或许因前几日才落过雪,林间四处土地泥泞,如宋疏妍这般骑术不精的自要多小心些,以免一时不慎跌下去落得一身狼狈。   娄家姐姐却是艺高人胆大,骑着一匹俊俏的白马在林间如履平地,引弓之时更显英气,几箭之内便猎得一只野兔,跟随其后的女眷见之纷纷喝彩,说她果然不愧是娄风将军的亲妹妹,那阴平王世子生得一副软脚虾模样,怎么配做她的夫婿?   娄桐被哄得十分开怀,扭头一看宋家姐妹已远远落在了身后,便又回马向她们而去,笑道:“宋氏果然是书香门第,教得你们俱是这般文雅——骑马怎能怕摔?更不能教马欺负了去,总要使几分狠劲将它制住,保准往后便晓得听话了。”   这番教诲字字在理,可践行起来却是百般不易,宋疏清脸上已露出几分苦笑,叫了娄桐一声“好姐姐”,又道:“我与四妹妹技艺粗疏、怕是跟不上姐姐的马,莫若便由得我们慢行几步,晚些再追上去罢了。”   娄桐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再调侃两句,随行的小厮却指着远处说瞧见有鹿向林深处跑去了;她眼前一亮,心说这可同山鸡兔子大不相同,有心要猎得一只带回去同自家兄长弟弟炫耀,去追之前还不忘扬鞭狠狠抽在宋家姐妹的马身上。   两马吃痛,各自嘶叫一声扬蹄向前狂奔而去,骇得宋疏清和宋疏妍俱是脸色煞白纷纷扯紧缰绳;娄桐已骑马追来,边笑边对两人道:“且听我的,跑过这一回往后便不会再怕了,不然要磨磨蹭蹭练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又狠狠抽下两鞭,马果然跑得更快了。   这厢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山北一侧的六围之地却是寂静无人悄怆幽邃。   骊山行宫在近十年间已历多番修葺,禁苑筑于山南,北侧则多年空置,近年陛下崇信道教,前段日子又动了要在山阴修筑道观的念头,工部领了旨意着手办事,如今新观已成了七八分,只因腊月过后撞上冬狩才稍停了几日,预计新岁之前便可落成。   此时这残缺不全的道观之内却显出两道人影,男子肃如松风,女子皎若波月,两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神似,赫然正是方献亭及其姊方冉君。   “贻之……”方冉君脸色苍白,看着弟弟的眼神有些躲闪,“我……”   方献亭负手而立,看着姐姐的神情比平素更为冷峻,右眼下那颗小小的黑痣竟也不再显得柔和,反而更添几分肃杀之色。   “骊山冬狩众目昭彰,陛下与太子更亲至山阳,”他的声音冷清已极,“长姐,你以为我还能替你遮掩几时?”   方家世子虽素来为人肃冷,却也鲜少对人这般疾言厉色,方冉君微微瑟缩了一下,半低着头道:“我,我只是……”   “你要见他?”方献亭先她一步将话说破,久居高位的男子在此刻显得更加威严,“见苏瑾?”   “棣州水害死伤数万,州郡治所一片泽国,他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你还要见他?”   话已说得很轻了。   棣州之患牵连整个河北道,大灾之后又生疫病,全因州郡赈济不力而致多地暴丨乱横行,前几月若非他同淄青观察使一力平叛,恐怕眼下乱局已越洛水而直扑西都;如今天子已下旨召回刺史苏瑾,不日便将公审下狱严刑正法,他却胆大包天私赴骊山,还要与太子妃……   “他已尽力了……”低弱的声音隐约发颤,方冉君的眼眶已有些泛红,“他是清正廉洁之人,当初父亲也是赏识的……这次只是棣州灾情来得太急,他……”   “你怎还敢再提父亲!”方献亭却打断了她,严厉的语气冷得像结了一层霜花,“若他知晓你至今仍与苏瑾藕断丝连、甚至在这骊山之中与他私会,他……”   他不再说下去了,鸷鸟般的眼已因翻涌的怒色而显得更加浓深。   苏瑾……   他是晋国公故人之子,其父曾在颍川军中效力,令和年间在与突厥一战中捐躯;方贺为人耿介,自认理当照拂属员遗孤,遂常将苏瑾带在左右教养,与方家子弟俱颇为熟稔。   他与方冉君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相处日久暗生情愫,只是后来陛下废嫡之意愈发显露,方氏为护朝纲不得不与钟氏相抗、更要借姻亲之好以示对东宫的忠诚,遂为方冉君与太子卫钦定下婚约。   少年情爱最是炽烈,怎肯这般容易便两相忘情?方冉君拒不肯嫁,更一度对东宫横眉怒目,只是苏瑾毕竟受恩于方氏,几番周折过后也终是妥协,与方冉君断情远走长安;太子仁厚,既念方氏嫁女之恩,又欲缓和同方冉君之间的关系,遂亲自向陛下保举苏瑾为棣州刺史,此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如今数年已过,方冉君却仍未放下少年时的执念,不但与东宫貌合神离迟迟无法诞下子嗣,更与苏瑾旧情复燃,两人密通书信要在骊山相见,此事一旦被人撞破,那……   “我如何不敢!”   方冉君却忽然拔高了声音,高昂起头直视方献亭的眼睛,片刻前的惊惶怯懦忽然都消散了,此刻似已决意孤注一掷。   “嫁入东宫本非我所愿,无论父亲还是殿下皆心知肚明!——怎么,他们当初逼我一次,如今连你也要一同来逼我么!”   说着一滴清泪便自眼中直直坠落,柔弱痛苦的模样令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叹:“长姐……”   他与她是一母同胞,又怎真忍心见她备受煎熬?只是眼下朝中局势太过复杂,陛下偏爱次子贬抑东宫、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方钟两党之争也由此臻于白热,如此情形下若太子妃再被拿住把柄,那么太子事败几可成为定局,彼时于方氏亦是倾覆之祸。   方冉君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听他开口便知他又要与她说那些大过天的道理——她不是不懂的,只是实在太过疲惫,已不愿再懂了。   “贻之,我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她的声音再次低下去,似乎愤怒早已用尽了,匆匆数年过去不过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苍凉。   “你与父亲口中的大道高义为何偏偏都要我去担?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我从来无意求那些显赫功勋,更不在乎什么清绝盛誉……父亲视‘方’字重于性命,可我只想过几天舒怀畅意的日子,从那几道高墙里出来……哪怕、哪怕只有一天……”   “贻之……”   “我……就要喘不过气了……”   她已泪流满面,如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尚未落成的道观满地脏污,将她华贵秀丽的裙裾折腾得不堪入目,她却浑不在意,只压抑又放肆地哭着,绝望质问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寻求答复,不如说是在哀求讨饶。   “你便让我见他一面……”   她伸手紧紧拉住方献亭的袖口。   “事已至此……只要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多荒谬可笑的话,他却知道她正一步步将自己和家族都引向绝路,倘若父亲在此定会毫不留情地申斥诘责,可他……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右眼眼尾处那颗小小的痣此刻又显得优柔起来,或许他终归是怜悯她的,只是许多话不可说也不可想,他们终归都改变不了什么。   “姐……”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方冉君的手试图把人拉起来,雪后的山阴清远缥缈,无人的深林倒显出几分世外的清净,那正是一个适宜心软的时刻,偏偏道观之外濯缨警示般的嘶鸣骤然落进他耳里,像在告诉他那一闪而过的轻率念头是何等荒谬愚妄。   “……有人来了。”   他将方冉君护在身后,眼中一闪而过冰冷的杀意。 第24章   宋疏妍的马正在林间横冲直撞。   她本不善骑、原先在江南随着几位表兄学马也不过为了强身, 今日未料娄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厉害,几下便让她和二姐姐的马受惊疾走;她无力控马,只可勉强紧拽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 疾行间骊山腊月的寒风便如刀锋割过她的脸颊,剧烈的颠簸更几乎要让人散了架。   几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没料到会闹出这种事, 娄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赶着要来救她, 只是惊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几里也不见消停,后来更冲出二围之地的木栅闷头向林深处而去,后头追着的女眷分明已听得狼嚎之声,便连忙将娄桐扯住了, 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围之地, 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你且莫追, 去寻你家哥哥过来救人才是正理——”   这些琐言碎语宋疏妍早已听不见了,身下坐骑听到狼嚎越发惊悸难平狂性大发, 她几要拽不住缰绳, 细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强烈的却是入骨的恐惧,原来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儿戏, 一时不慎便要撞入穷巷。   她已有些绝望,心知家中随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 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纵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也无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会为她一哭,大抵也是这世上最真心念着她的人了……   恍惚之时寒风又起,耳中再闻惊马哀叫,它不知何故于狂奔中骤停、前蹄高高扬起, 巨大的冲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间便被狠狠摔下了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于众矢所向处孤立, 于狂澜既倒间静观,回回都是险象环生命在旦夕,却总有一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接住她,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免她忧苦、目窕心与。   ……那便是第二次。   她坠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惊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离得远了,抬目之时撞进一双鸷鸟般的眼,她只见他右眼下那颗漂亮的黑痣像眼泪般优柔又多情。   ……方献亭。   一颗心狂乱地跳动,耳畔风声亦呼啸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场幻梦,竟会在她从未寄望之时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声音就落在她耳边,她的神思却还有些飘渺,直直地看着他发愣。   “受伤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声音低沉有力。   这光景实在有些熟悉,便与他们月前在商州官道上初遇时如出一辙,被寒风吹到僵冷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她感到自己的口舌也跟着变得不灵便,只含糊答了一句:“……没、没有。”   他没说什么,眼却微微垂下扫过她血迹斑斑的手心,下一刻她便听到玉帛碎裂之声,是他随手扯下了自己衣角的布条。   “伤处还需做些处置,”他神情淡淡的,语气安稳守礼,“请四小姐稍坐。”   深林之中寒气逼人,她方才惊魂未定尚且不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还被眼前的男子半环在怀里,他有力的手正扶在她腰上,若非如此她定早已跌坐在地。   “有劳世子……”   她低低应着,心跳变得更乱,原本要从人家怀里退出来,可实际一离开那点支撑便腿软得又要摔倒;他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重新将人扶住,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告了一声罪、随即便打横将自己抱了起来,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武官,此刻被人抱在怀里才越发感到他的高大有力,将要及笄的少女殊色初露,原本苍白已极的脸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便如枝头含苞待放的冷蕊一般引人遐思。   他却并未多看,只避着目光将她抱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稍坐,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面前了。   “手。”   他对她示意。   众人皆道晋国公世子风骨清正,今日两两相对才知所谓“青霜玉楼”“琼英雪风”的传言不虚,宋疏妍默默看他一眼,慢慢将右手递到他手上,他的掌心宽大又温热,一手接住她一手又极娴熟地用布条在伤口处擦拭血迹,速度很快、力道却不甚得当,她疼得脸色发白,但也忍着一声不吭。   “六围之地异常凶险,冬狩首日素来无人出入,”他却当先开了口,低垂的眼睛并不看她,声音十分冷清,“四小姐又是因何涉险?”   这话问得宋疏妍一愣。   她生来际遇艰难,平生最懂察言观色,虽则同这位世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却照旧能感到他眼下的语气与平素颇有几分不同——似乎更威严一些,也似乎更冷厉一些。   她暗暗提起一口气,即便刚经历过生死之危也还是逼着自己尽快平稳心绪,仔细地答:“本是同二姐姐一道在外围打兔子,可惜骑艺不精拖了他人后腿,娄家姐姐有心相帮、抽了马几鞭子,不想马却受了惊,一路跑进林深处来了……”   这话答得老实、字字句句皆是可考,与此同时她的眼风又暗暗向四周扫去,终在他身后几十丈处远远看见一座未成的道观,心中莫名一紧,已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应了一声、没再问别的,空旷的深林一时只有寒风簌簌之声,片刻之前此起彼伏的狼嚎竟也再听不见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按理本应反问一句“世子为何也出现在此地”,可直觉却告诉她绝不可这样开口,于是索性也一言不发,只默默看着他为她包扎伤口。   他却偏偏在此刻倏然抬头,锐利的眼撞上她的,她尚未及将眼底的猜疑收拾干净,那一刻已感到被他看穿;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他越发冷清的声音却还是一一落进耳里,说:“我与子邱颇为相熟,他曾说家中幼妹最是聪敏懂事,只不知四小姐是否知晓何为真正的‘聪敏’。”   她心一跳,自然听出他言语间的震慑之意,忌惮之余对这位世子孤身至此的猜测却又变得更多——他是来见什么人的么?骊山冬狩众目睽睽,却偏偏要在这无人处密会,想来其中牵涉的缘由必然深重,一旦揭破便会扯出纷争无数……   ——那么她呢?   若他以为她撞破了什么……会杀了她么?   惊悸之感陡然加重,那一刻她才晓得眼前这个人同那夜为她抬起车辕、改日又赠她以春山绘屏的男子并不是同一个,他是天子近臣东宫嫡系、身上牵扯着无数并不为她所知的天大干系,她绝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此刻便要坠下渊底。   “二哥哥就只同世子说了这些么?”   她斟酌着回答,在寒风萧索中勉力直视他的眼睛。   “……我还自幼寡言少语,更无缘久留于长安,开岁之后便要回江南去了。”   话说得体面平静、像是无所畏惧,可其实他已感到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正在微微发抖——宋二的确有个机敏过人的妹妹,而且……颇懂分寸。   他又审视她片刻,少顷方才移开目光,她立时感到肩上一松,后背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冷汗,恰此时他已将她右手的伤口包扎妥当,最后打了一个利落的结——那一下的力道最重,她终是没忍住、疼得叫了一声,眼眶也微微红了。   不是有什么情绪……就是单纯疼哭了……   他却未料她会有如此反应,也的确不是存心要欺负一个女孩儿,只是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摸爬滚打、身旁往来的尽是些孔武粗鄙的军汉,方才其实已刻意放轻了力道,却不想还是……   她却以为对方这又是在威胁她,暗道近来所发之事竟是桩桩件件都不凑巧——谁说不是呢?甚至就连前几日她在葳蕤堂上被罚的那一顿跪也是因这位世子而起,今日更糟,被一匹受惊的疯马折腾掉半条命不说、好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他这般恫疑虚喝,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   如此一想无奈更甚,可又不敢再落什么泪——她都知晓的,世上除了外祖父母再也无人会给自己庇佑,即便疼她如二哥也不能当真护她周全——倘若今日她在这深林里惹了眼前这位世子不快、被他一剑杀了,二哥会为她申辩不平、为她讨回公道么?   父亲呢?   继母呢?   ——谁会呢?   乏人爱怜的孩子总要少些眼泪,便是有了什么委屈也要自己仔细忍着,此刻她便不吭声了,低垂着眉目自己用手背擦擦眼睛,立刻什么眼泪都没了。   他都看到了,眼前又掠过前些日子在浮璧阁的光景,那时这位四小姐也是一般低眉敛目,在她活泼的二姐姐身边安静得像个漂亮的假人;明明经过那些镶贝母饰珠翠的漆屏时也曾流连侧目,可最终还是要买一张最低廉素净的绘屏,他便知晓她在宋府的日子过得殊为不易,小小年纪便磨出了一副克己善忍的好心性。   子邱多疼她几分……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轻咳一声放开她的右手,等再执起左手时力道便放得更柔,她却依然垂着眼睛不肯看他,眼角的微红像淡淡的花色,不知是在怕他还是在记恨他;而实际她还在等着他更厉害的下马威,却没想到后面再未出什么事,他处置好她的伤口后即回身吹了一声指哨,过不多时便闻马蹄飞扬之声,是他的坐骑濯缨自林深处奔来。   “此地凶险,四小姐不宜久留,”他已重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我且送你回猎场,此后再由你家中人为你请宫中医官诊治。”   说完,又低头看向她,问:“还能骑马么?”   她还坐在石头上腿软得站不起来,一听他这样问就又沉默了,一旁的濯缨威风凛凛,比方才那匹险些把她折腾死的棕马还要高大许多,她其实十分畏惧,但还是一边艰难地扶着石头试图站起来一边答:“……能。”   他看她一眼,暗暗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她便感到他又走近了,低沉的声音比方才稍暖些,说:“我扶小姐上马。”   这语气便同过去有些像了,实则比起“青霜雪风”一般的凛冽、她还是更喜融融的“红泥火炉”,只是今日既见识了这位世子冷厉肃杀的冰山一角,便也不再指望能凑到近前沾到几分暖——幸而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轻轻放下也不是多难的事。   她半低着头对他道谢,被抱上马时更有些不自在,濯缨的脾气却比她还别扭、像是十分不满被方献亭以外的人骑在背上,她还没坐稳它就烦躁地原地踱步、头一直甩来甩去像要把她摔下去;她吓得赶紧抓住缰绳,掌心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便又殷出血迹,还未上马的方献亭见状皱着眉不轻不重在濯缨脸上拍了一下,它立刻便不乱动了,只是还一直烦躁地打鼻响,像是在闹小脾气。   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从她身后半环着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又在她耳后说:“……抱歉。”   这是在替个畜牲跟她道歉?   倒不必了,可不如他方才在她伤口上打结来得疼呢。   “世子客气。”   她的声音也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同他说了句客气话。   他似顿了一下,终归没再说别的,掉转马头向深林外围而去,驭马之术果然比她高明得多,一路巨树林立也不曾磕碰,甚至都没让低矮的树枝刮坏她本已狼狈散乱的鬓发。   她的脑子则还在转,猜测此刻他或许已没有要杀她的念头——依她的揣度,眼下声名煊赫的颍川方氏在朝中面临的情势也未必就是多么顺遂,今日观台之上陛下当众下了东宫脸面、算是将废嫡立庶的架势摆了个十足十,方氏既为太子一党自然难免要拂逆圣意与天子作对,长此以往必然会引得雷霆落下,甚至说不准……一切都已经离得不远。   所以近来方氏子弟才频频对宋氏示好,本质是拉拢她父兄为东宫正统效力,她既姓宋、他便不能轻易断她的生死,甚至要将她好生送回去,以此换得她父亲的感激。   她心中一笑,多少感到几分酸辛,既觉得这个此刻在身后环着自己的男子实际离自己很远,又觉得自己与家族之间的关系委实有几分可笑——明明彼此无甚干系,可某些时候又偏偏紧紧绑在一起。   正飘飘渺渺神游天外,忽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濯缨扬蹄而立长声嘶鸣,突发的变故令她立刻又要仰身坠下马去,可这回在她身后的是他,巍峻的男子一手持缰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刚劲的力道令人微微疼痛又稍稍安心。   “怎、怎么了……?”   她惊魂不定,在濯缨立稳之后匆忙回头看他,彼时对方离她极近,宽厚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英俊的侧脸宛若刀刻斧凿般深邃,那双鸷鸟般的眼睛却并未看向她,右眼下多情的黑痣也骤然显得危险了。   她心猛地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向林深处看去,却见巨树掩映之下有一头牙口森森的白虎正目露凶光步步向他们逼近。   虎……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宋疏妍一个自幼养在江南的闺阁贵女,哪里见过此等凶悍可怖的场面?便是性情再淡泊也免不了要被骇得脸色煞白,又想莫怪方才的狼嚎之声渐渐遁去了、原是群狼也不敢进犯这猛虎独踞的六围之地。   它身型硕大,粗壮的四肢显得力量惊人,此刻窄小的瞳仁正一动不动地锁在他们身上,隐然泛着幽幽的绿光;宋疏妍已寒毛倒竖,浑身像被抽掉骨头一般软,腰间那人的手就是唯一的倚仗,坚如磐石定若岩松。   “不要动。”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沉平稳又轻不可闻。   她也不敢动,人在猛虎逼视之下早已噤若寒蝉,冷汗浸透她的衣衫,余光则见他持缰的右手微微收紧,对峙片刻后忽而青筋迸发用力一拽,濯缨当即掉转方向一跃而走,竟无一丝畏惧之色。   她却骇得惊叫出声,又听身后猛虎怒啸惊起林间飞鸟无数,濯缨再次发出响亮的嘶鸣、宛如插翅般在树间疾走,耳侧呼呼的风声令人失去了对位置的判断,她根本睁不开眼睛,须臾之间三魂已去了七魄。   偏偏这时他一直环在她腰间的手又松开了,恰似山川崩塌般令人惊惶,她拼命睁开眼睛回头去看,又大声叫他:“方献亭——”   他却并不回头,传闻中曾引诗家挥毫的少年将军正挽弓向后,肃肃如雪风吹琼英,巍巍若玉楼凝青霜,满场红袖只如云烟过眼,世人所赠盛誉其实不过他应得之一二。   嗖——   闪瞬之间翎羽飞动,即便是被护在他身前的她也能听到那锋利磅礴的破空之声,下一刻虎啸更为震耳、依稀却又多出几分凄厉,她于混沌间勉力去看,似乎瞧见那羽箭正不偏不倚射入了虎目之中。   这……   他……   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左手已再次牢牢圈紧她的腰,片刻前的抽离原来只为引弓射虎,事毕之后便再次回身看顾起她,更在她耳边沉沉道:“不必怕,已无事了。”   ……那时她不知何故哑口无言。   实际不该无言,至少该同他道一声谢,可年少之时心防太过脆弱、又偏偏恰巧遇见这世上最好的人,于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终于还是生出了些许愚妄的念头,那时还想:往后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能同这样的男子过一生?   神思恍惚之际又闻马蹄阵阵,她如惊弓之鸟般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他说:“是你哥哥。”   ……哥哥?   她连忙抬头张望,目力却远不及他,初时只能远远瞧见人影幢幢,等凑近了才看到为首那个满面焦急的是她二哥宋明真;娄家姐姐也在、身边陪着的似乎是她家中的兄弟娄风、娄蔚两位公子,另还有若干宫中禁卫随行,声势十分浩大。   “疏妍——”   她二哥头一个高声喊她,更策马疾驰到她身边,一靠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急切问:“你怎么样?可曾磕着碰着?——这、这是流血了?伤到哪里了?”   ……已有些语无伦次。   她心头一暖,忽而真正有了想哭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放肆、只能拼命忍了,边摇头边对她二哥说:“没有……没什么事……”   宋明真听见这话总算长舒一口气,而后才瞧见此刻好端端将他妹妹护在身前的竟是方献亭,愕然叫了一声“三哥”,又恍然道:“五围之内凶险万分,我就说凭她一个小女孩儿怎能自己平安出来,原竟是遇上三哥了……”   说着连忙下马对方献亭一拜,郑重道:“三哥救命之恩子邱没齿难忘,必禀明父亲重谢于君!”   话说得极恳切,方献亭却只神情淡淡地抬手请他起身,说:“先看看你妹妹吧,伤了手,也受了些惊吓。”   宋明真感激应是,又很快伸手将妹妹从马上抱下,濯缨如蒙大赦,还通灵般配合地甩了下身子,像是庆幸总算不用继续驮着一个外人了;而宋疏妍甫一回到哥哥身边心底的惊惶委屈便再也压不住,一双殊丽的杏目立刻红了,惹得她哥哥心疼不已、匆匆将人揽进怀里安慰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宋明真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一会儿哥哥就带你回去……”   这般兄妹相拥的动人场面颇令围观者动容,而两人身后的方献亭亦瞧见了宋疏妍一从自己身边离开便哭红了的眼睛——原来不是不会闹脾气的,只是不会跟外人闹罢了。   他收回目光下了马,这时娄桐也一并走上了前,脸色苍白地凑到宋疏妍身边探看,十分局促歉疚地道:“四妹妹可是吓着了?——唉,这、这都是我的罪过,好端端做什么要闹那样的玩笑,平白连累你成……”   “玩笑?”   未到一半便被宋明真打断了,声音像压着火。   “娄家小姐好大的排场,竟要用人命做玩笑?难道我家妹妹便是命如草芥、活该要为博你一笑丧命不成!”   宋二公子为人一向洒脱爽朗,倒少见这般疾言厉色的凛然模样,娄桐闻言脸色更白,支吾道:“我,我并非……”   宋疏妍自不愿二哥为了自己同他人交恶、何况对方还是门庭显赫的关内娄氏,于是赶忙暗暗拉了他一下,又无声对他摇头;娄家兄弟也是眼尖,年纪稍长的娄风更为机敏,一见宋疏妍有不计较的意思便瞅准机会上前一步同宋明真道:“今日之事皆是桐儿之过,你要打要罚我都代她受,回去也定让父亲严加管教、一归长安便登门致歉——眼下还是先顾着你妹妹,带她回昭应县请医官来看吧……”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更回头对方献亭使起了眼色、央他从中劝和;后者看了看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又扫一眼宋疏妍苍白已极的脸色,终是开口:“林中有一白虎伤而未死,此处恐非说话的地方,便由左千牛卫护送诸君退回昭应县,右威卫随我入林清道。”   话音刚落、南衙二卫还不及应声领命,众人身后便传来一声笑,有人朗声道:“冬狩首日便入六围而射白虎——贻之,你便这般由不得他人居上么?”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自山林深处走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昂藏七尺、眼瞳黑中带碧,赫然正是二殿下卫铮,身侧除禁卫外另随行一人,自是钟曷之子钟济。   在场之众向秦王行礼让道,他则携钟济一并慢悠悠地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下马之时挥手免去众人大礼,又笑问:“这是怎么的,好端端都聚在一处?”   这位殿下颇得他舅父真传、历来皆是耳聪目明绵里藏针,此刻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却早已落在了眼生的宋疏妍身上,匆匆扫过她狼狈凌乱的鬓发,又在她那张漂亮得如同罗浮一梦的小脸上停留了半晌。   “都是舍妹闹出的乱子……”一旁的娄风将军拱手答,“玩闹之时不知分寸,不慎惊了宋小姐的马。”   “宋小姐?”   卫铮挑挑眉,目光在宋疏妍身上落得更实。   “可是尚书左丞宋澹宋公之女?”   宋疏妍今日已历多番波折、实无心力再同这些长安的贵人们周旋,偏偏眼下又被当众点了名,令她有些心烦意乱;她二哥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递给她一个抚慰的眼神,随即领着她一同向秦王下拜,代她答:“回殿下,正是。”   卫铮掺杂碧色的眼微微一亮,回身向他兄妹二人走近了几步,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伸手亲自将宋疏妍扶起,令后者在一惊之下微微倒退了一步;一旁的娄风见此不禁皱眉、又暗暗看了站在另一侧的方献亭一眼,他亦脸色微沉,神情颇有几分晦涩。   “宋公未免将掌珠藏得太深了些,”这厢卫铮见宋疏妍后退一步也不恼,仍是眉眼含笑,“之前一直不曾见过,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偎在哥哥身后半低着头,仍由哥哥代答曰:“舍妹因故自幼养在江南,近来方归长安还不曾外出见过世面。”   “那便难怪了,”卫铮点头,看着宋疏妍的眼神越发显出几分深意,“金陵宋氏雅韵天成,江南水土又最是养人——宋公好福气。”   这话说得颇为高明,无一字盛赞宋氏女的姿容,又偏偏将对她的兴味露了个十足十,宋疏妍在钱塘着实没见过这等孟浪的做派,一时却也口讷起来了。   “只是娄家小姐也该多当心,”他又折身看向娄桐,神情更微妙了些,“他人性命并非儿戏,若因一时玩闹害了宋小姐终身,他日又当如何同宋氏交代。”   娄桐做了错事本已十分自责,听了这话更是羞愧难当连连致歉,她家两个兄弟却是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都听出了二殿下的挑拨之意——娄氏历来便属方氏一党,宋氏之人若因小女儿家闹出的这桩意外而同娄氏生了龃龉,那……   “殿下说的极是,今日也多亏有三哥在,”娄蔚娄小公子年纪不大、人却十分精乖,此时一听话锋转得不对便连忙出来打圆场,“若非三哥箭射白虎护了宋小姐周全,这回恐真要酿成大祸……”   关内娄氏不愧与颍川方氏亲如同宗,娄蔚一句话不单让二殿下歇了再行挑拨的心思,更否了对方此前说方献亭“由不得他人居上”的调侃,护人护得十分周全。   一旁的钟济听了这话却忽而冷冷一笑,侧目看向方献亭,因常年驻守西北边境而被风沙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脸显出一种异样的野性,道:“虎狼盘踞五六两围,冬狩首日向来无人出入,方世子今岁怎么这般性急,入林甚至不与方氏几位公子同路,莫非……”   停一停,神情更危险:“……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么?”   话音一落场面便是一僵,唯独二殿下卫铮还自在如闲庭信步,悠悠然四处看了一圈,又道:“如此说来你身边的临泽也不在——贻之,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颍川方氏行高于人,长女方冉君与那苏瑾的过往纠缠又怎能被瞒得密不透风?钟党之人早知太子妃与棣州刺史有旧,在苏瑾获罪被召回长安后也一直派人暗中监察,只是方献亭将两边都护得太好、令他们久久未能得手;幸而那苏瑾是个不经事的意气书生,竟暗中甩脱方献亭留在他身边的人私自前往骊山,钟党得讯后便欲捉奸见双、一举将太子妃乃至东宫拉下马,可恨最后关头还是被搅了局,方献亭身边的临泽半个时辰前已带晋国公府私兵将苏瑾截下带回长安,其间还险些扣下秦王府的人,着实令人肝火大动。   此刻卫铮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却多有起伏,看着方献亭八风不动的模样尤其恼恨,怨他颍川方氏泥古不化冥顽不灵——他卫铮除了不是皇后嫡出,其余哪点比不上皇兄卫钦?那病秧子优柔寡断筑室道谋,又怎堪坐上那个位子继承大周三百年基业?   方献亭……若你肯为我之臣,那……   “臣所言所行既无逾矩,便无需同谁交代,”方献亭目不斜视,极平静地答,“至于左右私臣更与旁人无关,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言辞清寡,清正疏离,方氏之后是普天之下最忠诚的臣子,同时……也是最难驾驭的臣子。   卫铮眉头皱起、眼中已露出几分怒色,一旁的钟济更是大为光火——颍川方氏实是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在宋家他已忍让了那方云诲一回,莫非他们便以为他是怕了、可以随意欺侮?他陇右钟氏亦是极贵之门!焉可这般受人折辱!   “方贻之,你放肆!”   钟济勃然大怒,“刷”的一声自腰间拔出剑来直指方献亭。   “秦王殿下问话、孰敢如此顶撞?遑论你孤身入那无人之地,敢说未行鬼祟之事?今日若不将话说个明白,便随我一同去御前分辩!”   一番厉喝掷地有声,却将两党之间虚假的和平撕了个粉碎,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娄氏兄弟一见钟济胆敢对方献亭不敬、立刻便也拔剑相向,朝堂之上文臣激辩尚还有所节制,他们这些武官若是压不住火气恐就真要动起刀兵了。   一旁的宋明真见此情状实是万分为难,虽则心下同他三哥更亲、可宋氏一向中立此刻也不好偏帮,除他之外南衙诸卫更是进退维谷,也不知该护秦王殿下的驾还是该助他们上将军的阵。   “元景元希,”方献亭于此时开了口,依旧不怒不动,却对娄风娄蔚两兄弟摇了摇头,“把剑放下。”   娄氏兄弟颇为游移,娄蔚更皱眉叫了一声“三哥”,钟济见此冷笑一声,谅他方献亭也不敢对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儿子动手,且即便他此时劝阻也已于事无补,今日争端他必会上达天听。   “殿下宽厚,并无意与谁为难,”钟济又上前一步,冷锐的刀锋离方献亭越来越近,“方世子只要将事情讲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对谁都好。”   ……仍未放弃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献亭负手而立,一双冷沉的眼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向钟济——借裙带上位的无餍之门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逞凶斗狠?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对方,遗憾的只是二殿下不能与东宫并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态却更激怒了钟济,鱼死网破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偏偏却在挥剑之际听见一道文弱的女声——   “此事原是臣女的过错……”   众人皆回头看去,才见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开了口,她站在哥哥身边低眉敛目,一张秀美如画的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马匹受惊、臣女无力自救,途中约在四围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悯我孤弱、追至六围代为制住惊马,归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脱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气氛有种微妙的僵凝;方献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条尚缠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驳的血迹殷透。   她确已累极了……却还是为他说了谎。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却始终低着头未能让他遂愿;卫铮则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哦……是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 第25章   “什么?”   雕梁绣柱的汤泉宫内水气缭绕, 天子卫峋正在温泉池沐浴。   “今日方贻之敢当众拔剑对着铮儿?他这是要造反吗!”   震怒之声惊得殿中宫娥纷纷跪地垂首,唯独那衣衫半解的钟贵妃胆敢手捧银盘依偎在陛下左右,保养得宜的玉指还同少女般白皙纤细, 拈起一颗冬枣送到对方嘴边,声音柔柔道:“晋国公世子历来恭谨谦和, 怎会行如此悖逆之事?听说是娄家那两个孩子同铮儿起了些争执——少年人么, 一时意气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   “意气?常有?”卫峋眉头紧锁,一张年老下垂的脸沟壑纵横,“铮儿是朕亲封的秦王!是皇亲贵胄!他们拔剑相向便是藐视天威,是不敬朕这个君主!”   说着一掌便将贵妃手中的银盘打翻在地, 色泽鲜亮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 跪伏的宫娥们个个骇得浑身发抖。   钟贵妃叹了一口气, 挥挥手示意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去,自己则徐徐解下外衫一并入了汤泉, 玉手在天子松弛肥硕的后背上轻轻捏着, 轻唤:“陛下……”   这一声是五分怯并五分嗔,可要将男人的心肝儿都掏去了,卫峋身上一热心下一软, 终是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声音缓了些, 道:“朕也不是冲着你……只叹那关内娄氏当初碧血丹心忠义无双, 如今却竟沦落成了颍川方氏的走狗伥鬼——娄啸那两个儿子都是软骨头、成日被晋国公府使唤得团团转,今日这般放肆敢说没有方贻之授意?朕能看错才是怪事!”   越说越恼,气喘声都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钟贵妃眼中划过一抹笑,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一边伸手抚在卫峋胸前为其顺气、一边又假意劝:“方家世子年纪尚轻,偶尔轻狂些也是难免, 陛下莫要为了一介臣子气坏了龙体……”   “朕哪里是气他……”   卫峋摇头而叹。   “那孩子自幼出入宫闱、也算是在御前长大,朕自然知晓他的性情,是个襟怀坦白的好孩子……”   “只是方氏……”   他顿住不再说,也许那一刻也感到难以启齿——颍川方氏如何呢?芒寒色正谠言直声,正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忠烈清正的门庭,数代以来不知多少儿郎埋骨沙场为国捐躯,即便是如今最令卫峋恼恨憎恶的晋国公方贺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数十年来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屡屡将胡虏挡在边疆之外,终使大周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他们实在太过恃功自专。   坐拥高官厚禄不够,手握兵戎大权也不够,朝堂之上诸事万端他们都要横插一手,甚至连最为君主所惮的立储之事也干预得毫无顾忌——群臣百官皆知他更爱重次子卫铮、早有废嫡立庶之念,偏偏他颍川方氏要出头露角襄助东宫、甚至不惜在朝结党直接与他这个天子为敌!   党争之事何等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贻害国家,历朝历代哪个君主可以容忍?只有他卫峋百般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方贺呢?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硬是要逼他将皇位传与东宫!   且不说钦儿是否是帝王之才,单说他那个身子……如何能坐得住这江山!   卫峋懊丧不已,神情更是烦躁,钟贵妃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斟酌道:“颍川方氏甚有人望,当年若非晋国公击退突厥,而今恐也难免国家破碎……陛下便多宽宥他们一些吧……”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天子一听这话更是恼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干陈年旧事,彼时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却骤然兴兵扬言要攻下长安,他御驾亲征率众抗敌,却不幸于怀远身陷重围不得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是晋国公方贺带神略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不单救了天子性命更一举稳定边疆局势。   那是臣子最大的功勋荣耀……同时也是君主最大的伤痛耻辱。   卫峋闭了闭眼,心下对方贺的态度更为复杂,此时又听贵妃在身边道:“陛下也知道,臣妾一向敬重晋国公,当他是护国安民的英雄、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是国公对臣妾却似偏见极深,连带着对铮儿和臣妾的兄长也不假辞色十分敌视……臣妾恐、恐……”   她顿住不说了、眼泪却脱出眼眶一滴滴坠下来,瑟缩的模样那般惹人怜爱,真将天子一颗心揪得百般紧——他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怕他百年之后太子继位、方党之人会对钟氏一族大加屠戮,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堪受此椎心泣血之痛?   “惠儿……”   卫峋心疼地揽过爱妃的香肩,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美丽的脸颊,低声道:“你与铮儿是朕至亲至爱之人,朕自然万事都会以你们为先……”   “至于那些胆敢伤害你们的人……”   卫峋微微眯起眼,脸上的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朕必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殿阁之内热气蒸腾,禁苑之外却在入夜时又下起了雪。   昭应县本不过供朝中文武暂住歇脚,自不会处处舒适如豪族大宅,备的炭火并不足量,如此落雪之夜难免苦寒;宋三小姐宋疏浅本就住得不甚如意,在听闻自家四妹妹今日竟在秦王殿下跟前露了脸、甚至还与她贻之哥哥同乘一骑后便更是肝火大动,用晚膳时当着长辈们的面也不肯消停,处处都要出言嘲讽挤兑一番。   “四妹妹好大的本事,今日猎场内外尽传你的事去了……”   她哼笑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娄家姐姐历来为人飒爽心思单纯,恐怕还不知自己这回帮了别人多大的忙,四妹妹若是心好合该去娄家探望一番,再备上厚厚一份谢礼才最妥当……”   一番话说得真要酸倒人的牙,以至于连叔父宋泊家的几位堂兄弟姐妹在饭桌上听了都忍不住要暗自憋笑;宋澹同样已然知晓今日林中所发之事的原委,一时也无暇理会三女儿的拧巴脾气,只看着坐在下首默默用膳的幺女宋疏妍,微皱起眉问:“可请医官看过了?伤口还疼么?”   申时末刻宋疏妍就被她二哥亲自送回了住处,也早请医官来上过了药,此时便放下筷子恭敬地对父亲点头,答:“看过了,劳父亲惦念。”   她说完便微微抬起眼睛,即便不想承认、但心底其实仍有些盼望父亲会把她叫到身边看看她手上的伤,尽管那并没有多严重,尽管他看或不看对伤口愈合也无任何影响;他却只点了点头、再没说别的,她的心便微微落下去,再没有什么波澜了。   “听闻今日娄家那两个在秦王殿下面前拔了剑?”   父亲已转头看向次子宋明真,朝堂之上的大事显然更能得到他的关切,二哥点头应了,父亲便同叔父宋泊对视了一眼;两人并未当着众儿女的面多言,只在晚膳过后将二哥单独叫走了,宋疏妍在坠儿的搀扶下起身送几位长辈离席,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她三姐姐却不会因此就放过她,回房前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好一通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是她心机深沉又豁得出去、如何如何丢了宋家的脸面;她只听不回,对方骂得累了也就愤而离去,叔父家的几位兄弟姐妹看着她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微妙,大概同样对她有些误解吧。   她心中有许多叹息,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遭罪受屈、回了家却还要被血脉相连的亲人这般折腾,偶尔也会想要解释,但最终也都咽下了,心知他们其实并未将她当成亲眷,只是一个姓氏相同的无关之人罢了。   她跟坠儿一同从堂屋出去,半路又被二姐姐追上,她今日同她一起遇险,却幸而早一步被从家中带去猎场的仆从救下,人没一点磕碰、好端端的面色红润。   她拉着她给她赔不是,骂家中那些仆役办事不牢靠、竟都忘了要去救她,说完又笑起来,说:“不过你这也算因祸得福,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总不会教人吃亏……”   ……“因祸得福”。   原来也同三姐姐一般艳羡她在那几位贵人跟前露了脸。   她心中又空了一些,也不知答什么才好,也许那一刻也是有些委屈的吧,可终归也没外露;同二姐姐分开后忽然特别想见二哥,可他同父亲和叔父议事许久也没从房中出来,她等得有些厌了,转而只想出去走走。   “小姐要出去?”   坠儿颇有些为难。   “外头下起雪了,冷得要冻掉人的手……小姐今日遇上那许多污糟事、想也累得很,不如还是早些回屋歇下吧……”   可她并不想回,实际若此刻能有一架马车,她便想索性驾着它一路折回钱塘去,外祖母还在病中,她也早记挂多时了。   “还是去吧,”她的神情淡淡的,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檐角外飘飞的夜雪,“别忘了同崔妈妈说一声,多取两把伞来。”   昭应县外已是行人渐稀。   酉时前后还车马喧腾,是狩猎归来的男子们在命仆役清点猎物筹备猎具,如今这时辰人就几乎都散去了,夜雪静静地下着,宁静又安谧。   宋疏妍和坠儿一同走在空荡曲折的路上,不多时便可瞧见骊山外围的深林,松涛起伏间已可窥得皑皑雪色,想来明日一早便能见到极秀丽的风光了。   她有些出神,眼见造化自然如此神妙,身处此间便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她心中那些小小的落寞与伤怀更加不值一提,只是它们存在得那么真切,一时竟也挥散不去。   她暗笑自己心志不坚,独处时或还心境开阔、一同他人作比便又失之淡然——不是早就想定了么?长安固非她的归处,又怎好苛求这里的人都将真心赠与她呢?   她一步步地走,飘飞的夜雪就在眼前打着旋儿,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就更静一些、舍下的东西也更多一些,终于某一刻她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却偏偏在那时听到熟悉的骏马嘶鸣;坠儿在身旁“咦”了一声,踮起脚向远处张望,不多久便惊喜道:“小姐你瞧——那边的可是方世子么?”   寒风萧索,吹起她青黛色的斗篷,回头自伞下看去,正见那人下马牵着濯缨缓步向她走来,“晚来天欲雪”的意境立刻变得更明晰,她想在未来的某一日自己或许终会将那句“能饮一杯无”问出口。   “四小姐。”   他已走到她面前,鬓间有点点落雪。 第26章   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一波三折尚在眼前盘桓不去, 她记忆更深的却是他在道观前看她的那个肃杀冰冷的眼神,一瞬间又觉手心一疼、像是再次被他用力打了个结,于是一切旁的心思都消散了, 只剩下淡淡的疏离和畏惧。   “……方世子。”   她规规矩矩地对他低头行礼。   他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她想两人既是偶遇、应当也不必多么仔细地寒暄, 于是点个头打算折身走了;他却叫住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落雪的阴影,在旖旎的月色下莫名显得温和起来,低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 问:“伤口都处置过了?”   她一愣, 倒没料到他会这样客气, 点点头说都好了,却又见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匣子递过来。   她颇有些无措, 问:“这是……?”   “伤药, ”他答,语气淡淡的,“原本想托你哥哥带给你, 既然遇上了,还是直接给你。”   宋疏妍哑然。   这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想不到本该在骊山禁苑休息的他专程到山下来会是为了给她送药, 一时还有些不敢接。   他却以为她是不想要,当时皱了皱眉,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此药成效上佳,按时涂抹不易留疤, 最宜……”   他没再说了。   她还在发愣,暗地里又猜他想说的是“最宜女子取用”,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涩,却是又想起方才同家人一起用晚膳时的光景——父亲,似乎还不如一个外人待她仔细……   这念头着实有些不妥,身边的坠儿则因她迟迟不接方世子的东西而深感惶恐,在背后偷偷扯她的袖子,叫:“小姐……”   她总算回过神,还在斟酌要不要推辞,他却先一步道:“拿着吧,以免再劳动你哥哥。”   这便是不容推拒了,她也不打算表现得太惹人厌,便恭敬地两手接过,又对他欠身,回:“那便多谢世子了。”   他“嗯”了一声,似已打算离去,这样很好、她跟坠儿也该走了;人都已经转过了身,他却再次将她们叫住,问:“四小姐这是要去何处?”   她转身的方向不是宋氏的住处,倒像要往山林里去。   “去林中散步。”果然她这样答。   他眉头微微皱起,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一个人?”   她眨眨眼,扭头看了看坠儿,答:“……我们两个。”   他默了一会儿,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些无言的模样,坠儿在一旁瞧着莫名想笑,过一会儿又听那位世子道:“夜中无人,又有落雪,四小姐还是早些回家为宜。”   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应了一句,但语气轻飘飘的、一听就是应付罢了,他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一些,也许当时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闹了些不愉,终而叹道:“我亦要入山归禁苑,便与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洁,两相辉映在一处,倒不知哪方更是绝色;宋疏妍和方献亭一同走在骊山外围的深林里,坠儿和濯缨都跟在身后,天地似是倏然变得安静了,只有他们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声。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着头,余光还落在身边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这样示好大抵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望她不要将白日的实情再说出去——她自然不会说的,毕竟已当众扯了谎,怎好再打自己的脸。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们一起开了口。   两人一同顿住,他低头看她一眼、做了一个请她先说的手势,她便半垂下眼睛,继续道:“我本非长安中人,也不通晓诸般利害,有些事见过就忘了、往后绝不会再提起……还请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虽寡言少语、心却七窍玲珑,今日在二殿下面前寥寥几句便解情势之困,显见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聪明得紧。   “四小姐机敏豁达,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语气难得有些变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缓些,“今日肯代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话说得如此直露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林中雪光莹莹、衬得他也越发清贵高华,与白日里箭射白虎的英武锐利殊异良多。   ……大概的确是个耿介坦荡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觉得也可以同他说两句真话,虽仍难免防备重重,可终于还是开了口:“世子卓尔独行,世人自然归之若水,我二哥哥视阁下如兄长,可惜受困于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还盼世子体恤。”   ……这话说得太深。   她早就对自家二哥和方献亭之间的关系抱有疑虑:父亲与叔父摆明无意搅进方钟党争,宋氏清流名门、也没那么需要从龙之功,二哥却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别霄楼偶遇时她还听见他们要保举二哥入兵部为官。   二哥不过是家中庶子、生母又无显赫出身,届时万一行差踏错谁能保得住他?颍川方氏的确誉满天下,可今日她在猎场上瞧得真切,天子对东宫几乎已不留一丝余地,倘若最终真要废嫡立庶,方氏又当如何与圣意相抗?   这个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愿他成为方氏拉拢甚至捆绑宋氏的筹码。   而这“体恤”二字一出方献亭便神情一凝,暗叹眼前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当真心思缜密,也的确是诚心记挂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潇潇落雪被高大密实的松林遮去了大半,只偶有几片会悠然落在他的眉间,一囊新句千丝雪,万叠青山两屐云,颍川方氏除了是沙场征伐的第一将门,也是积蕴甚厚的簪缨豪族,倘若万般心事皆了却,或许眼前这人看上去也会显得更闲适些。   “我知四小姐所虑,亦知宋氏所忧,”他负手走在她身边,字字平和清晰,“只是你我视子邱或有不同,最终做决断的终归是他自己。”   “方氏声名盛极,已无意再贪新功,时下并非不知党争之害,只是形势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为。”   “子邱于四小姐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于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于国家更是瑚琏之器栋梁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样把话说得很深,大概是为了与她郑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却十分惊讶,泰半也没想到他会跟她一介闺阁女儿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看着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划过一丝笑意,尔后又严肃起来,说:“子邱质性自然,亦怀鸿鹄之志,如今既要应武举、他日便注定无法在令尊荫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势论,要独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他又低头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满地的霜雪还要明净,“若宋氏实无意让子侄与方氏偕行,我不会勉强。”   她至此已无言以对,忽而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显得有些渺小——她只一心护着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东西却还有很多;脸莫名热起来,满地雪光映出她脸颊上的绯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无意间变慢,头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请世子不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着变慢、像是为了配合她,坠儿在身后听他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一样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头不注意时伸手为她挡开了一截险要刮坏她鬓发的松枝。   唉。   ……可真好。   坠儿痴痴地看,越看越觉得眼前两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心说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妈妈好生讲讲今日的见闻,待回钱塘见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细说说今岁小姐在长安遇上了一位怎样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面的宋疏妍却还不知自己的婢儿已默默想出了那么远,余光只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侧的方献亭身上,对方并未撑伞,鬓间落雪的样子显得有些太清寡了。   应当要拂去的。   ……只是不能由她来。   “伤药一日涂三次,半月可见好,”飘忽间他又开了口,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整,“如不够用,可请你哥哥再来找我。”   她回了神、欠身向他道谢,心中却想这样的好东西恐怕最后也落不在自己手里——就好比上回那张绘屏,绕来绕去也还是被人搬出了平芜馆,她在家中腾挪的余地本不富裕,想来更无福消受这位世子的善心与怜悯。   他却还不知上回的无心之举曾给她惹出过怎样的麻烦,少顷又提出送她回昭应县,她已知晓这位世子教养不凡、大抵也不会由一个名门贵女独自在雪中走夜路,于是最后还是应了,尽管那时本心里其实并不想走。   分开时两人也各自礼貌作别,她都转身要进门去了、眼前又划过他鬓间落雪的模样,斟酌半晌还是又折回去避进坠儿的伞下、将自己的伞收起递与他;他微微挑眉,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她想往后大抵也不会再同这人这样独处,又有一丝惋惜在心底悄悄荡开。   ——其实他不必对她说“感激”,反倒是她该归还不少恩情,譬如今日在林间他救她出虎口,也譬如此前在山中他为她抬车辕。   “夜雪未停,霜寒风紧,”她得体地同他说着,少见地能赠予别人一些东西,“请世子拿上它吧。”   他原本打算推辞、婉拒的话都到了嘴边,最后看了一眼她低垂的眉眼,不知何故还是答应了;伸手接过时他同她道了一声谢,而她则再次欠身,目送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还真是同初遇那夜有些相像。   她淡淡一笑,一颗心静如止水又暗闻潮生。 第27章   她的伞十分别致, 尺寸不大,淡淡的花粉色,竹制的伞柄处绘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   方献亭看了半晌, 终归还是没把它撑开,虽则静夜里四下无人, 可若一个闺阁贵女的物件被他拿在手上招摇过市恐还是于她的名节有损, 遑论那夜的雪也不大,比过去随父亲在军中时要好得多了。   上山入得禁苑,天子赐臣子暂居的宫殿在汤泉宫西北侧,他尚未进门便听内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眉头紧锁匆匆入殿, 果然见是长姐方冉君来了。   “愚蠢!荒谬!寡廉鲜耻!”   父亲的怒喝伴着母亲的啜泣一同撞进耳里。   “你是一国储君的妻子!是我颍川方氏的女儿!与一介罪臣偷情私会?你还要天家和方氏的脸面吗!你还要你自己的脸面吗!”   雷霆震怒声声惊心, 殿阁之内已是一片狼籍,苏瑾私赴骊山一事终归未能瞒过父亲的耳目,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 片刻前一度平和宁静的心再次缓缓沉下去。   他的母亲姜氏前段日子还缠绵病榻,近来刚刚好转便强撑着来了骊山,未料第二日便遇上这样的惊涛骇浪, 眼下是一边落泪一边试图平息丈夫的怒火,拉着他的手臂苦劝:“冉儿已知错了, 她知错了…………”   可惜方冉君却白费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在被父亲摔烂的满地碎瓷间仰头站着,一双早已哭到红肿的眼睛满是荒芜与恨意。   “脸面?”   她冷嘲出声,轻蔑又悲凉。   “事到如今……父亲还是只在意‘脸面’么?”   “我呢?”   “父亲有哪怕一刻想过我么?”   “储君之妻、方氏之女……哪一个是我自己选的?”   她忽而惨笑起来,一脚踢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瓷片, 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却似乎让她感到了一丝痛快,于是又狠狠踢开一块, 眼神渐渐显得疯狂了。   “没有!”   “没有一个是我选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错?”   “我有什么错?”   “我错在不该姓方!我错在不该成为父亲的女儿!我错在五年前没有跟你们鱼死网破!”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会对我感到愧疚——”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们还在逼我!”   ……似已全然失去理智了。   眼看满地碎瓷就要把人割伤,方献亭在场面失控前上前揽住了姐姐,父亲的怒火却愈发高涨,惯于执掌千军的手被气得微微发抖。   “东宫人品贵重,多年来对你百般包容忍让,皇后娘娘亦将你视作亲女悉心关照——这些你都不记得?偏偏要自甘下贱去找那个苏瑾?”   “人生在世孰能从心所欲?人人皆有所舍所悲——你母亲为你终日以泪洗面,你弟弟屡屡为你遮掩丑事、更赴河北道数月收拾那个苏瑾留下的烂摊子——你呢?你做过什么?”   “你究竟何时才会明白,你早已不只是你自己!一步踏错祸及东宫,此后便是四方兴兵天下离乱,可知会有多少生民因你一己之私无辜丧命!”   “方氏无数英烈为国战死沙场,今日你能安享太平、好端端在此大放厥词论那些儿女情长也皆是托了他们的庇佑——方冉君,问问你自己,你可当得起这一个‘方’字!”   句句质问凌厉至极,恰似尖刀将人心伤到血肉模糊,方冉君面色惨白、一双枯朽的眼却已几乎流不出眼泪;悲痛与无力不知何时渐渐化成憎恨与决绝,也许那一刻她的确打算与这世上的一切“鱼死网破”。   “好……我担不起。”   她后退两步绝然而笑。   “我不堪为颍川方氏之后、也不堪为晋国公之女……忘恩负义狗彘不若,更不堪为东宫之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恩情我亦担待不起,今日便尽还与双亲……他日父亲将我剔出族谱,便也算还了‘方’字一个清净!”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说着,翻手就将不知何时藏在袖间的一块碎瓷露了出来,姜氏哀恸的哭声尚未来得及变成恐慌的惊叫、方献亭已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寒芒,眨眼间锋利的瓷片便狠狠扎向方冉君脆弱的颈间,下一刻鲜血淋漓、刺目的红令人目不忍视。   ……是深深刺进了方献亭的掌心。   方冉君几近癫狂的动作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则奔至近前哭得更凶,殿阁之内越发混乱,唯独方献亭脸色不变、好像伤的不是自己,另一只手仍牢牢揽着姐姐,低头看着她的眼神晦涩难明。   绝望的眼泪终于再次脱出干涩的眼眶,彼时方冉君的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你们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缓缓跌坐在地。   “……即便是死,也不肯放我自由么?”   夜雪仍在下着。   罗襟湿未干,又见满山白,或许天地造化本是这般无情,无论人间悲欢何等跌宕,俱是一般神秀旖旎;偏殿之中一灯如豆,方献亭独坐其下处理着左手的伤口,俄尔听闻身后门扉响动,回头见是父亲来了、当即便欲起身相迎,方贺则摆摆手示意他坐着,走近时神情已显得十分疲惫。   “伤口如何?”   他在独子身边坐下,见瓷片已被取出搁在了桌子上,伤口边沿的皮肉狰狞地外翻,鲜血仍不停地往外渗着;他眉头紧皱,转而亲自为独子上药,一边动作一边低声道:“眼下不便请医官前来诊治,且忍一忍。”   自然不便的,否则朝中文武群臣都会知晓天家与方氏的丑事,太子妃名节珍贵,绝不可被人捏住命门。   方献亭应了一声,上过药后又自行单手取过细布包扎,深邃的眉眼动也不动,似早将这些皮肉伤视作家常便饭;方贺看着他在灯下拖长的影子却难免感到些许怅然,沉默良久,又叹:“倘若你姐姐……”   只开了一个头、最终也没把话说到底,方献亭侧首看向父亲,那一刻感到他忽而苍老了十岁。   ——可这一切又是谁的错?   长姐少时性情活泼、的确不适生于宫墙之内,如今所求也无非一段良缘,多年来却总为家族所累——可难道父亲就做错了么?他一生护国安民无一日懒怠,方氏满门清正无一人奸邪,眼下若因徇一人之私而致国家大乱,父亲又当如何对天下人谢罪?   他并非视声名重于性命的虚妄之人……只是毕生因公灭私,绝无可能为家忘国。   但……   “长姐那里,想来日后也不应逼得太紧,”方献亭谨慎地说着,同时细细看着父亲的脸色,“若他日局势大定,或许……”   ……或许什么?   难道还能成全了她?   奏请新君废后、贬方氏之女出宫?   这自是荒唐的话,果然方贺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次子的眼神既不平又带着些许萧索。   “我知你悯惜你姐姐,觉得为父待她太过严厉,”他沉沉叹着,“只是方氏已行于此,必当戍卫国家清明吏治,东宫继位之后亦需我族鼎力辅佐,若无后宫维系恐亦多有不宁。”   “这世上最难走的便是正确的路……贻之,你亦终有顶风冒雪之日。”   低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行宫殿宇间,既是这世上最清醒端正的教诲、又似冥冥中最冷酷残忍的预言,最终果然应验,伴他走过了一生。   “……是,父亲。”   方献亭低眉应答。   方贺沉默下去,接过独子手中的细布替他包扎,许久过后才又问:“听闻你今日在林中救了一个宋家的女儿?”   方献亭眉眼微微一动,应了一声“是”,方贺便又问:“是哪个孩子?”   “是宋公的幺女,”方献亭答,“宋四小姐。”   方贺挑眉凝神一想,果然不知宋澹何时还曾有过一个四女儿,方献亭便简要解释了几句,说宋四小姐乃宋公先夫人之女,亦是宋氏长房嫡出。   方贺点点头,看上去并不如何上心,片刻后又道:“今日观台之上陛下提起你的婚事,想是有意撮合方钟两姓联姻,为父已直言回绝,不会容钟氏借机生乱。”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今日这事生得颇为蹊跷,钟贵妃表现得那般热络、兴许联姻本就是钟氏给陛下出的主意,表面是对方氏示好、在天子面前博了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实则一旦应允必招致无穷后患,正如一枚暗钉埋入方氏后宅,怎能教人安心?   方献亭深知父亲所虑,少顷又听他道:“不过你已及冠,的确也当娶妻成家——两镇节度使谢辞家中应有一适龄的女儿,此外姜氏族中也有你几个表妹总央着你母亲要到长安来,过段日子你便都去见一见。”   顿一顿,继续道:“宋氏之女也未为不可……伯汲的三女应是他如今的夫人万氏所出,其母族在扬州颇有声望,若与之联姻或可同朝中江南一系的文臣走得更近些……”   百般筹谋千般思虑,桩桩皆与男女情爱毫不相干,方氏之人当为生民立命,私欲之流自然尽当捐弃。   那一刻方献亭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也许她五年前出嫁时也是同此刻一般的光景,须臾之间万般皆定,此后便要与一个彼此生疏的人度过漫漫余生;他并不像她当初那样悲不自胜,只是不知何故眼前却忽而浮现一朵纤弱的梅花,小小的,飘摇的,寒风拂过暗香浮动,落于襟怀幽幽可闻。   他垂下眼睛,只一瞬它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空阔的殿阁和即将燃尽的灯芯,随后他便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说——   “……全凭父亲安排。” 第28章   次日一早,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是停了。   昭应县内积雪甚厚,想来山中跑马只会更为艰难,宋二公子却是踌躇满志起了个大早, 更立意要往林深处去、好生填一填昨日的亏空——他昨日为护送受伤的妹妹,过午之后便再未行猎, 如今收获恐怕还没那些只在外围打山鸡兔子的贵女多, 教人如何甘心?   宋疏妍昨日亲眼见识过五六两围的凶险,自然难免为她二哥挂心,宋明真只笑道:“我又不是你,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刮倒——昨日三哥带着你尚能箭射白虎出入自如, 怎的我就不行了?”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掷地有声, 从旁经过的三姐姐宋疏浅听了却暗暗嗤笑一声, 待宋明真离去备马之时还凑到宋疏妍身边冷嘲热讽,说:“四妹妹也莫要再劝了, 二哥哥求功名之心迫切得紧, 连自比方世子这样的昏话都能说出口,你还指望他听进什么?”   说完便抚抚鬓间的钗环悠悠然转身走了,气得坠儿在人身后愤愤地啐了一口。   冬狩次日亦要先至猎场, 各家儿郎须待发令之后再行入林,宋疏妍随家人赴会时恰巧又在猎场门口遇上了方氏诸位子弟, 他们个个高踞马上英武不凡, 气象确与宋氏这般的文臣清流大为不同。   方献亭自然也在其中,众星捧月引人注目,或许因昨夜两人曾私下见过,今日宋疏妍看他的心境便有了些许不同——一时觉得离他近了几分, 一时又觉得还跟过去一般远;欲收回目光之际又意外看到他武服窄袖之下的左手缠了几层白布,依稀……像是受伤了。   ——他怎会受伤?   明明昨夜还……   她有些出神, 目光便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没一会儿身旁的三姐姐便发出一声冷哼,细看去人都要被气哭了;继母万氏伸手在女儿手背上轻拍了拍,目光随即也落在宋疏妍身上,那一眼凉得惊人、大概也在警告她不要心怀非分之想,她便将目光收回了,站在诸位哥哥姐姐身后几乎瞧不见影。   那厢宋明真已上前同方氏子弟熟络地打起招呼,对方见宋氏长辈也在遂纷纷下马见礼,宋澹还之以礼,见了方献亭更难免要提及昨日之事,还说:“世子救我幺女,本该早日登门拜谢,只是身处骊山多有不便,待后日归于长安必携厚礼登门重谢。”   “举手之劳,”方献亭拱手答道,语气十分谦恭,“宋公不必挂心。”   两人又相互客气了一番,继而宋澹回身向后,招手道:“疏妍,来谢过方世子。”   这都在情理之中,宋疏妍自当恭顺地走上前去,与三姐姐错身时却又被狠狠剜了一眼;她半低着头不理会,待走到父亲身边才抬起头,看向方献亭时神情十分平静,但其实心中却亦难免有些微澜。   ……那是她的豆蔻之年。   大概终归还有些未及抹去的傻气吧。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她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暗地里心弦却像被人轻轻挑起、又不知在期待怎样的弦音;他的答复倒是很快到了,神情远不像昨夜在雪中偶遇时那样温和、依稀又恢复成此前那般的疏离模样,对她淡淡点头道:“四小姐不必多礼。”   铮。   ……琴弦发出喑哑的一声,原来并不悦耳动听。   她的眼睛垂下去,依然还是平平静静没什么表情,身后的家人们还在看着、继母和三姐姐的目光更如芒刺在背,她不可喜也不可忧,什么都没有才最好。   他的目光更先一步移开,亦有了要同宋澹作别的意思,继母万氏却在此时多了一句嘴,唤一声“方世子”把人叫住,又笑道:“昨日二丫头和四丫头在外玩得欢,我这三丫头却自来面皮薄些、又被她妹妹昨日出的事吓破了胆,倘若世子稍后得闲,不知可否代为选一匹温驯的良驹让她骑着出去玩玩,总好过成日偎在长辈身边、那般没出息。”   一句话弯弯绕绕带出许多个意思,先是暗指宋疏清宋疏妍两姐妹性子跳脱不稳重,又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形容得百般娴静乖巧,央晋国公世子代为选马就更是出格、谁还能听不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在一旁的方四公子性情最是活泼,听言都忍不住偷笑了一声,暗暗与他家长兄对视,眼中各自揶揄了然;宋疏妍在一旁听着,也觉得继母这番说辞颇有些不得体,且稍寻由头便能推得脱,未料却听方献亭答:“此事倒不为难,三小姐若有所需,稍后可遣人随我至宫厩。”   ……竟是应了。   宋疏妍依旧不言不动,心下那根弦却又发出铮然一声响,这回更难听、像是快断了似的;她暗暗一笑,心道峻峭如岩的男子果然永远清冷孤高,正如“春山”一般会骗人——乍一看好似离得很近,实则却迢迢路远遥不可及。   而他这一应却令在场众人都有些诧异,甚至就连被点到名的宋疏浅都好半晌没回过神,幸而还有万氏代她撑着场面、闻言嘴已笑得合不拢,答曰:“那便有劳世子了。”   因有了这样一番前情铺陈,那一日的宋三小姐自然过得十足畅意。   纵然驭术并不高明也要骑着马在猎场观台前后溜达来溜达去,每碰上一位闺阁旧交便要若有若无地提起这马的来历,说是晋国公世子亲自帮她从宫厩里挑的,如何灵巧又如何温驯;贵女们有的信了有的不信,艳羡的妒恨的什么都有,三小姐却全不介怀,一向微微上挑的眉那日扬得更高,实是春风得意喜难自禁。   “呸,她有什么好得意!”宋二小姐恼极了,同她四妹妹一并坐在观台上还不忘抽空说嘴,“人家方世子不过是顾惜长辈的情分才略给她几分面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愤愤不平怒火中烧、骂得实在真情实感,坠儿一个做奴婢的不好出言辱没主人家、听了二小姐这话却也觉得十分痛快,心道这三小姐真是坏透了、怎么能抢她家小姐的姑爷?那位世子明明就跟她家小姐最般配!   也就宋疏妍话最少、从始至终没搭一句腔,大抵自知没有那样好的运道,终归贪不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过一会儿却见娄家姐姐也来了,还犹犹豫豫地向她二人走近,宋疏清一见颇为惊讶,起身便问:“娄家姐姐怎的没去林中行猎?我瞧着佩儿她们几个可都去了,热闹得紧。”   娄桐神情尴尬,看着宋氏姐妹面露愧色,道:“昨日才害你二人受了那般惊吓,今日又怎好再腆颜独自去寻快活……我真对不住两位妹妹,今日是特来致歉的。”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实际她昨日已道了一轮歉,下午宋疏妍被她二哥送回昭应县时娄桐还跟她家长辈一起登了宋氏的门,言辞恳切百般真诚,伤药啊赔礼啊带了若干;此刻宋疏清一听也笑了,回:“我与四妹妹哪是这般小气的人?姐姐又非故意生事,要怪只怪我二人骑艺不精罢了。”   说着便拉娄桐与她们一道坐下,倒的确已不甚介怀。   娄桐十分感激,但更自觉对不起的还是宋疏妍,此刻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看着她包着细布的手问:“四妹妹的伤可好些了?也不知昨日送去的药堪不堪用。”   自然堪用的——昨夜她辗转反侧,曾自己将细布拆开、试图改用方献亭给她的那瓶伤药,思量再三却还是作罢,如今也没怎么再疼。   “多亏姐姐赠药,我已无事了,”她瞧出娄桐是真心愧疚,倒不似一般名门贵女惯见的虚情假意,答话时神情也更柔软几分,“昨日二哥只是大惊小怪,实则本就没伤得多重。”   一说起宋明真娄桐就更叹起气,苦着脸说:“说起你那二哥哥,也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昨日摆出那样一副阎王脸,真要活吓死个人!”   宋氏姐妹俱笑起来,宋疏清更半真半假地拈酸道:“娄姐姐可不知道,我那哥哥疼四妹妹疼得紧,昨日伤的若是我、可不知会不会也发那般大的脾气。”   “真是大极了,”娄桐悻悻然,“我瞧着,昨日若非我家哥哥弟弟在旁周旋,他怕不是要直接吃了我!”   几个女孩儿又笑,宋疏清活泼些,银盘般圆润的脸瞧着十分娇憨,对娄桐挤眉弄眼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姐姐这也算跟我二哥哥打了一番别致的交道,改日我叫他好生给你赔罪,说不准往后你二人也能成了至交——相处久了姐姐便知道了,我家哥哥最是护短,可会照顾身边人呢。”   宋二小姐自有她的聪明,这话亦藏了几分撮合的意思、正是在替她二哥哥谋姻缘——他们兄妹是家中庶出,若真凭主母安排婚事、可不知会摊上怎样的门户,娄家姐姐是娄氏三房嫡女,倘若真能嫁与二哥哥为妻、往后她这做小姑的婚事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划算得很。   娄桐为人直率,倒没听出这层意思,只说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不必宋二公子给她赔礼,宋疏妍在旁静静听着,心说倘若娄家姐姐真能成了她的嫂子……   ……倒也不错。   这厢几个女孩儿聊得欢腾惬意,深林之中却另有一番环生险象,须知大雪过后马蹄愈重、常会被困原地难以驱策,若碰上动作灵巧的猎物更只能眼巴巴看着,令昨日几无收获的宋二公子越发心急如焚。 第29章   他并不清高寡欲、此来便是抱着求功名的念想, 不单为自己建功立业、更为替生母和两个妹妹争一口气;只是今岁实在不巧,昨日遇上意外耽搁了行猎,今日又偏偏大雪封山施展不开拳脚, 与他同行的家中兄弟均是文弱书生,不但无法予以助力反而还要成了负累。   眼下堂兄宋明识的马又深陷雪中, 其他几人自然便要下马相扶, 对方颇为歉疚,看着众人道:“我此来骊山本不过为凑个热闹、如今受困倒也不打紧,不若还是让子邱先行吧,莫要耽误了他的正事。”   另一位堂兄宋明然亦点头称是, 未料那同父的嫡兄却最是不通人情, 只听宋明卓道:“倒不必急于这一时——世上能有几人可挽弓射雕一鸣而惊?便是将兄长撂在此处也未必争得来功名, 到头来一无所获又失了仁义,岂非明珠弹雀得不酬失?”   他可真不愧是宋三小姐嫡亲的哥哥, 连这明嘲暗讽的刻薄劲儿都同他们的生母万氏如出一辙, 一旁宋氏二房的几位子侄一看长房的闹起了内讧、各自只对视一眼作壁上观;宋明真心中不平,也知他这同父的哥哥并不盼着自己好,此刻遂也冷了脸, 只回道:“方世子天资卓然自非常人可比,我亦无意一步登天急功近利, 不过是走千里之行的第一步罢了, 大哥早已服绿,今又何必惮我?”   这话说得太过直露、竟连一丝弯绕也无,二房几个心下哂笑、眼神难免带出几分看热闹的奚落,宋明卓脸已沉了、却还不待张口回一句什么便见他二弟翻身上了马, 又扬声道:“堂兄如此体恤,子邱却之不恭, 这便先行一步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说着扬鞭策马,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只是这嘴仗打得虽然痛快、入了深林无人助益的苦楚却还需独自消受。   周身所过俱是前呼后拥牵黄擎苍的儿郎,独他一人身边只跟着两个家中不通武艺的小厮,遇着疾奔而过的走兽都来不及将箭递到他手上;这番形容着实有些狼狈,以至于偶尔经过的豪族子弟见了都难免要调笑调侃几句,说:“宋二公子可要从我等这处赊几只山猪獐子?总好过两手空空回去、累得家眷也跟着脸上无光!”   宋二公子哪受得了这等闲气?自不理会他人挖苦、只一心向林深处去,一入五围便听狼嚎阵阵,骇得身后两个小厮直打哆嗦;他则是艺高人胆大,手挽弓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少顷忽闻身后冒出一声异响,当即立马满弓而放,利箭破空其势如虹,下一刻便正中巨树之后一头灰狼的额心,那畜生哀叫而倒、四肢在雪中扑腾几下,不动了。   两小厮大惊后大喜,想这意图偷袭的野狼应已死透了,尚未来得及上前捡拾猎物却见不远处又冒出一片绿光,紧接着群狼纷纷自林木掩映间现身,血口之中利齿森森,就等着将人拆吃入腹。   他二人见状纷纷跪跌在地抖如筛糠,唯独宋明真纹丝不乱,在野狼群起前便引弓放箭,三箭齐出无一虚发,实是英姿勃发令人惊叹;偶尔几头扑至马下,他亦转而挥剑砍杀,小小年纪下手又稳又狠,几乎刀刀致命。   “好——”   林深之处忽而传出一声朗笑,随即马蹄声声宛若惊雷,赫然正是率众行猎的二殿下卫铮;只见他一箭射穿一头欲扑向宋明真的野狼的脖子,而后一路策马踏雪驰向群狼环伺之处,挥剑时果真英武不凡、与那位……那位因病孱弱的储君殿下截然不同。   其仆从亦随之而来,不出半刻便将此间恶狼杀了个净,皑皑雪地间洒落鲜血无数,观之既有几分可怖又让热血上了头的男子们大感畅怀。   “早听闻宋二公子武艺不凡有百步穿杨之能,原还当是过誉,”卫铮收剑而笑,语气颇为愉悦,“熟料宋公真有这般大的本事,清流出身却可教出一位少年英雄,实在难得!”   宋明真经了这样一番血雨腥风、此刻也是十足亢奋,只是面上勉强压着,抱拳答:“二殿下谬赞,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二公子不必过谦,”卫铮摆摆手,语出豪爽,“本王最喜武艺精湛之人,今日行猎不论尊卑只赛技艺,可要与你好生分个高下!”   说着一紧缰绳,又问:“二公子可愿与本王同路?”   此等邀约于还不是官身的寻常士族子弟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荣宠,更解了宋明真独自入林无人帮衬的尴尬困厄,答应的话都到了嘴边,脑海中却又忽而闪过昨夜父亲与叔父的嘱咐,直言眼下形势已紧、或许惊变不久将至,如此多事之秋万不可掺进方钟党争,无论在林中遇上哪一边的人都莫要与之接近。   宋明真眉头微锁,上头的热稍散了些,斟酌间又听二殿下问:“怎么,二公子不愿?”   这一声已有些沉了,天家之人喜怒无常,上一刻还是晴川历历万里无云、下一刻便可能是乌云蔽日黑雨跳珠;宋明真心中一肃,却迟迟想不出该如何得体地婉拒,偏此时又听树林那端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说:“莫怪五围之地如斯清静,原是秦王殿下前人栽树、我等后人乘凉了——”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片皓白与深绿中缓缓走出一行人马,个个龙章凤姿气宇不凡,赫然正是方氏众子弟,方才开口说话的乃是方大公子方云崇,方献亭居后一个马身,此刻尚未开口。   宋明真一见他三哥来了心便缓缓一松,一旁的秦王殿下眼神却更显晦暗,明明方才那话是方云崇说的,此刻却只盯着方献亭看,更问:“贻之果然同宋氏交情不浅——怎么,昨日他家的四小姐你要救,今日他家的二公子你也要同本王抢了?”   这话说得着实锋利,方献亭听了却眉目不动,只淡淡答:“十六卫回禀殿下出入狼群盘踞之地,臣恐殿下涉险,特来护驾。”   涉险?   秦王殿下深受天子爱重,身边强将如云更有钟小参军随行,怎会轻易涉险?他方献亭真是手眼通天,连他何时会与宋二碰面都摸得一清二楚。   卫铮心下冷笑,嘴上只漠然应了一声“是么”,又讥诮道:“可依本王看你要护的人可不在此间——皇兄也真是费心了,人连马都上不得却还抓着这林间诸事不放,倘若真能放下这些身外事,恐怕也不至于累得父皇日日挂心。”   这是在讽太子身体孱弱,其左右之人很快会意哄笑起来,年纪小些的方四公子最禁不住激、当下已气得拳头发痒,若非被他大哥拉着恐怕早要跟二殿下身边笑得最欢的钟济扭打成一团。   “东宫之尊毋庸赘言,国之所立天下归心,”方献亭却忽于一片轻慢中肃声开口,“诸君当奉之以忠而敬之以礼……”   一顿,又字字清晰地补充:“……勿失其矩。”   雀鸟飞过寒枝,林间一时静极。   晋国公世子为人清冷耿介,平素虽寡言少语颇为严肃、却也少见此刻这般锋锐凌厉的模样,众人皆知他已动了怒,颍川方氏之后独有的傲岸威严之感忽如惊涛般汹汹而来,方才还在秦王殿下左右窃笑的几个武官立刻僵住了身子,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钟小参军也不敢再笑了。   卫铮见状心绪复杂,一时叹方氏之人果然超轶绝尘卓乎不群,一时又怒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摒弃成规对他效忠,待目光再次在落到方献亭身上时其中的意味就变得更为深长——他们之间终归要有一个决断,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   也或许……就是今日。   不远处的寒枝不堪积雪覆压忽而折断,清脆的一声响却莫名显得惊心动魄,卫铮已回马而去,走前只凉凉撂下一句话:“今日浓兴已败,同行之事便作罢了,只是此后若宋二公子终陷于孤立之境……仍可随时来找本王。”   意义莫名的话音飘散在深山萦绕的白气间,秦王殿下一行人也终于走得远了;宋明真长舒一口气,回身对着方献亭抱拳叫了一声“三哥”,其中掺杂几多感激自不必言;方献亭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方四见他孤身一人又转了转眼睛,笑问:“你这是又被家中兄长挤兑了?倒不妨事,可与我们同路——有三哥在呢,保准满载而归令你那些漂亮的妹妹都欢喜得拍巴掌!”   彼时宋明真实在想点头、可念及家中长辈屡次的耳提面命一时却又无话可答,为难地支吾两声、真是臊得脸上发热,方四未明所以,方献亭和方云崇却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皆不勉强,   “深林凶险,独行愈艰,”方献亭只淡淡道,“我等先行一步,子邱一路小心。”   宋明真闻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应了一声“是”,目送方氏子弟骑马消失在林木间后心头又涌起一阵愧疚,暗道这般被夹在中间的两难窘境实在令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宁,只盼两姓党争能早日了结、在骊山这几日他也再不要碰上两边的大佛了。   ……可其实他们还是很快遇上了。   越向林深处去栅木所圈的范围越是狭小、道路亦越是崎岖陡峭,幸而前日里晋国公世子箭射白虎已将林间凶兽清了一半,一入六围反而清净起来、半晌都没瞧见什么活物;两个小厮跟得胆战心惊草木皆兵,独宋二公子颇感到几分无趣,游荡之际忽又闻得马蹄声声,转头才见自己又遇上了二殿下一行,还不及感叹这冤孽般的缘分、便见秦王在疾驰间挽弓向上箭锋直指青天,下意识跟着举头一望,竟……竟在密林遮蔽间瞧见一只振翅高翔的金雕!   金雕!   翼展奇长垂而若云,喙尖而利视如凶神,分明比当初三哥射下的白肩雕还要稀罕!他一颗心瞬时揪紧,热切的跳动或许不单出于对功名强烈的渴望、更是热血儿郎一时激烈的壮怀,不知何时他的左手已紧握长弓,右手搭弦以箭直指金雕!   只此一箭……只要射中,他便……   千思万念一齐涌上心头,与秦王相竞而射的紧迫令他的视线变得越发狭窄,以至于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并未察觉任何猛禽的异样,甚至全然顾不上理会身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疾呼,依稀是三哥在叫他:“子邱——”   嗖——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一箭……将会就此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第30章   另一边, 今日的猎场观台却已远不如昨日热闹。   陛下圣驾未至,据说是昨夜和贵妃在汤泉宫嬉戏得太晚,太子殿下身体羸弱、见父皇不在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出来吹冷风, 于是天家之人竟无一个留于席间,场面虽则轻松却也难免显出几分冷落。   过午之后却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猎场外而来, 为首那个乃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康修文, 他红光满面笑意盈眉,一来便直奔宋氏族人所坐之处,见了宋澹更拱手一揖,笑道:“宋大人教子有方, 二公子英雄出少年, 老奴先行道贺了。”   宋澹闻言一愣, 侧首与弟弟宋泊对视一眼、两人皆莫名所以,站在长辈身后不远处的宋疏妍只听那位总管又笑了一声, 继续道:“二公子神勇无双, 一箭射下林中金雕,陛下得知必然欢喜,他日当是前途无量啊。”   ……“金雕”。   此二字一出满场哗然, 人人都难免惊愕赞叹——天晓得,上回方世子射雕已是元彰三年之事, 穿云一箭何等惊艳、须臾之间便盛名满长安——这宋二公子才多大?也不过将将十九岁!金陵宋氏好大的福气, 竟连这般文武双全的儿子都教得出!   宋澹闻言亦是惊大于喜,拱手对康内监道谢时连语辞都有些凌乱,一旁的宋疏清更是欢喜得眼前发昏,一手抓着她四妹妹、一手又抓着娄家姐姐, 连连问:“我、我可是听错了?当真是我二哥哥猎得了一只金雕?”   宋疏妍亦欣喜至极,心说二哥多年夙愿终于得偿、总算不曾辜负他多年厚积, 自晨间偶遇方氏子弟后便隐隐压在心底的寥落当即一扫而空,一时竟只顾得点头而忘了答话。   娄桐见状失笑,也当真替宋氏姐妹欢喜,便答:“没听错没听错,正是你那了不得的二哥哥!——金雕可比当初贻之哥哥猎的那只白肩还要稀罕,陛下必有重赏,开春后的武举当也是十拿九稳了!”   宋疏清一听就欢喜得捂了嘴、转身抱着她四妹妹又哭又笑,这番情状落在观台之下还在坚持遛马的宋三小姐眼中却是十分可憎,以至于忍不住恼怒地冷哼一声,暗骂二房人个个眼皮子浅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她那个庶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时撞了大运、也配跟她的贻之哥哥相提并论?   呸!   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好的命!   申酉之际,天子终于驾临猎场。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其声如钟在深山林木间回荡,卫峋却无暇享视这恢弘气派的场面,只急切地转头问康修文:“金雕何在?可还活着?”   他少时酷爱巡猎,如今上了年纪也依然未改旧习,何况金雕罕见、于国实乃祥瑞大吉之兆,此刻急于一观也是寻常。   皇后和太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奉,尚不及开口说几句讨陛下欢心的话、一旁的钟贵妃已巧笑着亲手为卫峋擦起了额间的汗,又嗔:“瞧陛下急的——那金雕射都被射下来了、难道还能再飞走不成?紧赶慢赶地从行宫出来,若是遇寒染疾可怎么是好?”   ……众目睽睽之下,竟宛若民间夫妻一般亲密情切。   皇后在一旁微微别开眼,即便这样的光景在瑞贤三年过后已屡见不鲜,可羞辱之感却仍难免频频在她心底翻涌,太子卫钦暗暗一叹,默然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扶住了自己母后的手。   天子却对一切毫无觉察,仍一心盼着要看金雕,康修文最懂圣心,连忙上前欠身答曰:“此雕为尚书左丞宋澹宋大人次子宋明真所猎,二公子射艺精绝、伤其羽翼而未害其命,如今还生龙活虎呢。”   “是么?”   天子闻言大喜,朗笑之声于百步之外都是清晰可闻,又挥手道:“快!快宣他上前来!给朕好生瞧瞧他射下的金雕!”   康修文笑而应“是”,随即回身高声宣召,宋明真早提笼立于猎场观台之下,申酉之际黄昏壮丽,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彼时他既万分紧张又十足亢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场中文武群臣及各府家眷皆将目光投于其身,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于御前跪地俯首叩拜天子;卫峋命他起身,眼睛则掠过他直直盯着他手中的笼子,康修文见状赶紧给宋明真打眼色,示意他速速将罩在笼外的黑布揭开。   宋明真会意,又向天子一拜,躬身道:“金雕世所罕见,经史视为祥瑞,草民斗胆以此物献陛下,愿我大周风调雨顺、国运永昌。”   话音刚落即将黑布用力扯下,黄昏之中落日犹明,满场之人皆可看到那铁笼之中站立着一只硕大的雕鸟,羽翼黑中带金、体型彪悍生猛,只是因右翼为箭所伤而有些恹恹的,待他日痊愈必可一飞冲天再搏长空。   “好——”   天子抚掌大笑,一是为这笼中金雕的勃勃英姿,二是为宋二公子悦耳的漂亮语辞,康修文俟其欣悦又步下观台亲自从宋明真手上将铁笼取走呈于御前,卫峋龙颜大悦,一双眼睛几乎贴上笼子、一眨不眨地欣赏着被困其中的雕鸟,感叹道:“金雕之威果然非同一般,比几年前那只白肩更……”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目光在观台之下扫视一周,正瞧见方献亭神色微凝地站在其父身侧,遂笑而打趣:“贻之今日为何如此沉默?莫非当真容不得他人居上么?”   跪在下首的宋明真闻言一愣,也微微抬头看了他三哥一眼,心中又想起此前对方在林间劝阻的那一声疾呼,他却未能收住箭,射雕之后才回身看他,彼时二殿下卫铮一行也已策马至于近旁,看着被射落的金雕满面遗憾,甚而还带着些恼意说:“虽说行猎不必礼让,可二公子这功劳抢得未免太过霸道——本王追了一路、难道就为给你做嫁衣裳?”   说着又侧首看了方献亭和他身后其余方氏子弟一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难以描摹的暗光,缓了缓道:“可惜啊……这番功绩却也落不到方氏头上了。”   那时方献亭没有应答,垂目不语的样子不知何故令人有些心慌,此刻立于御前神情也照旧深邃难解,口中只答:“臣惶恐,谨为陛下贺。”   卫峋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似是在调侃他的言不由衷,随即目光又落回宋明真身上,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   “万紫千红竞而争春,总是好过一枝独秀,”天子话语之中暗藏深意,“我大周人才辈出福祚绵长,正当有此盛世气象。”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猎场之内文武百官却都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再观陛下眼风、分明是隐隐朝着晋国公方贺扫去了,暗喻颍川方氏行高于人独占鳌头,早已令天子心生嫌隙。   晋国公眉眼不动,安坐席间的模样却比观台之上的天子更加威严稳健,卫峋心中不快却隐忍未发、只冷冷将目光别开了,欲开口封赏宋家次子之际却忽见笼中金雕露出异状,未伤的左翼剧烈地扑腾扇动,随即目露厉光、尖喙向外吐出一团异物。   坐在天子近旁的钟贵妃见状惊讶地掩唇而呼,高声问:“陛下快瞧,那是什么——”   场中群臣原本还在细细品味天家与颍川方氏之间日益微妙的关系,下一刻就被贵妃娘娘这一声惊呼拉回了神智,所有人齐齐看着康修文亲手用铜镊将异物从笼中取出,过水后徐徐展之,似是一块写了字的细绢……   他双手呈与陛下御览,天子原本带笑的神情却陡然变得阴沉无比,下一刻雷霆之怒以万钧之势降临,一掌狠狠将铁笼打翻在地,令片刻之前还被视为珍宝的雕鸟发出凄厉惊悸的哀鸣。   “逆子——”   天子回身劈手指向太子卫钦,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狰狞的戾气。   “你,你竟敢——” 第31章   元彰七年的冬狩便在这样一场令人莫名所以的风波中匆匆结束了。   天子震怒、掌掴东宫, 次日便携贵妃出骊山而归长安,将皇后一干人等统统抛在脑后;群臣惶惶不安,无一人知那块小小的绢布上究竟写了什么惹得陛下盛怒如斯, 正如也无一人料到此后短短数月间大周朝堂将发生怎样骇人听闻的惊天巨变,三百年皇朝气数将尽, 此后社稷分崩山河离乱, 中原百年再未实现一统。   宋氏所受波及尤为剧烈。   那金雕乃宋二公子亲手所献,如今惹出祸事宋氏自然难免受到牵连,自骊山归长安后宋澹便被天子扣于宫禁、整整三日未曾归家,宋氏满门惶惶不可终日, 阖府上下都乱了套。   “仲汲……”万氏的嗓子几乎都要哭哑了, “你说、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二房上下也是一筹莫展, 宋泊始终眉头紧皱,兄长在宫里被困几日、他便在宫外跟着几日茶饭不思,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多次将侄儿叫到眼前细细盘问那日林中所生之事, 要宋明真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那、那日……”   宋氏上下最仓皇狼狈的便属宋二公子,一夕间从天坠到地,不单未得功名荣宠、却反而沾染是非祸及家族, 直到此刻人都是懵的,只勉强在一片混沌中争一丝清明罢了。   “那日我入林中行猎, 与家中兄弟分道而行……”   他细细回忆着。   “入六围后见秦王殿下率众逐雕, 我便一同挽弓去争……”   “后来、后来三哥也来了,他叫了我一声,似乎是要劝阻我……”   “我、我不知……”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   宋泊听后久久不言,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半晌过后忽而卸了力道向后瘫坐,眼神竟显得有些涣散了。   万氏大惊、顾不上遵从礼法连忙去拉小叔子的手臂, 一声叠一声地问他“怎么了”,宋泊脸色苍白,答:“我宋氏一族……恐终要成了那方钟两姓党争的陪葬……”   这一句含混不清、令雅言堂上众人皆难解其意,却唯独只有坐在最下首的宋疏妍听懂了。   什么样的字句会令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掌掴东宫?又是什么样的字句会令一国之君忌惮至此?想必涉及大位之争,且多半是那位秦王殿下设下的杀局。   ——他左右强将如云,钟小参军戍边多年弓马技艺怎会不如她二哥娴熟?他们一行苦追多时尚射不下那只金雕,怎的就偏偏被她二哥捡了便宜?兴许那雕鸟并非林中野物,而本为二殿下一党所豢养。   古有陈胜吴广鱼腹藏书篝火狐鸣,正是意在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如今秦王殿下反其道而行之,泰半是在细绢上写下了称颂太子圣德、说他是天命所归理当早日继位的诛心之辞——当今天子安能不知自己对太子何等刻薄?想必也料定东宫会对其心生怨怼,更以为此举是对方在借鬼神之说逼宫篡权,焉能不惊不怒?   不妙的却是二哥被扯进了这桩要命的官司,连带着整个宋氏都……   “你这不贤不孝的混账冤孽——”   万氏虽还未能明白小叔子话里的深意,却不耽误她又哭又叫地大骂庶子,气势汹汹地效仿天子在儿子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任凭宋明真的生母吴氏怎样跪地哭求也不手软。   “你父亲对你百般叮咛千般嘱咐,要你离方钟两姓的人都远一些!——可你呢?你听进了么?”   “你没有!急功近利一意孤行!给家族惹上这般的泼天大祸!”   “若你父亲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你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激烈的呼喝刺耳至极,宋疏清已跟着她的生母吴氏一并跪在地上抱着主母的腿流泪求告,宋疏浅一边在旁假意劝慰一边冷眼看着自己的庶兄庶姐,其中几分冷蔑几分痛快早已难拆解得清。   宋疏妍在她二哥身侧陪他一起跪着,眼中倒映着这雅言堂上的人情百态,一颗本就荒草萋萋的心慢慢变得更加冰凉了。   另一边,秦王殿下府上却是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他虽有封地却常年违制居于长安,天子不仅在宫中为爱子专留了一座宫殿落脚、更专辟一坊之地为其修筑王府,金玉为饰琉璃作瓦,早就是西都城中一道胜景;今日后园之中更有善舞胡姬,绯红的裙裾飞动有灵,鲜艳得仿佛能将长安一连阴沉了三日的天烧出一个偌大的洞。   最畅意时府中却有下人来报,说是他的舅父钟曷亲自登门求见,卫铮搁下手中酒杯、理了理被美妾妖姬抚乱的衣襟,扬声道:“请舅父进来。”   不多时后园那头的曲径便现出了两镇节度使钟曷的身影,他已年逾五十,两鬓华发丛生,但一双碧眼炯炯有神、相貌比其子钟济更肖似胡人,个子不高却显得精干结实,行走时昂首挺胸步步生风。   “舅父。”   卫铮并未起身相迎、只浅笑着对其举杯,钟曷缓缓落座,一双虎目扫过园中美貌胡姬,眉头微皱道:“如今宫中纷乱未平,人人都在盯着东宫和秦王府,殿下行事还当谨慎,不宜太过张扬。”   卫铮闻言一笑,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父皇知我率性,此时假意拘谨反倒显得心虚,遑论兔死狐悲最是无趣,本王也懒得凑这番热闹。”   钟曷闻言摇头而笑、看神情也是颇为无奈,随后终于也从胡姬手上接过酒杯与秦王对酌,又叹曰:“只是眼下大事未定,能否将那只兔子吃进嘴里也尚未可知,恨只恨颍川方氏运道太好,否则这回……”   他用力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令人听了有些心慌。   此次骊山射雕确系钟氏所设之局,只是他们本意并不在拉宋氏下水、而只盼能引方氏之人入穷巷——众所周知,当今陛下与晋国公方贺早生嫌隙,不满对方权势滔天左右朝政,倘若这回金雕真为方氏子弟所射、陛下必然趁机发难与他家好生算算陈年旧账,届时钟氏一党群狼扑虎一拥而上,未必不能将他颍川方氏扯落云端、永世不得翻身。   “舅父还是低估了方贻之,”卫铮似笑非笑地接了口,异色的瞳孔暗光频闪,“当日他四弟本已有意射雕、却在最后关头被他制止,想来是已看出其中有诈……若非后来那宋子邱现身突然又动作太快,此番你我心血恐终要付诸东流……”   钟曷闻言眯了眯眼,口中又默念了一遍方献亭的名字,俄而叹曰:“那方贻之确乃人中龙凤,我亦知殿下甚爱其才,只是他若执意不肯为殿下所用,那便终为我等之心腹大患。”   卫铮焉能不明此理?他固然怨憎方贻之的执拗顽固,可同时却还敬服他的为人,或许父皇对颍川方氏也是这般又爱又恨——并非不知其风骨清正,只是恼恨不能将之牢牢握于掌中。   “他的事姑且不提,眼下如何用好宋氏这颗棋才是重中之重,”卫铮再次命人将酒斟满,手指在金杯一侧慢慢摩搽,“依舅父之见……可还有机会以小搏大?”   以小搏大?   钟曷微微挑眉,深思片刻后忽而悠悠一笑。   的确……金陵宋氏虽是江南第一望族,可与颍川方氏相较却实在微不足道——自诩清流的酸腐文臣有何可惧,哪里比得上那手握兵权的铁血将门来得骇人?幸而他们也不算全无用处,或许可以四两拨千斤再将方氏拉下马……   ——那方献亭不是跟宋子邱走得很近么?听闻这回在骊山还救了一个宋氏的女儿,那便不如将宋氏和方氏捆死在一处,让天子深信这名声在外的江南清流也早已成了方氏的马前卒,结党之罪再并上逼宫谋逆,还怕天子对他颍川方氏不动杀心么?   只是……   “若方氏为求自保、当机立断与宋氏划清界限呢?”钟曷眉头紧锁,眼中疑虑颇深,“宋澹宋泊毕竟不曾在朝政上公然支持过方党,以区区儿女私交论未免也难取信于人。”   “这便是赌。”   卫铮挑眉一笑,再次仰头饮尽杯中酒。   “赌他方氏之人不忍眼看自己眼中的忠良凋敝,也赌我父皇对方氏的那颗忌惮之心,”他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语气既有几分狠绝又有几分叹息,“皇兄如今已立身悬崖之畔,这一关若过不去便唯有等着被废,我赌他必殊死一搏、拉拢江南一系以众臣之谏迫父皇宽赦,可……”   “可他拥有越多的人心,便越是会为君主所忌,”钟曷至此终于垂目而笑,再看向自己的好侄儿时眼中便露出浓浓的欣慰之色,“殿下高瞻远瞩思虑周详,他日若登大位必将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圣君。”   卫铮闻言失笑、口中只说舅父过誉,心下却同样渴望登上那至高之位睥睨天下——非独贪爱权势富贵,也因心怀万里河山,他胸臆间同样有缔造盛世的愿景,皇兄身体孱弱、如今膝下又只有一个卑贱奴婢所生的庶子,即便称皇又能如何?方氏难道还能保他长命百岁?   自古立贤立长都是难题,事关王朝霸业,他终难免要奋力搏上一搏,只是……   卫铮再次缓缓执起金杯,静静看着胡姬斟酒时眼风又不动声色地从舅父钟曷身上扫过,某一刻也有一丝游移悄悄闪过,或与方氏之人多年来的所思所忧不谋而合。   所谓外戚之患……   也罢……且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再腾出手来慢慢思量吧。 第32章   又两日后, 宋澹终于离宫返家。   自骊山归长安算起,这位朝廷正四品尚书左丞已在宫禁中被锁了整整五日,归家入门时一身绯服微微散发臭气、总是束得端端正正的发冠也早歪斜得不成样子, 江南第一望族出身的文士清流大概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窘迫之态,人一坐进雅言堂便用微微颤抖的手捧杯牛饮, 实是失了不少风流雅韵。   “大哥……”   万氏一边哭一边指挥家中婢女给主君取热帕子来, 宋泊则在一干恼人的声音里半蹲在兄长身边急切地问及宫中境况。   “陛下可曾说了什么?如今……如今形势如何?”   宋澹沉默不语、连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静默的模样全似个泥塑的假人,半晌过后方才缓缓搁下手中茶盏,回头看向弟弟, 眼中晦色宛如山雨欲来。   “仲汲……”   他连声音都在微微打颤。   “长安……恐要大乱了。”   千因万由归结到底还是都牵在东宫那位殿下身上。   说来储君今岁过得委实坎坷, 前不久才因棣州水患一事被罚在太极宫前长跪六个时辰, 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又摊上骊山金雕的糊涂官司,本就孱弱的身体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据说回宫当日便被刺激得吐了血。   天子却似乎对这个儿子并无多少爱怜之心, 仍将他和一干东宫属臣传至甘露殿外听问,宋澹作为事主之一也在其中,眼见寒冬腊月冷气袭人、一国储君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长跪, 还要为了一桩根本莫须有的罪名奋力陈情。   “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风中拜而高呼。   “儿臣自幼仰承天恩习圣贤之道,既入东宫为储, 更无一日敢不踔厉正心三省吾身——先而为臣, 敢称尽诚竭节;后而为子,自认入孝出悌。”   “儿臣绝无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恳请父皇明鉴——”   力竭之声宛如杜鹃啼血,被寒风一卷又飘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无关之人也难免唏嘘慨叹, 无奈一门之隔的天子却是心如铁石异常决绝。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陈冤的高呼吵得烦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心窝,肥硕的脸因怒气上涌而涨得通红。   “好,好一个尽诚竭节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声在大殿前回荡。   “那你说!那金雕腹中细绢是何人所写?——‘天命所归,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还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这狠狠一脚踹翻在地、面色惨白地吐出一口鲜血,左右属臣见状无不大惊、一边扶人一边转头向天子伸冤求情;这等群臣簇拥的场面却更激怒了天子,只见卫峋随手从身旁禁军腰间拔出一把利剑,指向太子时神情已显出几分癫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诉?”   “朕尚在此,尔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斩了这孽障以正视听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归’!”   ……简直宛如一场闹剧。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着眼前这个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阵阵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志平定边疆励精图治,更曾亲手开创瑞贤年间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为佼佼,万民称颂天下归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换了一个人……求仙问道大兴土木,宠信外戚荒废朝政,眼下对太子忌惮至此,反更说明其心羸弱、早不复年轻时那般激昂慷慨的壮志雄心。   他眼睁睁看着那利剑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舍身去拦、可最终却还是因顾念家族而作罢——那要命的金雕毕竟是子邱亲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东宫一党,他本就百口莫辩无从解释,此刻若再上前袒护太子岂不更会触怒圣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纵然想做,却终归是力不从心。   ——可偏偏有人从不违心。   利剑插入血肉,触目的鲜红令人胆寒,他心头一颤,才见是晋国公方贺长身跪于储君身前,当世第一的名门武将有一万分余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剑,可却偏偏放任它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肩,肃穆英俊的面容没露出哪怕一丝犹疑胆怯,那便是颍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为忠贞清正的臣子。   “臣斗胆……”他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汉白玉地上,“……请陛下听太子一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彼时宋澹心头巨震,却是忽而明白了何为真正的“自惭形秽”。   宋氏以清流自诩、他的父亲更有配享太庙之荣,可他却不敢与天子之怒相抗、无非顾惜己身性命一族兴衰;那位国公却并非如此,少时便可横刀立马忘身于外,而今依旧心明如镜不懈于内,盖其一生视家国重于性命,未尝吝于为之舍命。   “国公——”   众人大惊,纷纷围拢在他身侧察看伤势,他却只面色平静直视天子,血染紫服仍显雍容,卫峋回望他的表情则扭曲到无以复加。   “好,好……”   天子怒极而笑,原本紧握剑柄的手颓然松开,片刻之后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却变得更为冰冷凶狠。   “为君不君,为臣不臣,乱之本也……”   “吾儿……果真贤孝。”   这一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卫挟至北宫偏殿幽禁,此后一连数日皆未得天子宣召,只隐约听闻晋国公伤重不得不出宫将养,东宫亦大病一场、如今连床都下不得了。   他独自在无人的宫殿中徘徊,便如等待凌迟的囚徒般无计可施,同时眼前又不断闪过陛下与晋国公两厢对峙的场景,某种不安的预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终于驾临,屏退旁人独自走进殿中坐于长案之后,宋澹恭谨而拜、叩首后仍长久匍匐不曾抬头;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随即问:“宋卿何以长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头看朕?”   ……声音似倦极。   宋澹两手叠于额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颜。”   “戴罪?”   卫峋悠悠念着这两个字,意味格外深长。   “这么说,宋卿是承认令郎骊山射雕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这……   宋澹心头一紧,惊悸之余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这样问却分明是要把东宫逼上绝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何以非要走到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无言,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天子却似并不很在意,宋澹听到头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轻敲桌案。   “朕近来时常缅怀你的父亲……”   他忽而将话说远了。   “朕做太子时他曾是东宫属臣,正三品太子詹事,与朕一同历了不少风雨……”   “后来朕登大位,他却自请入翰林院不贪权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风两袖,方赐配享太庙之荣……”   宋澹垂首听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是他的儿子,朕盼你能承继他的风骨,”天子语气忽而加重,一字一句说得更慢,“天下自作聪明的人太多,总当自己殚诚毕虑理当青史留名,实则不过以忠义之名而行悖逆之实,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不容。”   “宋卿并非愚钝之人……你应当明白,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他的确明白。   天子实际已不想追究当日真相,无论绢书一事究竟是不是东宫所为都要夺去他的太子位,这是一个帝王暮年最荒谬的自证,也是他与朝中强臣最执拗的对峙。   宋氏能认么?谎称一切都是太子指使?   且不说子邱的前程将就此毁于一旦、宋氏清流的名声将永远沦为笑柄,单是认罪之后接踵而至的惩处都非他们一姓所能承受。   可如果不认呢?   天子之怒正如雷霆,倘若心愿未遂那便动不了正妻嫡子、更动不了手握兵权人心所向的颍川方氏,那么最后会拿谁开刀?会用谁的鲜血去抚平自己的羞愤怨怒?   他知道答案的,此刻坐在雅言堂上更是神情呆滞,宋泊已急得满头大汗、连连要兄长将这几日的桩桩件件一字不落说个清楚,他却已心力尽丧,只彷徨地念着明日的朝会。   明日……   骊山金雕一案已悬置数日,想来近日便要做一个了断,陛下既在今日见他又给他那样一番敲打,兴许便是打算明日在太极宫将太子……   他心跳如雷、忽感后路已断无处可退,最惊惶时却见家中仆役匆忙跑上堂来,对他拱手道:“主君,晋国公和方世子来了,正在府外请见——”   ……方氏?   宋澹眉心一跳,一旁的宋泊亦是眉头紧锁,深知眼下长安城中风声鹤唳,那晋国公为东宫党首又才受了天子一剑、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倘若此时宋氏见了他们,那……   “大哥……”   宋泊侧首看着兄长摇头,宋澹却微微闭上眼睛长久没有动作,片刻之后忽而展目,额角已有冷汗滴落。   “……速为我更衣。”   他极快地对万氏说着、像是生怕再慢一步自己就会反悔,宋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拉住兄长的手臂还要再劝,却听宋澹再道:“国公乃我朝肱骨,亲自下顾岂可闭门不见?……宋氏确无翻云覆雨杖节把钺之能,却亦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说着便肃然起身匆匆折向内院,背影文弱却又透着决然,宋泊焦躁地一脚踹翻堂上胡凳,负在身后的手已紧紧握成了拳。 第33章   另一边, 宋疏妍才刚刚从庶母吴氏的院子出来。   这几日父亲被困宫中、家里一切皆由主母万氏做主,她与二房积怨已深,眼下便趁机挟私报复, 先是罚二哥去跪了祠堂,转头又将吴氏母女禁足在院子里, 天大的款儿。   宋疏妍因此格外忙起来, 白日里要去吴氏房中劝慰开解、晚些又要偷偷去祠堂给她二哥送吃食,倒比个正经受罚的更辛苦些,累得坠儿也偷偷抱怨:“老太君送小姐来长安本是为了享福,谁知却连连摊上这样的糟心事……我看倒不如索性回钱塘去, 好歹不至于被扯进什么朝廷大事莫名遭殃……”   话糙理不糙, 崔妈妈嘴上不说、实际心里也作此想, 宋疏妍眉头微皱让她们不要胡乱说话,而后便转去厨房拎了食盒往祠堂去。   过园子时却远远瞧见了父亲的身影, 正亲自引着两位贵客入府, 其中一位她认识的、前不久还曾在骊山夜雪里给她送过药。   ……方献亭怎么会来?   旁边那位更年长威严些的……是他的父亲么?   她远远避着,心头感到一阵迷茫,不知如此多事之秋这两位怎会忽而登门、刚从宫中被放出来的父亲又何以如此不避讳地与他们相见, 原地徘徊一阵还是无解,只转身去祠堂寻她二哥了。   宋二公子已在祠堂结结实实地跪了两日。   他虽是习武之人, 可腊月寒冬毕竟难捱、祠堂之内又无碳火, 能生熬两日已极为不易,宋疏妍进门时他已几乎跪不住,两手撑在地上被冻得青紫一片。   她赶紧上前把人扶住、又偷偷把自己的手炉塞过去,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吃的一边埋怨:“平日里瞧着活络得紧, 怎么偏在要紧时候这么老实——主母又没派人来盯着,便是坐一坐躺一躺又有什么……”   她平日里性子娴静、倒极少会像这样抱怨指责谁, 也就是对她二哥最真心、什么话都说的;宋明真也知道她是挂念自己,没精神地笑了笑,又伸手刮一下妹妹的鼻子,说:“凶死了……”   宋疏妍叹口气、倒了一杯姜茶给人暖身子,宋明真接过却没喝,只低声说:“毕竟给家里惹出这般大的祸事……这罚也当受。”   寥落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何况他们也都知道他未来的前程已没了指望,近来二姐姐哭也是因为这个,说自己命实在苦、恐这辈子都不能在三妹妹跟前扬眉吐气。   “父亲已从宫中回来了,方才我远远见着,似也没出什么大事……”   宋疏妍宽慰着哥哥,只盼他莫要再为一桩飞来横祸责怪自己,想了想又说:“晋国公和方世子也来了,只不知是要同父亲说什么……”   一听她提起方氏之人宋明真便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希望般振奋,抓住妹妹的手说:“三哥来了?你可瞧得真么?”   “对……方氏,方氏自然会有办法的,三哥什么都办得成……”   “他知道那绢书与我无关,定然也明白不是宋氏要害太子……”   “他们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同样地,宋澹也在期待着这个“办法”的出现。   他知眼下方氏之人身份敏感、雅言堂上又是人多口杂,遂亲自引其过后园而入垂渔斋,屏退左右便宜行事;只是这一路行走却扯动了方贺左肩新伤,他面色苍白如纸、入座时尚需方献亭搀扶,宋澹深深皱眉,不由叹曰:“下官深明方氏高义,只是舍身挡剑毕竟凶险,为社稷故、国公还当多加珍重。”   方贺今日一身素色常服、确比平日服紫穿甲的肃穆模样随和许多,此刻听了宋澹的话淡淡一笑,道:“如此风雨飘摇之时伯汲尚愿亲身迎我,可见不知珍重者也非独我一个。”   这是调侃自嘲的话,言辞背后亦深怀敬意,宋澹摇头苦笑,道:“下官非不惧死,只是陷于穷途又不甘自弃,便将希冀都寄于国公一身罢了。”   这句“自弃”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人都懂——宋氏并不愿依天子之意构陷太子而与钟氏为伍,只是不知此番傲骨明日会否在朝堂上被陛下生生折断。   “伯汲以诚待我,我自报之以信,”方贺敛起笑意,双目深邃而坚毅,“明日陛下当罢朝一日,君所忧之事必不会发生。”   ……罢朝?   宋澹眉头皱得更紧,却不知晋国公何以如此笃定,思虑片刻后又问:“国公可是要入宫面圣?而今陛下心绪未平,恐怕……”   何止心绪未平?根本是偏激之至,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尚无一丝怜悯,又怎会顾惜一个外姓臣子?晋国公眼下乃是东宫的主心骨,倘若他倒了,那太子……   “无妨,”方贺却只摆了摆手,神情和语气都淡淡的,“伯汲不必过虑。”   ——怎能不虑?   西都本乃天子脚下,城中风吹草动哪一点能逃过陛下耳目?恐怕晋国公前脚刚踏进他宋府的门、后脚不良人便将消息送上了天子的御案,他涉险将宋氏与方氏绑在了一处,若晋国公托大而遇难,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宋氏的列祖列宗?   “国公切不可低估陛下废嫡之心……”宋澹眉头几已打成死结,恳切劝道,“君若无恙,则东宫尚有泰山可倚,但若……”   后面的话要犯忌讳,他不再说下去了,方贺却已明了他的意思,彼时笑而垂目,却是少有的温吞宁静之态。   “储君并非垂髫稚子,我亦并非泰山北斗,”他的语气十分平缓,“阴平王妃乃赵氏之后,自来便与东宫亲近,文官之中范玉成与陈蒙亦颇有人望,俱堪为太子臂助。”   “何况如今还有宋公,”他微笑着抬眼看向宋澹,眼中有明霁卓然之色,“大事当无忧。”   那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无论宋澹还是方献亭都未能分辨方贺话中的深意,事后细细品味才惊觉他在那一刻便已做好了决定,世上第一的忠直纯臣便是这般刚强果敢,所取所舍皆不掺杂哪怕一丝私心。   “国公……”   宋澹莫名感到一阵惶恐。   方贺却似无意继续深谈,话到此处点到为止,转而问:“子邱可还好么?应当也被吓着了吧。”   宋澹还不知自己的次子被万氏罚去跪了祠堂,此刻只连称“犬子鲁莽无知”,方贺摇头而笑,说:“何必如此责备一个孩子?朝局凶险波诡云谲,你我为官多年尚难料其变,还是不必苛求晚辈了。”   “只是此事毕竟因他而起……”宋澹沉沉一叹,心中对次子也是又怒又怜,“往后也……”   方贺亦为人父,焉能不知宋澹心中还在替次子的前程痛心,此刻深吸一口气,道:“太子殿下惜才爱才,定不会令明珠暗投,眼下几年于令郎也是一番磨砺,日后必当受用。”   这话似有抬举之意,像在暗示往后宋二还有入仕之机,宋澹不知这是否是晋国公在此动荡之际对宋氏示好的一种手段,心中却诚然盼着大事早定、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好事。   “我可否见一见他?”方贺忽而又问,“贻之素与子邱交好,这几日亦十分挂念他。”   宋澹闻言侧首看了方献亭一眼,暗叹这位世子行止有节声色不露,倘若子邱往后真能得他提携,想来前路也不至全然荒废。   “自然,”宋澹起身相引,“请随我来。”   与此同时,万氏也急匆匆打发人将宋明真从祠堂里叫了出来。   她这几日在家中过得十足威风,将二房母子几个都折腾掉了一层皮,只是不料主君回家回得如此突然、方氏之人又不打一声招呼便上了门,此刻一同从垂渔斋穿后园向祠堂而去,真让她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刻薄恶毒,只堪堪够打发人去后头免了那庶子的跪。   宋明真跪了整整两日,双膝早已肿得不堪入目,此刻连行走都极为困难、只能靠半倚着他妹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刚挪到葳蕤堂要去前院,恰巧又遇上父亲一行,宋澹见次子如斯狼狈也是十分惊讶,看看他的腿又扭头看看万氏,眼中已有怒色一闪而过。   “这……”   万氏十分尴尬地半低下头,当着外客的面更不好开口了。   宋疏妍在一旁先看了眼父亲的反应,见他对二哥还有几分顾惜心中便微微一松,随后目光稍稍偏移,终于还是落在方献亭身上——他恰巧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倏然对上,一触便分开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自知不当掺进男子们的谈话,万氏大概也怕她在方世子面前露太多的脸,没一会儿就不着痕迹地把她扯到了身后站着;她便在角落处听着晋国公与二哥寒暄,过一会儿又听父亲训诫二哥,那个人却始终没说话,既像在这里又像不在这里。   ……真是个寡言的人啊。   她有些出神,忽而又不禁回忆起他的声音,无论是萍水相逢的那个雪夜还是后来几次简短的晤面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清冷中带着一丝暖,便像苦涩中掺着一丝甜,终归会更让人惦记的。   ——今天他不说话么?   倘若当真是不说……也不知下回要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了。   这真是傻气的念想,她已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默然时又抬起头,却见他的目光正投向另一处;她无声地随他看过去,正瞧见月前他在浮璧阁代二哥为她买的那张绘屏,仅仅只在她房中留了一夜,次日便被主母和三姐姐不由分说地夺去了。   难道……他是认出它了么? 第34章   一念既起, 便似石子投入波心,小小的涟漪微微荡开,她难以分辨自己那时是不是生出了什么不当有的念头;他却又回头看向她了, 眼尾那颗漂亮的痣宛如风月落影,似乎什么都了然, 不必谁主动开口去讲那些难堪窘境。   她忽感狼狈、明明是事实却偏偏不愿被他看穿底细, 于是当先把目光别开了,此后一直神游天外再没听堂上众人言语;而实际她二哥的腿也坚持不了太久,话没说几个来回便打晃打得站不稳,那人在二哥快摔倒时伸手牢牢扶住了他的手臂, 又低声问他:“还行么?”   ……终是开了口。   宋明真颇为局促地点头、一旁的万氏则是尴尬至极, 宋澹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晋国公看了也明白其中曲直,遂代为转圜道:“便让贻之先送二公子回去休息吧, 我等也当告辞了。”   平芜馆与二房的院子都在葳蕤堂以西, 只是前者更偏僻些、要走得更远。   宋疏妍本是扶着她二哥哥来,去时却因有了方献亭而不便再上前,于是落后几步打算让他们先走, 如此就不必再与那人照面;她二哥却不解她心底那些迂回的心思,只是到哪里都习惯带着她, 一边被方献亭扶着下了葳蕤堂的石阶一边不停回头找她, 见了她又招手,叫人:“疏妍,来。”   他也一并回头看向她了,清淡的目光像有重量, 含混又确凿;她抿了抿嘴,心底有些不自在, 当下却唯有掩饰着上前,走到哥哥另一侧默默跟着。   两个男子在说话,谈的无非还是骊山那件事,也许是因为顾忌她在旁边、各自都没把话说得太深,他只让二哥好生在家中将养、待过段时日风头过了形势自会转好。   “只恨我当初未及听三哥劝阻……”宋明真沉沉叹着,语气间的悔恨全做不得假,“若是没射出那一箭,如今也不至于……”   其实这话也不全对,毕竟只要方钟两姓党争不止、铡刀则必有坠落之日,只不知到时牵累的又是谁了。   “你不过是无辜受累,本与此事无涉,”果然方献亭这样答,“不必罪己。”   宋明真便不再说了,片刻后终于走到二房门前,吴氏母女早眼泪汪汪地在门口等着,宋疏清见了方献亭更惊讶地瞪圆了眼,匆匆上前问了一句方世子好,眼神只有一半落在亲哥哥身上。   她看的人却很快便要走了,与宋明真和吴氏点过头后即提出告辞,转身前却又看了宋疏妍一眼,忽而问:“四小姐不走么?”   这话问得人一愣,实则多少有些唐突,只是方世子地位卓然、不妥当的话也显得妥当了,宋疏妍慢了一拍答:“……要走的。”   他便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了一些,说:“我送小姐吧。”   ……说起来这已是他第三次送她了。   头一回是跟她二哥一起把她和姐姐从西市送回家,第二回 是在骊山把她送回昭应县,眼下这回最没道理——明明是登门的客人、却要把她这个做主人的送回去;她却最喜欢眼下这次,也许就因为它没道理,此刻跟他并肩一起走在家中熟悉的后园,觉得眼前的一切既真又假。   “此前在骊山我曾说过不会勉强宋氏与方氏偕行……”   他先开了口,低沉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如今却是食言了。”   极平淡的一句陈述,在她听来却像在致歉,一时间眼前同样闪过那个雪夜,心底再次荡开小小的涟漪;她敛了敛神,答:“我也曾说过,二哥哥的事都要他自己做主,请世子不必将那些肤浅之辞放在心上……方氏本已独负千钧,世子更不必罪己。”   这是把他方才安慰她二哥的话又反送回给他,明明只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言谈间却通透明净进退得宜,令人闻之宽心。   他神情更柔和了些、又低头看向她,也许因为近来宋氏多历坎坷、她也跟着清减不少,衣袖下的手腕隐约露出寸许,纤细得让人觉得稍用点力就会折断。   “那张绘屏……”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选择问起,语气难得显出几分犹疑。   她心一紧,狼狈的感觉又冒出头,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便听他又说:“……不知是否给四小姐惹了什么麻烦?”   麻烦?   她真不喜欢这个问题,尤其不喜欢他在此时称她作“四小姐”,哪怕换成一个“你”也会好得多、左右显得更亲近。   “没有……”她衡量着他们之间不比陌生人熟络多少的关系,计算着说出得体的话,“……只是原本屋里那张用得顺手,换了新的反不习惯,便挪到外堂上去了。”   这话里可没一个字真,令跟在身后的坠儿听了憋屈不已,当场就想弃了规矩冲上前把实情一一讲明——那万氏是何等刻薄恶毒,那三小姐是何等眼皮子浅小家子气,她家小姐在人来人往处跪了整四个时辰又是何等可怜,可惜却被崔妈妈一把拉住了,话都憋着没说出口。   他却像早知晓她的话不真,眉眼最深处藏着淡淡的怜悯,出口的话却很寻常,只是问:“我观留白处似添了几枝新梅,是四小姐亲自画的么?”   她闻言颇感意外,却是没料到他会看得那么细,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那是九九消寒图,江南多有这样的旧俗……”   说到这里又顿住,忽而意识到冬至已过去多日、可那图上的花瓣却还一片未染,岂不正拆穿了自己此前说的话?于是又有些尴尬起来,暗暗盘算该怎样找补,他倒没有为难她,只又说:“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朱色终归比素白显得热闹些……确是别致的雅趣。”   热闹?   她又想起那张素净的绘屏,倘若真能将那一树梅花染红、色泽的确会鲜艳明媚得多,只可惜东西已不是她的,也不再有机会把萧索变成热闹了。   她有些恹恹的、可巧沉默间自己的院子已近在眼前,他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抬目向里看,正清清楚楚地瞧见门匾上题的“平芜馆”三个大字,一时间心领神会,像有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在他面前被解开了。   “平芜尽处是春山……”   她听到他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内敛深长,明明声音那么轻的,可撞在她心上的力道却又那么重。   “我……”   一种难以解释的慌乱突然从心底钻出来,也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隐晦的寄望会被人读懂——就连二哥都不知道的,一个跟她那样生疏的男子怎么却能一眼窥破?   “晓雾忽无还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遥,”他像不知她心潮起伏,话语还像平素一样淡泊,些微的暖意又透出来,这男子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要与他在雪夜对酌,“有些东西也许已离得很近,却因期许太久而总觉得遥远,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何况若为赏心更不必计程,”他又低眉对她一笑,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径直点在她心里,“你总会见到春山的。”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宽慰她,只是末尾那个“你”字却莫名暗合了她片刻前的希望,那一时她的确感觉到他们离得很近,也由此生出了一阵久违的、新鲜的委屈。   ……委屈?   怎么竟会觉得委屈呢?   明明绘屏的事已过去很久了……当时也并没感到多伤情的。   “是……”   她压着心底的困惑和悸动勉强去答,并不知晓有时可以用静默代替言语,最终也许辜负了他“清莹秀彻”的褒奖,颇有些笨拙地回答:“……都会见到的。”   一个“都”字只是无意种下的因果,那时的她尚不知此后的他也会需要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慰藉——如近如遥的“春山”终归比他们以为的更加飘渺……而“平芜”,又比他们以为的更加漫长。 第35章   次日平旦, 晋国公方贺入宫面圣。   依大周旧制,望仙门当在每日卯时而开,寅时前后天光未亮万籁俱寂, 别说甘露殿中的陛下、就是那轮值的左右监门校尉都还有些睁不开眼;太祖皇帝却曾赐方氏主君“不遵禁制,走马入宫”之权, 意在恩赏其一族于大周社稷的无上功勋, 如今这一代晋国公除早年间与突厥战时为军情急入望仙门外便再未行使过这一特权,今日却不知何故夜扣宫门,令所见之人皆惊异万分。   康修文昨夜与几个宫娥折腾得太晚、亥时前后方才睡下,梦至酣处却被小内侍推醒, 说晋国公已入北宫、即刻便要面圣;他吓得一个激灵, 匆忙起身更衣奔出门去, 见了国公一揖到底,惶恐询问对方是否有紧急军情要奏。   国公身着紫服神色无异、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赏他, 只命他即刻入甘露殿通传;康修文面上喏喏不敢造次, 心中却藏百般怨愤,暗骂这方氏一族自视过高飞扬跋扈,恐终有一日要触怒天颜被扯落云端。   ——哼。   且看他到时还如何嚣张。   床帏之内安睡的天子听闻方贺寅时入宫亦是大惊而起。   上回这等光景出现还是几十年前突厥犯境之时, 而今旧景重现实难免令人不安,他遂匆匆披衣而起、连怀中安睡的贵妃都顾不得哄慰, 疾步从内殿行至外阁, 高声问:“卿入宫何事?可是边关告急?”   晋国公已立于外阁御案之下,见了天子依礼下跪叩首,左肩尚未痊愈的新伤令他面色苍白沁出冷汗,可拜礼依旧行得端端正正, 没有哪怕一丝怠慢减省。   “陛下君威安定海内,今日四方并无忧患……”   他垂首徐徐而答, 一顿后又抬目,眼中倒映着深夜甘露殿内摇曳的烛火。   “……但若陛下执意废嫡立庶宠信奸佞,臣恐大乱不日将生。”   卫峋本是心急如焚惊惶不定,此刻一听这话却是当场愣在原地,半晌过后回过神来,才知眼前这位大权在握的强臣星夜觐见原是为了训诫天子。   他深觉荒唐,连日来积在心底的怨怒便像暂且止沸的热油,似乎下一刻便要烧起铺天的火来,少顷步履飘忽地行至御案后坐下,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反问:“怎么,方卿深夜闯宫,便是为了这般以下犯上僭越忤逆的么?”   一个“闯”字凌厉之至,令左右侍奉的宫人皆闻之胆寒,康修文最是精乖、一见情形不对便知今夜这番君臣交谈绝非旁人可听,遂连忙暗中命殿中仆役退下,自己亲自紧紧关上了甘露殿的大门;方贺却似对陡然肃杀起来的气氛一无所觉,泰然答:“臣从无犯上忤逆之心,唯念先主建业之艰、不忍见社稷凋敝人心离散,故斗胆遮道跪谏,恳请陛下听臣一言。”   他所言字字清晰,明明语气并不铿锵、却偏偏令人感到几许沉痛,卫峋听了却是怒火愈盛,愤而拍案道:“朕继位至今二十余载,征剑南、收河州,清吏治、肃朝纲,河清海晏世人莫不称道,在卿眼中如何便是‘社稷凋敝人心离散’!”   “遮道跪谏?方思齐你扪心自问!你之所‘谏’是为朕、为天下万民,还是为成全你方氏一姓之名!”   ……竟是全然撕破了脸。   满朝文武皆知,当今天子与晋国公早已离心,只是虽早不满为强臣所束、却亦不得不念方氏卓绝之功,是以每每只得旁敲侧击暗流涌动,从未将决绝之言宣之于口;如今君臣二人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立储是为天家逆鳞,晋国公却偏偏不可袖手旁观,天子遂亦忍无可忍,要将若干陈年旧账一次翻到眼前清算干净。   “昔有汉武刘彻,文治武功无不斐然,雄才大略千古一帝,垂暮之年却宠信奸佞,巫蛊之祸牵连无数,以致朝纲动荡晚节不保;又闻晋武司马,一统中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尧鼓舜木,盛世之后却荒淫无度,八王之乱接踵而至,终使社稷倾覆天下分崩。”   “王朝兴衰莫有不同,陛下若一意孤行任人唯亲,则又与刘彻司马何异?”   甘露殿内一时静极。   晋国公乃当朝第一武将,平生雷厉风行沉默寡言,唯善在疆场之上生死搏杀、却从未于朝堂之下谈若悬河,那时言辞却分明比台院那些言官还要犀利上千百倍,纯臣直谏宛若尖刀利刃,轻而易举便能狠狠扎痛帝王之心。   “方思齐,你,你……”   卫峋面色青白交加,已被气得浑身发抖。   “臣亦为人父母,深知陛下爱子之心……”   这时方贺语气却忽而放缓,抬头望向自己的君主,眼神间亦有彼此相伴多年的诚挚与恳切。   “……二殿下文韬武略颇为出众,太子殿下却久为胸痹之症所困,陛下心怀疑虑也是寻常。”   “臣非因循旧制的顽固之辈,倘立长与立贤不可兼得,亦不会拟规画圆悖逆于君,只是太子殿下胸怀韬略颇有仁君之风,他日必能承陛下之志安邦定国恩泽万民,又何必舍近求远废嫡立庶,落天下人以口实?”   “秦王殿下德才兼备,其母族钟氏却非忠正廉洁之门,钟曷仰仗陛下宠信和贵妃庇佑公然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其党羽吴怀民更屡屡阻拒朝廷削藩、延误陇右舆图更换,其心之异岂非昭然若揭?若日后秦王殿下终登大位,钟氏岂会甘为人臣规行矩步?必借外戚之便大肆弄权,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焉能容新君收拢权柄实现抱负?”   “陛下……我方氏一族护国数百年,从未有一刻怀犯上忤逆之心,今日所言字字皆为社稷,恳请陛下……三思。”   语罢再次缓缓躬身,虔敬之态当令天下人动容,叩首时那声闷响在寂静的殿阁中清晰可闻,剖心沥胆般对他的君主申述他的忠诚。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躬身叩首便是忠诚了?   句句为君便是忠诚了?   他方贺不过是一介臣僚!颍川方氏再如何显赫也不过是天子奴仆!怎敢如此信口开河妄议天家立储之事!   他不狂妄悖逆么?   他不恃功骄蹇么?   他方贺才是世间最跋扈邪佞之人!以至忠至纯之名行大奸大恶之实,颍川方氏早将天下人骗尽了!又有谁人可见他们此刻这般裹挟圣意以卑犯尊的可憎嘴脸!   “你放肆——”   卫峋怒发冲冠,狠狠一脚将面前御案踹翻在地,一方石砚高高飞起、正砸在方贺眉骨之上,他一动不动跪在原地,鲜血随即缓缓顺着他坚毅的侧脸流淌而下。   “立储之事关乎国本,岂是你一介臣下说如何便如何的!这是朕的江山!大周永远姓卫!还轮不到你颍川方氏指手划脚恣意妄为!”   “方思齐,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忠良死节之臣么?”   “朕告诉你,你不是!”   “国之将亡、必有朋党!党争之害何等深重你会不知吗?可你却为扶太子上位而在朝中结党营私舞弊弄权,人人都以你晋国公为东宫党首、唯你马首是瞻!——你要削藩,你要新政,当真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国家?你是为了打压钟氏!你是不容这世上再有一姓与你颍川方氏分庭抗礼!”   “外戚?好,好啊……你说秦王登位钟氏会大兴外戚之祸,那么太子登位呢?——你们方氏便不是外戚了?你方思齐便不会排除异己辖制新君了?”   “你以为你女儿与外臣苟且之事就瞒得那么天衣无缝?你以为你和你儿子为她百般遮掩那些丑事朕就一无所知?你们方氏不是自诩忠良、号称‘无一事不可对天下言’么?如今呢?纵女偷情秽乱宫闱,他日生下的孩子都不知是不是我天家血脉!”   “方思齐,朕告诉你!你晋国公才是朝内最大的奸邪佞臣!你颍川方氏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祸患毒瘤!”   ……那都是些多残酷的话啊。   难道卫峋当真不记得方氏有多少儿郎为国捐躯舍生取义?难道当真不知道方氏两袖清风、立族百年从未贪赃枉法以权谋私?   他都知道的……少年之时初登帝位,更将颍川方氏视作定海神针,他们为他捍卫边疆震慑宗室、清肃朝堂平定叛乱,从未有一刻吝惜己身怯懦藏私。   可那些话却还是轻易脱出了口……年年月月的桎梏太过令人烦扰,颍川方氏就似这世间最刚直不阿的一把尺,他们日日夜夜比照在他身旁、不许他有哪怕一丝错漏偏移——他也知道他们是对的,却终究不能容忍天子尊严为人践踏,也或许冥冥中他也对这个清正至极的家族感到深深的恐惧,群臣万民皆敬其风骨,倘若有朝一日天时改换,他们又会否……夺去这卫氏世代因袭三百年的大好河山?   而此刻晋国公眉间的鲜血已将他的紫服染上浓深的黑红。   左肩重创尚未痊愈,今夜不幸又添新伤,可这些都不是令这位征战半生的名门武将面色惨白的原因,世上唯一能刺伤忠臣的剑锋历来只握在他的君主手中,君心绝而臣心死,世上的事有时复杂至极、有时却又简单得令人啼笑皆非。   “臣惶恐……”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稳健,可难言的悲凉却又深埋在起承转合之间。   “幼时承父兄教诲,当毕生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或曾愚妄自专鲁顿难驯,却绝无不忠不义不仁不信之心……诚固非不知党争之害,然终因孤掌难鸣而行此下策,亦非臣之所愿矣……”   “臣与陛下偕行数十载,深知陛下有圣君之智仁君之德,既知太子仁孝并非骊山金雕一案主使,又怎忍使骨肉亲子无端蒙冤而为天下唾弃?”   “颍川方氏生为国之剑戟,一族之责便在守卫疆土庇佑黎民,若终为君所忌令主增忧,自当立身自省悬崖勒马——臣请陛下褫夺我之爵位,方氏族人自此避居颍川,往后十年不入长安。”   “至于臣女……”   他话锋一转,语气忽而温柔起来,在天子惊异愕然的注视中继续缓缓说着。   “她少时离家入宫,自知嫁与太子乃是君恩眷顾无上殊荣,可叹福薄德寡、与殿下终无夫妻之分……与外臣苏瑾虽自幼相识互生情愫,却未曾许诺终身而行失德之事,殿下与皇后亦知二人过往,实非臣有意隐瞒……至于婚后,虽确曾与棣州互通书信,却亦再无其他有辱天家尊严之言行……”   “臣深知子女不教皆乃其父之过,太子妃之罪亦当由臣独担,恳请陛下厚赐一日容臣归家打点,此后必以白身报陛下深恩。”   语罢再拜,眉间鲜血在满地狼藉间恰似未名之花,亦如孤芳之末路,有种令人心惊的肃穆与悲凉。   甘露殿外寒风呼啸,寅时末刻的天色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第36章   卯时正刻, 太极宫前群臣肃立静候朝议,陛下御驾却久久不至,只有康修文在刺骨寒风中至殿前仓促宣召、称陛下龙体不适今罢朝一日。   ……罢朝?   群臣躬身垂首未敢非议, 实则各自心中都在打着小算盘——他们都曾听到风声,说今日陛下欲结骊山金雕一案, 届时东宫或将失势, 废嫡立庶终成定局。   如今却罢朝了,莫非……   太子卫钦亦立于群臣之首,或许因近来所受折磨实在太多,原本病弱的身体瞧着已是更加瘦削, 脸颊深深凹陷, 目下一片青黑;秦王殿下则照旧风度翩翩, 只在听闻他父皇今日罢朝的消息后冷了冷眉眼,回首在御庭扫视一周, 果然未见晋国公方贺的身影, 心中遂生不安之感,与他兄长错身时更意义颇深地讥讽了一句:“皇兄果然吉人天相,自有晋国公肝脑涂地甘为奔走, 只不知他颍川方氏在父皇那里还有多少脸面,今次又能否当真力挽狂澜?”   语罢即随其舅父钟曷拂袖而去, 背影傲岸冷厉, 令左右群臣皆退避三舍。   卫钦亦不知一个时辰前甘露殿内发生了何事,只笃定今日父皇罢朝必与晋国公相干;他匆匆折回东宫、一颗心仍惊疑不定,进偏殿时正遇太子妃在暖阁中用早膳,两人在骊山事发后便再未有过交集, 夫妻二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却又分明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今日太子入门时脚步却顿了一顿, 却是因为听到方冉君自娘家带入宫中伺候的婢女正在其身侧回话,说晋国公亲自来了,正在东宫外求见太子妃。   她闻言神情十分冷漠,也许眼前又划过当初在骊山与父亲决绝对峙时的种种,悲也恨也尽皆深刻,疯癫过后余下更多的却是漠然与冷寂。   “不见,”她毫不犹豫地回绝道,“让他走。”   宫娥闻言惶恐,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劝说,恰巧此时太子殿下阔步走近,问:“是国公来了?快,快请他进来——”   坐于一旁的方冉君闻言冷冷勾起唇角,大抵也深觉眼前发生的一切万分可笑——那是她的生身之父,此生却从未顾惜她之苦乐而一心只念太子荣辱,最终果然将她推得万八丈远,倒与太子亲如一家了。   不料回话的宫娥闻言却惶恐跪地,答曰:“国公先而有言,说今日只见太子妃,若殿下有所驱遣可另召方世子入宫……今日便,便不与殿下相见了……”   这番回话着实出乎太子预料,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的岳丈因何过门不入又对自己避而不见,方冉君听了却并不入心,只觉得这一日的平静都因父亲此刻出现消散殆尽,匆匆用了两口御膳房精心烹制的佳肴,随即便扔下筷子面色冷漠地起身离去了。   卯时三刻,方贺终于回到国公府。   他的夫人姜氏晨起时便发现丈夫早已离开,问过下人才知是天不亮就匆匆入宫去了,因念着他身上还有伤、醒后便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唯恐其在宫中遇到什么波折再使肩伤恶化。   谁知人一回来却又添了新伤,眉间的创口虽已在路上草草包扎过、可血迹却还不停向外殷着,姜氏一见便惊呼出声,来不及屏退下人便拉着丈夫的手坐在堂上又看又问,面色比受了伤的正主还要白上几分。   “这又是怎么了……”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是陛下伤的?可曾妥善处理过了?我叫大夫来瞧瞧吧,你这个包得也不好……”   那时姜氏已过不惑之年,在丈夫身边却还似个不经事的姑娘家,想来也是这些年被家中人护得太妥帖,从未当真经历过什么波折罢。   方贺也的确待她极好,成婚二十余载从未纳过姬妾、就连一次争执红脸都不曾有,平日里治军御下那样严厉的一个人,在夫人面前却总是柔声细语,此刻被她这样拉着也有些抹不开脸,挥挥手令堂上诸多仆役退下,而后才轻轻牵过夫人的手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劳师动众……”   “怎么就是小伤了!”他夫人却不依,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下来,“这还流着血呢,非得伤筋动骨折腾掉半条命才算大伤么?——你总这样胡来,都不想想我该多为你担心……”   “好端端的哭什么……”   方贺头疼起来,一见夫人落泪便无计可施,只好一边把人轻轻搂进怀里一边轻声哄慰。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夫人却还不算完,又趁势发泄了一番自骊山归家后积郁的惊惶与不满,过一会儿又恼怒起来,靠在丈夫怀里骂:“我早说了,你那个陛下已经疯了,忠臣谏言他都听不进去,那你就让他去废嫡立庶好了,左右这国家又不是你的,没的天天替他守着还要白白受这些锉磨……”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方贺皱起眉头让她“慎言”,她却更为生气,继续骂:“我凭什么要慎言?那些混账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么?——前几天才捅了你一剑,如今又这样伤你,便是一个寻常的臣子也不当被这样作践,遑论你还救过他的命、救过先帝的命!”   “我看不惯他这样欺你辱你……”姜氏伏在丈夫怀里哭得都有些抽噎了,“他怎么就不想想,你都已经为他的江山付出多少东西了……”   ……的确多到数不清。   少时征战伤病无数,如今又许下了新的诺言,他的一生都在为大周奔波操劳,回首来路并无悔恨,只是对左右至亲之人,却难免……   他暗暗一叹,眼底藏着浓稠的哀色,在夫人面前却永远顶天立地,不会令她看出他的伤怀与痛切。   “那就只在我面前说……”他退让着,一贯肃穆的眉眼染上淡淡的柔情,“当着外人的面还应谨慎些,往后……”   他欲言又止,无法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姜氏亦未解其意,兀自在丈夫怀中撒了一会儿闷气,又软下来说:“怕什么,左右还有你护着,他们能拿我如何?”   这是夫妻间亲昵的话,多少爱意都藏在其中,不像少年夫妻那么热烈外露,却也字字句句都透着绵密的情意;方贺默而不言,依旧静静搂着妻子,两人相互依偎,半生便这样过来了。   “贻之呢?”片刻后他又开口问,声音低低的,“可还在家中?”   “早去了南衙点卯,便同你一般整日不得闲,”姜氏叹息着答,言语间仍有小小的嗔怪,“等这次的事过去你便为他请旨让他歇上一段日子吧,打从去河北道起便终日忙碌,瞧着教人心疼……”   方贺应了一声,眼神却在妻子未见处更黯淡几分,默了片刻又说:“等他回来便让他去书房寻我,有些话要同他交代。”   姜氏又叹一口气,也知自己拦不住这父子二人为国事奔走,点头后应声、不多时又想起要为丈夫寻大夫来瞧的事,转身便要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刚行出几步又被方贺轻轻拉住,她回头看向他,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平素有些不同,凝视她的眉眼似更深邃含情,好像已许久未见她,又好像……将要许久不见她。   “怎么?”她问他。   他却不答,不久后便松开了手,风姿卓然的男子即便年岁渐长也依旧令人着迷,倘若得以与之为伴、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亦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幸事。   “……无事。”   他望向她,微笑应答。 第37章   戌时前后, 方献亭自南衙卫府归家。   母亲派人传话,说父亲在书房等他,想来是要同他说今晨陛下罢朝之事;穿前庭而行向内院, 过后园时意外看见父亲的身影,手执长枪立于水榭之侧, 见了他又随手将一柄画戟隔空掷来, 只说了一个字:“来。”   ……竟是要与他演武。   父亲肩伤未愈、眼下恐还不便大动,方献亭眉头微皱欲相劝阻,不料眨眼间枪影已至,气势如虹凌厉异常;枪戟相撞之声恰如金玉, 其中凶悍的力道却令人胆寒, 耳侧风声破空目下残影重重, 便如天罗地网般密不透风,方献亭再不敢大意, 退至水榭阶前脚下一点借力腾跃, 随即眼底寒芒一闪手持画戟狠力下劈,长枪应声而断,方贺气血翻涌连退数步、亦只可避其锋芒。   “父亲——”   方献亭见之而惊, 连忙收了长戟阔步上前搀扶父亲,方贺摆摆手, 随意擦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点头笑道:“倒是又有进益。”   他是独子的启蒙之师,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如今年岁渐长、却终是比不过少年人了;方献亭扶父亲入水榭坐于石桌一侧,又低头察看对方左肩的伤处, 隐约又见有血迹殷出,眉头不禁皱得更紧, 愧道:“我去请医官来,父亲……”   方贺却浑不在意,瞥了独子一眼,神情还有几分不满,说:“何必同你母亲一般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小伤。”   说完又朝另一侧的石凳一指:“坐。”   他眉间添了新伤,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是说话间中气尚足,想来并未伤及根本,方献亭犹豫片刻,还是依言坐下了。   石桌上有一小炉,炉上正温着热酒,方贺亲自倒出两盏递与独子一杯,酒香氤氲间长安腊月的寒气似乎也渐渐消退了,难得显出几分闲适与静谧。   “今日太子可曾召你入宫?”   方贺当先一饮而尽,又似闲谈般问起。   方献亭有心劝父亲少饮几杯,但恐他动气、只好默默将酒壶放得离自己更近些,以便稍后缓些倒酒,口中则答:“辰时便召了,父亲未入东宫,殿下似心有不安。”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些,”方贺摇头笑笑,神情也有些无奈,“臣子不过君之臂膀、却终非君之腹心,他可任用之却不可仰仗之,如今他对方氏依赖太过,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便示意独子斟酒,又补了一句:“往后你辅弼于他,也当记得不要事事代他去做。”   这话说得有些怪,彼时方献亭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应了一声“是”。   而这第二杯酒方贺便饮得慢了些,手执小盏看着杯中月色粼粼,神情和声音都显得悠长起来,徐徐道:“今日为父入宫面圣,又向陛下另许一诺,称往后方氏当避居颍川,十年不入长安。”   这又是太过突然的话,方献亭一愣、半晌都未回过神,不知父亲是否是厌倦了眼下朝堂党争、终是起了退隐乞骸骨的心思。   “可储位……”   他颇有疑虑。   方贺神情沉静,指尖一下下在酒盏上轻点,杯中月色于是也跟着微微摇晃,与小炉中燃着的火焰遥相呼应。   “陛下与我族嫌隙已深,此次在金雕绢书一案上如此决绝也是有意快刀斩乱麻,不愿再给殿下回旋之机……”   他幽幽叹着,嘴角染上几分苦笑。   “……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了,方氏权势过盛,反而不易助殿下成事。”   原是以退为进。   方献亭点头应了一声,心头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也许那时也在深思阖族避居颍川是否便能解开陛下心结、父亲的预计又是否太过乐观;出神之际又听对方开了口,这回声音更轻几分,在问:“……你姐姐呢?今日可曾见过她?”   自然是见到了,只是自骊山归长安后情绪便一直低落,大抵心里也在怨怪他阻止了她与苏瑾相见,每每碰面都是冷言冷语。   “姐姐她……”他仔细斟酌着措辞,“……应还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想通。”   方贺焉能不解其意,毕竟今早才吃过女儿的闭门羹、最知她心中积怨几何,此时复而仰头饮尽杯中酒,上好的佳酿不见回甘、只有苦涩无数。   “我确然是对不起她……”   他忽而道,神情晦涩又简单。   “……她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左右只想过得自在些罢了,又有什么错……”   这又是方献亭从未听过的话,父亲一生为人刚强、鲜少有像这样消沉退让的时候,某一刻他映着月光看他,却见其两鬓华发丛生,原来真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老去了。   “她也的确过得辛苦……”方贺神情淡淡,像是已然放下不少东西,“既与太子终是不睦,待大事定后你便替她求个恩典,请殿下放她出宫去吧……”   世上的事或许都是这样。   纠结其中时觉得非如何如何不可,某一时某一刻却又能忽而释怀,原来诸事万端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境遇还未艰难到那个份上罢了。   “你也一样……”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方献亭尚还惊异于父亲所言未能回神,方贺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他身上了,萧索的寒风被淡淡的酒香缠至微醺,枯寂的冬夜似也在那一望中显得温情起来。   “我自知一向待你苛刻,比对你姐姐更甚……”   他叹息着,那依譁一刻不是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国之重臣方氏主君,而仅仅只是世上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父亲。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终要成为方氏的主君,他日为天子左右近臣、更应为文武百官之表率,为父待你严厉、只是盼你将来能行稳致远……”   “父亲……”方献亭已有些口讷。   “我知道这一切很难,当初你祖父死战突厥为国捐躯、也是早早将一切交到我手上,”方贺继续说着,似乎已陷进回忆里,“那时我尚未及冠,你伯父又素不喜兵事不愿袭爵,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也曾深觉事事艰辛难以为继,可后来一步步走过去,也就那样到了如今。”   “你有许多事要做,照顾你的母亲、姐姐、叔伯、兄弟……除此之外更要匡扶新君,为他守太平开盛世、诛邪佞安万民——自然难免要受些委屈的,但他人毁誉本是身外之物,人不知而不愠是为君子,方氏之人当有这样的气度。”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所以要记得往前走,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那都是太深的话、他自己兢兢业业地奉行了一生,本当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慢慢说给自己的独子听,那时却不得不在一壶酒被温热的短短几刻里一口气说个干净——他们生了一副极其相似的眉眼,都是那么深邃英俊,也注定都要在明暗交杂风云际会处看到最含混壮烈的风景。   月色澄明至极,映照着方贺缓缓从怀中取出的一枚玉令,其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方”字,便是方氏主君用以调遣颍川神略军的凭据。   他将它递给方献亭,后者却并不敢接,只皱眉道:“父亲,这……”   “且拿着吧,”方贺语气沉静,神情清淡自然,“我近来有伤在身,过段时日阖族迁出长安恐要生出些许波澜,届时万一要动兵,你便代我去。”   这话说得巧、好似他日还会再要回去,方献亭心绪微弛,终于还是在父亲的又一次催促下伸手接了过来;方贺似了却一桩心事,神情越发柔和起来,或许那就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的时刻,也或许……亦是最流连不舍的时刻。   “好了,回去歇息吧,”他对独子摆摆手,再不回头看他了,“你母亲总说我让你太过辛劳,今日可不能再落她以口实。”   气氛至此像是忽而变得疏朗了,方献亭心底的不安之感也略微散去一些,看一眼炉上温着的热酒,他低眉说:“我陪父亲同饮。”   方贺扬眉一笑,看神情似还颇有几分嫌弃,道:“要喝酒另叫人给你烫,今夜只此一壶,分你一杯已是十足客气。”   方献亭失笑,与父亲相处却难得有如此亲近随性之感,片刻后还是顺着对方的意起了身,一拜后转身离去了。   方贺目送独子的背影消失在后园近处,再回头垂眸看向手中的酒盏眼中的笑意便渐渐消退了,复而举杯邀明月,勉强对影成三人。   贻之,为父可与你同饮千杯酒。   但今夜这一杯……却只宜我独酌。 第38章   次日一早帝宫之中传来消息:晋国公府因涉金雕绢书一案而为今上罢官夺爵, 方氏阖族回迁颍川、十年不得再入长安。   此讯一出满城皆惊,无人敢信那护国三百载之久的颍川方氏有朝一日竟当真会为天子贬黜,甚至连爵位都被无情褫夺!骊山之事分明另有内情, 难道陛下便当真如此决绝、为了保一个贵妃所出的庶出次子连方氏这样的至忠至善之门也要舍弃?   而还不等各府回过神来便又听到另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方氏主君,前晋国公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方贺——   ……于家中自戕了。   那日无雨无雪天色极阴。   消息传到荣兴坊, 宋府上下骇然至极未敢置信, 长子宋明卓亲自出去打探,回来时面色苍白、说已瞧见国公府外挂起了丧幡;宋澹恍若失神,一旁的宋泊亦哑口无言,不久后门房又来报、说有国公府的下人求见, 宋澹眼前一亮、连忙让仆役把人迎进来, 对方却是一身丧服双目含泪, 对宋澹下拜后只说:“国公有一言托于左丞,称往后东宫事……便要请宋公多担待了。”   一句话彻底扯碎了宋澹心底仅存的希望, 他退后两步跌坐在靠椅上, 眼神涣散地自语:“国公……国公他为何……”   “他为何竟会自戕?”   与此同时宫闱之内亦乱成了一团,秦王殿下与其舅父钟曷一同入了他母妃的蓬莱殿,两人皆一语不发面色阴沉, 唯独钟贵妃在殿阁内走来走去、眼底依稀露出几分喜色。   “好,他死了是好事……他死了方党便群龙无首, 太子也完了——往后再没人护着那个病秧子, 陛下一定会……”   话音未落耳边便落下一声重响,原是她兄长钟曷狠狠将手边茶盏摔碎在地,微呈碧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声言:“娘娘以为这是好事?”   钟贵妃一惊, 被兄长这般凶戾的模样骇得心尖一颤,语气一缓, 颤声问:“难……难道方党还另有什么图谋不成?”   图谋?   ……是啊。   他方思齐左右朝局数十载、自不是那有勇无谋的赳赳武夫,此次不惜豁出一条性命也要一搏、分明是要——   “置之死地而后生……”   钟曷的双拳紧紧攥起,扭头透过蓬莱殿的宫门看向远处的甘露殿和太极宫。   “他们方氏……是在逼宫。”   朝堂之上权术诡斗百般迂回繁复,可当消息传进平芜馆时宋疏妍想到的却只有方献亭一个罢了。   他……   父亲骤然离世,无论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方氏之内必已大乱,加之如今朝内骊山金雕一案尚未平息、东宫又在悬崖之畔,他所面对的情势……已然艰难到旁人无法想象。   ……他该怎么办?   她坐在平芜馆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抬目时仿佛还能看见两日前他在这道门外低头宽慰她的样子,声息平缓眉眼深邃,在她眼中原本就像平芜之外的连绵春山。   ……她忽然很想见他。   尽管她知道……即便见了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面来得很快。   方氏主君骤然薨逝,几乎满长安的名门贵胄都要赴其府上吊唁,宋氏自然也要去的,乘车之时却见城中道旁萧索冷肃,间或还见西都百姓披麻戴孝焚烧纸钱,东西两市皆有停市哀悼的传闻,自古繁华的天下第一帝王州像是忽而萧条起来了,明明天未大雪却又分明被裹上了一层霜白。   ……便是帝王大丧也不过如此。   宋疏妍透过车牖默默向外看着,心头的沉重与悲凉之感又莫名翻涌起来,即便她与那位声名煊赫的方氏主君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即便她年纪尚轻、并不像这城中许多百姓那样亲眼见他带兵平乱舍身护国,可近乎庄严的敬意却依然在心下升腾,她一时亦难以解释它的来由。   马车行至方府门前,“晋国公府”的匾额尚还未像他们的爵位一样被人摘掉,门前已有无数面含悲色的朝臣及各府家眷前来吊祭;宋疏妍垂着眼睛跟随家中长辈一同迈进府门,只见正堂之上尤其肃穆,一个巨大的“奠”字设在灵堂之上,黑沉的棺椁就那样静静停放着,左右各置油灯一盏。   ——竟也这般简朴素寡。   她不觉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灵堂之上往来者众,他人也皆如她一般谨慎肃静,唯一幽咽的哭声只从棺椁之侧传来,那是一位一身素衣的夫人,方献亭就半跪在她身边、久久垂首揽着她的肩膀。   ……那是他的母亲么?   她心揪得更紧,明明从不是心热多愁的人、那时却莫名感到伤怀憋闷,他恰也抬头看向他们了,幽静深邃的眉目依然那么英俊,右眼下几不可见的小痣也还是那么精巧漂亮,她却只在他眼底看到一片空茫茫的荒野,好像什么都装着,又好像一物不见。   “贻之……”   “三哥……”   父兄都与他相熟,此情此景自难免要上前同他多说两句、更要问候他的母亲,先国公夫人却已哭得几乎失了神志,更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皆无应答,宛如一个只会流泪的木雕泥塑。   “家父猝然长逝,家母不堪其负,”方献亭在母亲困兽般压抑沉闷的呜咽中敛声对宋家人说着,“还望宋公谅怀。”   宋家人闻得此言俱是十分不安,宋澹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文臣雅士、彼时却竟也不知该应一句什么才最妥当,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节哀顺变”;宋疏妍也曾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可惜走不到近前又不知己所欲言,毕竟宽慰的话他必已听过许多,说到底只是宽慰了那些来宽慰他的人、而实则于他却毫无用处罢了。   她的姐姐们也想上前的,尤其三姐姐过去便在她母亲的帮衬下同先国公夫人攀过交情,眼下也是真心想同她贻之哥哥说几句贴心话,未料一步尚未踏出便被她母亲用力扯住了手腕,宋疏妍在身后瞧得真,她还对自己的女儿暗暗摇了摇头。   ……呵。   怎么,便因方氏被罢了国公爵位、眼下又在夺嫡之乱中前途未卜,便连一句关怀的话都不愿让自己的女儿说了么?   她心里瑟瑟的凉,幼时所历的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旧事又陆续翻到眼前,再看方献亭时便又感到一种不同的戚然——   难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得不要同她见一样的世道人心么?   悯然之际府门之外又有动静,众人回身看去,却竟在长街之外窥见天子仪驾,遮天蔽日的雍容明黄,高高在上似从云端飘然而下,天子在左右宫人的搀扶下步入府内,太子与太子妃亦紧随其后,众人匆忙拜倒山呼万岁,将灵堂原本的清净折腾得一丝不剩了。   “思齐——思齐——”   卫峋却都顾不得让众人平身,步履踉跄向灵堂奔来,肥硕的身体十分不稳,扶上先国公棺椁时还不慎撞翻了一侧的油灯;可他亦落了泪,脸色苍白恍若不敢置信,眼中的惊悸与悲恸似也是真的,或许他平生虽怨憎方氏主君诸般掣肘,可也终归同天下人一样念着他数十年的辅弼匡正之功。   “思齐……你怎会……”   他反复喃喃自语、嘴唇抖得厉害,方献亭立在一旁面无表情,深沉的眼中几乎看不出悲喜;片刻之后天子又频频摇头,兴许是不信这位伴自己半生的忠臣良将当真会如此仓促自戕,便亲手用力推着棺盖、似要当众开棺看个明白。   这是惊辱逝者之举,原本伏在独子怀中恍如失神只知流泪的先国公夫人在此际猛然回过神来、便像被触及逆鳞的濒死之兽一般骤然暴起,一个平生温柔贤淑的女人从未露出过此等凶狠悍然之态,一瞬之间似要扑到天子近前食其肉而啖其血,眼中的恨意似已深入骨髓。   “不!不要碰他——”   她尖声嘶吼着!   “你怎么还有脸来见他——是你!是你逼死了他——”   “他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为什么现在死了你都不肯放过他——为什么——”   ……声嘶力竭。   天子左右之臣皆惊、为护御驾而在先国公灵前拔刀,那一刻始终沉默的方献亭眼中忽而划过一丝冷戾,上位之人如斯威严,令那拔刀禁卫心头巨震,旋即手间一松刀刃坠地发出“当”的一声锐响,醒神时那位南衙卫府的上将军已回身揽向母亲,低声劝慰温柔已极。   如此惊变委实令人瞠目,先国公夫人当众犯上之举亦可能为方氏再引灭族之祸,康修文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一直大叫着“反了、反了”;天子却似乎并不在意周遭发生了何事,一双老眼仍旧紧紧盯着方贺的棺椁,下一刻双手拼命使力,终于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其遗体展露于人前。   ……真的是方贺。   遗容安详,视之若生,似乎只是倦而浅眠、下一刻便会展目起身;可这终归只是妄想,他的躯体早已冰冷,再不会像生前那般严厉执拗地在天子面前陈情直谏了。   “思齐……”   卫峋退后两步、眼神一瞬便涣散空无,灵堂之上响起先国公夫人更为凄厉悲痛的哭声,而始终站在天子身后的太子妃亦在开棺之际颓然跪在了地上,惨白的面色仿似病入膏肓,终于不再有一丝生机与希冀。   “父亲……”   她久违地这样低唤着,而那个始终为她深深怨憎的亲长却同样再不会给她答复了。   人生或如一梦,终有悲喜百态。   只是倘使樽前故人犹在……又怎忍见此谬妄荒唐人间? 第39章   而在方氏主君方贺自戕之后, 长安城内形势立刻又是一变。   天子本已决意借骊山之事废黜太子,而方贺之死却令东宫一党群情激愤,即便是一向不参与党争的中立之臣亦接连上书为先国公不平, 阴平王卫弼携文武百官于太极宫前长跪请命,强令天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坊间很快流言四起, 称当今陛下为妖妃所惑、执意废嫡立庶大伤正统, 颍川方氏主君是因忠义死谏而亡,百姓遂缟冠素纰长燃明灯恭送国公,已有愈演愈烈激昂难遏之势。   天子大病一场罢朝三日,终究无法与山呼海啸般慷慨激越的民心相抗, 虽仍难免要将金雕绢书一案的污水泼在先国公身上, 却亦念其既往功勋而另封其独子为颍川侯, 东宫太子亦幸免于难,一场来势汹汹的暴烈山雨便因一人之死而匆匆走向终结。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一切都已濒临崩溃。   宋氏自然也难免要经历一番震动。   宋二公子毕竟被扯进了骊山之乱、先国公去前亦亲自留话将东宫之事托于宋澹, 金陵宋氏在众人眼中已属太子一党。自然从此再难独善其身;近来宋澹宋泊兄弟亦与阴平王卫弼和东宫属臣范玉成、陈蒙等走近不少, 深交后方知先国公生前早料到自己死后长安形势,更嘱同僚在朝内及坊间造势,本意便在借人心逼天子退让, 助太子定大事。   “方公忠谋两全,确是千古第一人……”   宋澹近来在与弟弟私谈时多有感慨。   “……如此这般舍生取义、不吝己身而定邦国之事, 也非颍川方氏而不可为。”   的确。   方贺一死举朝震动, 一来是因先国公本身功勋卓著百官信服,二来也因颍川方氏声名盛绝天下皆知,倘若换一个人像这般忠烈死谏,即便是一头撞死在太极宫的立柱之上恐怕也难有此效。   只是……   “方公此举未免太过决绝……”宋泊心怀忧虑, 也是十分不安,“眼下形势虽缓, 方氏却已受到重创,贬公为侯世所罕有、贻之又终归年纪尚轻,钟氏一族必不会眼见秦王失势,倘若此后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方氏又出长安无法回护西都,那……”   ……那便前功尽毁了。   宋澹深吸一口气,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之色,宋泊观兄长神情、又斟酌道:“陛下如今受人心压制、不得不暂舍立庶之心,可等数年过后风头一过、难保不会故态复萌,依我之见我族未尝不可两边下注——或许兄长可考虑许配一女与秦王为侧妃,如此一来往后……”   他点到为止。   宋泊为人一贯灵巧,倒远比其父兄更宜于宦海沉浮,宋澹心中却久久不能忘却方贺此前至宋府同他说的那几句话,“伯汲以诚待我,我自报之以信”,如今对方已为国舍身,他又怎能在他身后行此首鼠两端之事?   “还是先观局势之变吧……”   宋澹沉沉一叹,抬头虚望向帝宫的方向。   “……至少这个除夕,应当平平安安地过去。”   那的确是大周朝数十年来最为萧瑟冷落的一次新岁。   长安城中仍多悬丧幡,东西两市开市后亦行人稀疏,想来颍川方氏之衰依旧令天下百姓心头惴惴、深恐国运就此一蹶不振而风雨飘摇。   宋疏妍亦在腊月末收到了一封钱塘来的家书,那是舅舅亲笔,称外祖母病情反复已昏睡多日,因心念自幼养在身边的外孙女而食难下咽,盼她今岁能早些南归探望长辈。   她是外祖父母亲手教养长大,在外祖父去后更只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如今一听她老人家病重立刻慌得六神无主,半点不见平素稳稳当当的清淡模样,信一看完恨不得立刻插上双翅一路从长安飞回钱塘,哪还有心思在外过什么除夕?   崔妈妈也知她与老太太情意甚笃,只是除夕前后水路少有行船,一个姑娘家自行两千里路也着实太不妥当,思来想去还是劝她在长安多留几日,待开岁之后再另做打算。   宋澹听到这个消息也做了差不多的安排,明言过了初七便会派人将她送回江南,唯一难办的是宋疏妍的生辰在二月初七,倘若仓促离去便不能在家中妥妥帖帖地办这场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嘉礼。   万氏这个做继母的本就不愿在原配夫人女儿的及笄之礼上多花心思,一听闻她外祖母病重心里还暗暗叫好,心说总算能将这碍眼的小蹄子打发了去,接连几日都在主君左右软磨硬泡,生生将原本的初七磨成了初三,于宋疏妍来说倒还算一桩好事。   “何以竟要走得这么急?”   最舍不得她的自然是她二哥哥,打从知道她要走便成日往她的平芜馆跑。   “今年你要行笄礼的,还想着年后要带你出去买些好东西……”   她自然也舍不得她二哥,也知他今年过得尤其坎坷、格外想在他身边多陪几日,只是外祖母上了年纪等不得人,她实在怕自己晚一步便抱憾终身。   “我知道二哥念着我便好,何必还在意那些虚礼……”她在这些事上一向通透,倒没有什么特别介怀的,“而且东西不是已经买了么,上回……”   说到这里又顿住,才想起上回那张绘屏是方献亭代为付的账,且如今也被继母和三姐姐抢到外堂上去了。   宋明真也同她想到了一处,神情不忿之余又有些愁苦——谁想得到呢?一月之前他还曾想着要应开春的武举,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争气便能让生母和两个妹妹过上舒心些的日子,哪料只去骊山走了这么一遭便使那些念想都碎成了粉,风一扬连点微末的痕迹都不剩了。   甚至就连三哥……   他沉沉一叹,却也不敢再朝深处想,只说:“今岁也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是人人都这般难过。”   宋疏妍沉默下去,伸手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兄妹二人无言同坐半晌,直待宋明真要走时才又有话,是转头同她说:“东西说要给你那便就是你的——瞧着吧,你二哥必能让你少受几分委屈。”   那个除夕过得也比往年更无趣些。   因近来长安城中是非纷杂,各家都没了兴致四处走动,宋家人自然也不会出去招摇露头,索性就把门关起来安安生生过了个新年;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面上自会端平一碗水,给每个儿女的红封里都封了一样多的钱币,但说到底心意却不可能是一样多,譬如夜里守岁就还是去了万氏房里,大哥哥和三姐姐都在一旁陪着,听下人们说那屋里欢声笑语不断,可是热闹得紧。   吴氏不得什么宠、好在也有一儿一女陪在身边,宋疏妍亦被她二哥哥带着一同在庶母房里守岁,几人吃吃果子喝喝茶、间或随手同婢女们一道玩两把投壶,倒也算得上是恬然惬意,只是宋二小姐始终因哥哥失了前程而唉声叹气、宋疏妍心里又总念着她外祖母的病情,气氛终归算不上多活络。   转头望望雕窗之外凄寒的夜色,出神时却又恍惚想到晋国公府与她家也相距不远——那里的匾额应当已经换了,一国忠良被贬公为侯,“晋国公府”也就成了“颍川侯府”,又如何不令世人唏嘘伤怀?   那个人呢?   今岁除夕明亮的灯火……可曾照进他的窗扉么?   好容易捱过初一初二,总算到了初三离家南归的日子,宋疏妍早早起身又同崔妈妈和坠儿一道查验了一遍随身行装,待无误了方至前堂拜别父亲与继母。   “代为父同你外祖母问声好,”父亲神情复杂地对她说着,又让人递与她一盒上好的山参,“一路上也小心些,到了那边也记得跟家里报声平安。”   三句话都轻飘飘的,唯一实在的也就是落在她手里的那盒参,她想这样也就够了,哪能指望父亲千里迢迢亲自去探望亡妻的母亲?于是又恭恭敬敬对他道了谢,在几个家中仆役的护送下一同前往津渡。   她二哥自然是亲自骑马出来送她,在她将上船时又避开人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长条木盒,她眨眨眼,问:“这是……?”   “打开瞧瞧,”她二哥对她挤了挤眼,自骊山归后头一回露出了些许笑意,“保准你喜欢。”   她便依言打开了,却见……是那张绘屏上的春山图。   整张都被用刀裁了下来,边角处多少有些抽丝,但画面全然完好,她自己添上的九九消寒图更丝毫未损,仔仔细细卷成一卷存在香木盒子里,只需稍加装裱便能重新挂起了。   “这……”   她已睁大了眼。   “出门前我偷着去葳蕤堂上用刀裁的,想着你要搬整张屏风恐怕不方便,但带张画还当是顺手,”宋明真的笑意更多了几分,“如何,可喜欢么?”   她自然是喜欢的,甚而还有几分失而复得的欢喜与畅意,只是又担忧道:“可主母那边……”   “事到如今我还怕她什么?”宋明真冷哼一声,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左不过就是多听两句难听的话,她还能为一张屏风让父亲打死我不成?”   说完又叹息着摸摸妹妹的头,颇有些笨拙地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神情多少有些落寞,又说:“你哥哥确然运道差些,眼下恐还给不得你和疏清什么好东西,可你得知道家里还有人念着你,即便这回你外祖母当真……”   他不再说下去了,看着妹妹的眼神透着分明的疼惜。   “……记得回来找哥哥便好。” 第40章   “二公子可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行船拨水南归、距长安已有一二百里远, 坠儿却仍不忘在她家小姐身侧反复念叨,“……也不知老天爷怎么就那般狠心,人越好越不肯给甜果子吃……”   她一贯向着她家小姐说话, 谁对宋疏妍好谁便是“世上顶好”,宋二公子在她这里占了个“顶顶好”, 可见多一个“顶”便是多一份心;只是这些话却更易勾起人的离愁别绪, 崔妈妈在客舱里煎茶,一边做活一边掀起眼皮看她家小姐的脸色,见人已微微落寞下去了便又转头叫坠儿去给小姐换个新手炉,可别再多嘴添堵。   宋疏妍没察觉两人的小动作, 只一直半低着头看那卷春山图, 纤白的手指轻轻在细绢上抚过, 今岁至长安所见的一切便都如南柯一梦般飘来又散去了;崔妈妈怕她伤情,趁着换热茶的工夫又凑上前问:“小姐可是想作丹青了?江上风光独特, 倒正适宜入画。”   说来也是。   今岁她们离家早、正月里便乘船顺汉水而下, 幸而近小半月雨雪渐少水面未整个冻住,但北方深冬粗粝豪迈的寒江风貌确也别具一格;宋澹心底虽对自己的幺女并无多少关爱,可为人父母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得颇为周全, 此次派了两个小厮并八个护卫一同送她南下,赁的船也十分宽敞舒适, 行时少有颠簸, 倒的确可以动些纸笔。   “不必了……”   宋疏妍却没什么兴致,心里还记挂着千里之外的外祖母,捧着热茶暖了暖手,又不放心地问:“郑先生可安顿好了么?有没有什么不妥?”   那是她离家前请二哥帮忙寻的大夫, 据说是长安城各望族的座上宾、医术十分了得,她将此次北上带的所有银钱都花净了、另还许诺抵钱塘后再付一笔不菲的酬金才劝得人答应随她一同下江南, 这一路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小姐且放心,好生伺候着呢,”崔妈妈一再劝慰,又露出颇为感慨的神情,“老太太若知道您这般尽心孝顺,定也会十分欣慰的。”   几日后将至襄州时却有一桩不同的见闻。   那天宋疏妍在客舱中午睡,底下的小厮却托坠儿进来回话,说见不远处有一支极大的船队、当也是自长安而出的显贵高门,因江岸两侧水面结冰河道变窄、正堵在前头缓慢行船,问是否可以稍停几刻让对方先过。   正月里水路原本萧条,何况那天才不过初六,能是哪家浩浩荡荡远出长安?宋疏妍斟酌片刻、忽而又冒出一个意外的猜想,走出客舱去看时脚步已不觉变得有些急切,继而果然见前方有数条大船,寒风吹过旌旗翻飞,依稀……写着一个“方”字。   ……竟果然是他们。   天子贬黜之旨才下来多久,他们一族便当真要迁出西都,看这情形当是不愿大张旗鼓引得百官相送、这才除夕刚过便不声不响地远离了那座金玉其外的皇城。   ——这是要回颍川了吧。   过了襄州之后……便不会与她同路了。   她远眺着那几艘大船出神,难免要再想到那个与自己不甚相熟的男子,说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十分浅薄,此后一个归于江南一个避于颍川、当再不会有相见之机,可反过来说又好像很有缘,她入长安前便先在山中遇见他、如今要离开了又在江上与他擦肩,虽都未谋其面,却也终归算是一个了结。   “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   她声音淡淡的,将那些不足为人道的遗憾与怅惘藏在起承转合间。   “……世人皆不当同颍川方氏争道,便请他们先行吧。”   又过七日,船经鄂州而入长江,江南东道已然在望。   自北向南气候渐暖,坚冰封道之事益发少有,坠儿和崔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实则早便耐不住那中原的漫漫寒冬,如今一出山南便觉通体舒畅,时不时还要拉着她们小姐出得舱去到甲板上吹风醒神。   入夜之时郑先生起了兴致,说江南好景醉人、应伴美酒共赏,坠儿恰巧有心热闹一番哄自家小姐开颜、便兴冲冲去炉上煮了一壶热酒;可惜还未斟进杯中就远远瞧见滚滚黑烟,因被水道拐弯处的高山遮着而看不清个中原委,船夫与随行护卫却都已变了脸色,原本和乐的气氛只一刹便荡然无存。   “许是遇上了水寇劫船——”几人匆匆走到宋疏妍身边解释,个个语气焦灼,“小姐还是速速下令转舵暂避、不要同那些贼人硬碰硬为好……”   这确是最妥帖的做法,毕竟年关前后多不太平、正月里更少见行船,那些水寇穷凶极恶、真要下起死手恐也不是她们这小小一船人能够抵挡的。   宋疏妍眉头紧锁,当下也点头应允,却不料江上水流湍急、那转弯处又极其狭窄难以腾挪,即便艄公百般卖力船也还是回旋着向前疾行;转过那面高耸的山壁后视野陡然开阔,却见江面之上烈火熊熊,约有六七条船或沉或翻绞在一处,火光将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昼、更让宋疏妍一行清清楚楚看到了水面上四处漂浮的尸体和鲜红的血水。   “小姐……”   坠儿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两腿发软。   “……死、死人……”   众人皆乱作一团,宋疏妍亦心跳如雷,只是低头时见水上漂浮的尸身泰半都是黑衣蒙面与寻常水寇相去甚远、心下便难免疑窦丛生,再抬头向远看、竟再次在一片火光中看到一面燃烧的旌旗,却竟还是……“方”字……   难、难道……   她心头巨震、两手一瞬冰凉,下一刻却竟顾不上害怕,只头也不回地对艄公道:“快,把船开过去——去救人——”   众人听言又是一愣,想要劝阻却也抵不住被急流推着向前,靠近时才发现争斗尚未结束,那艘最大的船上仍不断有黑衣蒙面者自高处坠落入水,宋疏妍仰头费力去看,果然在一片晦暗不明间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是方献亭身边的护卫,她曾在长安别霄楼下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那么此刻在船上的……真的是……   惊疑之间已有黑衣人发现他们一行,见之徘徊不去便转身向他们扑来,身旁护卫大喊一声“小姐小心”,随即立刻拔刀与对方缠斗,更接连将若干试图从水中爬上船的蒙面歹人踹入江中,一时倒是不分上下。   坠儿和崔妈妈俱已骇得尖叫连连,宋疏妍却只紧盯着方家人的船不放,眼见火势越发失控、船身已被烧得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翻倒沉江,终于忍不住开口高喊了一声方献亭的名字,文弱的声音在一片凶狠的喊杀声中微不可闻,她却还不肯罢手、仍避开近处那些要命的刀剑一遍遍反复去喊。   怒涛汹涌、烈火森森,那时的他们尚不曾像多年后那样同生共死,她却已经开始试图向他伸出自己并不多么有力的手;纷乱之间终还是有贼寇突破了随行护卫的防备强登上船,训练有素的杀手原本就非府内家丁可以应对,他们目露凶光、高举着锋利的刀剑向她们逼近,生死之间区区一线的距离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把将崔妈妈推到身后、又将哭得六神无主的坠儿搂进怀里,双眼紧闭之际只听闻一阵利刃破空之声——   哧——   刀剑狠狠扎入血肉!   她已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落到身上,微微颤抖着睁开眼睛去看,果然隔着汹涌的江水远远看到那人的眼睛,在几乎被烈火吞噬的高船上俯身望向她,手中远远掷来的剑已隔空为她辟出一条生路。   ……我又如何能不来找你呢?   她默然看着他,心如江潮翻涌。 第41章   待一切平息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江面血染猩红一片, 满川横尸见者胆寒,方献亭搀扶着他母亲姜氏登上宋家的船时身后的大火已彻底烧了起来,滚滚黑烟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那一刻宋疏妍感到他的确离她很远很远。   她看了他一眼、转而又去看他的母亲——先国公夫人姜氏当日在灵堂之上便神情恍惚颇有异样,如今遭逢横祸更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幸而她们船上有郑先生在,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必谁催促便上前听起夫人的脉,宋疏妍见状便顺势将客舱让与对方休息,自己同坠儿和崔妈妈转去船侧的小间暂避。   方氏随行之众已所剩无几,大约十几人、个个都受了伤, 宋家护卫的情形倒比他们好得多, 一时也就帮着包扎上药、端送热水, 待收拾停当已近亥时,行船驶出近十里, 萧索的寒风将满川的血气吹散不少。   郑先生也从客舱里走了出来, 宋疏妍上前问了几句先国公夫人的境况,对方叹息答曰:“倒没受什么外伤,只是急痛攻心伤及脏腑、食少忧繁又连日奔波, 长此以往恐不能久……”   他本常出入长安豪府、大抵也已认出了方氏之人身份,此时作答语气难免唏嘘, 更令宋疏妍心头沉重;她谢过了他、又请先生回房休息, 转身时正遇上方献亭从姜氏房中出来,两人目光对上,比那晚江上的月色更为悠长。   她看到他满身的血,大概自登船后只一意照顾母亲、还未曾腾出手来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沾染腥污的模样倒不似柳先生笔下的“青霜雪风”一般清净皎洁了;心中蓦地一酸,有意要同他说些什么, 张口时却发现自己已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过去都是一声客气得体的“方世子”,如今他父亲辞世贬公为侯,似乎应当改称一声“方侯”了。   “方侯”……   陌生的称呼就在嘴边,在她眼中却像是对他最刻薄的伤害和侮辱,于是最终也没能叫出口,只别开目光虚望向远处深邃的黑夜。   “底舱应还有可以坐的地方……”   她低声对他说。   “……请过去收拾一下身上的伤口吧。”   月夜温吞。   须臾前的尸山血海似乎不过一场虚妄幻象,区区一个时辰过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行船向南映月而过,一时间入耳的唯有水声桨声,竟在万籁俱寂时显得有些静谧了。   船上并无可供男子更换的衣物,方献亭亦称不必郑先生再来为他看伤,宋疏妍入底舱时他正斜靠在货箱旁光秃秃的木板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起来越发漠然疏离。   她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向他走过去,而他抬眉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也许那是默许的意思、她并不很确定,最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抬手将掌心的东西递给他。   “这是伤药,”她声音很轻,“……用一些吧。”   那个匣子他认得的,仔细看正是当初在骊山他赠与她的那只,原来她从没有用过,现在还要完璧归赵——他又怎么会知道呢?她根本不敢用他的东西,一旦被继母或三姐姐察觉便又要闹出若干风波,她受不起那样的折腾,倒不如默不作声地把他的慷慨和怜悯都小心藏起。   如今再还给他……倒是正好了。   他却没接,眉头似也微微一皱,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只是保持着抬手的动作执意要将东西给他;两人僵持片刻,他终于还是接了过去,低沉的声音落进她耳里,比过去更寡淡冷清:“……多谢。”   ……竟像是久违了。   她默默压着心里的起伏,看着他背向她解开了身上的血衣,黑暗中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同,某一刻她觉得这世上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了;但礼节总要恪守,她已别开眼睛打算默默离开,偏偏他的声音又传来,在对她说:“……我很抱歉。”   ——抱歉?   抱歉什么?   将她扯进今夜这桩事么?   她并没问过其中原委,而实则机敏如她已大抵能猜出背后曲直:先国公新丧、颍川方氏正是式微,长安城中有无数人想趁势将其打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秦王殿下与钟氏自是最令人生疑的祸首,同时也难保那位被先国公逼至墙角的天子未曾参与其中,今夜被派来刺杀方氏的杀手个个出手狠辣,便足见背后之人已有破釜沉舟之心。   “世子不必致歉,我……”   她有些不安,开口时神思也有些涣散,待话说出口才察觉自己犯了错,要停住时已不可挽回;狭小的底舱忽而变得更静,她甚至察觉他擦拭伤口的动作都顿住了,也许那一刻又想起他故去的父亲,让她感到自己罪大恶极。   “我……”   她忽而感到一阵疼,明明自己的处境也从不顺遂、却偏偏总对眼前这个男子额外多出几分无用的关心;静默许久也想不出该如何补救,于是只好凭着心意低下头轻声问他:“我二哥哥平素与君相熟,我是他的妹妹,不知往后可否就随了他……也叫你一声‘三哥’?”   只有这样才好。   既不必再称他为“世子”,也不必将那声残忍的“方侯”叫出口。   他久久未答,两人之间一时只能听到船舱外起伏的江潮声,那只被她送还给他的木匣里溢出的药香也在此刻变得浓郁了,淡淡的幽凉,又隐约透出一点苦味。   “方氏既出长安,便当明取舍之理,”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又平稳,好像没有一丝悲伤似的,“我与子邱往后只当是寻常故交,四小姐亦不必逆势而为。”   “逆势”……   她太聪明了,哪怕他这话说得如此隐晦也还是当即明了——他自认方氏已失圣眷、更为朝中诸多势力所不容,是以便要同他人撇清干系、不愿他们为其一族所累,因此二哥哥只能是他的“寻常故交”,而她想向他走近一步也成了“逆势而为”。   酸辛之感愈盛、她心底却竟也有几分孤勇,明明也知道后退一步才最妥当,那时却又偏偏想告诉他他说得不对,一时冲动转过了身、又瞧见他血衣之下裸丨露的后背,那实在太不妥,只好再转回头避开了去。   他大概也察觉到她的为难,不久后便匆匆收拾好伤口重新穿上里衣,药已用尽了、匣子自也不必还她,他将它随手收进怀中后便起身向底舱外走去,江上凄寒的冷风一瞬迎面而来,她在他身后看着,觉得他像是将要乘风归去了。   可……   ……她还不想这个人走。   脚步像有自己的意志,不觉间她已跟他一起走上了船头,两人一起在凉月之下看着宽阔的江面,一时间更阔大的意境又由心而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1)   “方氏若归颍川,过襄州前便当向东而去,”宋疏妍心中有些恍惚,但出口的话却还清晰明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何以竟会至江南西道?”   方献亭就站在她身侧,靠近时身上的血腥气还十分浓重,声音却是平和的,答她:“家母本为庐州人氏,眼下因病不便回迁颍川,我便与家中人分道而行,此后再行北上。”   原是这样。   莫怪她此前在襄州附近遇上方氏船队时所见的规模远比今日要大,夜里登船的人里又不见另外几位方氏的公子,原来却不是同路的;姜氏似与先国公情谊甚笃,如今对方骤然离世,想来她也不忍再回他的故家触景生情,先回娘家庐州姜氏养病也是稳妥的法子。   只是这一分道方献亭却难免孤立,这才给了今夜那些贼寇以可乘之机……   她低头想了想,寒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袖,片刻后又问:“那明日之后三……你又作何打算?”   这还是别扭的话,原本那声“三哥”都要叫出口了、最后却因顾念他没应允又生生吞了回去,这声“你”突兀且不妥当,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言显得有些散漫。   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负手站在船头的模样显得尤其飘逸,她知道此刻看似与她并肩的他实际拒人于千里。   “便劳烦四小姐明日让人随意寻个津渡稍停片刻,”他淡淡道,“我自会带母亲离去,不会再多叨扰。”   这句同那句“逆势而为”根本全无分别,她心下无力又另存不甘,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出言反驳于他,语气也重了些,说:“我本非好事之徒、也无意多嘴多舌越俎代庖,只是阁下却也不必这般轻看于人,安知我就那般贪生畏死、连半点你口中之‘势’也逆不得了?”   她也是有脾气的,此刻却不知自己是当真在恼他的“轻看”、还是只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怨他不肯容她走近,而他则终于低头看向她,深邃的目光比江上寒月更加透彻,同时却又远不如它明亮。   “四小姐欲助人渡江,于我自是深恩厚谊,”他大概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了,右眼下那颗漂亮的小痣原来最像一滴眼泪,“只是此船若你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我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   “你只有这一条船……”他像在叹息,“……还是应当去更好些的地方。”   她已哑然,也许因为听出了他话中的双关深意,他则最后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转身离去;她就站在他身后长久地看他,不知何故明明如此靠近却还难免要看他的背影,原来此刻的寒江与年前覆雪的山路并无什么不同,都是要将一个人困在原地目送另一个人远去。   可我的确很想送你。   哪怕真如你所说……是“铁锁横江无路可行”。 第42章   那一夜的宋疏妍久久不能入眠。   崔妈妈和坠儿都挤在小间里睡下了, 独她一个在狭窄的小榻上辗转反侧,船舱之外的江潮是乱拨心弦的罪魁,总难免让她不停去想那人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客舱里守着他的母亲么?   还是独自一个人……在底舱漠然看着窄窗外粼粼的波光呢?   她想不定, 一颗心却变得越来越乱,丑时过后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 寒冷的冬夜冻僵了她的手指, 她却仍费力从床底摸出了那卷临行前二哥偷偷塞给她的春山图,轻手轻脚地走到油灯下铺开,卷上每一笔的纹理都清晰细腻。   目光停留在自己添的九九消寒图上,寡淡的素白尚未被填满, 前几日瞧着尚没有多不顺眼, 今夜再看却莫名觉得刺目;斟酌良久还是亲手调了朱红色的墨, 提笔在灯下一瓣一瓣地描画起来,苍白的墨痕间终于落下鲜艳的红, 如同一片沉沉死气里乍然露出一抹生机, 自十一月廿六冬至日算起已过去四十六日,她便一一数着描了四十六瓣,收笔之时心境稍平, 窗外起伏的江潮声似也渐渐变得宁静了。   次日一早先国公夫人姜氏终于恢复了神志。   她身子病弱不便起身,却还执意要见宋疏妍, 让她坐在床侧紧紧拉着她的手, 语气极恳切地说:“昨日幸得你援手,不然也不知如何是好……原竟是宋公的女儿,看来是要欠宋氏一桩极大的恩情了……”   这都是客气的话,宋疏妍也无意趁方氏落难凭空去占这个便宜, 只说都是举手之劳请夫人不必记挂,又着人上了早膳请她将就用些。   姜氏并无什么胃口, 但高门豪族出身之人总是礼仪周全,自己谢过宋疏妍还不算、更侧首对独子说:“记得要好生答谢宋四小姐,不要怠慢了人家。”   方献亭始终站在床侧,闻言沉声应了一句“是”,目光又在宋疏妍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许是昨夜也未能安眠;她却不曾抬头看他,更不曾遵照礼仪与他点头致意,也许是生了他的气、恼他昨夜说的那些冷情的话。   他默然收回目光,神情变得越发深沉了。   午时前后船至一城、再向前百里便是江州,坠儿进了小间给宋疏妍回话,说方世子让人于津渡停靠、这便要带着先国公夫人一同下船离去了。   宋疏妍闻言神情不变、亦并未纠正她对那人的称呼,船将靠岸时才从房中出去,彼时他已站在昨夜与她一同看过江潮的船头,高大的身形还同过去一般挺拔,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无声中微微黯淡了。   他大概也正在等她,一见她从房中出来便抬眼看向她,随即几步走到她面前,两人间的相逢和离别似乎总是来得十分匆忙。   “四小姐。”   他仍然这样客气地称呼她,看她的眼神依稀与过往不同,可又让人辨不真切。   “绝渡逢舟之恩方氏铭刻于心,他日若有驱遣,必尽心竭力无有不应。”   “无有不应”?   她闻言一笑,只觉得这话空得很,又想倘若她旧事重提、便说所求即是自此与他同路,他是会应了还是会同昨夜一般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呢?   幸而这些不规矩的念头只在心里转转、守礼如她并不会当真把它们说出口引得彼此尴尬,只是临别之际仍有一物要赠他,此刻便将藏于身后的长匣双手捧于他面前。   “这是?”   他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那日你曾同我说过,‘晓雾忽无还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遥’,世事原本难料,所幸心存寄望便不须计程,”她淡淡答着,秀美的眉眼正如浮翠流丹雪中艳魄,“我一直都记得,也信自己能如你所言得见春山。”   “……那么你呢?”   “难道君以朗霁示我,孤身时又以匆遽自缚么?”   她说完便倏然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明明此前在长安方氏权势鼎盛时总是闪躲回避、如今他临渊将坠却又反而无所顾忌,那双柔美清莹的眼睛原来是那么亮的,便像是用花枝上经年的雪水洗过,即便多见是非冷暖也依旧隐匿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一时哑然、头一回不知如何答她,她却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复,说完欠身一拜、在他之前折身而去;津渡已在眼前,江潮之声终将湮灭,他便在此离别之际打开她赠与的长匣,原来又是他曾给她的东西,只是多了一树梅花,八十一瓣中有半数朱红,剩下的一半空着、像是在等他着墨。   她……   他闭了闭眼,彼时或也感到心潮翻涌,下船之后终是回头,却见山高水长烟云如飞,她也终究是去得远了。   又六日后,宋疏妍一行终于安抵钱塘。   正月未出、江南的天却已渐渐回暖,宋疏妍甫一下船便见乔家的马车在渡口外等着,外祖母身边的孙妈妈更亲自来接了,一见她便欢喜得上前拉住她的手,连连说:“小姐可算是回了,真让老太太好等!”   宋疏妍也最惦记她外祖母,顾不得跟孙妈妈寒暄便匆匆上车返家,路上又急急问起外祖母病情,未料孙妈妈神情却并不多么伤感,反带了几分笑意,答:“小姐既是回来了、便亲自进家去瞧瞧,老太太让人做了新的甜酥糖,正等着小姐回来尝呢。”   乔氏本是钱塘富户,虽无官爵傍身却从无钱帛短少之患,府宅修得十分气派阔绰,便是比那长安城中远近闻名的宋府也不遑多让;宋疏妍一进门顾不得去问候舅舅舅母、当先入了老太太的良景堂,脚刚迈进门便忍不住急唤了一声“外祖母”,待快步转进里间瞧见了那在坐床上哄着小孙儿说话的正主又禁不住立刻生出泪意。   “莺莺——”   她外祖母亦瞧见了她、这一声称名唤得十分动情——那是她的乳名,是母亲乔氏生前亲自为她所拟,据说她曾同宋澹抱怨“疏妍”这名字太清高寡淡、倒不如“莺莺”这样通俗的爱称来得生动有活气,何况梅花历来便是孤芳,哪比得雀鸟成群来得热闹可爱?可惜这名字父亲从未唤过,如今也就只有外祖母还这样叫她,是拿她像心肝儿一样仔仔细细疼爱着的。   一转眼的工夫她已奔进外祖母怀里,虽还小心翼翼收着劲儿、可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却没半点遮掩,还在襁褓中的小侄儿都被她挤到孙妈妈怀里了,至此仍不满意,更拉着老太太的衣袖上上下下地瞧,追着问:“您的身子如何了?怎么不去床上歇着、还要陪着忞儿劳心费神?”   这话真是问得气势汹汹、可跟那个在长安宋府低眉敛目的四小姐大不相同,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听了都笑,纷纷说“小姐这是在吃小侄儿的醋”,把她挤兑得一阵脸红。   “哪里便要整日躺在床上了?”她外祖母周氏怜爱地捏捏她的小脸,看她时满眼都是笑意,“还不都是为了等你回来?若是进门瞧见我病怏怏的,回头又要跑回自己屋里偷着哭鼻子。”   这真是把她看透了,却不知就算如此她也要悄悄红一红眼睛,幸而撒脾气前还剩着几分理智、晓得要再仔细看看她外祖母,这一端详才发觉老太太面色比她十一月北上长安时红润许多,今日梳了头又换了新衣,实是容光焕发精神得很、并非舅舅书信中说的那般病弱惨淡。   “这……”她有些懵了,一双美丽的杏目眨了又眨,“这怎么……”   屋里众人又是一阵笑,一旁的孙妈妈最好心、一边抱着忞儿哄一边扭头同她解释:“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还有数不清的儿孙福要享,这回是念着小姐才请主君在信中把病说得严重了些,只盼小姐莫要被那边的事牵累了……”   这话说得宋疏妍一愣,待片刻后静下心来细想才终于明白其中深意。   她外祖母并非安守内宅的寻常女眷,年轻时也曾伴外祖父走南闯北经营生意,见地与眼力都是一等一的,这才能守住乔氏偌大一份家业;今岁长安并不太平,骊山金雕一案更直接同宋氏扯上了干系,外祖母必是在江南听到了风声、担忧宋氏会被扯进夺嫡之乱而遭灭顶之灾,这才急急谎称重病将她从长安召回钱塘,实是不愿她受那些横祸牵连。   一念既明,宋疏妍看着她外祖母的眼神便越发复杂起来,也许正因为才见识过父亲与继母的凉薄苛刻,如今对这位长辈的感激与敬爱才越发满至将溢;她外祖母一看她露出这般神情便知她已想通了其中关节,稍挥一挥手房中的下人们便纷纷退去,她轻轻抚摸着这个从小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外孙女儿的小脸儿,眼中的慈祥与疼爱同样多得难以言表。   “我送你去长安是要你去享福气,也让你那个父亲明白他对你有一份责任在,”她叹息着,言语间有无数被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稳健,“可我却不忍教我的心肝儿受苦,没的吃不上他家多少米面、却要白白随着他们受那些折腾……”   宋疏妍这回是当真红了眼睛,伏在她外祖母怀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老太太便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简直比待那还不足一岁的小忞儿更周到小心。   “便在外祖母身边再待些日子吧,”她继续温柔地说着,眼中的神采却是晦明难辨,“那边的形势……恐还要再变呢。” 第43章   而实际匆匆而至的元彰八年也的确正如老太太料想的那般动荡。   先国公之死虽的确为当今太子收拢人心暂安储位, 但方氏一族的衰落却使两党之争迅速失衡——钟氏来势汹汹咄咄逼人,一无方氏掣肘便于朝堂之上大肆排除异己谋夺私利,削藩几成空谈、几大边关重镇都在渐渐脱出朝廷掌控, 偏偏如今袭爵的新侯方献亭又因三年丁忧之期而暂失官位,身在颍川鞭长莫及, 已无法力挽长安乱局。   宋氏的处境亦十分不妙。   天子受形势所迫不得新立次子, 方氏又为世人拥簇不得一贬再贬,于是满腔憋屈与怒火只好冲着其他东宫属臣而去,卫弼、范玉成等人皆已被随意寻了错处罚俸敲打,宋氏作为骊山祸首又怎能置身事外?宋澹与宋泊频频在朝会上被陛下当众训斥, 眼下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哪天就被喜怒无常的天子摘了脑袋。   而陛下的龙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沉迷酒色毕竟伤身, 到头来只好向名山大观里的半仙道士去讨些长生不老丹,一颗下去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过几日却又再次萎顿下来, 也不知是真求得了长生还是被贴上了催命的符咒。   也因天子似非长寿之相, 二殿下一党与东宫的斗法便越发激烈,大抵也是想趁着父皇一息尚在而早定大事,朝野上下一时风云激荡, 实是乱上加乱令人目不忍视。   而这一切与远在江南的乔氏却并无多大干系。   宋疏妍重回钱塘,如今每日就是在外祖母身边尽心侍奉, 虽则免不了要时不时听几句舅舅舅母的冷言冷语, 可日子仍比在长安好过许多;入了二月,外祖母亲自为她操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笄礼,随后各府请的媒人便是一刻不停地上门,皆想为自家儿郎求娶这位金陵宋氏的长房嫡女。   “他们倒是想得美, 个个要把我的心肝儿哄走,”老太太脾气不小, 相看起外孙女婿也是百般挑剔,“我家莺莺万里挑一、便是那长安城里的名门贵女也不比她金贵,岂能轻易便宜了那些人?”   孙妈妈一听这话就笑,更顺着老太太说:“可不正是呢,咱们小姐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是入宫做娘娘也未为不可。”   此一言却成了谶,往后不足三年便应验成真,彼时宋疏妍却还一无所觉,只听她外祖母叹曰:“我倒也不是盼你往后得多大富贵,只要日子过得舒心畅意便好……你自幼没有父母在身边照料,往后总要有个体贴能干的夫婿疼着爱着才不至让家中人整日提心吊胆,亦能让我对你母亲有个交代。”   这话像在交代后事,宋疏妍又如何能爱听?当下便半低了头不接话、一眼就能瞧出是在负气;她外祖母最晓得她那些小脾气,摇头笑时神情也是十分无奈,待一同吃了盏茶情绪稍缓,又逗着外孙女说话,问:“这几日光是我在替你张罗,却不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曾有过什么中意的人?单能说出个样子也好,不至让你外祖母像瞎子寻人全无章法。”   宋疏妍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却倏然划过方献亭的样子,深邃英俊的眉眼仿佛触手可及、连带着又让她想起商州官道上的夜雪和江南山色间的潮声;默然的工夫一旁的坠儿却先捂嘴笑了,一屋子人都朝她看过去,她活泼泼的也不胆怯,更挤眉弄眼地同老太太说:“老太君可不晓得,今岁小姐在长安可遇见了个顶好的人呢——”   良景堂上丫头众多,因着老太太性情和蔼个个都被纵成说是非的一把好手,此刻一听坠儿透底立刻便闹腾起来,嬉笑着打听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能有这般殊荣;宋疏妍被调侃得抬不起头、连白皙的耳垂都像搽了胭脂一样红,当时自然不肯同人多说,可等静下来与外祖母独处时却又压不住心底的微澜起伏,总难免要将那些曲曲折折的少女心事同最亲近的人倾诉。   “外祖母……”   她讷讷地伏在长辈膝上,神情多少有些恓惶。   老太太也不催促,只轻轻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一双苍老的眼中透着宁静与慈爱,的确疼她疼到骨子里。   “当真是个很好的人么?”她问,“你那丫头一贯向着你说话,从前也就夸过你那位宋家的二哥哥……想必是真的很好了。”   宋疏妍低应了一声,话却答得格外慢,明明那个人并不在眼前,可提及他时心底的异样却强烈得令人不安,她默默体会着这陌生的感觉,酸味与甜味一起在心底荡开。   “是很好的人……”   她轻轻答着,每个字都斟酌,听上去那么小心翼翼。   “本身就很好,家人……也很好。”   她外祖母应了一声,听语气像是十分感兴趣,又问她那是怎么个好法,她便脸热起来,没来由地感到羞怯。   “就是……很好。”   她像是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   “人品贵重,教养上佳……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也,也极有才干,不是那等仰赖封荫的豪族纨绔……”   “哦,那的确是好,”她外祖母声音里带着笑,明明夸的是他、她却莫名感到与有荣焉,“那他对你呢?——可也喜欢你么?”   这一问却令她哑然了。   ……“喜欢”?   他喜欢她么?   ……也许有一点吧。   他曾在骊山深林中救过她的命,又在那一夜的雪里亲自为她送过药,后来到了宋府对她也有些不同,会留心察觉那张被搬到外堂上的绘屏、更能一解她“平芜”与“春山”的密语。   可……又好像说不上“喜欢”。   他对她总是很客气,每次遇见都是巧合所致,除此之外从不会刻意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当她试图向他走近他也要漠然地拒人于千里。   她困惑着,忽然发现外祖母轻而易举便问出了自己答不了的难题,落寞与茫然一时都涌起来,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超然聪明。   “我不知道……”她答着,在至亲之人面前并未选择外强中干地扯谎,“……也有些不甘心。”   ——怎么会甘心呢?   她已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长安与钱塘相距两千里之遥,他们却仍能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山道上遇见,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谓定数,她不相信自己与那人之间便全无缘分。   ——可又能如何不甘心?   即便当真有、那缘分也必然十分浅薄,因此最后她才将他赠与她的那仅有的两样东西都尽数返还给了他,结果便是一切旧迹都被消抹得干干净净,她连一个可供怀想的纪念都不曾留住。   种种怅然在她美丽的眼底一一划过,自然全被她外祖母瞧了去,老人家心如明镜,只笑而问道:“你说的这人,可是颍川方氏的公子么?”   这……   宋疏妍愕然抬头,正对上她外祖母那双沧桑透彻的眼——也是,她身在江南尚能对西都政局洞若观火,又如何会不知她与先国公世子间那些似有若无的小纠小葛?   “外祖母……”   她又半垂下眼睛了。   老太太复而一笑,抚摸她头发的手变得越发轻柔,随后却叹:“莺莺,你还不明白……那位新侯或有千般好,可却终归并非你的良人。”   这话又令她不解,心中的涩意亦变得更重,自幼淡泊的性子分明早已戒掉执妄,那一刻却偏偏像犯了傻,追问:“……为什么?”   是我不够好?   是我……不堪与他为配?   “颍川方氏立族三百余载,历来便是至清至正之门,”她外祖母悠悠而答,字字句句皆说得明晰,“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有兼济之心,留给自己的路却太少太窄。”   “天下人敬方氏风骨、仰方氏庇佑,可在大厦将倾之时却皆无力为之一扶——譬如去岁骊山之乱,最终也是先国公一力扛下千钧雷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又有哪一个能站出来为他分担?”   “那位新侯也是一样……既贯方氏之姓,此生便为匡扶社稷而活,虽固高风峻节令万民景仰,可于他一人一家……却终是不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莺莺……”   外祖母的叹息落在耳畔,每一声都沉得惊人。   “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你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自然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莫因一时之快而舍长久之慎,须知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你我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宋疏妍:“……”   她已默然无言,并非因为不认外祖母所言,而偏偏正因深知对方字字皆真——她生来际遇坎坷,若非得外祖母庇佑恐早已在宋府内宅被刻薄继母锉磨至死,而正因十五年来多见人情冷暖世道曲折,方更明白“自保”二字的分量。   ——那是自私么?   或许吧。   一心只念个人得失,浑不在意他人冷暖,自然要算自私的……可是倘若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且无力保全,又有何面目妄谈施恩于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方氏之忧在于他们无论穷达都要肩负起安定国家的重责,即便要如先国公那般舍去一条性命亦在所不惜——纤弱无力如她,又是否能同这等至忠至烈之门同生共死福祸相依?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方献亭的母亲姜氏在先国公灵堂上恍若疯癫的失神之态,滚滚江潮如在耳畔,终于不再能将那些追问之辞说出口了。 第44章   时至七月, 愁云惨淡数月之久的西都长安终于传来一则好消息:宋疏妍的二姐姐宋疏清将要同新科进士贾昕成婚了。   宋二小姐比宋疏妍年长一岁,也确是到了该要婚配的年纪,她与她的生母吴氏早为此事忧心, 深恐主母会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幸而宋澹这个做父亲的还不至于那般苛待庶出,早就替次女惦记着择婿之事, 开岁之后春试一过便相看了几位新科进士, 其中位列一榜第九名的贾昕相貌周正家世清白,虽说寒门出身算不得多么体面,可日后若得宋氏扶持也自当有一番锦绣前程,宋疏清和吴氏都颇为满意, 六月里与那进士互换了庚帖、一入七月便正式完了婚。   如此一来宋氏长房未嫁的女儿也就只剩她和三姐姐宋疏浅, 宋疏清在她们二哥差人送到钱塘的书信中也有提及, 说万氏和三妹妹玩脱了手、当初削尖了脑袋一意要嫁进晋国公府,未料方氏一朝失势婚事便也跟着没了着落, 偏偏那母女俩又心气极高不肯低就, 这不就理所应当杠在了那里、还不知要拖到几时才能嫁出去。   宋疏妍在字里行间看出了她二姐姐新婚的喜悦和在万氏母女面前扬眉吐气的畅意,作为妹妹自然替她高兴,只是那信间提及方氏的一句却令她心绪复杂, 暗叹江上一别后她与那人已有半载未见,也许往后余生也都会如这般天各一方, 原来因缘之事当真便如幻梦, 稍不留神便要如同春江花月般消散个干干净净。   两月之后却又来了一则坏消息:父亲宋澹与叔父宋泊因在宫前责打迟来送笏板的家奴而惊扰圣驾,天子斥之粗疏骄横私德不修,一怒之下将两兄弟一同贬出长安,据说不日便将双双返回金陵旧乡。   这番变故来得实在有些突然, 宋疏妍听了亦是难以置信——父亲生性谦和谨慎,叔父也非蛮横无礼之人, 怎会公然在宫中责打家中仆役?即便真有那般恼怒,也该……   乔家老太太听了这消息却是微微一笑,彼时神情意味深长,反问宋疏妍:“莺莺以为此事何解?”   何解?   外祖母既如此问了,想来便是笃定其中另有内情,她细细沉思,片刻后方豁然开朗——近来长安形势愈发凶险,宋氏已渐成天子眼钉肉刺,想来父亲和叔父终是扛不住这要命的威压,于是便主动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暂且避出西都。   “你那父亲与叔父可是聪明得紧,”老太太笑着端起手边茶盏悠悠言道,“明哲保身走为上计,却恐怕要令东宫那位殿下头疼了。”   可不是?   宋氏终归与方氏不同、没有他们那样的胆魄顶着天子重压力保储君,如今借故遁出长安难免显得摇摆犹疑,若论风骨……已是落了下乘。   “宋氏之心不坚,往后的路却是难走了……”外祖母又叹着,眼光十分精到长远,“只盼变故不要来得太快,起码先让你的婚事有个着落。”   宋家人的动作很快,九月下旬便阖家迁回金陵,恰正说明此次贬谪是宋澹宋泊有意为之,族中上下早有准备。   没过几日二哥的信又到了,其中言及父亲有意召她回金陵家中,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乔家老太太便让她去,她自己却总不愿意,大抵是倦于与一大家子不亲近的人周旋,更不舍与外祖母分离。   “又不是千里迢迢北上长安,金陵与钱塘又能离得多远,”老太太便笑她,实则心里也是一般舍不得,“且去些日子吧……待想念这边了再回来就是。”   金陵曾为六朝古都,山水人物自都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自钱塘稍向西北去,大约两日功夫便可窥见台城旧迹,其间繁华无数底蕴尤厚,虽不比西都威严雍容,却胜在钟灵毓秀鸾翔凤集——它曾有过多少个名字?越城、秣陵、建康……王侯将相风华绝代,千百年过去却也纷纷化作黄土白骨,在那滚滚尘沙之中了无痕迹。   宋氏既为江南第一名门,设在金陵的本家老宅自然豪奢更盛长安,宋疏妍归府之时瞧见门前车马如云,乃是江南各家纷纷前来拜谒南归的宋氏兄弟,得亏是她二哥哥亲自出来相迎,不然恐还要等上许久才能进得家门。   “这算起来、你我竟又是整整九月未见了——”   宋二公子已是及冠之年,比年初时又高壮了不少,只是骊山金雕一案带来的影响尚未消散,因被天子记恨而直接丧却了应当年武举的资格,至今仍是白身,实在要算流年不利。   “一眨眼你竟也已及笄了,不知何时也要同疏清一般嫁为人妇——唉,这可真是……”   他却只感叹着这些小事,宋疏妍自然明白他是把那些不得志都默默隐在了心底,于是也不揭对方的短,只笑问:“怎么,姐姐寻的那位夫婿二哥哥不喜欢?”   “那能喜欢到哪里去?”宋明真一边陪着妹妹入府一边撇嘴抱怨,“一个弱不禁风的酸腐书生罢了,若非侥幸考出了功名便连给你姐姐提鞋都不配——我瞧着那也不是个好的,万一日后真得了造化还不知会露出什么嘴脸……”   一旁跟着的坠儿听了这话捂嘴直笑,似乎只要见到二公子便格外欢喜,此时又蹦蹦跳跳地接话:“都说郎舅之间少有和睦的,原来二公子也不能免俗——”   宋明真在她们这些小丫头面前一贯没什么架子,听了调侃也不生气,笑着接:“我自然是俗,这回你家小姐寻郎婿更要亲自在旁盯着,可不能让外面那些嘴里抹蜜的酒囊饭袋随意把人哄走。”   几人闻言俱是一阵笑,气氛倒是活泼欢腾得紧,宋疏妍神情柔和,又问:“那二姐姐是随二姐夫一同留在长安了?”   “哪就能那么容易留在长安?总要外任一阵子……”宋明真叹了一口气,“父亲已走了些门路,奈何这一年家里也颇为艰难,最后还是去了利州做通判,多少要吃些苦的……”   利州……   巴山楚水凄凉地……也的确是有些偏远。   宋疏妍默然不言,心中既替二姐姐感到些许怅惘,同时又不免暗暗思及自己的未来——她又将会有一位怎样的夫婿?对方品行如何、哪里人氏、以何谋生?她会以怎样的心境与之相见又一同步上高堂拜天地父母?最后又将如何……在一个彼此无关的人身边度过漫漫余生?   而实际这样的忧愁于宋三小姐而言却更是沉重。   她十二三岁时便识得了颍川方氏那位惊才风逸的国公世子,此后数年一直盼着能嫁进那家做他的妻子;原本母亲也一直说她与贻之哥哥般配,可谁又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连方氏这样的至贵名门也有失势之时,贻之哥哥远走颍川再不能与她相见,自己过去幻想的一切竟都在一夕间打了水漂,那可真叫个黄粱梦醒催人心肝。   偏偏如此要紧之时父亲和叔父又都被贬出了长安——那她又该嫁与何人?那些江南之地的酸腐儒生?他们算是什么东西!还没他们宋氏的门庭来得高贵!   宋三小姐又悲又怒,九月自西都南下这一路就没停了折腾,船在江上跑了几天她便在舱内扯着嗓子哭了几日,闹得那水里的鱼都晓得有位从长安到金陵的贵女过得不欢喜不如意、只差要纵身一跃跳下来同它们做伴了。   万氏见了这般光景也是愁得白了头,天天在女儿身侧哄了又哄,更劝:“当年颍川方氏正是极盛、你那贻之哥哥也的确万中无一,可你若总照着他那个模样去找,这普天之下又还有哪个称得上是好儿郎?——何况如今方氏已衰,便就是他本尊活生生站在你跟前、你又怎能踏踏实实嫁给他?万一哪日陛下又动了气连他和方氏满族一并斩了,你上哪里哭去?”   宋疏浅倒也不是不明白这番道理,只是实在曾经沧海难为水,既已见过了世上最好的男子、转头再看他人难免就觉得处处有失,便又闹:“可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母亲便容我傻一回吧,去颍川做个侯夫人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还要学了二房那个庶女、嫁个寒门出身的去穷乡僻壤受苦么!”   “我的小祖宗,母亲怎会如此待你——”   万氏看着女儿寻死觅活心里也是一揪一揪的疼,不多时更跟着掉下了泪。   “你且瞧着,母亲定然会为你择个良婿,保准教你一生平安顺遂安享荣华富贵!”   这番承诺实是掷地有声,万氏也的确是卖了大力气为自己的女儿寻觅良缘,江南之地的青年才俊几乎被她挑拣了个遍,家世、容貌、才干面面俱到个个衡量,却发现能在三样之中占住两个的已是凤毛麟角,那“既要又要还要”的如意算盘却根本打不响。   她十分愁闷,只能靠给乔氏留下的那个小蹄子塞些更差的来哄自家女儿开心,便是一些在金陵排不上号的商门子弟也被拉来凑了数,得亏宋疏妍远有外祖母在钱塘撑腰、近还有二哥哥在身旁相护,否则恐怕真要被随手塞给个破落户做了妻妾。   只是这法子一开始还好用,日子久了也难逗宋三小姐展颜,幸而十月末万氏扬州的娘家来了人,她的嫡长女宋疏影更同女婿万昇一并回了金陵省亲,宋疏浅幼时一向与自己的长姐关系亲厚,眼下见了她才总算暂且擦了蓄在眼中几个月的泪、肯多同人说一说话了。 第45章   宋氏这位嫡长女当初可是一位名动长安的美人。   宋疏妍还记得, 自己幼时在家中乏人关爱,兄弟姐妹中除了二哥哥、也就属这位长姐对她最是和颜悦色,虽则碍着继母的面也并未同她走得多近, 可终归还是没像三姐姐那般处处挤兑时时为难,她心中是有几分感激的。   十月中时她回了金陵, 到府那日全家人都在堂上等着相迎, 她便同姐夫万昇一道从门外进来,即便已生育一子却仍有顾盼生辉沉鱼落雁之姿,令人一望便生亲近之感。   “父亲,母亲。”   她同夫婿一同向长辈行礼问好。   “长姐——”   宋疏浅已急不可耐地快步朝她奔了过去, 眼泪汪汪地一下扑进姐姐怀里, 宋疏影早在家书之中知晓妹妹近况, 此刻看她的神情也比往日更温柔怜惜,哄着:“好了好了, 先别哭么……”   姐夫万昇却知妻子身子柔弱, 唯恐三姨妹这一扑会将人撞倒,于是始终伸手半环在妻子腰后,妥妥帖帖地将人照顾着——这位万氏三房的嫡子出身虽算不得多么显赫, 却实在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身长七尺玉树临风, 飘逸如仙卓乎不群, 正有一副江南文士当有的出尘模样,据说当年就因此而令宋家长女对他一见倾心,婚后二人也是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当真称得上是神仙眷侣。   如此温馨亲密的气氛宋疏妍和宋明真都插不进去, 两人也就只好客气地上前称一声“长姐”和“姐夫”,随即便默默退到一旁看着父亲和正房同享天伦之乐;没一会儿在堂上的场面话都说尽了, 大家也就各自散去,宋疏影陪母亲和妹妹回了后院,万昇则同父亲一起至书房叙话。   一回到自己的地界宋疏浅便绷不住了,靠在姐姐身边一刻不停地诉说委屈,反反复复念叨了一个下午,哭得那是昏头涨脑眼前发花,用过晚膳后便疲惫地睡了过去、梦里还在瘪着嘴抽抽嗒嗒。   宋疏影待妹妹睡沉了才同母亲一道出了里间去外屋坐定,见万氏愁容不减,又劝:“母亲也莫太过为妹妹忧心,婚姻大事命中有定、有时急也急不来,浅儿是个有福气的,想也不会被耽误了去……”   这话若是搁在过去万氏必也会信上几分,只是眼下大位未定、他们宋家又同那方氏一般被贬出了长安,这便是生生硬夺去了她的定心丸,深恐自己的爱女会低嫁受委屈。   “我怎能不忧不急?”万氏沉沉叹着,“家族是天,没了这个倚仗说什么都是空的——宋氏若是就此一蹶不振、你的夫家也要跟着一并败落,所以越是这种时候浅儿越要嫁得好,攀上个树大根深的说不得还能拉咱们家一把,不至于让往后的日子没了指望……”   倒也是正理。   宋疏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问:“那父亲便对浅儿没有什么安排么?她是嫡女,总不兴同二妹妹那般嫁个寒门……”   “你父亲?”   万氏一听这个就来气,当即便冷哼了一声。   “快别提他了——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宋疏影闻言一愣,挑挑眉,犹豫着问:“……什么?”   “他拒绝了秦王殿下的求亲!”   万氏瞪圆了眼,怒得脸都涨红了。   “那位殿下也不知怎的猪油蒙了心、年初时竟说要娶你四妹妹做侧妃——这不是正好么?你父亲心属东宫,陛下却摆明更爱重次子,那两边下注又有何妨?偏偏他不肯,说什么要承先国公遗志对天家正统尽忠——真是笑死人,嘴上说的百般漂亮,皇帝一发怒不还是没胆子硬碰硬?灰溜溜躲回金陵老家来了,白白错失一个同秦王搭上的良机!”   这……   宋疏影听得愣神,又不禁思量倘若他们宋氏真能同秦王府攀上交情如今又该是怎么一番情势,过一会儿又皱起眉,问:“四妹妹终年养在钱塘,怎么竟又会被那位秦王殿下瞧上?”   这回万氏的冷哼更响,嘲弄也是越发犀利了:“据说是当初在骊山同秦王有过一面之缘——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过去还想勾搭方家那位世子,结果怎么着?她就没那个命!把自己母亲克死了,回头跟方氏走近几步又累得人家被贬,要我说你父亲这回遭难也全是她害的,丧门的玩意儿害人又害己!”   口若悬河地一通狠骂,可真将难听的话全说尽了,宋疏影亲自倒了热茶劝母亲消气,万氏却无心细品,只又恨恨道:“瞧着吧,这几日我就寻摸个人把她嫁了,没了这坏运道的东西在家里添堵,你妹妹的婚事自然便能顺顺利利!”   这番迁怒实在来得没头没脑又气势汹汹。   宋疏妍刚到家没几日,甚至尚未来得及去拜见多年留于金陵、许久未曾谋面的三叔父宋澄,那继母安排的媒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上了门,有些瞧着资质尚可、有些却荒唐得令人目不忍视。   宋澹这个做父亲的前脚才安顿了次女的婚事,后脚又遭逢右迁之变,眼下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再管后宅之事,只是幺女毕竟是亡妻所出、他也不愿让她太受苛待,有一日见万氏安排的男子实在太不像样也不轻不重地撂了一回脸;万氏便不得不收敛几分,过几日又瞧上宣州太守汪远家的大公子,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出,可比钱塘那个商门不知高贵出多少,虽则自己还未考出功名、但有家中长辈扶持未来定也不会一事无成,总当够格给那小蹄子做郎君了。   万氏心里想得定,恰巧十一月末那汪远又至金陵拜会宋氏兄弟、大公子一并随行,上得堂来才见生得一表人才颇为体面,万氏便对宋澹挑眉示意自己为人大度公道、可绝没有要薄待先夫人之女的意思,宋澹亲自掌过了眼,虽觉此子稍显平庸、但配幺女似也并无什么不妥,便跟着默许了。   万氏好不得意,连忙便打发下人去将府中几位公子小姐叫来见外客,其间尤刻意将宋疏妍往外推,撮合之意已溢于言表;那位大公子汪叙着实没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好运,一见宋疏妍殊丽标致的面容便被迷得移不开眼,一整日都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令一旁护在妹妹身边的宋二公子瞧着十分不豫。   他一贯性子直率、也不耐同人周旋,见此后一连数日对方都忝颜登门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在妹妹身边怒骂:“他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凭他也想娶你?——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大公子乃是秦楼楚馆座上宾、牡丹花下风流鬼,读书几年养出的本事全用去写了艳词,在宣州还颇负盛名!亏得主母能拣出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糊弄你,也不怕遭了因果报应!” 奇!书!网!w!w!w!.!q!i!s!u!w!a!n!g!.!c!c   宋疏妍亦知万氏与自己的母亲嫌隙颇深,也料到对方会在婚嫁之事上为难于她,只是不想父亲也会对此默许——那人他亲自瞧过,难道也觉得与她般配?她虽自知不是多金贵的命,却总希望能多得生身之父几分珍视,却原来也不可得。   她叹口气,心下又感到几分空茫,某一刻眼前又划过方献亭的影子,虚妄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怎么,你还在想他么?   想那个几乎已一年未见、恰如鸿毛落雪般随着满川江潮一同远去的男子?   他应当早就不记得你了……倘若知晓你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他,定然也会失笑的。   思及此她自己先忍不住低眉笑了笑,模样十分素丽、瞧着也显得淡泊清透,可真正疼她的人却总能看出几分寥落,知晓她不是不会哭、只是不知该同谁去哭罢了。   “我也总归要嫁人的……”   她轻轻一笑,言语间偶尔夹杂几声叹息。   “即便不是这位大公子也会是别人,也许家世稍好些,也许品行稍好些,也许才学稍好些……可终归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人,好像并没什么分别。”   “流连烟花乃是文人通病,父亲大抵也觉得无伤大雅——我且写信问问我外祖母的意思,倘若她也同父亲一般觉得合适,那……便就这样吧。”   她并非假作豁达,确是当天便写了书信差人送去钱塘,或许只因心底藏了一个人,但凡结果不是他便没那么在乎最终同谁喜结连理,大差不差便好了,哄得过旁人也哄得过自己。   只是在她收到钱塘复信之前西都长安却当先传来另一个令宋氏满族惊愕震惶的消息——   天子……驾崩了。 第46章   十二月的长安已是天寒地冻满目肃杀。   帝宫巍峨冷峻, 深夜的甘露殿却是灯火通明,太医署进出的医官个个神色张皇,内殿中亦不断传来妃嫔恼人的哭叫, 众人皆知惊变只在一息之间,雕窗外呼啸的北风犹如鬼哭, 似已在为那位命悬一线的君王送葬。   太子卫钦正跪在外殿等候, 其余一干东宫属臣亦陪同在侧,阴平王卫弼与光禄少卿范玉成皆在其列,两人在东宫身后默默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一般肃穆锐利。   少顷, 殿阁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 谁都知道那是天子宠妃钟氏的声音, 宫人已乱作一团,不久后康修文又面色惨白地匆忙从内间出来, 见了太子与群臣当即“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嘴唇发着抖, 颤声说:“陛下——驾崩了——”   众人哗然,面上皆作大惊大悲之态,其中悲有几分真尚不可知、惊意之假却是十足十的——谁人不知陛下贪爱声色, 近年来又专好求仙问道炼制丹药,每每食之亢奋若狂, 长此以往又岂有不伤之理?今日便是在召钟贵妃侍寝时死在了龙床之上, 委实……   群臣唏嘘未罢,却又听闻内殿中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贵妃披头散发奔出了帘幕,像一头发狂的母兽般悍戾地向太子卫钦扑去, 口中高声喝骂:“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陛下——”   这番混乱实在有些出人预料,也就是护在殿下身前的娄风将军反应快些、一把便将娘娘拦住不由她动弹, 她却还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并无半分平日在御前的柔媚可人。   “是你——是你知道你父皇已决意把皇位传与你弟弟,所以下毒害死了他——是你——你这个不仁不孝弑君弑父的东西——”   尖利的喊叫令人听之厌烦,在场众臣亦皆目不忍视——太子毒害陛下?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须知东宫过往最大的错处便是太过仁孝忍让,否则何以屡屡被个贵妃所生的皇子欺到头上!   即便是此刻储君殿下也并未动怒,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父皇崩去的悲痛之中,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望着帘幕一侧的内殿出神;许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看向贵妃沉沉一叹,道:“父皇驾崩贵妃悲难自抑,便请先归蓬莱殿暂歇,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娄风会意,挥手之间便有几名禁军上前抓住贵妃用力将之向甘露殿外拖去,她的叫声于是越发凄厉、辱骂的言辞亦更加歹恶刺耳:“你个杀千刀的混账——你的父皇就在天上看着——天下人也都在看着——你敢这样对我,铮儿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   咚——   殿阁厚重的门扉开了又合,太子卫钦的神情却仍有几分恍惚,阴平王见状微微上前一步,伏在他身侧低声问:“殿下,如今……”   “贻之呢?”   卫钦却打断了他,眼底的不安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人时才有短暂的平复。   “……他回西都了么?”   众人亦皆知那位在殿下心中有怎样的分量,范玉成低眉垂首,上前一步道:“方侯尚在三年丁忧期内,但其余方氏族人已陆续归位,禁军掌于东宫之手,娄啸将军亦奉命自关内南下——殿下请放心,大事必然无忧……”   “三年……”   卫钦像没听到别的话、只不停低喃着这两个字,回头望向甘露殿外凄寒的深夜,神情似变得越发恓惶。   “秦王又如何?”他终于又问,“……可已入宫了?”   这是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只要二殿下一入宫便会立即被禁军擒获,钟党若失其首必然不击自溃,后续之事也会变得更加简单——钟曷虽远在陇右难免生事,但只要他无人可以拥立便终归成不了气候,届时只待颍川方氏重归长安,挥兵西去自然化乱为治。   只是……   “还不曾,”卫弼狠狠眯了眯眼,语气亦有几分焦躁,“那位殿下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宫人去传旨时他已不在王府,泰半是逃了……”   逃了……   今夜陛下驾崩突然、钟氏一党才未及早做筹谋,可倘若此次他逃出长安避入陇右,那……   卫钦闭了闭眼,再展目时眼底便现出一丝厉芒,继而冷声道:“立即下令封锁长安四方城门,切记绝不可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一干东宫属臣纷纷应是、随即匆匆四散而去,雄阔的帝王寝宫之内一时只剩下若干匍匐在地的宫人,卫钦独自站立在一片死气萧索中,眼睛倒映着殿阁之内青铜树灯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那飘摇的模样正似这个山雨欲来的冬夜,更像这万万里山河间……   ……无数人不可抗拒的命运。   消息传到江南时,大事已然初定。   十二月中新帝登基、改次年为太清元年,秦王卫铮却在大乱之中逃出长安,据说京畿道以西各关都在严加排查、力阻其窜入陇右再生事端;月末,帝宫之中复传出贵妃钟氏自请为先帝殉葬的消息,世人皆不敢议此事真伪,只深知睿宗朝已成为过去、这天下亦终是换了一位主人。   只是不久后又有流言,称先帝暴毙或有蹊跷、是为东宫太子所毒杀,宫中更有密议,说陛下当初已拟下废黜诏书要将皇位传与次子,太子闻讯后抢先一步弑父夺位、又将此事推在贵妃钟氏和一干江湖道士头上,实是大奸大恶不忠不孝之徒。   坊间议论纷纷,其中虽必有钟党之人推波助澜、可细究起来先帝驾崩之事也的确疑点颇多——即便是沉迷酒色嗜于丹药也不至于方过知天命之年便匆匆撒手人寰,何况天子驾崩前几日还曾有过东巡之意,怎么就忽然……   于是渐渐连士林间都有非议,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一个得位不正的新君必难为天下所容,即便宋氏暂避于江南也能感到人心浮动局势不平,想来只要那秦王一日不被新君擒住、这天下便一日不能重归宁静……   而对于宋氏内宅来说,那些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全都无足轻重,最紧要的还是家中三小姐的婚嫁之事。   天子驾崩以来天下缟素无不哀悼,唯独宋三小姐是心旷神怡大喜过望,盖因新君登位后颍川方氏自会再得圣眷重被启用,据说眼下其族中子弟已大多官复原职,想来所谓“颍川侯”的爵位也将不日恢复为“晋国公”,那贻之哥哥不就又成了这世上最当与她婚配之人了么?   “你姐姐早说了你是有福之人,偏你不肯信——”   万氏同样欣喜若狂,俨然已将方献亭看作了自己的女婿。   “这世上的缘分最是奇妙,就譬如你和你贻之哥哥,兜兜转转一大圈也还是得凑成一双,旁的不管是谁都拆不散打不烂,这便是顶好的姻缘——”   如此言之凿凿喜上眉梢,实在与年初同颍川方氏划清界限的果断模样大相径庭,宋明真都看呆了,一背过身就忍不住同他四妹妹抱怨,说:“‘拆不散打不烂’?这是在说和方氏的姻缘还是在说她自己的脸皮?那扬州万氏照理说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门户,怎的教出来的人都这般教人不齿!——再说了,这婚事三哥可点过头么?新君登基方氏又添从龙之功,那上赶着巴结的名门望族可多了去,谁说就一定轮到她女儿凑上前卖乖?”   宋疏妍就在一旁听着、每回也都不插话,实际对于三姐姐最终能嫁一位怎样的郎君根本从未在意,只是近来频频在家中听到那人的名字才又多了几分感慨——世事变幻果然莫测,年初在江上擦肩时他还曾被人追杀满身血污,如今到了年尾却又荣宠加身贵不可言,她的确为他感到欣喜,方氏那样清正的门庭,总应当要有个好结果。   至于她么……原本就同那人隔了千山万水,在对方落魄时尚难以近其左右,如今就更是别若云泥两不相干,她庆幸自己还剩一副淡泊的心性,只要不动什么愚妄之心、自然便不会为无缘之事伤感酸楚了。   一眨眼新岁又至,这个除夕却是难得在金陵过的。   宋疏妍照旧与这个家若即若离、只同她二哥哥亲厚,与去年不同的是今次一起守岁的少了二姐姐,吴氏便因此颇为伤感,又看着宋疏妍道:“大抵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到时这屋里便只剩我同子邱相依为命,恐怕更要冷清不少……”   明年?   宋疏妍有些恍惚,一时却竟想不出自己婚嫁后的光景,她二哥闻言却有几分不快,皱眉道:“说的可别是嫁给那个汪叙,那样的风流混子才配不上我妹妹——”   吴氏打了他一下、斥他胡说,又感慨:“那位汪大公子有什么不好?官宦人家的嫡出,不比你亲妹妹嫁的那个郎婿来得更好?疏妍嫁过去是享福的,你别不懂瞎掺合——”   宋明真颇为不服、却不便与生母犟嘴,当时只讷讷应了,可初十后再见那汪叙登门却又忍不住沉下脸,听闻对方竟还妄图约他妹妹上街同游便更是两眼冒火,心中大骂登徒子好生孟浪,自不许他妹妹答应。   宋疏妍见状失笑,因钱塘复信未至、当时也的确还拿不准当如何同那位大公子相处,遂也婉拒了,只同她二哥一道去街上买了些新鲜零嘴,就这么点功夫宋明真也要耳提面命,冷哼:“我说什么来着?那就不是个正经人,否则岂能张得了口邀个未出阁的贵女一同游街?——你便干脆绝了他的念想,往后哥哥再给你找更好的。”   更好的?   她其实也不知什么才是“更好的”,不知打从何时起那些男子在她眼中都变成一个样了,也许她是淡泊得过了头,不巧却成了一副冷心肠;当日返家时却见府内仆役奔走、个个都是一副精神抖擞又惊又喜的模样,她诧异地同二哥一起穿过游廊走到正堂上去,却竟在那里见到了世上唯一一个在她眼中有所不同的男子。   他还如过去一般被许多人簇拥着,父亲就坐在他身侧、继母和三姐姐更不错眼地一直紧盯着他瞧,他却偏偏看到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显得那么矜贵又多情,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要为之失魂落魄,她其实也不能免俗的,毕竟他甚至在看到她的下一刻便起身对她遥遥点头。   “四小姐……”   他似淡淡笑了笑,眼底有一场令人神往的风花雪月。   “……好久不见。” 第47章   ……她不应该再为他失神的。   那一夜的江潮声早已远去, 整整一年未曾谋面亦让她知晓春山的虚幻,只是或许人生总会有那么几次身不由己,她在那一刻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 才知自己所谓的淡泊原来也并不是那么经得住推敲。   “三哥——”   恍惚之际却听身边的二哥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便阔步上堂向那人走去, 他的神情亦十分和煦、侧首应了一声“子邱”,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随后不知为什么又再次看向她。   她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便皆向她看来,此时又听到一声柔和的笑语,循声去看才发觉是先国公夫人姜氏, 她就坐在那人右手侧, 正双目含笑地看着她。   “刚刚才同你父亲问起你, 如今倒是正巧遇上——好孩子,过来坐。”   这实在有些太客气, 须知她在宋家一向没有堂而皇之礼见贵客的体面, 眼下被点了名却又有些踌躇,令坐在主位上的父亲见了微微皱眉;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只好垂首上前去, 在万氏和三姐姐莫名所以的目光中对姜氏下拜,恭敬道:“见过夫人。”   侧身转向那人, 同样下拜, 斟酌后又称:“……方侯。”   这个称呼还是她头回叫出口,虽则心中仍有些别扭,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何况一年前他也不允她叫他三哥的,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了。   他却好像愣了一下,不知何故答复比预计的来得晚, 默了一阵才说:“……四小姐不必多礼。”   她便应声起身,想着该坐到下首去,不料姜氏却又叫住她,那双温婉柔和的眼中笑意不减,对她说:“就坐在我身边吧,说话也方便些——贻之,你起来。”   方献亭早就是站着的,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更退开一步,她下意识一抬头、目光正与他撞上,高大的男子依然低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如何使得,”一旁的父亲已有些慌乱,连忙又转头唤家中仆役,“来人,速为方侯添座。”   于是这堂上的位置便有些乱了起来:父亲自坐在主位,万氏和三姐姐宋疏浅坐在他的右下侧,左手第一位自属贵客姜氏,左二本当是方献亭的、如今却坐着宋疏妍,他让到了左三,二哥则贴着他坐在左四。   万氏和宋疏浅早就瞠目结舌、全不知先国公夫人何以竟会对宋疏妍这个小蹄子如此优待,宋澹亦未明所以,看看姜氏又看看幺女,忍不住问:“方夫人,您与小女……”   姜氏还在上下打量宋疏妍,含笑的模样像是越看越喜欢,此刻被宋澹问起方侧首答:“我与令媛确是有缘,当初自西都下庐州时曾在江上偶得她援手——宋公教女有方,我与贻之是受了恩惠了。”   这……   “竟还有过这样的事,”宋澹十分惊讶,看着幺女的神情已有几分异样,也说不清是赞许还是陌生,“疏妍还未曾在家中提起……”   “四小姐自有一番好心性,雪中送炭又不欲人知,”姜氏笑意更多了些,“只是她不计较、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此次拜府也一并带了些谢礼来。”   说完便又叫了独子一声,方献亭再次起身,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临泽手上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沉香木盒,转手向宋疏妍递来,说:“小小薄礼,聊表寸心。”   那个寻常的动作却又勾起了宋疏妍的回忆,令她思及一年前自己将春山图装进匣里归还与他的旧景——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缘分,想来眼下这份礼物即便此刻收下了、未来不知何时也还是要归还的罢。   她犹疑未接,还是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宋澹浅观情势也觉得不便推拒,便说:“夫人与侯爷实在太过客气,真是折煞小女……”   这便是让收的意思,宋疏妍会了意、随即低头向方献亭道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已然感到一侧万氏母女怨愤的目光要将自己戳出一个洞了。   她默默叹着气,接着低眉敛目地坐下,他则等她坐了才晚一步落座,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总觉得这有些……   还没想出该如何描述,一旁的姜氏便又开了口,还是对宋疏妍说:“其实早该来谢你,只是此前我一直在庐州养病、近来才转好要回颍川去,前前后后耽误了一年之久,还望四小姐不要怪罪。”   这话就真是折煞了,宋疏妍亦不安起来,连忙欠身回道:“举手之劳本不足挂齿,夫人盛情疏妍实愧不敢当……”   说着又悄悄抬目看了一眼姜氏的脸色,确比去岁在江上见时红润许多、眼神亦不似早先在灵堂上那般涣散了,想来这一年静养终是没有白费,她亦真心为这位夫人感到高兴。   ——她说她要从庐州回颍川了?那么方献亭此来江南便是专程接母亲回去的?可又为何会转道金陵?眼下长安形势那般复杂,他身为颍川方氏一宗新主……难道不用回去主持大局么?   思疑间手心微微一热,却是姜氏轻轻拉上了她的手,除外祖母和吴氏外还没有哪位长辈会这样待她,她微微一愣,又听对方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拘礼,随意说些闲话而已,倒不必如此板正——我可否直呼你名?总称四小姐到底显得有些生分……”   宋疏妍自然不能拒绝,便微微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宋三小姐看了眼前这幕可真险些要咬碎一口银牙,心说当初在长安时她和母亲那般讨好巴结、先国公夫人也只是淡淡称她一声“三小姐”,怎么如今却肯给她这个没了娘的破落妹妹如此大的脸面?   她自不忿,姜氏却不会看她的脸色行事,一见宋四小姐点头便柔柔唤了一声“疏妍”,而后又问:“去岁见你时你应尚未及笄,如今也该有十五岁了?不知是否已许了人家、抑或有心仪的人了?”   这、这话……   若说方才万氏母女心下还抱着几分侥幸、想着先国公夫人应是只欲答谢那小蹄子的相助之恩,眼下听了此言却再不会误解了——这姜氏分明是相中了宋疏妍!有意要给方侯讨新妇!   宋疏妍闻言也是懵了个彻底,明明不是个哑巴却也说不出话了,坐在身侧的方献亭亦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离她很近,她回过头去看他,正瞧见他神情也颇为局促、倒不似平日那般举重若轻冷冷淡淡。   “母亲……”   他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皱眉唤了姜氏一声,想来是不愿母亲乱点鸳鸯谱,她虽知这是理所当然,可心底一松的同时又莫名生出几分涩意,好没道理。   “劳夫人记挂,四丫头已许了人家……”   突然出声插话的却是万氏,她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原本就高耸的颧骨看上去更锋利几分。   “是宣州太守汪氏的嫡长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与四丫头也见过数面了,若是夫人与侯爷得闲或可在金陵多留几日、说不准还来得及吃上一杯喜酒。”   ……喜酒?   这话真是荒谬透顶,宋疏妍与那汪大公子之间八字尚没一撇、几次见面也都是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偏她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已与人家有了什么首尾,可见为替自己女儿争一份好姻缘早已是不管不顾了。   宋疏妍将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某一刻反驳的话已到了嘴边、想一想却又都吞下去了——并非她怯于与继母分辩,只是深知多解释这一句也并无什么用处,颍川方氏的门槛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降低一寸,方献亭的本心更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对她倾斜一分。   “母亲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c   谁料一片短暂的静默中宋二公子却忽然开了口,虽并未瞧出宋疏妍同方氏之间颇有些微妙的气氛,却也不愿万氏硬将个爱嫖的同自家妹妹牵扯在一处。   “妹妹同那位汪大公子统共便没见过几回,眼下言及婚姻之事恐为时尚早,何况她的婚事说到底还需钱塘那边点头,眼下这般草率怕会伤了妹妹清誉……”   这话一出口万氏的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虽则外表还硬撑着体面、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尴尬却实在难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话说也无用、却还难免要对二哥由衷生出几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侧首要看向二哥时当先看到了方献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拢,等二哥说完后却又微微松开了……   她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目光仔细地避开他同二哥对了个眼神,回过头便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了;姜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将堂上众人的百般情态尽收眼底,嘴上则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这样……疏妍出落得这般好,往后自然也要寻个出挑的郎婿,确是急不得的。”   这话的意思便又模棱两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听了一时也拿不准先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结亲——新君已然登基,宋氏于方氏而言理当并无年前那般要紧,何况他与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么值得方氏亲自……   他暂想不透彻,当时也就未把话说深,随口应两句后便转而问起两位贵客预备何时归于颍川,姜氏便称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转头对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风流无限,我与贻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闲,还要多来陪我去坊间转转才好。” 第48章   宋氏名门望族讲究礼仪, 自不会令远来下顾的贵客另居别府,当日宋澹和万氏便对新侯和先国公夫人恳切相留、请他们在宋府小住几日,姜氏见此盛情难却、又不愿大张旗鼓闹得满金陵城的人都晓得颍川方氏来了, 遂终点头应下。   堂上一见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方献亭则同宋澹一起入了书房、想是另有要事要谈;宋疏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迟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 暗道方氏此来金陵应当还是为了长安城里那位新君——如今朝野上下皆有其弑父夺位的流言,宋氏身为江南名门之首在士林间确有一呼百应之能,也许他来是为了笼络江南一系?劝父亲摆明立场为新君正名?   她想得出神,好半晌都在坐床上一动不动,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坠儿却耐不住性子、打从进门起便一直在屋里亢奋地走来走去, 好容易等到出去做活的崔妈妈回来, 连忙紧紧拉住她的手说颍川侯和他母亲姜氏来了,对她家小姐那是千般万般好、说不准还要提亲呢!   崔妈妈一听惊得眼都睁圆了, 宋疏妍却是回神失笑, 无奈摇头:“莫要听她瞎说,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了!”坠儿急得跺脚,一张可人的小脸儿都涨红了, “明明就有的!方夫人都问小姐有无婚配了!”   “不过是长辈没话说才随意问起的场面话罢了,”宋疏妍又叹一口气, 眉眼间的确并无一丝惊喜, “哪里做得了真?”   “夫人连礼物都送了!”坠儿真是急死了,着急忙慌又去捧那个方献亭亲自递来的沉香木盒,“便是正房那几个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没得了这般大的脸面,方氏分明就是对小姐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   宋疏妍淡淡一笑, 也许因为这一年里心潮曾因那人澎湃过多次,如今真亲眼见了他便反而不敢再有什么起伏——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在山中,在林间,在江上,他总是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来时令她心神摇曳朝思暮想,去时又那般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但也好像不是全无痕迹,总会留下一些烂摊子给她收拾,譬如今日继母和三姐姐的怨憎便要由她一人消受,待他离开金陵后她还不知要如何被锉磨呢。   淡淡的自嘲浮于眼底,她却还是轻轻打开了那个木盒的盖子,其中藏的乃是一只质地清透的玉瓶,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显然并未带几分用心,不过就是名门往来最常见的礼物,规规矩矩体体面面。   她便又将盖子合上了,心中既无欢喜又无失落,先嘱咐崔妈妈将东西好生收着,后又抬眼对坠儿说:“逾越的话往后不可再讲,夫人和方侯在的这几日也尽量少出门,继母那边应是正盯得紧,莫要被她们拿捏住什么错处。”   ……但她终归还是要从自己房里出去的。   继母的规矩一向颇严,晨昏定省日日不断、可由不得她轻易躲着不去,次日一早过后园向正房去时坠儿便在她耳边高兴地低语:“小姐你瞧——方侯在那边呢——”   ……她已看到了。   那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子、无论何时出现在何处都由不得人瞧不见,江南至正月末时已有几分和暖,园中梅树花开正好,白绯二色相互映衬,料峭寒风过时偶尔吹落几片花瓣、悠悠然飘在他玄色的衣襟上,矜贵又出尘。   他竟出现在她平素生活的园子里了……   ……有些怪。   她抿了抿嘴、想着还是快步离去不要照面为宜,却不料他已先看见了她,两人目光对上、再绕开便显得失礼,于是不得已还是站住了,没过多久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近,玄色的锦衣下摆出现在狭窄的视线里,她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还是不可救药地乱了一乱。   “……方侯。”   她低头对他行礼。   他却沉默了一下、与昨日在堂上见时一模一样,短暂停顿后才应了一声,回:“不必多礼。”   她便起了身,也知该同贵客说句什么应付场面,只是要开口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一年未见的两姓旁人,便是问及近况也显得有些不得体。   “……之前不是不愿称我为侯么?”   为难之际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多少夹杂几缕春寒的清冷和梅花的幽香,仔细品来却比那晚在江上船头柔软不少,也没有当初那频频令她梦魇的血腥气了。   她感激他先行挑破沉默的善意,只是这话却有些不好答,实际她并没想到他还记得一年前那些琐碎的细节,而这些细节中包含的她对他异样的情愫也令此刻的她感到难以启齿。   “没有……”她只好有些笨拙地接口,“……当初是我不懂得礼数。”   他听言似乎笑了一下,她没抬头便没看真切,过一会儿又听他叹曰:“一年过去,看来你我心境都变了许多。”   这话她没听懂,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哪里变了,想一想又觉得不甘心,接道:“我倒没有什么长进,只是循着方侯的意思做事罢了。”   他挑了挑眉,却从这似是而非的一句话里听出几许怨怪之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偷偷发小脾气,脸上的神情倒还十分得体;他想了想,又问:“我的意思?……是说没让你随着你二哥叫我?”   不说破还好、一讲清她便感到自己无理取闹了——她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未免……未免太逾越也太不讲理了……   她心中懊悔、自想出言找补,要开口前却听到他先说:“不是不让你叫……只是当时情势特殊,恐牵连你和宋氏。”   这道理他们都懂,实际宋疏妍原本也已感到几分愧疚,然而此刻听他用极似解释甚至哄慰的语气同她说话、那股子愧疚之感便莫名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好像有点开心……又好像有点不开心……   她兀自费解、嘴上还是不说话的,他便又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凉又有点热,略微犹豫一下,又说:“如今可以了……你若还愿意,便随你二哥叫吧。”   “如今可以了”……   随着二哥哥……叫他“三哥”?   她眨了眨眼,那两个字只是在心底转一圈便让她深感羞赧,于是立刻脸热起来,胭脂一般艳丽的绯色悄悄染上她的脸颊和耳垂,已然及笄的少女便是枝上最引人流连的粉英,一情一态皆会拨动他人心弦。   坠儿在一旁瞧得真,那位侯爷分明一直低头盯着她家小姐看,眼神一错也不错、神情也柔和得要命——这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了?这明明就是那个意思啊!   “我……”而宋疏妍已心跳如雷,当时也是口讷语塞,“我还是……”   “四妹妹——”   偏在这个当口有人要横插一杠,不必回头便知来的是宋三小姐,她穿一身明艳惹眼的鹅黄色春装、婀娜的身段被勾勒得妙不可言,似乎真无惧于这飒飒春寒簌簌冷风,神情也活泼俏丽得紧。   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到近前,嘴上叫的是“四妹妹”、可眼睛一直盯着的却只有方献亭,止步时柔柔下拜,随即又细声细气地问:“贻之哥哥怎么也在?可是在同四妹妹说什么有趣的事么?”   这声“贻之哥哥”虽早不是第一回 听了、可在眼下这个时机却仍令宋疏妍有些出神——“贻之哥哥”自比“三哥”亲密许多,她也不知为何三姐姐能这么容易叫出口、她却……   “没有,只是恰巧遇上四妹妹,”胡思乱想间他已作了答,声音还同过往一般淡淡的,“三小姐可是来寻她一同去令堂院中晨省的?”   一句答却令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四妹妹”……“三小姐”……   宋疏妍是着实没料到他会忽然这样唤自己,虽说也不是多逾矩的称呼却还是令她一颗心酥酥麻麻地痒;宋疏浅则是明明白白感到自己遭了冷落,除了那称呼上的差异、后面那句询问也莫名有些不对味,好像他是她四妹妹的什么人、她来找她必得经他过问似的!   这、这……   三小姐的脸一阵红又一阵白,心底早已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嘴上却只能压着若干委屈忿懑去应一声“是”;方献亭点点头,似乎也无意再多留了,与两人道别后便折身而去,只是走前分明又多看了钱塘那个小蹄子一眼,像是有些舍不得她似的……   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第49章   因有昨日堂上赠礼和今日“四妹妹”这一声称呼铺垫在前, 万氏母女对宋疏妍的嫉怒怨恨自然越积越多,倘若搁在以前恐怕早就要寻个由头责打罚跪,如今却碍于姜氏和颍川侯都住在府上而不便大肆发作, 顶多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时冷脸叱骂讥讽几句,虽则言语刻薄得厉害、却也不至让宋疏妍当真放在心上。   宋三小姐打从出生那日起便没受过这等委屈, 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如意郎君渐渐对自己一贯瞧不上的幺妹动了心思便更是倍感屈辱, 因长姐和姐夫年前便回了扬州、于是只好将满腔怨愤皆发泄在母亲身上,万氏见状亦是又疼又恼,只哄女儿道:“那小蹄子是什么出身,哪配嫁进颍川方氏?不过是此前背着咱们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勾搭你贻之哥哥, 方夫人是碍着面子才给她几分好颜色, 真要说婚嫁却是绝不会容她有一丝妄想的……”   “可是万一呢!”宋疏浅哭得两眼肿如核桃, 泪水将一张漂亮的小脸儿糟蹋得黯然失色,“母亲是没瞧见, 贻之哥哥对那贱人轻声细语、还叫她‘四妹妹’——他都同我认识多少年了, 却只肯叫我‘三小姐’……母亲……你要为女儿做主啊母亲……”   一通哭诉真是十分动情,亦将万氏心底的火燎得越来越旺,她一边轻轻拍着亲生女儿的背柔声哄慰, 一边在抬头时狠狠撂下脸、眼底闪过分明的冷色和厉芒——   那生不出儿子的乔氏当年便占着正妻之位挡了她的路,如今她的女儿……   ……却休想再阻了浅儿的良缘。   这些辗转于暗处的迂回恶意于宋疏妍而言实在不算陌生, 继母一向待她苛刻、如今也无非就是更激烈些, 她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而实则心里却并没有多么在意。   ……能令她生乱的只有方献亭。   不过是在园中偶遇时随口说了几句话,那寻常的一幕却总在她眼前盘桓不去——“四妹妹”这称呼有什么特别?人人都这样叫她,不单是家里的哥哥姐姐, 就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方四公子和娄家姐姐也是一样,却唯独他唤的那一声令她恍惚失神, 甚至朦朦胧胧地……起心动念。   他……会不会真的……   这念头真要命,只是想一想就让她心尖发颤,一年来的静默安谧只那么一瞬就被折腾得没了踪影,原来贪念并不能根治、她依然对他……   千篇一律的日子于是忽而变得跌宕起伏,每一回出门她都规行矩步、眼睛却总难免不动声色地寻找他的身影;当然大半都不会遂愿的,他一个位高权重的新侯总不会整日在闺阁女儿门前打转,二哥说他很忙,长安与颍川两地每日都有书信送抵,家里一时多了许多生面孔,瞧着不像仆役倒像是官署里公职在身的掾吏。   ……也就是在姜氏身边才能多见他几次。   继母长袖善舞十分周到,即便先国公夫人只是暂居宋府几日也命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收拾了庭院、特拨出了南向的远岫阁这等上好的院子,只是姜氏许是因养病养得久了、如今却反而不爱一味闷在屋里,时不时就会在宋府精细漂亮的后园转上一转,待逛累了再由万氏陪着去后堂小坐,每每这时便会打发人去叫宋疏妍一并前来作陪,似当真对她颇为喜爱。   那日她又让人来叫,宋疏妍便仔细更衣梳妆向彬蔚堂而去,入门时已有欢声笑语若干、自是万氏和她三姐姐正在陪姜氏谈笑;她半低着头进去,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悄悄在堂上扫视一圈,见方献亭并不在席间,一颗心既微微松弛又暗暗落寞。   “疏妍来了——”   姜氏头一个瞧见她,更当先伸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宋疏妍柔顺地行礼后坐定,却不知自己入门时那扫视一圈的小动作早已被姜氏看在眼里;她暗暗一笑,先同宋疏妍随意话了几句家常,又转头同万氏笑道:“我膝下只有两个子女,长女嫁入东宫后便鲜少再能见到,贻之又是一年到头忙于公务、若去了远些的州县更是一连几月瞧不见人,可不如夫人这般有福气,至今还有一双乖巧可人的女儿陪在身边。”   万氏闻言自要应和,先是赞颂了一番如今已晋为皇后的方氏长女的尊荣、继而又恭维起颍川侯是如何如何得当今陛下倚重,真是妙语连珠入心入情;只是类似的恭维姜氏实在听得太多,如今已很难再被打动,待万氏吹得告一段落便又淡淡笑说:“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终比不上天伦之乐来得珍贵——婵媛,去将你们侯爷寻来,让他学学别家儿女都是如何在长辈身旁尽孝的。”   这话有一半是逗趣,众人都已轻笑起来,宋疏妍却心中一紧,不知何故手心忽而泛起了潮气;没多久堂外便传来动静,仆役传过话那人便缓步入了门,她极快地抬了一下头,见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锦衣,腰环玉带矜贵无双,却比平日常穿的玄色更显得出尘几分。   这哪里像个武官了……   明明就……   她别开眼睛不再看、正巧同他的目光错开,随后又与她三姐姐一同起身向他行礼,一个还是细声细气地喊着“贻之哥哥”,另一个犹豫一瞬依旧规规矩矩地称“方侯”。   方献亭请她们免礼,又问候了坐在堂上的母亲和万氏,姜氏笑盈盈地让他坐,又扭头看向宋疏妍,说:“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怕生、如今还称什么‘方侯’?便同你三姐姐一般叫就是了,不必如此拘束。”   ……随三姐姐叫?   叫他……“贻之哥哥”?   宋疏妍眨了眨眼,心中却别扭得要命,一来是觉得这称呼不妥,二来更不愿跟她那位三姐姐沾边,默默抬头看了方献亭一眼,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眉眼之间依稀带着几分别样的笑,虽说淡得几不可察、可在她看来又分明……带着几分温柔。   她十分羞赧,连日来心底汹涌的暗潮在此刻都化成了难以言说的情思,也许本心里她真的很想同他靠得更近些,那时遇上一个台阶,暗地里亦深为感激。   “还是随我二哥哥吧……”   她勉强压着心中悸动,耳垂却还是悄悄变成惹人怜爱的淡粉色。   “……三哥。”   轻轻的一声,那么浅又那么柔,方献亭听了却忽而感到浑身骨头一软,喉间亦莫名有几分发紧;他咳嗽了一声,聊胜于无地遮掩心中波动,眼睛却还没能从她身上移开,只应了一声:“……嗯。”   ……声音已有些哑了。   这短短两句往来旁人或还看不出什么,姜氏和万氏这样的过来人却都是眼明心亮,不同的只在于前者乐见其成、后者却巴不得亲手上前去撕烂宋疏妍那张勾搭男人的脸,堂上气氛一时微妙,众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不知母亲唤我来何事?”   再开口的还是方献亭,也许是因自知方才看宋疏妍看得有些久,此刻便主动岔开话遮掩失态;他母亲也没为难他,闻言笑答:“倒也没什么紧要事,只是想着不久后便要北归,对江南确还有些不舍——金陵风光旖旎,不外出赏玩一番难免会留下遗憾,你这几日可得闲么?陪我们一同去。”   其实他是不得闲的。   三年丁忧之期未过、他尚不能归于长安官复原职,但新君素对方氏万分倚重,登基后已连发数道密旨嘱他料理秦王西逃一事;眼下京畿道以西各关皆严阵以待,方、娄两姓奉命排查的消息亦都要过他的眼,只是形势不容乐观恐还需另备后手,眼下实已有些分身乏术。   但……   “便都随母亲的意,”他点头应道,自父亲辞世后便对母亲越发恭顺细心,“不必顾虑我。”   姜氏闻言颇为开怀,万氏见状更大赞方侯孝顺,接着又大包大揽起来,称既到了金陵便该由他们宋氏略尽地主之谊,倘若明日天色晴明不如就把游玩一事定下,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定会让方夫人满意。   “那便有劳宋夫人了,”姜氏点头笑答,“也要辛苦你两个女儿,让我再享一享有娇娥长伴在侧的清福。”   一句话说得宾主尽欢、气氛着实和乐美满,偏这时却有仆役上堂,仔细看正是万氏房里的大丫头束墨,进门后便与自家主母对了个眼神,随即又对诸位贵人一拜,扬声道:“禀主母,汪家大公子来了,正在外求见四小姐——” 第50章   话一出口堂上笑语便是一停。   宋疏妍自来对继母一房心怀戒备, 当时亦瞧见了束墨与万氏相对的那一眼,一默的功夫便知晓继母心思,是要在姜氏和方献亭眼前把她和汪氏公子的关系坐实, 只不知那汪叙是无意着了万氏的道还是本心就要与她为难。   宋疏妍眉头微皱,还是下意识看了方献亭一眼, 这回他正看着万氏, 神情多少有些莫测;而继母也正在此时开了口,笑问:“汪大公子怎么来了?年前不是就回宣州去了么?”   “说是念着四小姐,怎么都要再见上一面,”束墨也捂嘴笑答, 拿眼偷瞧宋疏妍的模样好似当真在揶揄一双爱侣, “人还在外面等着, 带了不少礼物来呢。”   “是么?”万氏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转头又看向宋疏妍, “那可真是心中装着你, 四丫头便去见见如何?”   这话真不得体,简直不将她当个正经的贵女看,宋疏妍原本对此等后宅的小纷争并不上心, 此刻却因有姜氏和方献亭在侧而格外介怀起来;心底热意退去,她的眉眼也变得冷淡几分, 对束墨道:“我与汪公子并无婚姻约定, 私下相见却是于礼不合,至于赠礼更是不必,便代我去回了他吧。”   她过去一向对继母颇为恭顺忍让,眼下倒是头回将个“不”字说得干脆利落, 万氏在心里骂了句“小娼妇”、想这乔氏生的果然为了攀得方氏垂青而露了满嘴的牙,面上却分毫不显, 只挥挥手说:“罢了罢了,便去回了吧,这般贸然登门也确是不妥,下次还需请他家长辈同来才是……”   束墨躬身答是、随即转身下堂而去,宋疏妍却知继母应得这般容易必是还藏了后手,果然不久后她的大丫头又回来了,这次手中更多了一封信,神情似颇为难地回话:“奴婢劝了许久才劝得汪大公子离开,只是这封书信却说什么都要交给四小姐,这……”   那书信以绯色缄札而封,一望便知是绵绵情笺,宋疏妍心下反感更甚,又隐约感到方献亭的目光已落回到自己身上,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让她想抬头看他却又莫名生出几分胆怯。   “这倒是有趣……”   僵持之际姜氏却忽而开口,一双尊贵的眼轻飘飘地睨着那绯色的缄札,神情似笑非笑。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疏妍这般品貌的自会引得各家儿郎折腰,只是这宣州汪家的行事未免太过孟浪,却是有些辱没了他家的门楣。”   这话说得已有些重、且摆明是护着宋疏妍的,万氏听了嘴角一僵,不敢回嘴只连连点头应“是”;姜氏随手拿起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慢慢抿一口又放下,再开口时目光便落到万氏身上,说:“养女娇娥的好处多不胜数,可其中的为难也同样教人费心,宋夫人如今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可要仔细代她们挑选良婿,莫要被那些个不晓事的钻了空子。”   姜氏虽一向为人和善,可到底也是颍川方氏的主母,当初在灵堂上即便对先帝也是不假辞色,如今对个江南后宅的妇人又能有什么忌讳?敲打便敲打了;万氏如遭掌掴、一张颧骨高耸的脸是红一阵又白一阵,再转看向宋疏妍时眼底的不甘却更为浓重。   ——你以为人家方夫人会永远护着你么?   但凡你名节有损……便再别妄想进颍川方氏的门了。   这厢束墨从彬蔚堂上退下来,转头便穿园去了前院,汪叙仍在廊下等候,见束墨回来眼前一亮,后颇有些急切地问:“劳驾,敢问信可送到四小姐手中了么?”   他确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一身银朱色的长衫格外惹眼,单是站在那里便透出股文人风流气,十分飘逸鲜亮。   束墨对他行了个礼,神情却有些为难,终还是答:“奴婢有负公子所托……”   汪叙闻言会意、眼中亦是一黯,默了默又问:“却不知是哪般缘故?是……是宋家长辈不允么?”   束墨听了这话眼睛一转,面上又做出为难之色,真不愧是在主母屋里被调丨教上了年头的大丫头,说话办事一应漂亮得出了花。   “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母原是十分盼望四小姐能与君结缘……”她期期艾艾地说着,“只是、只是……”   汪叙闻言一愣,一颗心径直被吊起来,连忙催问:“只是如何?”   束墨也不急着答,只等汪大公子被吊足了胃口才徐徐开口,道:“只是自四小姐归金陵后别家的媒人也常有登门,她、她许是……”   这话就听得很明白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宋四小姐许是又瞧上别人了。   汪叙讷讷应了一声,心下真是万分失落,回想当初在宋府堂上惊鸿一瞥,那真是有美人兮见之难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此后再看什么翠袖红裙都觉得少了几分韵味,便是这金陵城中一夜千金的平康美人也教人提不起劲来,倘若这朵娇花当真被别人摘去了,那他……   束墨瞧着这位风流公子脸上掠过的落寞憾色心中便多了几分笃定,再开口时戏更足了几分,佯叹曰:“我家夫人说了,汪氏与宋氏乃是世交,公子的品行她也最是信重,只恐四小姐一时想差了会抱憾终身,还盼公子能再果断些、早日将这姻缘定下。”   果断些……?   汪叙闻言又是不解,赶紧拱手虚心请教,可比在私学中询问先生如何对策论还要认真严谨,束墨也是慷慨、便赐教道:“明日四小姐要随夫人一同外出游金陵城,午时前后该会至绛云楼用膳,公子不若还是将这机会抓得紧些,多少要让四小姐知晓今日信中都曾写了些什么……”   今日信中所写?   泰半都是些缠绵情话,末尾更附了一首他精心写就的风流艳词,搁在宣州那也是万人传唱一曲难求……   不如明日便……   他已转过弯来,随即便欢喜地对束墨一个奴婢作起了揖,同时心中更笃定自己是得了宋家长辈青睐,筹划起事来也是越发没了顾忌,嘴上连道:“还请代我谢过夫人提点,小婿省得了,省得了……”   次日一早天色晴明,万氏果然筹备周全要陪姜氏出行,说是午前会先至台城旧迹游赏,午后再另作安排。   宋家长房的儿女几乎到齐了,除去宋疏妍和宋疏浅,宋明卓与宋明真两兄弟亦一并随行,女子乘车而男子骑马,前后皆有仆从若干,排场已然不小;方献亭身边的临泽却还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不知又从何处调来许多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家奴的孔武护卫,个个凶神恶煞生人勿近,瞧着委实令人有些打怵。   宋疏妍因在一年前亲眼见过方氏遇刺的惊险场面,如今再见这等声势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万氏却心中不安得紧,登车前看看姜氏又看看颍川侯,十分惶恐地问:“这、这……”   宋明真难得见主母露出此等瑟缩窝囊之态、心下只觉十分有趣,悄悄跟幺妹挤眉弄眼,只觉得三哥能亲自来金陵一趟可真是太妙了;方献亭亦见宋氏内眷脸色苍白,也恐军中之人会吓着城中百姓,斟酌之后还是挥挥手示意临泽将人撤走,后者十分挂虑、却只得依令行事。   “左右之人鲁莽,惊扰了夫人。”方献亭对万氏致歉。   这般将门武侯令行禁止的威严做派在江南可真是前所未见,宋三小姐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撩拨得酥了个透、越发盼望他日能嫁进侯府与她的贻之哥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于是登车之后便愈发起劲地凑在姜氏身侧卖乖讨好,还真是一副人见人爱的柔婉俏皮模样。   宋疏妍话少些,但心底对姜氏却也颇怀孺慕之情,或许不单因为她是方献亭的母亲、更因察觉对方对自己颇怀善意——她天生性情寡淡、不易同人热络,可待她好的人她自都会真心以报,譬如对外祖母和二哥,也譬如对崔妈妈和坠儿。   那天一路上她都在姜氏身侧伺候,在她同继母和三姐姐说话说累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原本下车时打算先下一步再去搀夫人下车,只不料方献亭到得更早、一掀开车帘便瞧见他站在外头,高大的男子身姿挺拔,便像雪松修竹一般峻峭苍郁。   她见了他一愣、一时却不知该进还是该出,他的神情却很温和,看了她一眼后又默默抬起右手,手背向上、是要让她扶着他下车。   这……   她有些游移。   就这么一顿的功夫身后车内便传来继母的催促声、是嫌她动作太磨蹭耽误了姜氏下车;她捋一捋自己额前的碎发,还是低着头弯腰从车内出去了,左手轻轻搭上他的右臂,短暂的触碰并无任何逾矩却还是让她脸颊微红。   他必然也瞧见了,毕竟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流连,她甚至都感到了几分不妥,略微不安地与他对视、却又在他眼中看到几分微薄的笑意。   这人……   ……莫不是在欺负人吧。   她把手收回来,指尖已微微泛起了热,只觉得他的确会下蛊,否则何以如此轻易乱她心曲;她一边半低下头一边对他欠身,轻声说:“……多谢三哥。”   她是只管自己抱怨,却不知他心中对她也同样有些非议,不过一声“三哥”罢了、朗朗乾坤之下却像撩拨一般令人动情;他面上假作从容如常,应一声后便转身去搀母亲下车,姜氏的目光却在他过分严肃的神情和宋疏妍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打转,暗道若非独子三年守孝之期未过,恐怕眼下便可去向宋公提亲了。 第51章   江南佳丽地, 金陵帝王州,六朝古都天下文枢,自有风流无数。   台城旧迹犹在, 本朝对其故址亦多有维护修缮,自近处观仍可见高墙巍峨殿宇林立, 似只要招手一呼便会有前朝之人高声应答, 数百年前“建康”二字寄寓的繁华崇伟依旧栩栩如生。   “倒是与如今东西两都的帝宫大有不同……”   姜氏远望慨叹,语气似也有些唏嘘。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原是字字真切。”   这话说得有些玄虚、其中顿挫却又显出几分伤情,宋氏之人听话听音, 疑心先国公夫人是从这今昔变化中想到了年前方氏的衰落;万氏长子宋明卓本身在官场、眼下更盼着能攀上颍川侯得他提携, 遂连忙就着这个机会插话, 拱手道:“前朝旧事的确无常,如今新君继位却是一元复始, 他日方侯归于长安必大有作为, 我朝繁荣昌盛传之万世,定不会再重蹈台城覆辙。”   这番恭维实在漂亮得紧,可见宋家嫡长子入仕这几年属实没有白费, 他弟弟宋明真便没有这样的眼力见,只随口同方献亭闲话:“我也是许多年不曾回金陵了, 忘了这六朝宫已修复得这般好——其实也不比长安的宫殿差多少吧, 听说他们梁人建的那几座几十丈高的楼阁都是香木制的,若是我朝定都于此那不也……”   这就是昏话了,宋疏妍听得心下一跳,连忙伸手从身后悄悄拽她二哥哥的衣角, 可惜长兄的训斥还是来得更快,已当场对二哥撂了脸, 说:“一派胡言!自古王气皆在中原,南渡之朝又有哪个得以长久?你说的那个梁武帝便是生生饿死在台城中,岂不可悲可叹!”   宋明真闻言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那话听起来像是在咒朝廷衰落,于是立马致歉噤声,后续良久没再说话。   万氏虽说根本没听明白几人说的是什么、可也不妨碍她顺着长子的气势狠狠剜那不成器的庶子一眼,转头再对着姜氏又堆起了满脸的笑,说:“这台城故地平日常是宫门倒锁,若夫人要入内一游我便打发人去开门——”   宋氏真不愧是江南士族之首,金陵地方的官员都要卖他家许多面子,姜氏却无意张扬行事引得百姓围观,遂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宫城之外的柳色本已值得一赏,便不入内搅扰人家安宁了。”   于是便不曾踏入宫门,一行人只在城墙之外的柳林中兜转了几圈,彼时他们都不知十年后这个看似繁荣安定的王朝将经历怎样的风雨飘摇离乱动荡,而眼前这座死气沉沉看似已无活气的宫城又将重新成为天下腹心。   春光如许中踏青郊游自是人间美事,走得久了却也难免乏累,周到如万氏自不会令先国公夫人感到什么不适,一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劝人登车休憩,转去绛云楼用上一顿舒舒服服的午膳。   金陵自古繁华,最热闹的却还属青溪两岸,除达官显贵们会在左岸修宅立府之外、右岸更多见旌旗翻飞的酒肆茶坊,绛云楼便是个中翘楚,当初先帝下江南时更曾亲至品鉴,着实是盛名在外一座难求。   宋氏在金陵却绝不会有办不成的事,一早便着人安排上了三楼最紧俏的座位,楼里的东家亦亲自出来迎接,一见万氏便作揖行礼,更托她向宋氏兄弟问好;转头再看万氏身边两位脸生的夫人和公子,直觉其必出身不凡,便极小心地问:“敢问尊驾是……”   万氏知方氏之人不欲兴师动众,此刻便只矜贵一笑,道:“是我府上的贵客,今日可要仔细些招待。”   金陵显贵绛云楼无一人不识,如今此二位想来泰半不是江南出身,观其气度风仪极为出众、宋氏对他们的态度又十分客气恭敬,想来许是中原之地的哪位王侯南下暂歇,的确要打起精神来仔细伺候。   他连忙应了,又亲自引着贵客们登楼落座,顶好的雅间品味不俗,室内焚香陈设精细,自雕窗向外看去正可见青溪蜿蜒,河上游船往来间有人声,可谓是闹中取静十分宜人。   因此次有两家长辈在,晚辈们便不必男女分桌而食,入座时宋疏浅眼巴巴地瞧着她贻之哥哥、总痴心盼着能坐在对方身侧,最后显然不能遂愿,他还是跟她两个哥哥坐在一边,她便只好转头去跟四妹妹抢姜氏身侧的位置,这便绝不会失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宋疏妍挤去了她二哥哥身边的下首位坐着。   “夫人可要好生尝尝我们金陵的佳肴,与长安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她十分亲热地为姜氏斟茶,一旁的男子们则张罗着说要喝酒,宋明真因此前那番失言已默了一路,此刻才终于又打起精神,问方献亭道:“三哥可要尝尝我们江南的竹叶酒?虽不比新丰酒来得性烈畅快,却胜在绵密悠长。”   饮酒?   宋疏妍眼皮动了动,悄悄看了方献亭一眼,心道他为人一向冷清寡言、倒不像是个会喝酒的;却不料刚这般想罢便听他笑应了一声,清酒上桌后更满杯一饮而尽,便像喝水一般自在从容。   这……果然是武将。   她暗觉新奇,莫名感到这个人在自己眼前变得更真切了一些,略微出神时却又见二哥也给自己倒了酒,不过不是满杯、只有浅浅一点。   “尝一尝,”她二哥侧身对她笑道,“不醉人。”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的酒盏发愣,方献亭也一并看了过来,她还听到他问她哥哥,语气有些犹疑:“……她能喝么?”   “就尝一口,能有什么事,”她二哥答,“咱们都在呢,总不会让她醉倒在这儿没人管。”   方献亭眉头微皱还想再劝一句,宋疏妍却觉得她哥哥这话有理、心里又很想知道那人方才喝的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于是在方献亭开口前便拿起酒杯以袖遮面轻抿了一口,谁想到男子们面不改色喝下的酒水竟是那般辛辣呛人、激得她一连串咳嗽起来,一张漂亮的小脸儿都涨红了。   她哥哥好像早料到她会受不住、当即一边笑她一边帮她拍后背,摆明是关系顶亲厚的兄妹之间才会有的玩闹;方献亭无奈摇头,亲自倒了一杯茶水越过宋明真递到宋疏妍手边,淡淡道:“还是喝茶吧。”   宋疏妍扭头看他一眼,口中带着涩味的酒好像也忽而有了几分回甘,道谢时她的声音也是甜的,少女顾盼间的神采比酒酿更加醉人;这般婉转的来回落在万氏母女眼里自然是万般讨嫌,宋疏浅用力攥紧自己的手、只差一点就要崩了将将染过蔻丹的漂亮指甲。   偏在她要发作之时雕窗外有一画船徐徐而过,其上隐约飘来女子歌声,细腻柔情余音绕梁,便似枝上娇莺一般令人心弦微动。   姜氏闻之颇感有趣,循声侧首向雕窗外看去,问:“这歌声是……”   众人随之而观,见画船之上有三两彩衣女子,或垂首抚琴、或系铃而舞、或掩面而歌,意境幽美引人遐思,正当是勾栏中当红的歌妓。   “只是伶人乐舞罢了,不值夫人一顾。”万氏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莫测。   姜氏却还兴味不歇,许是在中原听多了雅正恢弘的正乐,如今转听这些江南小曲靡靡之音反而觉得新鲜,过片刻又问:“她们这曲子倒是动听,不知唱的却是什么词?”   雅间中众人听得也是模模糊糊,依稀只有几句确凿,唱的是——   霜肌若雪绛裙笼,蛾眉似月更含情。   等闲不许墙外见,粉痕娇怯最分明。   疏香盈,妍态静,几回思君梦中醒。   ……不就是勾栏里常听的艳词?只是略微含蓄雅致些,不至动辄提及云雨之事罢了。   “江南文人多情,原就是这般风流恣意,”姜氏摇头而笑,“只是恐难登大雅之堂。”   众人纷纷应是,宋疏浅却忽而感到母亲在桌下轻轻推了自己一下,拧眉朝楼下看去,正瞧见那画船靠了岸、打上头走下来一位锦衣翩翩的公子,面如冠玉颇为俊秀,岸上的歌女都在对他抛媚眼挥红袖、一时竟也有几分当初在骊山猎场观台之下各家贵女竞相追捧方世子的喧闹热烈,只是他未及同红颜们搭话,只与岸上一位暂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拱手作揖,两人交谈片刻后又一并向绛云楼行来,真是每一步都走在宋三小姐心尖儿上了。   “咦?”   她连忙装作十分诧异地惊呼出声,纤纤玉指更径直朝窗外指去。   “那边那个男子是谁?可是宣州汪家的大公子么?”   汪叙?   宋疏妍眉头一皱,心中已感到一阵不妙,再抬头看继母那状似平静实则隐隐透着得意的神情、更明白今日这事是冲自己来的,下一刻果然又听到对方应道:“似乎正是呢——这可真是巧,走到哪里都能碰得上……”   她那嫡亲的女儿捂嘴一笑,眼风已朝自家四妹妹扫来了,随即又颇为开怀地说:“可见四妹妹同汪家公子是有缘人,拆也拆不散的——既然遇上了便将人请上楼一坐如何?他都为你从宣州追到金陵来了,总该给几分好脸色。”   话音刚落、还不待沉了脸的宋疏妍出言拒绝,那雅间之外便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是楼内仆役来回话、说宣州汪叙已在门外求见了。 第52章   万氏眼巴巴盼了许久自不会将人驱走, 眼下便径直跳过了宋疏妍、单侧首问姜氏是否介意让那晚生进门说几句话;姜氏心里透亮着,即便方才听那船上艳词时尚未品出什么味道,如今人都追到门上了却再由不得她察觉不出有异, 于是一边暗叹宋四小姐际遇坎坷一边轻飘飘朝自己那独子看了一眼,见后者神情已明显沉了不少, 便知今日的热闹恐还在后头, 人上了年纪管也管不了,遂转而对万氏颔首,答:“自是不介怀的……晚生么,见了长辈总要来拜一拜。”   万氏听言笑得眼眯成一条线、直同姜氏道谢, 随即立刻扬声道:“快让人进来, 我亦许多日子不见贤侄了——”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 一身流蓝长衫的汪大公子便快步入了内,第一眼便瞧见席上正兀自半低着头的宋疏妍, 一个侧影也美得教人神魂颠倒;他看得有些痴, 只觉得自己那些诗作连眼前美人千万分之一的神韵都未写出,感慨过后方才回神,对着万氏一揖到底行了礼。   “贤侄莫要这般多礼——”   万氏和气极了, 只差要给人添座留饭,只在汪叙用眼神询问一旁尊位上坐的姜氏和方献亭是谁时有了几分节制, 马虎答:“此二位是你世伯的贵客, 且要仔细问声好。”   这话说得十分含糊,却令汪叙心中另抱了一番计较:   昨日束墨可是提点过他的,说如今宋四小姐身边颇有一些狂蜂浪蝶,说不准此两人便是来同他抢新妇的对家——那个脸生的男子颇生了一副好皮相, 疏妍年纪尚小、难保不会被他诓骗了去,他又怎能眼睁睁放任佳人离自己远去?   说来可叹, 这汪叙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宣州太守在江南也颇有声望,只是毕竟官阶低微无法留于长安、是以从不曾有机缘一睹颍川方氏之人的真容,眼下只当那盛名冠绝的颍川侯是个单靠皮相勾搭女子的小白脸,心中还对其颇有几分敌意和鄙薄,于是问候时礼数也行得不甚周全,着实有些潦草轻慢。   “未曾想到今日能在绛云楼遇着大公子……”   万氏也瞧出这姓汪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唯恐其触怒高位之人坏了自己的大计,于是连忙出言将话叉开了。   “……只不知你是因何来此?”   一旁的宋三小姐更耐不住性子,生怕人瞧不出这汪叙同方才那曲画船艳词相干,于是又假作调侃地说:“是该说得清楚些,方才我们可瞧得真、你是打那歌妓画舫上下来的,要是真同她们有什么牵扯还怎么配娶我家四妹妹?”   这一句可真是挑得太急了,旁观的宋疏妍心生轻蔑,而那汪大公子却是解释得真情实感,此刻已接口道:“不不不,三小姐误会了——叙登画舫非为取乐,实是为了那首唱词……”   此事说来也属实。   江南风雅之地、便是寻花问柳也讲究一个别致,汪大公子虽在求考功名一事上并无多大建树,可却的确是写艳词软语的一把好手,在宣州闯出名声后一到金陵便被各家花楼奉为座上宾,当红的歌女皆想求他作词以供浅斟低唱,他却因求娶宋氏女一事频历坎坷而久久无心风月,是以迟迟不肯应邀。   可偏偏这才思如泉涌,他因心中装着宋四小姐的倩影、那漂亮的词作便是一首接一首地从脑子里往外冒,昨日终于忍不住亲手誊抄再用绯笺封了递到宋疏妍跟前,只盼美人见字如晤知他情深,能早日松口应下与他的婚事;可惜未能遂愿,幸而得束墨点拨才想出了请歌女传唱的妙法,既让心上人知晓了他的心意,又能让这满金陵城的人都……   “啊,那词竟是公子你专为四妹妹写的?”   宋疏浅又装起了惊讶,声音挑得又细又高。   “‘疏香盈,妍态静’……我原还没发觉,原来公子连妹妹的名字都嵌进去了,真是好生用心……”   这代人解释的劲头委实高涨,似乎生怕坐于席间的姜氏和方献亭听不懂,一旁的万氏徐徐低头抿了一口茶,心中也是一阵冷笑:像颍川方氏这样的至贵之门,择选新妇时对家世出身的要求倒在其次,最看重的还是女子的名声——所谓清绝盛誉绝非妄言,那乔氏生的或许的确走了大运侥幸得了姜氏青眼,可如今她的名字已明晃晃被男子写进了艳词传扬得整个金陵城都是,那这名节便已坏了一半,除了嫁去宣州又还有哪条路可走?   一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与嫡亲女儿一唱一和总算把脏水泼了个净,便是宋明真这等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都明白了两人的算计,当即气得红了脸、要狠狠揪住那姓汪的衣领打一顿出气。   宋疏妍亦明了继母与三姐姐的筹谋,暗道妒忌二字果然可以令人无所不为,名门望族的主母贵女尚可以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污人清白,又同那些为了一块肉而彼此撕咬争斗的畜生有何分别?   “汪公子如此厚爱我恐受之不起……”   她缓缓抬起头,神情和语气都冷下去了。   “君乃名门出身,当知女子名节何等珍贵,今将我之名讳写入艳词广为传唱,莫非是欲借悠悠众口逼婚于宋氏?”   汪叙闻言一惊、却未料到她会当众将这鬼蜮心思点破,一愣之后脸又涨红,尚不及解释便又见他的美人扭头看向了她的姐姐,继而又道:“三姐姐如此艳羡,不知是机敏不足察觉不出此举的荒谬,还是有意借此逼我嫁入宣州汪氏?金陵酒肆何止千百,青溪两岸更有楼阁无数,今日偏就这样同汪公子遇上,想来其中原委也不单是一个巧字可以说清的。”   这又是太过直露的话,全不似她自幼一贯的隐忍退让,宋疏浅被讥诮逼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也跟汪叙一般脸色几变,一旁的万氏见状不妙连忙出来镇场,当着众人的面沉沉撂下了脸,冷冷盯着宋疏妍道:“四丫头,你与汪氏本有婚约,你三姐姐也不过是为你高兴顺嘴多说了两句,你却这般咄咄逼人欺辱于她,难道我与你父亲平日里就是教你这般不循长幼不知礼数的么?”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宋疏妍也知晓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还是保持沉默不要与长辈顶撞,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缕锋利并不讨人喜欢,也许姜氏与那人看了也同样会厌弃于她,可那时心火却偏偏烧得厉害,大概她真的早已忍够了,不愿再被人这般指黑为白随意欺凌。   “婚约?”   她淡淡一笑,却分明是锋芒毕露。   “母亲应当还记得,我自幼长于钱塘并未有幸在家中承蒙双亲教养,婚约之事还当有我外祖母点头方才作数;我知母亲一心为三姐姐前程筹谋,却也不必为此这般轻贱他人,女儿只恐过犹不及,反倒令三姐姐在贵人眼中落了下乘。”   这、这话……   不单轻飘飘将万氏此前责难一一回敬,更毫不客气地将她们母女心中盘算揭破得彻彻底底,万氏自打被扶正以来便在内宅说一不二,何时受过这样的顶撞憋屈?何况还是当着方氏之人的面,这、这……   一旁的宋疏浅一见自己被人当着贻之哥哥的面打了脸,当场便恼羞成怒地哭了起来,万氏闻之更是急怒攻心、一拍桌子恨不得将宋疏妍撕个粉碎,未料一片混乱之际雅间之外又传来动静,是一个年长男子朗声在说:“宋夫人,今日我可要同你道喜啊——”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来者竟是金陵太守韩方平,各自心中一转方才回过味来:这韩方平说来也是汪氏故交,方才在船下同汪叙一同向绛云楼走来的当也是他,想来是受了世侄嘱托特来助其把与宋氏婚约坐实的媒人,此前兴许已在雅间外候了不少功夫,听屋内起了些许争执才急着进来搅浑水的。   可他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同万氏正经打一个招呼便当先看见了坐在席间的颍川侯,后者面沉如水显见已是十分不快,骇得他连忙越过汪叙对其下拜,恭声道:“下官拜见方侯——”   这番突然的介入令一屋子人都颇有些凌乱,其中最张皇的却还属汪叙汪大公子。   ……“方侯”?   “方”之一字系天下至贵,能被称为“方侯”的岂不就只有……   原本涨红的脸忽而苍白,汪叙已不知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场,匆忙跟着他韩世伯一并恭谨下拜,在一片静寂中等了许久才听那位如日中天的方氏主君开了口——   “我丁忧未过尚未归朝,太守不必如此多礼。”   声音极为低沉冷清,带着平日和宋家人说话时从未有过的疏离威严,韩方平心中惶恐,暗道自己过去与这位新侯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几年前他至长安吏部陈述职守时的旧事,未料数载过去对方威势更盛,短短一句话便令他噤若寒蝉。   “是,是……”   他诺诺应着,暗恼自己怎么这般迟钝、竟连颍川方氏亲至金陵都不知晓,白白挥霍了若干与对方攀上交情的良机!   懊恼悔恨之际却又听对方缓缓道:“只是先帝驾崩尚不过三月,朝廷早已明令大丧禁娼,金陵却犹这般歌舞升平纵情声色,却不知太守是如何为官御下的?”   这、这……   韩方平并非胆大包天之徒,先帝驾崩之后本已令治下老老实实守了几月的丧,只是十五过后难免松懈,市井坊间也是屡禁不止,别说江南之地天高皇帝远、便是那中原各州郡仔细查查也必有犯禁之处,如今方侯却这般说,分明、分明是……   汪叙也知对方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料到今日这事不单开罪了美人、更招惹上了颍川方氏这尊大佛,他实在不愿为家族招来祸患,情急之下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首曰:“还请方侯高抬贵手!叙今日所为皆属无心,往后定当洁身自好严以律己,再不行那荒唐无经之事!”   “碰碰”磕头之声既闷又响,一下一下听得人心头发慌,万氏和自家女儿对视一眼,心中都已明白今日这事不能善了,而方献亭仍神情不变,片刻后又道:“宣州太守教子无方,恐在私德之上也有疏漏,江南道御史自会查问,汪公子倒不必拜我。”   顿一顿,清冷的眉眼终于看向万氏,这次声音更沉几分,一字一句道:“我视宋公为尊长,今日之事自不会袖手不管——还请夫人放心,四妹妹名节珍贵不可为他人所污,此事必会尽快有个了结。” 第53章   方献亭所说的“了结”的确来得很快。   当日金陵太守韩方平离开绛云楼后便立即归于官署下严令禁娼, 一时之间官兵出动声势浩大、闹得勾栏之内鸡飞狗跳,不出几个时辰青溪之上便再无艺妓笙歌,干净得令两岸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   次日宣州太守汪远又携子而来、拜在宋氏门前求见颍川侯, 方献亭并未见他,只让他父子二人去同宋四小姐致歉, 两家婚约自此作废, 却是绝无再续上的可能了;那首已然流传出去的艳词也没作废,方侯手下能人无数,随手就从里面另挑出“霜”、“娥”二字,在金陵的烟花柳巷里一寻摸, 还真找出一位叫这名字的伶人, 于是对外便称这首艳词是汪大公子专为她所作, 为了逼真还迫得汪叙抬了人入府,可怜那宣州汪氏堂堂官宦名门、嫡长子却迎了一介勾栏女做妾, 名声自此一落千丈,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   这桩桩件件后来自然免不了要传到宋澹耳朵里。   万氏已在夫君耳边孜孜不倦地哭诉谩骂了数日,说幺女是如何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勾搭了颍川侯、又是如何目无尊长当众羞辱了自己这个主母和她的三姐姐,喋喋不休的怨怼令宋澹不胜其扰, 却也难免要将幺女叫到跟前追究责问几句。   “你母亲原也是为你的婚事挂心,你又怎可那般顶撞于她?”   宋澹沉下脸训斥了半晌, 看着女儿低眉敛目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却也想不出她能如何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疑心是万氏添油加醋的同时又不免思及她与颍川侯之间的那些传言,语气缓了几分,问:“你同方侯……”   他问得犹犹豫豫,一来因为做父亲的问起这些本就尴尬不妥, 二来也因为心底不信颍川方氏会瞧上自己这个身世不显的幺女;宋疏妍亦答得规规矩矩,只说方侯人品贵重又素来与二哥哥交好, 当日应只是看不过眼才出言相帮,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情分。   宋澹点点头、也觉得这番解释颇为可信,只是想远些又觉得倘若幺女真能高嫁那于宋氏也实是一件好事,不妥只在于继室必然难容、他最疼爱的女儿疏浅也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宋疏妍屋里的人听了这些事却都是欢天喜地。   过去一头热的只有坠儿一个,如今却连一向谨慎小心的崔妈妈都开始觉得自家小姐与颍川侯之间并非绝无可能,两人时不时便会在她跟前意味深长地笑,渐渐将她那片本就暗潮汹涌的心湖搅得越发波澜四起。   慢慢地她也同样感到自己……生了妄念。   原本只有一点点,譬如开初在长安家中同姐姐们一道在屏风后偷看时她只盼着能上前同他说几句话,后来去了骊山却又指望他能陪她在林间多走一会儿、甚至让她为他拂去鬓间的落雪;几月后在江上擦肩时她本只盼他能容她送他一程,如今他亲自来了金陵还允她叫他“三哥”、她却又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不止于此。   否定的话说了一百一千句,几日间发生的种种却还顽固地一次次翻到眼前来,她被这等甜蜜的折磨闹得夜不能寐食难下咽,但凡有一点不留神便会立刻想起那个人,想起他看向她时隐约含笑的眉眼,想起他说“四妹妹名节珍贵”时微微低沉的声音……情丝翻涌不成体统,她感到自己已变得越发没有分寸。   ……何况她还犯了一个很要命的错。   在绛云楼时她本不该当着他和姜氏的面同继母争执,那副张牙舞爪尖锐犀利的模样想必也是颇为骇人,她明明有一副柔顺体面的壳子可以拿给他和他母亲看、怎么到头来却偏偏一丝不剩地露了怯?   他还没见过她那副模样……如今见了,可会同继母和姐姐一般厌弃她么?   又两日后,自钱塘而来的复信总算是到了。   从年前到正月末,这信答得委实有些慢了,不过乔老太太做事一向极有章法,想来是并未相中那宣州汪叙又不愿直接打宋家人的脸,于是一个“拖”字诀被用得炉火纯青,到了年后才这样姗姗来迟,回绝的意思也很分明了;信中又提到,说宋疏妍的表兄乔振二月初五将迎娶新妇,宋疏妍在金陵也待了不少日子,当归钱塘一并观礼。   往年一说到回钱塘坠儿总是蹦得八丈高,今岁却颇有疑虑,蹙着眉期期艾艾地说:“可……可咱们若是走了,往后是不是便瞧不见那位方侯了……”   ……自然是瞧不见了。   原本他就诸事缠身不知何时便会归于颍川,她再这么一走……那……   宋疏妍垂下眼睛,一颗心像被人轻轻揪住,固知因缘际会原本单薄善变,真到要离别时却仍难免怅然若失,也许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软弱的人,既盼这世上真能有所谓意外之喜,又在极渺茫的希望面前筹划着就此与那人了断干净。   “后日便动身吧,”她压着心底百般愁绪淡淡地对坠儿和崔妈妈说,“……我也想早些回去探望外祖母了。”   当夜又是无眠。   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好容易入睡梦里却又总影影绰绰出现那人的样子,清晨醒来时人已有些恹恹地,独坐了半晌才起身更衣;用过早膳还是没精神,思来想去只有去找二哥闲话散心,何况她既是要走了,也总应当同他告一句别的。   曲曲折折绕过园子去到二房院前,远远就瞧见一群家中婢女三三两两围拢在一处朝门里张望,个个脸若红霞频频偷笑,却不知是在瞧什么。   宋疏妍与坠儿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向院门走去,稍近几步便闻内里传来刀兵碰撞之声,乒乒乓乓热闹得紧;探头进门去看,却见是两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打在了一处,一执剑而一执刀,可不正是方献亭和她二哥哥?   两人打得十分激烈,便似虎豹缠斗一般力量惊人,纵然隔得八丈远也还依稀能感到剑风扑面凌厉异常,园中草木亦有些被扫得东倒西歪;不知是否打得久了、两个男子都出了不少汗,裸丨露在外的健硕上身因此看起来更加……   宋疏妍脸红了个透、连忙就把目光别开了,坠儿却是不避嫌地直勾勾盯着瞧,还十分亢奋地在一旁大声喊:“二公子当心啊——哎哟——当心当心——”   一通叫嚷委实响亮,叫得两个男子同时收住动作回头朝两个女孩儿看来,一见文文静静站在那儿的是宋疏妍便都有些愣住了,随即又一并回神,方献亭当即扔下剑去捡上衣穿、宋二公子则是急急跑过来伸手去捂妹妹的眼睛。   “疏妍你说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这话真没道理,过去他妹妹来找他也从没有要提前着人通传的道理,何况宋疏妍早就自己闭上眼睛了,只不过直到此刻眼前还不断闪过方献亭刚才赤着上身的样子——肩膀很宽,腰很窄,然后……   耳边又听到一阵悉悉簌簌、是两个男子在匆忙穿衣,她二哥好半晌才松开手,又去敲坠儿的头,笑骂:“女子十四一道坎儿,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见坎儿就倒——你家小姐尚知道闭一闭眼,你呢?怎么都不知羞?”   坠儿撇撇嘴,心想自己一个做奴婢的那么知羞干什么?这般难得的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她还嫌方才凑得不够近呢;宋疏妍则又在一边悄悄抬眼看向方献亭,对方已穿好了衣服、只是匆忙之间还不是很整齐,衣领处微微凌乱,喘息时一起一伏的胸口看上去也比平日更……   她不敢再看了,只低下头规规矩矩对他行礼,叫人:“……三哥。”   他咳嗽一声应了,语气听上去也颇有几分拘谨,宋二公子却是后知后觉,突然问妹妹:“你改口叫‘三哥’了?何时的事?”   话问得简短、一时却听不出是随口一问还是带点质询的意味,宋疏妍一愣,斟酌怎么答的工夫方献亭已开了口,说:“我让改的,随着你叫。”   宋明真对方献亭一贯十分服帖、一听是他让的便没话说了,还兴致颇高地笑道:“确是该改,只是我家四妹妹一向怕生得紧,三哥能说动她也是本事。”   这话又说得宋疏妍脸热起来,大抵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从此便半分调侃也受不住,一听二哥话风偏了又赶紧打岔,问他二人方才怎么打起来了;她二哥哥扬眉一笑,答:“哪里就是打起来?不过同三哥讨教讨教罢了,整日憋在家里许久不曾活络过筋骨,身上锢得难受……”   顿一顿又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随口问她:“你呢?专程过来是有事要同我说?”   宋疏妍原本就是心里装着方献亭来的,谁知又恰巧在二哥这儿遇上对方,一时之间心旌摇曳难以平复,当时也就口讷了;方献亭看她一眼,以为是他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于是自然主动提出要避一避。   宋疏妍见他转身要走,不知何故心里的弦却像要被挣断一般难受,一声“等等”便那样脱口而出,多少要算情难自禁;他便又停步回头看她,只见女子眸如秋水眼波似雾,却分明比这满园春色更加旖旎,撩拨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的难受。   “三哥不必避着,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她美丽的面容仍染着淡淡的粉色,声音轻轻从他耳畔掠过。   “只是我……要回钱塘去了。” 第54章   时近人定, 远岫阁内却还烛火未熄。   方献亭独坐灯下看着自长安和颍川送抵的数封密函,其中两则最令人在意:其一,新君年前便已下旨令各方节度使归西都述职贺岁, 十方之中七方皆至,唯独陇右、河西、北庭三镇的钟曷和吴怀民称病未到, 如今正月将过两人仍还迟迟不肯动身, 其心之异已不必多言;其二,关内道与陇右毗邻,近来已察觉西侧多有乱象,秦王至今尚未被擒, 恐兵戈之乱在所难免。   眼下他丁忧之期未过确不可重归长安官复原职, 但边境一线不容有失, 为防钟氏作乱还当早做安排调集兵力,他应早日北上关内与娄氏合力, 颍川之兵与西都布防亦要一一亲自过手。   只是……   他闭了闭眼, 眼前又浮现今晨宋疏妍在院中说将离金陵而归钱塘时的模样,声音就同一年前他们在江上分别时一样静,而看向他的眼神又分明比那时更婉转含情。   ……像是在等他。   也像是在等一个结果。   他眉心微跳, 却是难得感到些许茫然,尽管深知自己心中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可在伸手摘取时却又总感到几分犹豫——他尚有孝在身不能婚娶, 过不了多少日子泰半又要北归征战, 她却正是最好的年纪,倘若他让她等他……   灯花爆开,“突”的一声响,思绪自此中断, 他亦感到一阵头痛,片刻后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抬眼去看,却是母亲来了。   他很快起身去搀,仔细扶着她在太师椅上坐下,又恭声问:“母亲怎么来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氏摆摆手示意他也坐,卸去钗环的模样却比平日显得更随和几分,答:“只是睡不着罢了……屋里的丫头说你这儿还亮着灯,我就来看看。”   他应一声,转手为母亲倒了一杯热水,姜氏看一眼他案头堆积的信函,一时眼前又难免浮现亡夫生前的光景。   “可是又要起战事了?”她叹息着问,字字都是伤情,“长安还太平么?”   方献亭也知母亲是想起了父亲,对方舍身守卫的太平便是如此脆弱,即便太子顺利登位也照旧难免天下大乱,倘若先考泉下有知想来也当深为伤怀。   “局势尚未大定,”他斟酌着略去那些不妙的消息,语气带着宽慰,“母亲不必太过忧虑。”   这语气却又同他父亲有些相像了,姜氏失笑,心道自己在独子眼中恐怕真是半点事都经不得,默一默又开口叹:“你们那些朝廷大事我确插不上手,只盼你能多珍重自己,莫要像你父亲那般……”   话到此处便停了,她眼中已泛起泪光,像是无法再说下去。   方献亭心下沉重,欲开口劝说之时母亲却自拭其泪,转而又佯作无事地问:“那你打算何时离开金陵?他们应当都在催你回去了吧……”   确实不该继续久留。   其实这次他亲至江南除了为接母亲北上、其余更多还是为新君争取士林——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更为文臣清流翘楚,眼下新君深陷弑父夺位之谣传妄议、朝中也因钟党鼓噪而暗潮汹涌,若宋氏兄弟可出言为新君正名并早日重归长安,则许多事料理起来都会变得更为简单。   宋公确有忠君之志,只是却恐其心不坚,此前夺嫡形势最为凶险之时宋氏选择南下避祸便是最好的明证,左右摇摆稍显软弱,于眼下乱局而言却是十分不妙;他此次暂居金陵已与宋氏兄弟深谈过多次,要旨无非在劝其早归西都效忠朝廷,宋澹已有意应允,也算不枉费他在此兴兵之际花去那许多功夫与之周旋。   “是要回去了……”他低声应着,“母亲容我打点几日,停当后便可动身。”   姜氏点点头,又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问:“那疏妍呢?”   他一顿,却是难得显出几分怔愣:“……嗯?”   “我听闻她要回钱塘外祖家了,”姜氏的神情有些微妙,眼底又是了然,“你……不去找她么?”   这一问语气虽缓、说出的话却又十分直露,方献亭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去答,掌心不知何故竟微微出了汗。   “母亲,我……”   他已有些无措了。   姜氏一笑,倒是头回见独子露出眼下这般模样,想起年前他去庐州接她时提及将要转道金陵,彼时眼中就隐隐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分明就是惦记着人家宋氏的女儿。   “我这一生只有你和冉君一双子女……”   姜氏笑而摇头,眼神却有些苍凉悲伤。   “你姐姐被你父亲逼着嫁入东宫,此后便再无一日欢颜……可其实你父亲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一生皆为国事奔走舍身,也不知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受了多少要命的委屈……”   “……如今又轮到你了。”   “母亲其实也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过得好些……哪怕到头来也免不了要跟你父亲一样左右为难,起码回到自己家里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看向独子,神情变得格外柔和慈祥。   “疏妍那个孩子很好,聪明,内秀,心性端正,”她微笑着说,“她生母已故,在宋家似也不甚得宠……但我们并不看重这些,只要你喜欢,那她便是最好的。”   “我瞧得出她对你也有意,只是开不得口……要回钱塘又如何了?你便陪着她去,几日里把话说清楚,就算这几年暂且不能成婚,总也好过什么都不说便让彼此错过。”   “人这一生要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很是不易……贻之,母亲只想你能少一些遗憾。”   那都是太过恳切的话,因提及父亲和姐姐而显得格外沉重,方献亭越发无言以对,心底里那个女子的模样却变得越发清晰——如今正是梅花最好的时节,江南之地已是雪英满枝,即便坐在屋内似乎也能嗅到阵阵淡淡的暗香。   也许……   ……他的确还舍不下这一抹花色。   说起宋疏妍回钱塘的事,宋澹这个做父亲的照旧不甚关心,万氏母女则是欢喜无限,心说那爱勾搭人的小蹄子总算要回了她的母家、不会再整日跑到方侯眼皮子底下打转了,于是双双神清气爽喜上眉梢,次日晨昏定省都难得没去寻宋疏妍的不痛快。   宋明真焉能不知主母和她嫡亲女儿的心思?心下自然也要为四妹妹不平,甚至因懒得在家中看大房上下小人得志的嘴脸而生出了要同宋疏妍一同躲回钱塘去的心思,上门去找他三哥吃酒时更念叨起了此事。   “你要陪你四妹妹一同回钱塘?”方献亭挑眉问道。   宋明真点了点头,一边给他三哥倒酒一边答:“往年都是在长安、与钱塘相隔太远,我又一心要备武举,总是无暇陪她回去……如今倒好了,金陵与钱塘来回不过三四日工夫,陪就陪了。”   他话说得从容,实则提及“武举”时神情仍难掩落寞,大约心底对功名的渴求依然未歇,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不逼自己看开罢了。   “骊山之事已成旧迹,如今新君登位更不会囿于既往,”方献亭眉头微皱着劝解,“眼下诸事未定,待局势渐稳或将再开恩科,届时你必定能中。”   这些宽慰的话他四妹妹早已说过多次,眼下宋明真已不如何当真了,听了只是勉强一笑谢过三哥善言,不出片刻又说回了要去钱塘之事。   “我想着去那边散散心也好,以免还要在家中看主母脸色,”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语气还是闷闷的,“何况我四妹妹的生辰也快到了,去岁欠了她一份礼,今年正好一道补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献亭的眉眼已在宋明真未留心处微微一动,接着又像是随口问:“你妹妹生辰在何时?”   “二月初八,”宋明真不觉有异答得很快,兼而还有些感慨,“一眨眼竟都要十六岁了,也不知最后会被哪家的混账娶过门……”   他并不知此刻自己面前就坐着一位心思不纯的“混账”、还顾自骂得痛快,方献亭心下本有几分不自在,孰料下一刻就又听宋明真问:“三哥又打算几时北归?在金陵可还有什么公事未了?”   方献亭咳嗽一声说这几日便该回了,语气却显得并不多么急迫,宋明真忧心他久留家中到最后真会被主母和三妹妹算计到了手,届时不单那母女俩会愈发盛气凌人、更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坏了宋方两姓的名声,便很委婉地劝:“唉,其实早日北归也是好的……抑或、抑或随我和四妹妹去钱塘走走?左右都在江南,令堂当也会喜欢的……”   这后半句提议只是随口一说,宋明真也知晓他三哥贵人事忙、必然无暇去什么钱塘消磨时光,只是不料话一出口对方却没即刻推辞,观其神情颇为犹疑,竟是一副有门儿的样子……   “钱塘风光旖旎气候宜人,如今入春更是上佳的去处!”宋明真来了精神,立马更加诚恳地再次相邀,“三哥便一同去吧,我四妹妹母家也是当地富户,定不会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口若悬河一通吹嘘,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方献亭沉吟半晌未答、看起来并不多么想去,到最后像是实在盛情难却才不得已点了头,应承的语气亦颇有几分勉强。   “那便去吧……”   他假作叹息,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   “……只是恐怕要给你四妹妹添些麻烦了。” 第55章   消息传到宋疏妍那里, 便如天降横财穷儿乍富,令她在欢喜至极的同时又难免久久怔愣失神。   方献亭……   诚然那日在二哥院中与他遇上时她心里也曾悄悄生出一丝奢望、盼他能在她走前同她说些什么,或者同她约定往后互通书信;可实际他给的却比她预计的要多出许多, 明明是那么冷清又忙碌的一个人,却竟愿意亲自陪着她……回她真正的家。   她实在难以置信, 在二哥亲自来她院中同她说时忍不住接连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 宋明真也是十分开怀,笑答:“骗你做什么?自是三哥亲口说的——明日便动身,方夫人也同去。”   顿一顿,又感慨:“过去我尚未察觉, 如今才意识到三哥委实待我不薄——他本不想去的, 谁知被我劝了几句便改了主意, 可见确待我如心腹手足,往后必得寻个机会报答这番深情厚谊……”   坠儿原本在一旁跟着她家小姐一道欢喜, 一听二公子说这话神情就变得奇怪起来, 心说人家方侯此举分明是在对她家小姐示好、同二公子又有什么相干?可当时见对方说得笃定便也自觉不该出言质疑,于是只好默默遁了,高高兴兴地去同崔妈妈一道打点行装。   次日出门时又有好一番热闹可瞧。   往年宋疏妍回钱塘在宋家贯是无人在意, 今岁却是人人争着出门相送,别说内宅那些妇人、便是宋澹宋泊宋澄三兄弟都来了个齐全, 唯独只少了宋疏浅一个, 据说是昨晚听了方侯要陪自家四妹妹回钱塘的消息哭得收不住、在自己屋里把能摔能砸的东西全祸害了个遍,今晨便更不可能赏光亲自相送,只可怜她母亲万氏昨夜在女儿屋里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宿、天一亮又要顶着张憔悴不堪的脸出来做场面,瞧着委实令人唏嘘。   姜氏一贯通晓人情, 自也明白宋三小姐有意嫁入方氏,只是姻缘之事一向莫测、即便一意强求也难得善果, 于是终归难免要拂了她和她母亲的意,此刻只十分客气地同万氏道:“连日来忝居府上多有叨扰,我实在过意不去,他日若宋公与夫人北上颍川,还请务必光临寒舍容我也做一回东。”   这些话固然好听、可谁都知道不过是说个体面,万氏心头千般苦涩、不知怎么竟就错过了这顶好的亲家,当时难受得只差掉下泪来。   宋澹已瞧出妻子心绪不平、唯恐其又在贵客面前失仪,遂当先出言谢过了姜氏的邀请,随后又神情颇为复杂地看向幺女,叮嘱:“此去钱塘切记莫给夫人和方侯增忧,待你表兄婚事办完,也当记得早日回家来。”   这后半句以前是从未听过的,想来父亲是料想此去她与方献亭的关系应会出现些许变化、是以才急着要她回家听她详述;宋疏妍低头应了一声,按理说本该对此感到几分讽刺,结果却因彼时心中实在太过欢喜而忘了计较这些琐碎。   闲话说罢离程将启,宋疏妍与姜氏同乘一车,方献亭和宋明真则各自骑马护在左右,出金陵城时晴光艳丽和风送暖,似一早便预示着此去将有许多人……得偿所愿。   自金陵向东南,车行两日可抵钱塘,虽则所耗时日不长,宋疏妍却仍担心姜氏身体不适难以支撑,于是打从登车起便一直默默观察对方一举一动,听其咳嗽即连忙端茶倒水、见其蹙眉则立刻忧心忡忡。   姜氏见她如此紧张一时也是失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我在庐州将养一年有余,身子早已大好了。”   宋疏妍局促低应一声,又道:“江南多有丘陵,行车难免颠簸……还是有些辛苦的。”   姜氏又笑,这回神情更带了些深意,温柔道:“确是辛苦,但若果真能成全一桩美事,再折腾些也无妨的。”   这话……   宋疏妍心头一动、那样聪明的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姜氏见她脸又渐渐红起来笑得越发开怀,此后也不再打趣调侃、想是有意要将话留给小辈们自己去说;宋疏妍却是心乱如麻,即便好端端坐在车内眼前也总要划过那人的影子,再听车外与自己只有一窗之隔的轻浅马蹄,每一声竟都教人情思摇晃。   她从未感受过那样强烈的悸动,也许情爱一事原本美妙、将明未明时又最是令人目眩神迷,于是终于忍不住要推开窗偷偷去看,英俊的男子高踞马上,风流峻峭的身影好像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他很快便察觉了她的目光,回望时深邃的眉眼令她慌得手心生汗,一瞬间躲避地关上窗子、下一刻却又难得大胆地再次推开,对方的目光还在,与她隔窗相视时似还带着隐隐的热意,她明明并不曾饮酒,那一刻却不知怎么……   ……总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入夜时分车至湖州,按行前的安排当于驿馆暂歇一晚,用晚膳时方献亭却没到,宋疏妍陪着姜氏和二哥一同极慢地动筷,直等到一顿饭用完还没见那人露面。   “不必等他,说是收到了长安来信,转头便去料理公务了,”姜氏看出她心有挂念,当时便随口宽慰了一句,“他是一贯如此,没什么可担心的。”   话说得轻巧,其中“长安”二字却令人越发惴惴——她大抵也知晓眼下西都形势,秦王外逃下落不明,泰半已遁入陇西为钟氏所拥,眼下江北应已是一片风声鹤唳,说不准哪天便要掀起兵祸。   莫非他……   ……就要回中原去了么?   宋疏妍面上点头应答看不出什么波澜,其实心底已提前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白日里的欢喜似乎果真都是假的,一入夜便要成了幻梦一场;她跟坠儿和崔妈妈一道回了房,进门半晌尤不肯散髻更衣,身边人都知道她是在等那位新侯回来,于是也都难得没跟着劝。   约莫子时前后门外才传来些许声响,她心中一动,快步过去打开了房门;抬眼时果然瞧见他,应是要从她门前过回自己下榻的房间,也许是刚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沉郁。   “……三哥。”   她出言叫住了他,因夜已深了,声音压得很轻。   而他早已看到她开了门,大约以为是自己步伐太重打扰了她休息、神情因而显出几分歉疚,停步问她:“……吵醒你了?”   ……语气很柔和。   她心头一颤,暗地里对他的情意只一瞬便又蹿高几分,平时恪守的分寸似乎也在那一刻生出了一丝裂痕,怂恿着她答:“没有……只是一直没等到你回来。”   言语其实是寻常的,只是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曼妙韵味,好像有些依恋他,惹人怜爱的样子同样令他微微失神。   “……嗯,”他话接得慢了一拍,多少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摇摆,“有些琐事要安排,耽搁了些。”   她慢慢点头,靠近了看白皙的脖颈显得尤其细腻,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令他略微感到一些局促,她却不察,只又轻声说:“我让驿馆的人留了饭——三哥用过了么?我叫人去传?”   小小的体贴让他心软,看她的眼神亦更柔了些,他答:“不必劳师动众,夜已深了。”   她应了一声,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讲了,他却没有走,两个人门里门外地站着,白日里若有若无的情动在此刻升腾得令彼此都有些心慌意乱。   “长安……”她很喜欢那时的气氛,却终归还是先开口打破了它,“……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微微挑眉,却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她则是晚一步感到自己措辞不妥,毕竟即便真出了事、那些朝廷机密他也无法同她讲,于是又连忙摇起了头,神情显得有些狼狈了,说:“不用答了……我也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摇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孩子气,于他却是难得一见的,他眼底已染上几分笑意,转而问她:“那你想知道什么?”   ……语气有些玄妙。   这回她也答得慢了,美丽的眼睛微微垂下去,脸颊又悄悄染上淡淡的粉,他听到她很小声地说:“想知道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她不会知道那是多令他心动的一句话。   有一点伤感又有一点委屈,除此之外还有些像在对他撒娇,倘若往后他们之间当真能有一个结果,他希望这样的语气自己可以听上一生。   “再过一段日子吧,”她听到他答,声音低沉又温情,“……总要将你送回家。”   这是令人惊喜的话,她只觉得自己提了一晚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再抬头看他时却又变得不知足,追问:“一到就走么?……不留几天?”   他听言笑了,一向冷清的人露出那样的神情会直接勾走人的魂,何况他还反问她:“你想我留到什么时候?”   克制的试探一下变成要命的情热,她想他不愧是出身将门的武官、果然比她更善进退攻守,她已有些难以招架,目光再次微微移开,心底的鼓噪让她口讷,只说:“起码待上一两日……钱塘风光秀美,十分值得一游。”   他半晌没说话,像把她的心放下又悬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个“好”字;她再松一口气,却又得寸进尺,想一想继续说:“或者再晚几天,留到二月初八……那天……是我的……”   她没把“生辰”二字说出口,却几乎已是在对他摊牌,两人间隐晦的缠绵只差一寸就要被挑破,他终于也忍不住要向她走近一步,几寸的距离也令她慌乱,同时更令她心满意足。   “你的生辰?”   他声音更轻地接了口,微热的气息好像落在她的耳垂,温柔得令她心尖发颤。   “……我知道。”   那真像是一场梦,极致完满又极致美妙,两人从未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的侧脸只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胸膛,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夺走了,没人试图抵抗,一切呼之欲出。   沉默是令人心动的放纵,他们各自流连又各自清醒,他先退开一步,眼神却还停留在她身上,说:“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她顺从地应了,红着脸同他轻声道别,把门关上的时候他的影子停在原地没动,此后又过了半晌才渐渐从她门前离去。   ……你何时才会拥抱我呢?   她静静靠在门上想着,一颗心仍然亢奋得微微发抖。 第56章   二月初一晴川历历, 宋疏妍一行安抵钱塘。   那日正是中和节,宫中素有赐衣赐尺大兴宴饮的旧例,民间则视二月朔日为太阳诞辰, 是以多在初一祭拜神明互赠春种,处处皆是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姜氏此前从未到过钱塘, 车马一入城门便兴致颇高地推开车牖向外去看, 宋疏妍在她身边柔柔解说着道旁风物民俗,两人一时都十分得趣。   欢声笑语飘出车窗,自要被外头两个骑马的男子听了去,宋明真摇头而笑, 侧首去同方献亭说:“我这四妹妹自幼以钱塘为家, 如今这般高兴怕是将自己看作了什么东道主人, 话都比平时多了。”   方献亭亦听到了她与母亲的交谈声,果真显得比平素轻盈快活些, 他眼中染上几分笑意, 忽觉眼前繁华喧闹的钱塘便像一个令人忘忧的桃花源,繁琐诸事姑且都退去了,令人感到一阵难得的恬然自在。   “确是东道主人不错, ”他若有若无地笑着应答,“这几日便都听她的吧。”   可惜的是方氏之人却不能随宋疏妍一同住进乔府。   一来因为这次安排得匆忙、她还未来得及打发人去家中知会, 二来更因最近阖府上下都在张罗她表兄乔振的婚事, 人多口杂进进出出、总不便于招待贵客,是以途中姜氏便打定主意要另赁一座宅子小住,据说方献亭已提前命人打点好了。   “你不必顾虑别的,只管先去同家人团聚, ”姜氏十分随和体贴,反复劝她不要为他们这些客人费神, “待得了闲再出来,左右我们还有你哥哥陪着。”   这倒是。   按理说宋二公子与宋疏妍也算是一家、随她一并住进乔府并无什么不妥,只是他比起素不相熟的乔家人显然更想同他三哥待在一处,于是便也提出要住在外头,倒是正好能代宋疏妍多尽些地主之谊。   “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疏妍有些歉疚,心底藏的更多的却是不舍,说话间眼风偶尔扫向方献亭,两人对视时各自都是一番心旌摇曳。   “……只去同长辈回禀一声,不久便能出来了。”   那确是宋疏妍这些年来回家回得最不安生的一次。   尽管已勉力压着心底的悸动、可进府后走向堂屋的脚步却还分明比往日匆忙,坠儿和崔妈妈险些要追不上、一边在后头赶一边又都忍不住偷着笑。   进了良景堂拜过半载未见的外祖母,祖孙俩倒是有不少话说,老太太一见她便欢喜得一直笑,更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那桩和宣州汪氏的婚事是否顺利打发掉了。   “老太太不必挂念,都好着呢,”坠儿神采奕奕喜笑颜开,一张小嘴叭叭叭地往外倒豆子,“那登徒子后来娶了个勾栏里的、吃了好大一通教训,我家小姐沉鱼落雁秀外慧中,自有那顶顶显赫知礼的郎君真心求娶,岂会便宜他那等人?”   如此神气十足志得意满,显见这段日子在外不单没有受气、反而还过得颇为畅快,乔老太太那般厉害的眼力,听了坠儿的话再转头看看外孙女今日格外红的脸颊,立刻便明白近来在金陵发生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正待要仔细审上一审,却又听她的心肝儿略有些羞怯含糊地说:“这回我二哥哥也到钱塘来了,正在外等着我出去……我,我等晚些时候再来给外祖母回话可好?”   “你二哥哥?”老太太挑了挑眉,语气有些惊讶,“既是来了钱塘便该同你一起回家来,如今怎么不见人?”   宋疏妍又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眼明心亮、暗地里已有一番猜测,嘴上却不与她的心肝儿计较,只且摆摆手由她去了;她便转去拜了舅舅舅母,好容易脱了身又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梳洗打扮,明明过去在宋家总是小心翼翼规行矩步、便是一根稍出挑些的发钗都不敢戴,如今回了钱塘却是百无禁忌,屋子里存的那些精巧漂亮的衣服首饰一股脑儿全搬出来了,和丫头们一同挑挑拣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收拾停当。   坠儿的小嘴一贯闲不住,此时是一边夸自家小姐美一边又不停打趣她,还悄悄在宋疏妍耳边道:“小姐快些出门吧,方侯都该等急了——”   他……   宋疏妍忍不住翘起嘴角,如今竟已到了只听旁人提起他都会忍不住心动的地步,眼前一时又闪过昨夜在驿馆客房门前他低头凝视她的那个眼神,一颗心悄悄热起来,其实根本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最后能否得偿所愿。   可这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她只想要见他。   出门要登车时却瞧见自己想见的人已经来了,没有骑马也没带侍从,只跟她二哥一同站在长街那头等她,见她出来便抬眼向她看来,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在那时看上去格外和煦,原来柳先生写诗也未必总能尽意,“青霜玉楼”、“琼英雪风”不过区区一面,此刻的他分明更似江边柳色、春树暮云。   “怎费了这许多功夫,可教我们好等——”   宋二公子笑着上前、也是疏眉展目十分愉悦,上下看了看今日格外窈窕动人的妹妹,一身浅樱色罗纹襦裙已是春衫潋滟,便又啧啧两声感叹:“小姑娘家确该穿得鲜亮,不该再像当初在长安那般净挑什么灰蒙蒙的黛色穿……只是你这样却漂亮得过了头,往后若没有哥哥陪着还是应当收敛些……”   这话说得一半好听一半不好听,宋疏妍不知该怎么答、只隐隐感到方献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局促之际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方夫人呢?不知是否也连累长辈久等了。”   “母亲有些乏累,正在下榻处休息,”这回答她的是方献亭,不知打从何时起他同她说话时已再不复过去的冷清,言谈间总带着微微的热,令人听了熨帖得紧,“今日便不出门了。”   她点头应了一声、眼睛却有些不敢看他,谁都能感到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情思百结,偏宋二公子一个少长这一根筋,不仅不像姜氏那样高明地避开容两人独处、更还大摇大摆地插在其中大煞风景,不等他妹妹接一句话便当先说要去游石函湖,令一旁跟在左右伺候的坠儿忍不住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钱塘自古便是水乡,城中水系更多于金陵,比起骑马游街乘车览胜、还是更适宜乘船出行;乔氏本为当地富户,自也有若干可供自家人驱调的游船,宋疏妍打发小厮去安排了一番,不多时便可泛舟至石函一游了。   登船之时宋二公子打了头阵、当先跨上小舟预备回身扶妹妹和她的丫头,坠儿紧随而上利落得很,宋疏妍其实原本也不必人扶,只是轮着她时一侧恰巧有一画舫经过,水波浮动间船身也跟着晃了几晃,便让她脚下一个不稳侧身向一旁倒去。   宋二公子手都伸出去了,到头来却还是落后他三哥一步,方献亭已一把牢牢拉住了宋疏妍的手,轻轻一带便让她重新站得稳稳当当,宋疏妍只感到手上一热,回头时他已放开了她,在她身后低声说:“当心。”   这一声也撩人,手心朦胧的热意更令情窦初开的少女羞赧,一旁的坠儿看得嘴角直翘、心说这下她家二公子总当瞧出什么名堂了吧,下一刻果然见对方盯着后面两人眉头微皱,口中还“咦”了一声。   宋疏妍被这一声“咦”唤回了神,连忙低眉敛目跨上船去,心说自己虽一向同二哥亲密、可到底还是不敢将这等尚且没影的事摊到他眼前,于是心头一时发紧,却不知若对方盘问起来自己当如何作答。   “我盯得这般紧,动作竟还不如三哥快……”哪料宋二公子一脸惭愧遗憾之色,却是在抱怨自己武艺不精,“……看来这几年我确是懒怠生疏了,往后还当勤加操练才是。”   此言一出坠儿额角直跳,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家二公子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宋疏妍和方献亭则都默默松了一口气,尤其后者心道自己毕竟是对人家妹妹图谋不轨、若不提前做些铺垫恐怕日后也难免伤及兄弟情谊,于是后续言行都更规矩了些,只有目光还不时停留在宋疏妍身上、却实属情难自禁身不由己了。   乘舟至石函而下,一路有宋二公子陪同自不会无言冷场,几人相谈甚欢,下船后则见静湖如翡碧波荡漾、在历历晴光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开阔,行过石桥后又见两岸长街人声喧闹,正是民间在欢庆中和佳节,男男女女行人如织,各处都有商贩沿街叫卖,可见诗文之中屡屡描绘的“钱塘繁华”确非虚言杜撰。   “咱们来得倒是巧,正赶上过节,”宋二公子兴致颇高,一边在街上游逛一边侧首同妹妹和方献亭搭话,“我瞧着此处倒比金陵更熙攘些,江南风景如画,也比长安讨人喜欢。”   宋疏妍自然也最喜欢这里,即便只是寻常的市井人家在她眼中也别有一番趣味,此刻听了二哥的赞美之辞也莫名感到与有荣焉,又说:“这却还不是钱塘最热闹的时候,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前后,江潮最盛八方来客,那时便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远比眼前此情此景更繁华上百倍。” 第57章   她一贯是内敛清淡的性子, 倒少有这般爱说话的时候,方献亭在她身侧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清莹秀彻的杏目此刻是格外的亮, 大约回家的确令她百般欢喜,脸上的笑容也分明比往日多了。   ……很讨人喜欢。   宋疏妍也感到方献亭在看自己, 毕竟心思一大半牵在对方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她都晓得;此刻大着胆子抬头看他,分别尚未到来便已感到许多不舍,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二月虽不如八月,既望前后却也有大潮可观, 三哥若是得闲……可否便留到那时候?”   这又是在接着昨夜的话说, 将他的归期从二月头拖到她的生辰、如今又试图从初八拖到月中, 缠绵的小心思昭然若揭藏都藏不住,他也都知道的, 那时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我……”   他也难得口讷了。   宋二公子不明就里, 只当两人是在寻常闲谈,以为方献亭正考虑该如何婉拒,为防气氛尴尬便从旁插话道:“三哥尚有要务在身、恐是待不到那时——无妨, 哥哥陪你去看,八月也再来一回钱塘总行了?”   他们兄妹情谊甚笃, 宋明真说话时已自然地伸手搂住了妹妹的肩膀, 这便在不经意间让宋疏妍与方献亭隔得远了些;坠儿在身后看得心头冒火,心说若是再容二公子在其中这么瞎搅和下去、便是方侯能在钱塘留到天荒地老这话也说不明白。   她是忠肝义胆一心护主,此刻眼睛一转便计上心头,瞅准机会一脚把自己绊倒, “噗通”一声摔得十分实在,惊得前面三人都回头看向她;宋疏妍快步走近试图把人扶起来, 接连问:“怎么摔着了?严重么?可曾磕破流血?”   坠儿这回才不忍疼,眼眶一红差点要流出泪来,手上却悄悄对她家小姐比划,又叫唤:“疼,可疼了……怕是摔断了腿走不了路了……”   宋疏妍一愣、见了她那小动作一时却还没回过神,身后的二哥这时也过来了,心知他妹妹生得那般瘦弱、也拉不动个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于是亲自弯腰把坠儿扶起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伸手探她脚踝处的骨头,体恤的模样却无半分勋贵人家公子的傲慢冷漠。   坠儿脸上一红,原本就是“顶顶好”的二公子一下成了“顶顶顶好”,她只感到自己一颗心正扑通扑通跳,脸正同她家小姐近来提及方侯时一般红;只可惜没一会儿宋二公子便起了身,说她并未伤着骨头,只是泰半扭了脚踝、确走不得路了。   “恐得去医馆寻位大夫瞧瞧,伤筋动骨总要两三月才能好全,”宋明真叹了口气,看着坠儿的神情也是颇为无奈,“你这小丫头……一片平地连个沟坎都不见,也能摔着?”   话虽是责备人的,可语气却又十分亲切,大抵因为他素来知晓坠儿自幼便陪在妹妹身边同她一道长大、因而爱屋及乌待她也有几分关爱;坠儿摔之前原本还在盘算该怎么想法子讹着二公子亲自送自己走,眼下却好似省去了这一圈周折,宋明真已伸手扶住了她,并转头同宋疏妍和方献亭说:“我且送她去寻个医馆,晚些再在那头的石桥上见?”   此时宋疏妍已回过了神,想清了坠儿方才那通比划是什么意思,而方献亭目力那般好、自然也早瞧见了对方的小动作,此时尤其多看了坠儿一眼、心道改日该给她补上一份礼,嘴上则颇为平稳地应道:“嗯,你先去吧。”   说来此前宋疏妍与方献亭真正独处也不过只有两回。   一回是在骊山六围他带她出深林,一回是在水上船头她渡他过寒江,前一次他大概以为她撞破了什么隐秘因而待她颇有些冷厉,后一次又因家中变故而拒人于千里,都算不上多么温柔和煦。   眼下气氛却是难得的平和,长街喧闹游人如织、莫名有种温吞的烟火气,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也觉得这样的遭际十分稀罕,只是偏偏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静默,一时却又感到些许为难了。   “要买些东西么?”   他忽然问,眼睛看向道旁林立的铺面,江南不比中原气象阔大,但钱塘一贯富庶、各式织物杂玩显得琳琅满目;她其实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当时若不应承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索性点头应了,由他陪着在街边相看起东西来。   他们都是形貌出挑的人,尤其方献亭自北地而来、明显比左右往来的江南男子高大出许多,玉冠束发的模样亦显得万分矜贵俊朗,引得诸多与他擦肩的女眷以扇掩面笑而顾盼;做生意的店家都有眼力,瞧出这位出身不凡的公子是陪着他身边那位殊丽柔婉的小姐出行,于是一个个都捧着宋疏妍说话,将她夸得如同刚从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只盼她一个高兴便让男子为她一掷千金。   其中一位卖钗镮的妇人尤其嘴巧,说得天花乱坠令宋疏妍深感如果不买些东西便是对不住人家一番口舌,可她实在不缺首饰,于是只好勉强在一堆珠玉翡翠中拣选了一支相对便宜的红珊瑚钗,要问对方价值几何时却忽而听方献亭问:“你喜欢这个么?”   她一愣,回头看向他,他的神情有些认真,见她不答就又问了一遍,还说:“挑个喜欢的吧,钱带够了。”   这分明是在调侃过去在长安她二哥带她去西市置办屏风的事,浮璧阁内珍奇无数、她却因顾念哥哥囊中羞涩而选了一张最便宜的绘屏,不料最后却还是贵了,哥哥还不得已找他借了钱。   旧事忽而翻回眼前,宋疏妍在感慨之余又感到几分有趣,两人相视而笑,暧昧的气氛只这么一下便重新飘浮起来,她于是又有些害羞了,半低下头说:“我不缺钗镮的……”   这是推辞的意思、他却没听,低头在案几上摆成一排的琳琅发饰中挑拣,不久后伸手从其中拿起两只白玉对梳,镂刻鱼鸟精细异常,其上更饰以珍珠贝母,显得尤其别致漂亮。   “公子真是好眼力——”   那店家巧妇连忙又笑容满面地夸赞起来。   “这对白玉梳品相一流,便是东西两都的贵人们也十分钟爱,这位小姐绿鬓如云乌发油亮,最适宜用这上下对插的玉梳为饰……”   她捧得十分卖力,却不知眼前男子本就来自中原,除去天家以外满长安都没有比他更显赫的“贵人”,以“东西两都”的名目鼓吹却是有些使错了力;宋疏妍却并不在意店家如何舌灿莲花,只一意看着那对白玉梳出神——梳子并非寻常礼物,倘若由男子赠予女子,便是意在……   她脸色酡红如醉,“私定终身,与君结发”的意蕴令她神思一片混乱,一时欣喜得眼眶发热手心生汗,一时又唯恐颍川与江南风俗不同、是自己会错了意,反复纠结之时他却又向她靠近了一步,高大的男子低头凝视她,声音低柔得令人如堕梦寐:“这个……你喜欢么?”   “喜欢”……   这词他已说了两遍,像是的确很在意她的喜恶,除外祖母与二哥外她身边便再没人这样待她,好像她很重要,好像一切都可以由她做决定。   她的心忽而软得一塌糊涂,也许那时是莫名变得脆弱了,看着他手中的对梳心潮起伏,哪怕彼时其实还有许多不安也依然要大着胆子再向这个男子靠近一步。   “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可在他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喜欢。”   那时他的手指好像微微颤了一下,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暴露了心底剧烈的起伏,也许在她面前他从不是好整以暇,含蓄的钟情令人满足又令人无端生出更多贪念。   “……那就这个吧。”   他咳嗽两声接了话,花去不少力气才勉强压下要亲手将对梳轻轻别进她发间的逾越念头,转身在店家的千恩万谢中付了钱,把玉梳再递来时宋疏妍已很想顺势轻轻牵上他的手指。   幸而她还记得自己是有教养的贵女,接过东西后便假借四处张望的动作缓解着心头的异样,半途看到临湖处有一家酒肆,她便转而半抬起头问他:“……三哥可想用晚膳了么?”   其实那时将将申时过半,还不太到用晚膳的时辰,但如今无论宋疏妍说什么方献亭大概都不会说“不”,于是也就随着她去了。   酒肆并不很大、但因临湖而景观秀丽,宋疏妍问方献亭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只说都由她定,她便心情大好地一连叫了三四道菜,更因念着他有饮酒的习惯而专叫了一壶钱塘特产的梨花春。   “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亲手斟了一杯递与他,眉眼间有盈盈秋波。   “我听说有人为这酒写过诗,‘十千兑得馀杭酒,二月春城长命杯’……应当是好喝的吧。”   好不好喝倒还两说,只是并不很合他的喜好——北地男子好饮烈酒,他出身将门更是如此,江南酒酿温吞绵长,于他便像喝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可她看向他时柔和的眉眼却十分醉人,他便答:“……很好喝。”   她听了像是很高兴,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过一会儿又将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肴往他跟前推了推——她哥哥说的不错,她确是将自己看作正经的东道主人了。   “再尝尝这个,”她兴致勃勃,“这叫玲珑牡丹鮓,也是江南的名吃。” 第58章   那实际就是一种盐渍的腌鱼, 以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在钱塘确是一道常见的菜品;方献亭举箸夹了一块入口, 咸腥之气冲得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这回便是再如何诚恳地夸“好吃”也决计无法取信于人了。   宋疏妍却又笑起来, 大概她那天实在过得很快乐、在他面前也不愿再端着板板正正的架子, 尚不足十六岁的少女总还有些孩子气,明亮的眼睛会在凝视心上人时泛起粼粼的波光;她又给他斟了酒,趁他喝的工夫将其面前的牡丹鮓换成了脍羊肉,这便更合他们中原人的口味, 两人各自用着晚膳, 气氛有种微妙的甜蜜。   暮色四合落日隐没, 过不多时便见华灯初上,宋疏妍缓缓搁下筷子, 心说二哥应已料理好了坠儿的事、他们也该去石桥与他会面了, 只是悄悄再看一眼方献亭、心底里却还舍不得他,她想自己的确变得贪得无厌了,都被人家赠了玉梳却竟还感到些许不满足。   隐晦的一眼全然不着痕迹, 落在他眼里却还是清清楚楚,也许不仅因为他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更因为他同样……对她恋恋不舍。   “膳后可要去游湖?”   他斟酌着问她, 声音里仍带着那种令她钟情的微微的热意,她心弦已动,只是顾虑道:“可我二哥哥那里……”   “我让人去同他打声招呼,”这回他接得很快, 深邃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就说……我已先送你回去了。”   这话有些风流引诱的意思、同他一贯肃穆冷清的性情很不相符, 她却因此心跳得更快,垂眸间短暂的沉默并不意味着犹豫、而只是贵女借以掩饰情思的矜持。   “这……会不会不太好……”   几个字说得为难极了,其实本心里只怕他会当真退却,幸而他连她的假意都能看穿,此时已缓缓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低头与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耳语。   “我自不会伤着你……”他几乎已在哄慰她了,“……也还有些话要同你说清。”   石函湖三面环山,水面又被几道堤岸分割成几片,湖心零星有几座小岛,白日里多见游人往来热闹非凡,入夜后便多少冷清一些,或许是因今日过节人群都拥去了岸上,湖心处便越发人迹罕至幽静无声。   船公将两人送至岛上,下船时只见一片极繁盛的梅林,如今时入二月已是孤芳最后的花期,大抵到月中便会凋谢殆尽,它却在末路处开得尤其热烈繁盛,彤云似染琼英胜雪,清风拂过暗香扑鼻,月映之下恰似人间仙境。   宋疏妍与方献亭同行于花间,白日里辗转迂回的许多不安不知何时已徐徐退去,那时她的心很静又很轻盈,不觉又起了与他闲谈的兴致。   “三哥可知我的名字便是取自一首写梅的诗?”   她忽而轻声问他。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湖岸上蜿蜒的华灯隐隐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浮翠流丹亦不足以形容那含蓄的惊艳。   “是山园小梅?”   他以问作答。   她点点头,倒不奇怪他能猜到,毕竟连有关“平芜春山”的秘语对方都能解开,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典故就更容易懂了;可这世上一定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她轻轻笑起来,走在他身边时快活得连步伐都在变得轻盈。   “我还有一个乳名呢……”   她像撒娇一样细声细气地同他显摆,明明方才并未沾酒却似已然薄醉。   “……这你肯定不知道。”   “三哥”变成了“你”,她对他的亲昵已在不惹眼处变得昭彰,他亦有所觉,此时一边心神摇晃一边仔细提防她被什么花枝树根绊倒,嘴上则问:“哦……那是什么?”   那时他一定笑了,只是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低沉的声音是醇香的陈酿,令她益发如同满饮;她像蝴蝶一样在花间轻快地飞,答他的声音也甜蜜,说:“……是‘莺莺’。”   “莺莺?”   他重复了一遍、大抵只是为了确认,可又分明像是在叫她,一个最私密的名字就那样被一个男子唤出口,她羞怯得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叫‘莺莺’?”   他又问了,声音离她特别近,梅花的香气令人目眩神迷,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飘忽。   “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她偷偷告诉他。   “她不喜欢‘疏妍’这个名字,觉得太清高寡淡了……‘莺莺’就很好,热闹又有活气……”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默了一会儿又说:“是很好。”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过了些、以至于只听到如此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感到心绪翻涌,下一刻他的担心果然被验证、她的确被脚下横生的枝蔓绊倒了,坠落的莺雀跌进情人的怀里,他搂住她后腰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丨热。   “……看路。”   他像在责备她又像在宠爱她。   甜蜜原来是没有穷尽的,欢喜之上还有更多的欢喜,她已上了瘾,沉迷在他柔情的眼波中不能自拔;他也是有些忘情了,竟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美的少女正如一只莺雀栖息在他身边,被他轻轻抱到花树下靠着枝干坐着时还要对他恋恋不舍。   “坐一会儿吧……”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人却还单膝点地半蹲在她面前,那时有一阵凉风拂过、吹落几朵枝上皎洁似雪的白梅,偶有一朵落在他的鬓间,立时便让她回想起了那晚昭应县的落雪。   过去毫厘千里的距离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弥无踪,她的心跳得特别快,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慢慢伸向他;他并没有动,只由她轻轻为他拂去那朵像雪一样的落花,那一刻他们都曾在虚幻中看到天长地久,以为会就这样同眼前这个人度过漫漫余生。   “那你呢?”   她像醉了一样含糊地问他,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鬓边。   “什么?”   他难得未解其意,大概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江南酒酿绵长的劲道。   “你的名字……”她轻轻笑起来,人半靠在树干上,莫名显出几分醴艳,“……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   方献亭。   方贻之。   “是我父亲所取……”   他回答她,声音隐约变得更沉郁了些,恰似那时低垂的夜色。   “平孝二年我生于西都长安,彼时父亲正随祖父于陇右血战突厥,当月大捷,于甘州夺回氓谷关,氓山之顶有一古迹号‘望东亭’,相传是前代守关将领所筑,父亲为贺大胜而将我定名为‘献亭’……意献捷于陛下。”   夜风温柔,远处湖岸上的欢歌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升平盛世华灯璀璨,她却在那一刻忽而无言。   “献亭”……   ……“贻之”。   过去她便曾觉得奇怪,明明方家大公子和四公子都从“云”字辈,为何偏偏他与他们不同……原来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曲折,是他被寄寓了太多旁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献,奉也。   贻,赠也。   他的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敬奉给了这个国家,而他自一出世便同样被贯上了这样的使命……颍川方氏风骨无双,世人皆崇之敬之,她却……   片刻前的情热忽而退去,此刻她不再能看到落雪却只隐隐听到江潮之声,那时他一身血衣负手站在船头,总令她感到他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同样低下去了,比他更加愁肠百结。   “我……”   他却摇了摇头阻止她再致歉,过去清冷疏远的男子此刻正以柔情的目光注视她,也许他的一生注定要捐弃许多东西、正如那沉重的名字一样被掠夺殆尽,可他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许多层层叠叠的不得已牢牢遮蔽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疏妍……”   他忽然又以陌生的称呼叫她,比此前的“四小姐”、“四妹妹”更亲密,又比方才那声“莺莺”更得体,短短两字便抽掉了她一身的骨头,她想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这个男子此刻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会显得太急,你我相处时日尚短,婚姻大事又绝非儿戏……”   “但……”   “但中原诸事冗杂,我或将返长安复职,近来总深恐有些话若再不说清便要致使你我失之交臂,所以……”   他到此微微停顿、气息已难得有些不平,明明是在骊山深林中挽弓射虎都面不改色的人,那时却竟也被逼得手足无措了;她却分不清自己是更爱他的稳健还是更爱他的局促,尽管深知那时他必也十分不好过,却更笃定他的悸动绝比不上她的十之二一。   “先考长逝不过一载,我尚有大孝在身不能婚娶……”   “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倘若……”   他再次停住,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好像渐渐离得与她更近,她从未那么清楚地看清过他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正如她从未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过他温热的呼吸;满树琼英都在一夜间开满,原来“青霜玉楼”早就是与她不相干的事,往后他只会是一阵独属于她的雪风,每一丝每一寸都令她无可救药地痴心着迷。   “倘若你对我也有几分喜欢……”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花瓣一样迷人的嘴唇。   “……能否,便容我在两年后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第59章   ……那是如梦似幻的一夜。   宋疏妍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石函, 回到乔府后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进了屋才见坠儿早在巴巴地等着,一见她便急冲冲地单腿蹦上前, 匆匆忙忙问:“如何了如何了,方侯可同小姐说些什么了么?”   宋疏妍仍如坠云雾, 听人提起他后才渐渐恢复些许神志, 再看向坠儿时眼眶竟有些热了,答:“他说……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坠儿虽一早就瞧出自家小姐与那位新侯缘分不浅、却也实在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提起婚娶之事——颍川方氏那样显赫的门庭、便是娶个公主也是理所应当,遑论方侯还是族中新任的主君,这, 这……   她听后先是一懵, 随后又倏然落下泪来, 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自家小姐的胳膊,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小姐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她确是随着宋疏妍一同长大, 还梳着总角小辫时便跟在对方左右伺候, 这些年亲眼瞧着她是如何被宋氏那一大家子人折腾,如今一朝高嫁自是扬眉吐气,别说是万氏和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儿、就是宋氏的主君又怎敢对颍川方氏迎娶的新妇不敬?   “那, 那咱们快去告诉老太太吧!她素为小姐的婚事挂心,今日也一直念叨呢!”   坠儿高兴地擦着泪, 一只脚还伤着都拦不住她蹦蹦跳跳, 宋疏妍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也轻轻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又摇头笑着说:“还是再等几日吧……三哥说了,过几日他和方夫人会亲自登门拜访外祖母……”   这……   坠儿瞪圆了眼睛,可没想到方氏之人会做到这一步——乔氏虽对她家小姐有教养之恩, 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外祖家,何况阖族上下都没出一个当官的, 寻常商门焉能有殊荣得颍川方氏下顾?这实在……   她想了一大圈,越琢磨越觉得此事美过了头、越推敲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心底里又盼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家小姐是当真得了方氏抬爱,往后便是金尊玉贵再无人敢欺侮了。   “好,好……”她不停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过一会儿还不放心,又继续抓着宋疏妍问,“那、那方侯说哪天来了么?还要等多久?会……会不会反悔变卦?”   说完又摇头,自己劝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方侯人品贵重,绝不会如此的……”   宋疏妍原本也是张皇失措患得患失,如今见坠儿慌成这样自己反倒是渐渐心静了,听她这般念叨还忍不住失笑,哄道:“说是等表哥的婚事过了就来……这几日府内四处混杂忙乱,他和夫人也不便登门。”   这一解释坠儿便懂了,连连点头说“确该如此”,只是眼泪依然止不住、更欢喜地直接扑到她家小姐怀里哭,哭尽兴了又开始缠人,磨着宋疏妍说:“小姐可不知道、我今天这一摔摔得可疼了,这桩婚事成了总要记上我一功!——小姐快与我说说今日细节,一处也不要落!坠儿都要听!”   ……她又怎么会落呢?   桩桩件件都留在心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她耳边了,绵长的情热并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停歇,反而更会在独处时愈演愈烈。   她独自在床帏中辗转反侧,有生以来头一次是因为极致的欢喜,想起他送她回来时曾说明日会来接她去见他母亲,她便一直睁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天色,一等不亮二等也不亮,明明感觉已生熬了五六七八日,谁知听外头巡夜人穿街行过才知刚不过是三更。   她悄悄捂住自己的眼睛,脑海中全是今夜他低头靠近她时那个将成未成的吻,心中蜜意早已满得要溢出来,同时又忍不住无声抱怨——   你怎么……   ……还不来接我呀。   其实方献亭已到得很早了。   将人送回乔府后他同样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不断闪过她靠在梅树下凝视他的那个模样,柔情的眼波令他久违地感到酩酊的滋味,对方停留在他鬓间的手亦令他……   旖思有些难以收束,不得已只好起身再翻看些未及料理的信函,好容易捱到天亮又担心太早登门会显得冒犯令她不适,于是又计着时辰生等到辰时才向乔府而去。   宋疏妍早梳洗停当久候多时,一听仆役来报便赶忙从房中奔出去,从未有什么人让她如此迫切地想见,也从未有什么事让她如此焦急地想验证不是幻梦一场。   他便站在府外等她,早已看惯的玄色锦衣今日瞧着也是越发俊朗,她感到自己的心弦被拨弄得发出愉悦的铮鸣,在他向她走近时又紧绷得快要断开了。   “……是不是太早了?”   她听到他低声问,语气间隐约夹杂一点歉疚,又依稀带些无奈的叹息。   昨夜翻涌的情致立刻重新荡开,她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爱慕之意一时浓烈得难以自抑,轻轻摇一摇头,又微微抬起头看他,她低声回答:“……没有。”   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他们明明各自恪守礼节站得隔了几步远、可又偏偏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般情动热烈;他又咳嗽了一声,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他惯用的借以掩饰局促的方式,甜蜜的感觉越发强烈,二月的钱塘总是那么温暖明媚教人心怡。   “上车吧……”   他又向她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又温柔似水。   “……带你去见母亲。”   方氏客居的宅邸说来距乔府也不远,乘车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能窥见檐角,据说因此前宣州汪氏在金陵折腾了那么一出、闹得如今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知晓了颍川侯已然亲至的消息,钱塘太守最是精乖,一听方氏之人要到自己治下便连忙派人替他们打点好了住处,那真是闹中取静雅致舒适,无一处不周到妥帖。   姜氏晨起时便听仆役回禀说独子离了家向乔府而去,心中有了底、遂早早在堂上坐定,宋疏妍到时她已吃了两盏茶,一见人便眉眼俱笑,向对方伸手道:“可算将你盼了来,也不枉我远到钱塘跑这一遭。”   宋疏妍随着方献亭向姜氏行礼,脸颊红如桃花盛开,坐到长辈身边后人已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方献亭便在一旁代她解围,唤了姜氏一声:“母亲……”   姜氏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确已不是前几日那隐隐隔了一层的情状,于是笑得越发开怀,一边拉住宋疏妍的手一边又睨了独子一眼,埋怨:“不过是说一句,怎的又不行了?插进女子谈话间的男子最是惹人厌烦,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这是亲昵极了的话,不单是对方献亭、更是对宋疏妍,后者已忍不住弯了眼睛偷偷笑起来,方献亭亦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一边默默看了宋疏妍一眼,叹道:“那我便先去了,晚些再过来。”   姜氏连连摆手打发人,待他走了才又转向宋疏妍,笑问:“如何,他都同你说了?”   彼时宋疏妍尚未从适才方献亭离开前留下的那一眼里回过神来,转头再答姜氏的话难免也要慢上一拍,讷讷点头的模样却反而更让长辈疼爱,姜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儿,神情看上去慈爱极了。   “好,好……”   她不住点着头,看上去既欢喜又感慨。   “有结果便是好的,只是这两年却恐还要让你受些委屈——你且安心,过几日我便去拜会你外祖母,另也会去金陵打好招呼,眼下你与贻之的婚事虽还不便告诸天下,但在我们两家之内还是会说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礼一样都不会少,待孝期一过便三媒六聘迎你回方氏……”   她说得十分恳切、像是生怕晚辈受屈伤心,宋疏妍却只深深感念她的恩情、更认定她是这世上除外祖母外待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位长辈。   “夫人万不要如此说……”她已有些惶恐,面对善待自己的人总会同样拿出十分的真心,“疏妍德薄能鲜蒲柳之姿,本不敢高攀方氏门庭,幸得夫人与三哥垂爱,我……”   感激的话尚未说到一半、姜氏已急急将她拉住了,口中轻叱一声“傻孩子”,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凄清。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婚姻嫁娶本应只关乎两心,可叹世间之事坎坷曲折讲究利弊,后来才渐渐生出那许多不得已。”   “男女两姓本不相干,结发携手方成夫妻,人之一生何其漫长,若真要跟一个自己无心的人一同度过那才真是坠进了活地狱……贻之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这便是最好的了。”   “我亦是颍川方氏之媳,深知这家的男子好有他们的好处、好到世上其他人都比不了,可坏也有他们的坏处、坏到无论谁都救不得帮不上……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后悔曾嫁与他们为妻,有时甚至会想,能同他们一起走上一段路就已然很好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红了,想来是又思及自己的亡夫,其实她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在他狠心离开后的这段日子她也不过只是强颜欢笑地假装自己还活着罢了。   “这些年出了太多不好的事,如今总算盼来了你……”   姜氏摇了摇头、像是在责备自己无端流泪坏了气氛,再看向宋疏妍时眼神又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对她怀有无限的怜爱与祝福。   “你们一定会过得很美满……往后剩下的,也一定都是好事了。” 第60章   与姜氏相谈半晌, 从堂上出来已时近巳时,宋疏妍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快的笑意,本打算寻个仆役带路去找方献亭, 哪料没走出几步便当先撞上了她二哥。   宋二公子见了妹妹也是十分讶异,几步走上前来、张口就问:“还当是我花了眼瞧错了人, 原竟当真是你——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   宋疏妍眨了眨眼、却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虽则后来想想她与方献亭之间的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同二哥说的,可当时不知何故就是开不了口,于是只尴尬地点了个头,应:“……对。”   为防对方不信, 停了停又补充:“方才先去拜见了夫人, 正、正要去寻二哥哥呢……”   宋二公子不疑有他, 还自得于妹妹这般大了仍如此爱粘着自己,又笑道:“我也正打算去乔家, 昨日未曾与你一道过个好节, 今日应当补上……”   说着便同妹妹一并往府外走,走到半途又回过神,说:“你来都来了, 还是去同三哥打声招呼吧,以免显得失礼。”   宋疏妍闻言一愣, 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慌乱, 大抵是怕当着哥哥的面露出什么马脚,脸上的神情也跟着为难了;她二哥瞧出她不愿,却是会错了妹妹的真意,还在一旁劝:“无妨, 不过是打个照面,能有什么……”   说完见妹妹还是讷讷地, 就又问:“昨日我同你那丫头走后……你与三哥可是生了什么龃龉么?”   龃龉?   宋疏妍又眨眨眼,湖心岛上与那人几乎呼吸交缠的一幕又匆匆闪过,她只好学他咳嗽一声掩饰局促,说:“没、没有啊……”   她哥哥一听她答得犹豫,却是越发笃定妹妹昨日是受了什么惊吓委屈,此刻沉沉叹了一口气,又苦口婆心道:“三哥看着严厉,其实也是面冷心热,何况他视我为友、对你当更不会有什么失礼之处——你不必害怕,往后……”   话刚说到一半,方献亭便转过园子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原是听了仆役回禀说宋疏妍已从母亲那里离开、特意过来接人的;远远瞧见她和她哥哥,自是要上前与两人交谈,一声“疏妍”尚未叫出口,便见她慌慌张张地对自己一拜,还说了一句:“……见过方侯。”   这一声“方侯”真把方献亭叫得一愣,同时又更让宋明真认定她昨日是被三哥吓着了,左右为难的同时又自认有责任缓和两人间不甚和美的关系,遂在一旁尴尬地笑道:“你这丫头……之前不都改口叫三哥了么,怎么忽然又如此生分?”   宋疏妍其实也一开口就后悔了,自知紧张昏了头、戏也演得过了些,此刻再想往回找补已着实有些困难,被二哥一问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得已只好偷偷向方献亭求助,他自已看出她要同她哥哥隐瞒两人关系的意图,当时心中虽颇有微词,但还是替人解了围,把话岔开问宋明真:“这是要带四妹妹出去?”   宋明真应了一声,浑然不知这声配合的“四妹妹”在那两人心底各自激起了怎样的涟漪,只顾自答:“昨日没好好陪她,今日须得补上……”   顿一顿,又试探着问:“……三哥要同去么?”   方献亭挑了挑眉,看宋疏妍微微蹙着眉头、摆明是不愿意的,于是就婉拒:“不了,我今日……另还有些事要处理。”   宋疏妍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又悄悄跟他对视一眼,随后扭头跟她二哥说:“不然我们也改日吧……坠儿受了伤还留在府里,我也有些挂念她。”   这当然是推辞的借口,实际今日她只想单独同方献亭在一起、可不想哥哥跟在左右,宋明真则照旧是妹妹说什么他信什么,听言只叹:“你们二人说是主仆,其实我看同姐妹也没什么两样——那丫头该是被你宠坏了,昨日我送她去医馆她看上去竟对我还颇有些不满……”   一边摇头一边半揽着宋疏妍送她回家,浑然不觉妹妹登车前一路频频回头张望、更不知他三哥在他离开乔府后便紧接着上了门,明明也不是多高明的骗术,却愣是将他在鼓里蒙得严严实实。   宋疏妍却来不及为自己的机灵自得,只恐方献亭会有什么不悦,站在乔府外小心看着对方的脸色,真是前所未有的心虚忐忑;方献亭默然叹了一口气,看看她又看看打从乔府里偷偷探出头来的门房,问:“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她这才回过神、也意识到这样不妥,半低下头自己想了想,说:“还、还是换个地方吧……”   钱塘水乡亦有山色,石函与大江之间便有一山名玉皇,葱绿绵延湖山空阔,确是难得的好气象;如今正值仲春,山南一侧多有游人踏青,山阴处则清静许多,因气候寒凉而花色略少,却也难得不显得寂寞。   宋疏妍与方献亭一同身处满目青绿之中,他牵着濯缨就走在她身侧,那一刻她忽而意识到眼前所见便是所谓“春山”,一时心境朗霁如见柳暗花明,神情也跟着变得更加柔和了。   “瞒过你哥哥就这么高兴?”   他瞧见她在笑便随口问了一句,可惜却会错了意,也或许不只是会错,而是有心在问她的罪;她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眼下就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他,嘴上嗫嚅:“不是……”   “我其实也不是有心要瞒……”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今天一抬头正好遇上了,他忽然问起我有点慌……”   她看上去的确十分歉疚,他也无心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当时便摇头笑了笑,问:“那往后呢?还瞒着么?”   “自是不瞒了,”她赶紧说,“下回,下回我一定跟我二哥哥说明白……”   他应了一声未置可否,想了想又问:“子邱好像觉得你有些怕我?”   怕?   她也想了想,嘴角忽然微微一翘,看看他又看看温驯地走在他身边的濯缨,说:“那也确实有一点……当初在骊山,三哥不还想要杀了我来着?”   这番往事属实是回忆得令人猝不及防,方献亭一愣,眼睁睁看着两人间形势颠倒——原本他很占理的,现在却是十足理亏了。   “哪有此事……”他如她所料地咳嗽了两声,“我并未……”   宋疏妍却已崩不住笑了,少女的笑声宛如银铃,莺雀啁啾也不比她更惹人怜爱,方献亭的心被磨得特别软,一时竟感到自己对她无计可施。   “当时是出了一些意外,也与我的家人相干,”他认真起来,语气渐渐显得诚恳,“如果真的吓着你了……我很抱歉。”   其实她哪会怪他呢?   那时他们不过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两姓旁人,他能救她的命已经令她十分感激,如今想来自己畏惧的也不是他的冷厉,只是彼时两人间天堑一般的距离罢了。   她摇一摇头,再看向他时心底迂回的感情就变得更复杂了些,她的眼神和声音一样温吞缠绵,说:“其实也没什么……还是你的马更吓人。”   这话就带一点撒娇的味道了,方献亭忍了忍没忍住,还是伸手以手背碰了碰她微热的脸颊,一时间两人都是心神摇晃,隐隐的情热又在无声间升腾起来。   他收回了手,暗地里也惊异于自己怎么竟会表现得这般失礼孟浪,下一刻也要掩饰尴尬,就说:“其实它也颇为温驯——你要上去试试么?”   这话濯缨却像是听懂了,扭过头来对宋疏妍打了一个高傲的鼻响,接着又更高傲地拗回头去不看她;她见状都被气笑了,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摇头,说:“还是不了,我可得罪不起人家……”   顿一顿眼睛又一转,继续小声说怪话:“而且要说温驯,我看它也远比不上三哥当初在猎场亲自为我三姐姐从宫厩里挑的那匹……”   这话又说得方献亭哑然,初时还不解其意,后来仔细想了半晌才勉强忆起一点当初的微末,一时难免感叹女子心思细腻曲折,竟是如此爱翻旧账。   “当初那是碍于你家长辈的情面……”   他叹息连连,一边无奈一边又觉得她说酸话的模样可爱,过片刻又叹:“怎么单只记得我的坏处,好处就不记得了?”   “好处?”   她心里其实很快乐的,可表面上却非要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概一个人要学得内敛懂事总是十分不易、可要学会撒娇粘人却是万般简单,只要感觉到自己是真心被人宠爱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染上许多娇蛮任性的恶习。   “三哥有什么好处?”   他也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不知何故心里却越发喜欢了,他爱看她眉眼明亮的样子,只盼望她在自己身边能永远这样欢喜开怀。   “当初在商州官道上我还曾为四小姐抬过车辕,”他无奈地摇头,“这也算不上是好处?”   这回却终于轮到她愣住了,柔美的杏目微微睁大,惊异的神色可半点做不得假,看着他话都说不甚利落:“你,你怎么……”   他只笑着看她不说话,她却还神思混沌一头雾水,想了半晌又问:“你怎会知道那是我……”   “我见过你身边的仆役,”他提醒她,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眉眼变得愈发温柔,“……也记得你的声音。”   啊……   她怎么竟忘了,他是少年成名的名门武将,目力与耳力皆远胜于常人,她尚且能因为他的声音而在雅言堂上一眼认出他,他又怎会认不出她呢?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原来她所以为的一厢情愿从来就不是真的,她忽感到几分慌乱,又问他:“那、那你为何……”   “为何从没跟你提过?”   他挑挑眉,又对她淡淡一笑。   “荒山野岭与外男有所往来,无论具体情节如何说出去都难免伤及你的名节……何况我看你亦不曾提起,以为也是有意避嫌。”   宋疏妍又无话可说了,一来感慨际遇的玄妙,二来又折服于他的体恤与柔情,或许真正襟怀坦白的男子就是这般,会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停住脚步手沾污泥,事后再遇又绝不会挟恩自重处处声张。   她看着他久久回不过神,心底翻涌的爱意渐渐热烈得让人难以招架,他却已回过头又紧了紧濯缨的缰绳,再折身看向她时眼中的笑意就更多了几分,哄道:“上去试试吧——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第61章   ……他的确将她保护得很好。   一手为她牢牢牵着缰绳不让濯缨踱步作怪, 另一手又轻轻牵着她扶她上马,他掌心温热又干燥、她却微微出汗了,坐上马背时人已再次红了脸,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害羞的。   “没事,”他以为她在害怕, 又温声安慰, “我给你牵着。”   她知道没事,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她已与他同历了两次生死,每次他都把她护得很好,让她以为只要有他在便万事大吉;但她如今已渐渐学会了撒娇, 此刻濯缨不停烦躁地甩尾亦多少令她感到一些不安, 就小声跟他抱怨:“……它脾气也太坏了。”   这像在告状, 惹人怜爱的语气令他听得莞尔,此刻一边安抚濯缨一边牵着它往前走, 回答她的语气也带着笑:“是有些坏, 子邱还曾被它摔下过背。”   宋疏妍闻言眨了眨眼、这回是真有些怕了,养在深闺的贵女怎比得宋二公子那样习武的男子?这要是也被摔下来,那可就……   “我, 我要不还是下来吧……”她脸色苍白了些,声音也更轻了, “这未免太……”   话刚出口她就听到他笑了, 低低的声音令人心头微颤,下一刻骏马嘶鸣风声一紧、他已翻身上了马,右手仍稳稳持缰,左手则柔柔圈住了她的腰,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侧,问她:“这样也怕?”   她:“……”   其实这不是他头回像这样圈着她, 一年多前在骊山就曾有过的,只是彼时两人之间形势紧张、她一心以为他要杀她,自然一路提心吊胆未有旖思;如今彼此情定却感到分外不同,爱人的怀抱就在身后,她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是在被他拥抱着。   他原本的确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一问之后她沉默不语、从身后看脸颊与耳垂又都越发泛起引人采撷的粉红,少女柔软的身子就那般毫不设防地停留在他怀里,实在让人难免……心猿意马。   他又不由咳嗽起来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松开,转而说:“下、下去也好……”   ……竟也稀罕地打了个结巴。   她却还是不说话,只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美丽的杏目像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藏在眼底的依恋令人心动难平;下一刻她又把目光收回去了,脸颊上的嫣红更加浓艳,身子微微向后,却是当真……   ……靠在了他怀里。   那一刻他呼吸都乱了,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也正变得杂乱无章,情热躁动的同时她又感到更深的甜蜜,原来这个人给她的一切都是圆满无缺的,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贪求什么。   他也不会再问了,原要撤开的左手重新更紧地搂住她,低头细看去才发觉她今日发间别的正是他昨日赠的白玉梳,那一时实在很想吻她,可惜高门豪族经年的教养又实在令他无法如此慢待自己未来应要明媒正娶的妻子,于是她只感到自己腰间那只手反复松开又收紧,耳后似有若无的气息亦变得越来越热。   ……她的骨头都化了。   其实并非不会骑马、濯缨的脾气也并非全然像她跟他抱怨的一样坏,可那天在马上她还是一直靠在他怀里,自己不用一点力、像是非要他紧紧搂着才能坐得稳。   下马的时候也要他抱,两手柔柔环住男子的肩颈,她在沉默中对他撒娇使性;他也不是全然无过,明明都把人抱下马了却还迟迟不肯放手,盈盈暗香令他沉迷,于是只将爱人搂得越来越紧。   濯缨百无聊赖地自去远处吃草,他二人则久久同坐于树下默然依偎——节制的靠近令人食髓知味,有一刻宋疏妍甚至想,要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人身边就好了。   “……在想什么?”   他轻声问她,山间偶然拂过的微风也不比那声音温柔,春日缱绻的暮色果然比冬日凛冽的寒夜更令人心仪。   她软绵绵靠在他肩头,感觉连指尖都是酥麻的,自己抬手也觉得费力,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触碰他近在眼前的左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如此亲密,一年多前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此刻竟也似乎可以任由她接近了。   “在看你的手……”   她胡乱回答,声音跟思绪一样含糊。   他听后好像笑了一下,接着轻轻把她的手拢进掌心,问:“怎么?”   她感到额间微微的热,一时也分辨不清那只是他的气息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吻,悸动间手指越发的麻,只好强作镇定搞些其他的小把戏,譬如悄悄伸开手跟他比大小,男子的手比她长出几乎两个指节。   他又笑了,大概也觉得她孩子气,由她摆弄一会儿后又重新把她的小手包裹住,微微调整一下上身的动作,他告诉她:“……最好不要这样。”   她尚不知晓男子已然动情,当时听了这话却是未明所以,但像这样被他牵着还是感到万分熨帖,于是只轻轻在他怀里蹭了一下,顺着他的意思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会相一点手卦……”   片刻后又开了口,她在他身边时似乎已渐渐变得比平素活泼。   “……也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挑了挑眉,像是有几分感兴趣:“手卦?”   她点点头,弯起眼睛笑的模样显出一点得意,在他怀里坐直一些,伸出自己的小手对他比划:“手分八卦十二宫,八卦指向外物,十二宫则在六亲变化,此外指长、手温、形色、三才纹理皆有说法,讲究可是不少……”   她说得煞有介事颇为认真,他却只记得她那时的模样有多么惹人怜爱——诚然她过去就美得令人难忘、柳亸花娇如捧心西子,可其实他还是更喜欢她此刻这般眉眼明亮的模样,开怀又恬静,令他也跟着感到几分难得的愉悦和轻松。   “哦……”他配合地点头,“是么?”   她却觉得自己是被应付了、多少有些不满,抿抿嘴看着他又不太服气,遂再抬起自己的右手同他分辩:“我真的会一些……”   “你看——我巨指细弱、食指微曲,便是所谓乾坎双低,这种手卦的人泰半皆与父母缘浅,是以我生母早亡,与父亲也……”   她本是要为自己的本事正名,孰料说到这里却忽感几分不妥,毕竟两人原本都是舒怀,说起这些却是有些坏了气氛。   她于是讷讷住口不再往下说了,他却已然明了她的心思,虽并不完全知晓她幼时的遭际,却也不难想象她这一路的艰难——一年前区区一张绘屏尚不能留于她手,一年后于女子最重的婚嫁之事又险被继母草草打发,想来宋氏后宅也就同其他他所熟知的豪族高门一般,表面一派风平浪静,内里却总难免暗潮汹涌。   他心中泛起一阵疼,下一刻她便感到自己被拥得更紧了些,男子的怀抱宽厚又温暖,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慰藉。   “婚嫁呢?”她听到他问,“日后夫婿如何?”   这一问却把她哄笑了,虽心知他这话意在宽慰、可心中的甜蜜却还是一下漫出来,抬头看他时她美丽的眼睛弯得像月初的小月牙,接着认认真真低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手,正色答:“手掌柔软,无名之指下端饱满,大约……是会嫁得很好的。”   他于是也笑了,右眼眼尾处的小痣多情得不像话,凝视她的眉眼也分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邃,此后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凿的吻——轻柔地,珍惜地……落在她的眉心。   “疏妍……”他正在此时低声与她耳语,“……我一定会待你很好。”   他是出身将门的武官,大抵总不会同那些经纶满腹的文臣一般言辞精巧,甚至那宣州汪叙都会写一手漂亮的艳词讨女子欢心,轮到他却只有一句“会待你很好”;可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那么慎重又柔情、那么节制又恳切,让她甚至感到自己已并非外祖母口中所说的“浮萍草芥”——她是有根的,会生在一个人怀里,从此与他不辞辛苦缠绵悱恻纠缠一生。   她就被这么几个字轻易招下了泪,明明是许久许久不曾哭过的人、在他面前却偏偏变得多愁善感;他好像也有些慌了,看着她渐渐变红的眼眶口讷无言,下一刻她便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什么贵女的矜持体面都扔了个干干净净,原来她竟果真已对他钟情到这个地步了。   “三哥……”   她哽咽着叫他,连这时的语气都显得小心翼翼,也许她真的没有怎么被好好疼爱过,所以总是过分淡泊懂事——外祖母是顾惜她的,可她却终究算不上是乔家人,二哥哥也是照顾她的,可在父亲与继母面前也难免力有不逮,她必须一直小心谨慎,仔细衡量计算自己腾挪的分寸,即便此刻也怕自己表现得太麻烦惹他厌弃、从此又要眼睁睁看着对方离自己而去。   他并不知晓她那时心中的曲折,却不妨碍他对怀中的少女生出愈发强烈的恻隐与疼惜;他一手继续紧紧圈着她,另一手则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两人在沉默中彼此依偎,过了很久她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松弛下来,只是人依然在他怀里躲着、半晌不肯抬头。   他是有点无奈了,又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次她好像瑟缩了一下、耳垂又在悄悄变红;他怜爱地轻轻伸手捏了一下,又问她:“方才不是说要帮我看么?……现在不看了?” 第62章   她一听这个有些来了精神, 但如果立刻恢复如初显然又会伤及颜面,于是只好一边若无其事地自己擦擦眼睛一边慢吞吞地从男子怀里出来,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 说:“要看的……”   ……实在可爱。   他的手指又在她耳垂上流连一阵,随后才把自己的右手伸到她眼前, 她推一推他, 说:“男子要看左手的。”   他就又顺着她换了手。   她好像很高兴、又坐直了一些,一手托着他的手背、一手轻轻从他掌心抚过,武将的手多执刀剑、自不会同她这样的闺阁女儿一般白皙细嫩,到处都生了厚厚的茧, 显得粗粝又硬朗。   她看得仔细, 见他指尖细长、骨节清晰, 掌心纹却十分浅淡,间有断掌纹, 便如尖刀将千丝万缕一一斩断, 既往后事皆如梦幻泡影。   这是……父母皆丧且灾殃不断之相……   “如何?”   怔愣之际却忽而听到他问,语气清清淡淡,恰如雪风过耳。   她抿了抿嘴, 手心已有些凉了,又端详了一会儿才谨慎地答:“手生通天纹, 垂贯天地经纬, 自是极好的卦……”   这也是实话——他掌心的确生了一条极深的权纹,自近腕处笔直地贯穿横纹直通将指之根,便主其人手眼通天,他日必翻云覆雨大权在握。   只是……   “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么?”他又开了口, 看向她的眼中一片了然,“譬如父母……”   这便是她无力掩饰的了——毕竟他的父亲已经……   “我其实懂得也不多, 只是胡乱看看……”她有些慌了,看向他的眼神也开始飘忽,“何况此等玄虚之说,原本也……”   他已感到她的不安,此刻却淡淡笑了,揽在她后腰上的手轻轻一动,她又重新回到他怀里。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又内敛,“……我知道。”   ……他知道。   知道……什么呢?   她默默垂下眼睛,已对自己片刻前提出的无趣把戏深感懊悔,他的声音也同样更低沉了些,却是忽而问她:“你应也见过我父亲?”   ……是见过的。   一回是骊山事发后先国公亲至宋府与父亲一晤,另一回便是在灵堂上……先帝推开了他的棺盖,令其遗容曝于众人眼底。   “嗯……”   她应了一声,眼前忽又闪过那时长安城内四处高悬的丧幡,世人以帝王之礼待之,本就是对一朝臣子最大的礼敬。   “先国公风骨无双……与他一见是我之幸。”   “风骨无双?”他听言似淡淡一笑,低头看向她的眼神显得意味深长,“短短一面罢了……也能瞧出这个?”   她眉头微微皱起,却是头一次在这个人眼中觉察到几丝倦意和悲伤——诚然去岁在江上偶遇时他亦表现得沉郁寡言,可与此刻相比却还是……   “自然能知道的……”她眉头皱得更紧一些,越发感到他右眼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是一滴眼泪,“先国公本不必死谏……他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这是她早就藏在心里的话。   说到底,颍川方氏并非寻常臣僚,其一族与国同寿受万民景仰、兼而手握兵权可号令四方,即便受天子厌弃也绝不会落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先国公何必自戕?又何必令其一族避居颍川?倘若他愿意,分明可借“清君侧”之名兴兵起事,届时以方氏地位之崇必一呼百应景从云集,逼宫之后更可一举清肃朝堂诛灭钟氏一党,岂非远胜于以死直谏为国舍身?   她一介闺阁女儿尚能想到这一层,先国公那般位高权重饱经风霜的人物又怎会看不透?想来并非无力举兵……只是不忍国家大乱伤及百姓,更不愿亲手对自己效忠半生的君主挥刀罢了。   外祖母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颍川方氏声名盛极又清正太过,终究是为他人而将自己逼入了穷巷。   她那话说得含蓄,方献亭却已然明了她之所想,彼时轻轻一叹,道:“此言太过悖逆,往后切记不可再说。”   他语气尚且温和、但神情已显得十分严肃,她便感到彼时他并非仅是那个在湖心岛上柔声对她陈情的男子,更是颍川方氏一宗新主、是日后注定要为君主舍生效死的至贵之臣,心中戚然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惶恐,果然……还是有些怕他。   “好……”她的语气小心起来,下意识又从他怀里退出来一点,“……抱歉。”   他一愣,却才感到她的忐忑,此后并未立刻伸手把人揽回怀里,只在沉默片刻后说:“不必抱歉……我亦与你生过同样的念头。”   她闻言又抬眼,见对方眼神很深、说话的语气却显得很淡,似乎不敢投注太多实感,以免又被揭起宿日的疮疤。   “我父亲是个很不易的人,只是平素长居高位,有许多艰辛不为外人所见。”   他似乎陷入了一些回忆。   “征战伤病便如饮水吃饭般寻常,因为人严肃峻厉,无论与先帝还是亲眷皆多生龃龉……”   “……但他的确是耿介中正之人,自祖父去后便一力担起一族之责,从未有过一日懒怠。”   “你大约也能想见,他自戕之后方氏大乱,我母亲又是久病不起,去岁此时我亦曾怨他决绝偏执,如今兵戈将起却才忽而领悟他那时的苦心……”   “人生一世孰不畏死?遑论他身后还有诸多难以割舍的人事——这一年来我曾回想过多次,那晚他与我别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如何竟会无恨无怨……”   他的语气越来越淡,可她所感到的悲伤却越来越浓。   “他最后同我说,委屈难免要受,但我族之人本当有人不知而不愠的气度……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疏妍,他是对的。”   “……我希望他是对的。”   ——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这么多话。   那样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无论何情何境都显得节制克己,那时却竟在她面前说起了他已故的父亲,头一次让她感到……他在真正试图让她靠近。   她再次感到心弦绷紧,只是这一次却并非仅仅出于悸动,也许是因自幼听惯了自家长辈的谆谆垂训,此刻他提及的先国公之言令她在动容之余又感到几许困惑——   ……人竟果真可以为了他人舍去自己么?   外祖母告诫过她许多回,人生一世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倘若再负千钧又当如何维系长久?又譬如她的父亲和叔父,大难来前纵有一身傲骨、事到临头也难免折腰避让,盖因趋利避害本为天性,明哲保身亦是常情。   可方氏却……   她甚至已记不太清先国公的音容,而此刻切身安享的太平却皆仰赖对方舍身,深深的震撼令她默然无言,再看向方献亭时已是百感交集难言忧喜。   “是对的……”   她重新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为自己的狭隘与自私无地自容。   “……对不起。”   她说得恳切又郑重,他听后却又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青丝,他的声音再次轻柔起来,哄:“不是都说了,不必抱歉……”   她却还感到难过,一时又说不清具体的因由,他大概也察觉了她的伤感,想了想还是把话岔开了,语气舒缓一些,问她:“子邱午前是不是说明日要陪你出门?”   这话转得着实突然,聪敏如她自也晓得他这是在借打岔宽慰人,于是一边撇嘴一边点了点头,答:“他以为你欺负我了,要补偿我呢……”   他终于一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下巴,说:“他倒是疼你。”   “那当然,我二哥哥最疼我……”   她感觉到他的怜爱,此刻也配合着说些轻松的话,顿一顿还打趣:“……比三哥疼我。”   他听言一挑眉,神情却有些微妙了,看她一眼后略有些迟疑地问:“你……”   开了头却又不说下去,她不解,就问:“怎么?”   他摇摇头像要作罢,过一会儿却又反了悔,接着前面问:“你唤他何以比唤我多一个字?”   ……嗯?   他的意思是……“二哥哥”比“三哥”多一个字么?   她被问得一愣,接着又弯起眼睛笑起来,答:“我一直那样叫他,叫‘三哥’也是随着他……再说你不是比我二哥哥年长一岁么?若改叫‘三哥哥’,外人听着岂不反而显得比他小了?”   这话真荒谬——难道“三哥”听着就比“二哥哥”大了么?不仅在长幼上毫无上风可言,还平白折损了一个“哥”字。   “既如此便换过来,”他又发了话,语气间的严肃是半真半假,“你叫我三哥哥,叫他二哥。”   她一听眼睛更弯、窝在他胸口咯咯地笑,然后又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都那般叫了十数年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讨人喜欢得紧,让他一边欣赏一边微微放下了心,暗想对方应已摆脱了方才那阵沉重与伤情;春日的暮色缱绻到令人心尖发颤,宋疏妍却感到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比春光更柔,声音亦是撩人心魄,此外还带一点小小的无奈,说:“那便改称我名吧……左右我也无意做你的兄长,只要与你做夫妻的。”   那两字一出她便难以招架了,昨日在湖心岛上无酒自醉的荒唐之感再次冒出头来,逼得人软了身子又软了心;悄悄把脸埋进爱人的颈窝,少女的声音因羞怯而轻到几不可闻,最终却还是耳语般迷蒙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贻之。” 第63章   次日一早宋二公子果真去乔府接妹妹了。   出门时犹豫片刻, 想着还是不应再去搅扰三哥,毕竟对方与妹妹不甚相熟,前一回能陪着出去已是给足自己面子, 再去缠人就着实要算失礼;孰料刚过园子便正巧与对方照面,他看他一眼, 却是主动问起:“去接你妹妹?”   他应了一声, 只当那是寻常客套寒暄,下一刻却又见对方点了点头,说:“那便同去吧。”   ……嗯?   一个“同”字意味微妙,令人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宋明真微微一愣, 慢一拍才应了一声“好”。   妹妹出来时也有些古怪。   自然她一贯是漂亮的, 那几日却漂亮得有些过了头,便是他一个心粗的男子都能瞧出是精心打扮过了, 甚至还往那张本就很美的小脸儿上搽了胭脂;出门第一眼不瞧他这个亲哥哥、反倒先朝三哥看过去, 然后刻意扭回头来叫一声“二哥哥”,再奇奇怪怪地转过去叫“三哥”,也不知是不是胭脂搽得太多, 耳朵根都是红的。   ……上了街就更怪。   妹妹走在中间,他和三哥皆落后半步陪着, 半途遇上好看好玩的东西她总会回头对三哥笑一下, 后者也是怪得很,平时那么冷清疏远的一个人,看着妹妹的眼神却总分明……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形容,妹妹已被一个卖文房四宝的店家缠住了, 说有一块上好的徽州龙尾砚请她瞧瞧;她素爱丹青,相看起笔墨纸砚总是格外有兴致, 那方歙砚雕饰光洁,据说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一方便价值数十金。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东西放下不敢再碰,宋二公子还没回神,方献亭却已召了在不远处护卫的临泽过来付账,这可真让他吃了一惊,连忙拦着说:“三哥不必如此破费,这账合该是我付——”   开玩笑……这又不是当初在长安西市的三五贯钱,数十金这样大的数目,怎么好再让外人代付?   “子邱……”   谁知三哥却叹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是欲言又止,一顿后又道:“她喜欢的东西……如今还是我付更为恰当。”   这一句已无异于摊牌,尽管昨日在玉皇山时宋疏妍已与方献亭约好今日会同二哥讲个明白、可真等事到临头却又难免胆怯退缩,此时趁二哥尚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便连忙把话截断,推拒道:“这个砚我不要了,你们都不要付了……”   彼时宋二公子思绪乱成一团、实在无暇去管自家妹妹说了什么,也就方献亭低头看向她,挑眉问:“为什么不要?”   顿一顿,重新将那方砚拿起,又温声问她:“不是很喜欢么?”   他似乎颇执着于问她喜不喜欢某样东西,那日送玉梳时也是一般无二,应是十分不愿见她隐忍违心;她自十分动容,被人体贴爱护的感觉美妙到难以言喻,一旁看着的宋二公子至此却终于回过了味,一会儿看看自家妹妹一会儿又看看他三哥,脸上只剩“瞠目结舌”四个大字。   “你,你们……”   他口舌打结,平生头一回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直到用午膳时都迟迟没缓过劲儿。   恍恍惚惚地跟着另外两人一路走,进酒楼时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宋疏妍看他神情那般奇怪心里不禁也感到一阵忐忑,更不妙的是入雅间前临泽又上前低声在方献亭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后神色陡然一肃,眉头也立刻皱紧了。   这是……   她心里一揪,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便向他走近了一步,同样微蹙的眉透出不安与忧虑,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献亭低头看她一眼,神情显得十分克制,先说了一声“无事”,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恐要先走一步,晚些再去寻你。”   打从至钱塘起他已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陪了三日,柔情蜜意令人忘形、以至于她几乎都要忘了过去想见眼前这人一面是何等不易;此刻这些刚刚露尖的忙碌也令她惶恐,不知何故竟荒唐到不想放他走,只是理智尚未消散,嘴上便只能说:“好……那,那我等你。”   他对她点了点头、眼底大约也有些歉疚,随后又抬头去看宋明真,后者已然回神,此时见方献亭面露正色也不敢大意,又听对方嘱咐道:“那你且好生照看她一日,早些把人送回去。”   或许是因平素对三哥太过信服,当时宋明真听了这话没怎么思虑便果断点了头,等人走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本来就是他的妹妹啊,哪有被一个外人反过来叮嘱的道理?   宋二公子十分不忿,正好拉着妹妹进了雅间坐定,一落座便自灌了一杯凉茶,接着便咄咄逼问:“你且与我好生说明白,你与三哥……当真……”   宋疏妍原本很为如何同自家二哥交代担忧,如今方献亭一走她心里却再装不下别的了,人坐在雅间里动不得,一双眼睛却巴巴地望向楼下窗外,直等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默默收回,神情已显出几分寥落了。   “嗯……”她半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当真吧……”   这般潦草敷衍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看得宋二公子无言以对,想不通自己那个一贯处事淡然行止有节的妹妹怎么竟会变成这般模样,一叹之后又追问:“这是何时的事?是到钱塘才发生的?还是在金陵就有了?”   顿一顿,神情更惊恐:“难道在长安就……”   “自然不是,”听到这宋疏妍也终于回了神,又为二哥过分大胆的猜想红了脸,“前几日才定的……就,初一那天……”   她说得含糊,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清了,仔细一想可不正是中和节那日,大约自己前脚刚送坠儿去寻了医馆他二人后脚便暗渡了陈仓——这,这可真是……   他抬手扶额,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哥竟会同自家四妹妹生出情意,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三哥具体是如何同你说的?是娶你为妻?还是……”   宋二公子虽说一贯对方献亭十分敬服,可事涉妹妹终身、却也不得不多警惕几分——诚然在自己眼中四妹妹秀外慧中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三哥毕竟还是颍川方氏之后、如今还成了一宗之主,要做他的正妻委实……   “他允诺会迎娶我做正妻,”宋疏妍深知哥哥所虑,此刻作答既是感激又是欢喜,“方夫人我也见过了,说再等几日便会去乔家见我外祖母把此事定下……”   听到这里宋明真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搁下了要眼见妹妹为妾的忧思,安心过后又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便好……”   大抵是心情起伏太过跌宕,他口干舌燥地又喝了满满一杯新茶,坐在原地却是越琢磨越不可思议,侧首看向妹妹时又慨叹:“我过去总担心主母刁难会令你姻缘不顺,谁晓得到头来竟是要嫁给三哥……”   宋疏妍自己又哪料想得到?实际至今也仍有些难以置信,听了二哥的话一并感慨一叹,又笑着问:“怎么,二哥哥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了?”   宋明真听言扬眉,笑着接了一句“怎会”,嘴上先是吹捧了一番妹妹的风姿教养学识气度,心中却又隐隐存下另一番顾虑——三哥品行卓然自非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辈,只是方才若他听得不错,临泽同他说的似乎是……   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隐隐投向西北,长安那座幽深威严的皇城恍惚间已浮于眼前,其后错综纠缠的纷争患难正似张开血口的巨兽,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便会将无数人就此拖进无底的深渊。   那天宋疏妍很早就被宋二公子送回了乔府,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到深夜,却仍迟迟未能等到方献亭的消息。   她本不是那么不经事的人,那日却不知何故总定不下心,原来老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如此真切,不过区区三日她便习惯了有他陪伴的甜蜜,如今再要孤身一人便感到度日如年难以为继了。   坠儿自能瞧出她的煎熬,苦劝多时无果后更拖着一条还未养好的伤腿一蹦一蹦地跳出去等消息,戌时前后总算回了,说片刻前方侯身边的临泽来过,代侯爷传一句话。   只这么一声便让宋疏妍又活了过来,着急地从坐床上站起,她紧紧抓着坠儿的手问:“他说什么?……三哥来了么?”   “没、没来……”   坠儿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她家小姐那双美丽的杏目微微黯淡了下去。   “他说方侯另有要事要处置、如今已出了钱塘,但他请小姐放心,说等初五表公子的婚事一过便会与方夫人一同登门,绝不会失约……”   初五过后……   今日才是初三……他的意思,是初四初五一连两日都不会来见她了么?   宋疏妍手心泛起一阵凉意,尽管深知对方必是被一些极要紧的大事绊住了、心中的无力张皇之感却还是变得越来越重——他甚至已不在钱塘,而她不仅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连该如何探知他的去向都不知道……   心忽而空了一块,短短三日带来的变动大到她自己都无法想象,不知何时原本很透彻通透的人已变得如此患得患失锱铢必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之心似乎也早已被抛到了脑后。   ——我好像真的已经不能失去你了。   你……可以早些回到我身边么? 第64章   ……他并没有回来。   初四一整日没有消息, 初五又到了表兄大婚之日,宋疏妍亦被困在乔府出不得门,倏然间便像是与他隔得远了。   家里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偌大的红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府内上下早已随着新郎官出去催妆过障车, 独她一个提不起劲怅然若失;新妇来时她一同去迎, 远远便瞧见新嫂嫂一身凤冠霞帔红得像火,表兄满面红光喜不自胜,连一贯脸冷的舅母都笑得十分开怀,家里的孩子簇拥着到处去撒糖豆红枣, 确比过年还要热闹上几分。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何故眼前却又出现了方献亭的样子, 那个一身嫁衣以扇遮面的女子也成了自己;他会轻轻牵着她踩席入门,说不准还会因她裙裾繁琐而一路小心相护防备她摔倒, 那双稳健温热的手会一路虚环在她的后腰, 只在与她一同拜天地父母时短暂移开片刻。   ——他们会在哪里成婚呢?   颍川?还是长安?   中原之地气象浩大,方氏又是当世名门之首,不知是否礼仪繁琐婚嫁庄严?——可会同江南一般结青庐?那般显赫的门庭……应当还要撒账钱吧?   此后呢?   她便成了他的妻, 将日日夜夜与他厮守……他们会一同用膳,一同就寝, 春日一同赏花踏青, 冬日一同观雪对饮,即便他终日为公事忙碌也不要紧,她会耐心等着他,深夜陪他一同点灯, 清晨再懒洋洋地从他怀中醒来。   她想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细,心底对那个男子的思念亦一并变得愈发炽烈, 原来情爱之事竟是如此跌宕磨人,顺心遂愿便如登极乐,一事未成又如堕深渊。   你到底何时才会来见我?   我已悄悄……在心底与你过一生了。   初五的夜最是难熬。   按照约定他明日便该登门来见她外祖母,尽管他已承诺自己不会失约,她却仍难免担忧会出什么意外;一夜无眠后好容易等到天亮,辰时过半才终于有门房来传话,说有客人携礼登门拜访,她急急出去一看,见是姜氏来了。   “夫人——”   她欢喜已极,莫名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对方见了她也是眉眼含笑,一边随她迈进乔府大门一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儿,担忧道:“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她有些尴尬、也不便说自己昨夜是如何辗转反侧,嘴上谢过夫人挂念、眼睛却已在她身后左左右右地寻觅起来,姜氏自知晓她在找谁,当时神情也有些歉疚,又同她说:“贻之公事未了、今日怕是赶不及回来,但这求娶之事原本也轮不着他一个男子,便且都由我代劳可好?”   自然都是好的,宋疏妍更无一丝不满足,只是相思磨人未能穷尽,心里终归还是失落;幸而她掩饰的本领颇为高明,一听姜氏说完便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随即仔细扶着对方向外祖母的良景堂走去,引得一路上遇见的许多仆役纷纷惊诧张望。   而即便是经多见广老成持重的乔老太太也难免要为颍川方氏主母亲自造访一事感到惶恐。   乔氏虽是钱塘富户,可终究并非官宦世家,当初女儿与金陵宋氏结亲尚被人说是攀龙附凤祖坟冒烟,如今对上颍川方氏便更是自惭形秽难以应对;她的消息也是灵通的,早听闻最近城中来了几位自中原南下的贵客,更知晓自家外孙女往外跑得勤、同行的除了她那个金陵来的二哥哥还另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公子,只是实在想不到对方竟就是声名赫赫的颍川侯,而他的母亲甚至还要亲自登门来求娶她的心肝儿。   “说来实在惭愧,”姜氏礼仪周全,谈笑间总令人如沐春风,“我本欲早些登门拜访,只是听闻府上近来另有喜事要办,恐贸然打搅给人增忧,却一路耽搁到此了。”   她客气得令人不安,而实则身为庶民的乔老太太见了她这等身有诰命的夫人理当还要行拜礼,她却推辞不受,更恳切道:“我在老夫人面前本是晚辈,怎可忝颜受此大礼?何况此来本为求娶疏妍为我家新妇,若得应允,往后更与乔氏是一家了。”   她开诚布公说得十分坦诚,乔老太太听了却难免更是吃惊——“求娶为新妇”,莫非……   “这……”乔老太太也难得口讷了,“夫人的意思是……”   姜氏侧首看了宋疏妍一眼,神情越发柔和几分,说:“疏妍兰心蕙质淑贤雅韵,令我那独子倾慕已久,只盼老夫人悯其一片真心,能允疏妍嫁入方氏为贻之之妻。”   “妻”字一出满堂皆惊,不单是乔老太太、便是良景堂上一干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独坠儿一个头昂得最高,仿佛胸前挂着什么极大的功勋;乔老太太侧首看了眼贴在自己身边坐着的外孙女,见她面色绯红神情躲闪、便知其已与那位侯爷私定终身,一时心中千回百转,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既是诚心求娶,许多话便都该仔仔细细说个明白,”姜氏又继续道,语气稍沉重了些,“去岁长安之乱老夫人应也有所耳闻,眼下我儿大孝未过、于礼尚不能行婚娶之事,是以此来欲先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待两年之后再三媒六聘广邀宾朋迎疏妍进门。”   话至此处她大约已有些愧疚、神情更显出几分为难,点头示意身后几个婢女捧着若干锦盒上前,随后才又道:“我知疏妍知书达理金尊玉贵、亦是老夫人与宋公呵护多年的掌上明珠,如此慢待实在不妥……只是自古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她与贻之既是心意相投,若因故不能相守却未免令人惋惜……我族非轻诺寡信之门,今虽未可下聘、却欲借几件薄礼聊表诚心,恳请老夫人收下,以成此姻亲之好……”   锦盒一一打开,皆是束帛加琮贵重无比,她话间的礼重与谦卑几乎让乔老太太接不住,回头再看外孙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早就巴巴盯着自己瞧,哪有半分不愿意?   唉,这……   乔老太太深深一叹,纵是真想拒绝一时也找不到由头,斟酌半晌只好先说了若干表达感激的场面话,随即又道:“疏妍能得夫人如此抬爱自是她的福气,只是乔氏毕竟只是她的母族,要说婚姻大事,还是……”   姜氏已然会意,深知对方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唯恐他们绕过宋氏令这婚约不伦不类不成体统,于是连忙又道:“老夫人于疏妍有养育之恩、自是她最爱重的长辈,我想着该先得了这边首肯再去同宋公详议,该有的礼方氏一样都不会少,还请老夫人放心。”   这话是说得太过周到了,不单做足了体面、更将祖孙二人多年来深厚的情谊也一并纳入了考量,说得乔老太太心头发酸眼眶发热,再看向姜氏时便实在再说不出任何一句推脱的话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热泪,或许在那一刻终于也有几分释怀,亦感到对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儿有了一番交代。   “……往后疏妍便要劳烦夫人多多教导关照了。”   方氏主母亲临,于乔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张罗起席面要请姜氏赏光共用晚膳,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悄悄打起算盘,暗道这些年果然没有白养宋家那个女儿,待他日对方果真成了侯夫人岂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着沾光的,只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为乔家人觅一份官职,他们便也就能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乔老太太尚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儿媳已抱定了此等窝囊无状的奢想,彼时只乘着喜悦与姜氏相谈甚欢,用晚膳时兴致格外好,甚至还久违地多饮了两杯果子酒,亲自将姜氏送出府时人已是摇摇摆摆,宋疏妍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却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额头,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身边的丫头婆子见状都是捂嘴笑个不停,孙妈妈更感慨:“咱们老太太是多少年不曾这样欢喜了,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乔老太太可不肯认,一边摆手一边叱孙妈妈“胡说”,转头看向外孙女时又露了满眼的笑,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颇有些孩子气地笑骂:“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审你这先斩后奏的小猢狲——”   说完便在婢子们的搀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孙妈妈用热帕子净过面便沉沉睡去,也着实称得上是荒唐;宋疏妍边笑边摇头,待与孙妈妈一同将外祖母伺候妥帖才与坠儿一同从良景堂离开,春夜里夜风尤凉,却无论怎么都吹不熄她那颗亢奋炽热的心。   ——她在为什么而躁动?   为总算等到姜氏登门、庆幸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还是仅仅因为……她变得越发思念那个人了?   想见他。   想被他拥抱。   想……   迷茫与悸动同时在鼓噪,她已被折腾得有些难以招架,莫名的热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坠儿的腿脚尚不便行走,她便打发对方回了屋子自己独自在后园中四处游逛,大半个时辰过去尤未能静心,反而感到情思缠绕成死结、越发难以收束了。   徘徊之际却又见坠儿一蹦一蹦地从远处跳了回来,一到近处便紧紧抓着她的手,迭声说:“小姐,方侯来了——就在、就在府外等着呢——” 第65章   那时已是酉戌之际。   她深知自己不该出去见他, 有教养的贵女怎能在深夜与男子私会?遑论她刚刚受过外祖母的敲打,明日还要去受审呢;规戒的话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府外跑去了, 从未有哪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又急切,好像只要能再见那人一面便可如飞蛾扑火般捐弃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面等她。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矜贵俊朗的男子长身立在江南檐角之下,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笼为他投落一点阴影,被月色一兜又显得清淡了;唯独他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是深郁的,浓墨重彩淋漓尽致, 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 往后也会一直这样静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区区两日的分别竟已像是绵绵无期,奔向他时全然无法思考, 荒唐得径直扑到人家怀里;他自会稳妥地伸手接住她, 宽厚的怀抱令人安心,只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风的凉意,大约的确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贻之……”   她叫着他的名字, 声音哑得仿佛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怎么了?”   他的掌心已变得温热,一手照旧紧紧搂在她的后腰, 另一手则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 彼时声音同样低沉微哑,却只压抑着情动问她:“……是今日与母亲谈得不顺利?”   他大约还没来得及回去探望姜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赶着来见她了,她一颗心暖融融的、又隐隐开始发烫,悄悄在他怀里摇一摇头,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变得越发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变重了, 一点微弱的变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况他还低下头轻轻捧住了她的脸,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缠绵,“……被一些事耽搁了。”   她讨厌他过分的克制,实际只有真正得到一个吻才能餍足,他却并不知晓她的心意,舍近求远地另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给她;她已感到几分不满,却还是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声音拐着弯问他:“这是……?”   他的双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点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时风流无限、分明就是在种毒下蛊,诱着她说:“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干他家的礼、个个贵重得令人咋舌,此刻从他手中递来的这个看着最是寻常,只用一个素色的锦袋装着,一时倒瞧不出是什么。   她一边看他一边慢慢解开系起的绳子,不多时里面的东西便轻飘飘落在她手心,是一个精心装裱的卷轴,徐徐展开一看……竟是《洛神赋图》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过此图的首卷,是去岁在长安时二哥寻来赠她的,只是次卷一直罕见、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却竟就这么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顾长康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画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别离,洛神乘着云车向天际而去,六龙腾飞鲸航围绕,连细微处的云纹都精细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远去,两人对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惊叹,伸手抚摸纸面简直爱不释手,再抬头看他时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时天上高悬的弦月更为明澈。   “喜欢么?”   他果然又问起了,好像只有她的一句“喜欢”才是稀世珍宝。   “怎么又送我礼物……”她却不答,神情间透着一股无师自通的妩媚,“……这次算是正经的聘礼了么?”   每个字都沾着蜜,她眉梢眼角全是甜甜的笑,落在他眼里令他百般心软,可眼神却微微沉下去,答:“……是生辰礼。”   他记得的——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   她一愣,却忽而感到一丝不妙——明明后日便是她的生辰,何以他偏要提前……   “你要走了?”   聪敏如她自能很快回过味来,整个人便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的热全散了,甚至忽而感到一阵冷。   “……要离开江南?”   他已看到她神情的变化,令他神迷的笑意一一消散,宛如花期将过的琼英被冷风吹落寒枝,他要轻轻伸手把她接住,绝不肯让她自此沾上半点污泥。   “中原有变,战事将起,”他的声音低沉极了,眉眼之间风流褪去、却又隐约染上几分肃穆,“陛下已下旨召我还朝,稍后……我便要启程北归。”   他说得利落简单平平淡淡,在她耳中却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尤其那“稍后”二字……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了么?   “这么快……”她已有些慌了,揪住他衣襟的手无意识攥得更紧,“那、那夫人……”   “我已派人去接母亲至津渡,”他说得很快,离别之际的匆忙之感因此愈发浮露,“此后先送她回颍川、我再转归长安。”   啊……   她已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还能寻个什么借口将眼前这个男子再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刻,明显的张皇令人心疼,他与她说话的语气已温柔到难以描摹。   “你我婚约之事我会亲自致书与宋公陈情,绝不会背约辜负于你……”他郑重对她说着,手指还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逆王遁入陇右致边境生变……疏妍,我不得不去。”   他其实不必同她说这么多。   她早就明白,秦王西逃遗祸无穷,颍川方氏生为国之剑戟必会带兵平乱,他北归是迟早的事,何况即便没有这场战争他也不可能终日陪她在钱塘度梦。   可……   “可那是战场……”   她的声音已有些发抖,原本红润的脸色如今苍白已极。   “你……”   ……你会受伤的。   甚至,你会……   她心跳如雷、却连在心底将那字暗想一遍都不敢,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怕他在外耽搁太久延误婚事,于是又哄:“我会尽快回来——如若战事顺利,也许半载便能还朝……”   她拼命摇头,那一刻的确有眼泪夺眶而出,心痛到再次紧紧抱住他,她早已渴望与他相依为命。   “我不在乎那些……”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胸口,令他灼烧般的疼,“我只怕你会受伤……”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颍川方氏有多少先烈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会否同样……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眼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柔软——方氏之人最善离别,他的父亲在生死面前尚且不曾落泪示弱,他又怎会优柔寡断而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为此忧愁伤情?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低声与她耳语,又若有若无地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大捷过后陛下必然欣悦,彼时或将亲自为你我主婚——我会来迎你回颍川、回长安,只是母亲近年多病无力打理内宅、四处恐怕都会有些凌乱,等你来了便可随着自己心意收拾装点,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又是哄人的话,且又与昨日她在表兄婚宴上的奢想不谋而合,原来他也同她一般遥遥设想过两人的未来,人之一生如此艰难漫长,可若有对方作陪却又好像令人无限神往。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留在钱塘或回金陵都好,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你继母和三姐姐会不会欺负你?我另给你留几个人?”   他们此前还从未谈起过她金陵家中的事,未料他却早将她在宋氏的处境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心里感到熨帖,当时也就破涕为笑,轻轻打了他一下,又嗔:“她们欺负我还不都是因为你——假好心……”   这一声又令他心软失笑,眼底埋藏的不舍却是愈发浓烈,他又将她圈得更紧一些,说:“不过你若回去的话,我倒还有另一份礼可以送你。”   她挑挑眉,下意识先问了一句“是什么”,随后心又凉下来,落寞道:“这次又是什么礼?……明年的生辰礼?”   难道明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过么?   他知她还难免伤情,心中怜爱之意更盛,就又耐心地哄:“就算补去年的好不好?……笑一笑?”   她撇撇嘴,其实还想哭的,当时勉强忍住了,又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礼,还偏要我回金陵才能送?”   他淡淡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反问:“你可知金陵有一位画师名叫张简?”   张简?   自然知晓的——那是江南第一丹青手,过去还曾在宫廷画院供职,为人性情洒脱不羁,据说就是因不耐受帝宫规矩束缚而早早辞官还乡,自此终日游历名山大川,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二哥说你素来喜画,只是过去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老师,”他的眼神比春夜更深邃、又比月色更温吞,“张简与方氏有些交情,我可请他去宋府教你。”   这……   她又不知如何答复了,并非仅为觅得一位过去不敢企望的良师而欣喜,更为眼前这个男子对自己恳切的用心而动容——她并没有那么金贵的,在父亲眼里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在继母和姐姐眼里更是面目可憎惹人厌烦,他却仿佛待她如珠似宝,哪怕一点有关她的琐碎都细细留心。   “三哥……”   她又被招下了眼泪,不敢相信他只用这独处的短短几日便教会了她如何去哭,两手藤蔓一般搂住爱人的肩颈,过于高大的男子必须弯下腰来才能让她平视。   她已沉溺在他柔情的眼波,而对方眼尾那颗眼泪般的小痣更令她神魂颠倒,她根本不知未来这段分隔两地的岁月该如何度过,毕竟连这区区两日的分别都已让她手足无措;轻轻在他的注视中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她已感到自己被烧尽了,飞蛾的残躯像花一样凋零,灰烬之中残存的唯有烈火钻心般的热意。   “那我等你回来……”   她拼命压抑着在那一刻亲吻他的欲望,并不知晓那日之后再与他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境,岁月残忍际遇无情,甚至下一个像此刻这般悲伤的拥抱都在无数个苦痛的晨昏朝暮之后。   “等你回来接我去颍川、去长安,等你说的高朋满座三书六礼。”   “但其实也不用这些……”她又摇头叹息起来,忧愁终于多过了甜蜜,“……只要你能早些回来便好了。” 第66章   次日钱塘下起了雨。   说来也有趣, 江南仲春本该淫雨霏霏,偏他在的这几日始终晴光潋滟,如今人一走又故态复萌, 像是诚心与留下来的人做对。   宋疏妍自又是一夜无眠,伏在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月色, 天色将明时又开始听雨, 一双细白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他临行前赠她的画卷,图上分别的洛神与曹子建恍惚间也成了她和他,只是或许他才是洛神,留在岸上的那个凡人是她自己。   坠儿深知方侯走了小姐伤心, 却还难免要替孙妈妈传话唤小姐到良景堂去, 老太太这会儿已醒了酒、正要提审昨夜轻轻放过的外孙女呢。   宋疏妍去时外祖母正在梳头, 她便替了伺候的婢女亲自上了手,老人家在镜中看她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就笑问了句:“怎么, 如今就要做了侯夫人,给外祖母梳一回头也要摆脸色了?”   这自是逗趣的话,却哄不来宋疏妍一个笑脸, 她搁下梳子伏进长辈怀里,细瘦的模样瞧着有些可怜。   “外祖母……”   她的声音也哑了。   “他……回长安去了。”   这是老太太不知道的事, 实际原本她还打算亲眼瞧一瞧那位位高权重的外孙女婿, 如今听了这话神色一顿,却是有些担忧地问:“是为公事回去的?可曾与你打过招呼?”   宋疏妍讷讷点头,有些含糊地答:“中原像是要兴兵了,他要回去平叛。”   她年岁尚轻、自出生以来还不曾经历过战乱, 乔老太太却是见多识广,一听要兴兵神情便立刻变得沉重了, 过一会儿又轻轻抚摸上自家心肝儿瘦弱的肩膀,叹:“毕竟是方氏之人,焉可不赴国难……”   顿一顿又轻笑,反问:“你过去不也知晓他的家世么?如今是后悔应下这桩婚了?”   后悔?   宋疏妍摇摇头,一提起那人眉眼便不自觉变得温柔,答:“自是不后悔的……外祖母,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何时她也跟坠儿变成一个样了,“很好很好”同“顶顶好”能有什么分别?都是词穷时不得已用上的单调的话,其实连对方千百分之一的好处都讲不清;乔老太太也是失笑,先淡淡应了一声“是么”,又问:“那你便同我说说,他是如何的好?”   “就是……”   她终于轻轻弯起眼睛了,语气也在变得轻盈。   “很坦荡,很温柔,很细心……”她一一数着,“还很……”   又语塞了。   情爱中的小女儿总是娇得可人,乔老太太看得眼中含笑,一时心底又是欣慰又是忧愁,过一会儿又逗着她问:“那他又生了一副什么模样?听闻长安还曾有人为他写诗,什么玉楼什么雪风……”   说起这个她果然精神更好了一些,微微坐直身子去同外祖母掰扯,说他有多么高、声音有多么好听、眼尾的小痣有多么漂亮……总之桩桩件件都是好,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得让她寤寐思服魂牵梦绕。   “要是这回他不曾被公事绊住一定也会来家里拜见,”她细声细气地说着,甜蜜之外又有深深的遗憾,“或者再等一段日子,等我的丹青精进了便亲手画一张他的像给外祖母瞧……”   乔老太太听言开怀,捏着心肝儿的小脸眉开眼笑,一边连声说“好”一边又慨叹:“这样好的外孙女婿我自要亲眼见上一见,往后更需勉力多活几年,能亲自送你出嫁才好。”   这又是宋疏妍不爱听的了,皱起眉头埋怨人:“外祖母……”   老太太笑笑,看着她的神情变得更慈祥,同时语气也更深,说:“一年前你同我提起这位侯爷,我说他并非你的良人、盼你能将他忘了,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你还是中意他,他也喜欢你、更请他的母亲亲自登门说和,既是如此两情相悦那应也便应下了,没什么好说的……”   “那位夫人所言在理,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往后过日子的门道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你既已做了选择,那便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如若你们的确有缘,眼前这关自然能过,反之若是不能……终归也算有过一个结果。”   那都是太过透彻清明的话,沧桑之外又隐隐带着几分希冀,大约年长者总深知世事无常,又都指望那些残酷的道理在自家儿孙身上莫要应验;宋疏妍一一听进了,只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与方献亭之间会没有结果——她已说了会等他回来,那么就会如约一直等下去。   如何说呢?   ——她早已将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了。   江南之地春风送暖细雨连绵,北方中原却尚寒意萧索枯枝遍野。   汉水之上江潮滚滚,却已不似一年前那般落寞孤冷,官船开道旌旗翻飞,前后三十里皆禁私船下水,沿岸各州官员俱知那是天子亲赐颍川侯西归长安的仪仗,遂纷纷派人严守两岸关隘,绝不许出一点乱子令方侯增忧。   近凤翔府时官道上已有方氏族人率兵远迎,方大公子方云崇、方四公子方云诲皆在其列,另有其余掌兵叔伯兄弟若干,见了方献亭皆垂首敬称“主君”;长安城门已然洞开,文武官员泰半出城相迎,宫中内侍则手捧天子御赐玄甲金冠于明德门下静候,准允方侯先归府邸沐浴更衣再行入宫觐见。   “方”之一姓天下至贵,自先国公自戕后却远出西都,今在此风雨飘摇大乱将生之际再次归朝,自令长安百姓喜出望外,遂纷纷夹道欢呼恭行拜礼,盼颍川方氏能一如往昔护国安民。   巳时正刻方献亭换甲入宫,望仙门下左右监门校尉皆不敢除其剑履,步入御庭后亦可见天子步出太极宫亲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无一人胆敢对一年前遭先帝贬公为侯的方氏新主不敬。   “贻之——”   天子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介臣僚伸出了手,从龙之功非同小可,遑论先国公还为保其储位毅然舍身;颍川侯本已与今上少时相识,如今不仅与天家有亲、又得其先考深恩荫庇,想来日后必益发贵不可言,当为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   群臣思疑间颍川侯已双膝而跪叩见天子,新君则亲自双手扶他站起,君臣并入太极宫,大殿之上威严肃穆,卫钦神情间的动容已是难以遮掩。   “方卿丁忧之期未过,今应召归朝实是忠义无双之举,朕甚为欣慰,亦应代天下人称谢——”   这一句又是荣宠无限,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颍川方氏就是深得圣心,方献亭则再拜叩首,复:“臣惶恐,为君驱策本为人臣本分,为国平患亦乃我族之责,实不敢受陛下过情之誉。”   天子连连点头,再请方侯平身,俄尔又道:“方氏忠烈天下皆知,先国公为我朝肱骨建功无数,不幸却为奸人所害含冤受辱,而今也当为其昭雪……”   百官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也明白陛下这是要为先国公平反,想来他是受够了先帝的气,如今在起复方氏新主的当口做出此等决断,既可给过往种种做个了结、又可以新恩笼络颍川侯,实是一举两得。   “骊山金雕一案本为逆王一党构陷,先国公无辜受过实令朕痛心……”   天子字字清晰地说着。   “……而今卿已归朝,当复国公爵位,一切封邑形制皆如旧时,其余封赏另作细论。”   这些安排本在群臣预料之中,只是“其余”二字意蕴颇丰,令人不禁想象方氏还会再得何等恩赏,虽知其一族劳苦功高本当如是,却仍难免……   太极宫中一时气氛微妙,颍川侯却在此刻再次屈膝而跪,朗声道:“先父蒙冤困臣久矣,今得昭雪当万谢陛下深恩,只是眼下逆王西逃战事将起、国家动荡殊为不易,臣寸功未立实无颜晋爵,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无颜晋爵”……   颍川方氏功勋卓著,莫说一个国公之位,便是封个一字并肩王又有何不可?方献亭这番推辞分明是做给群臣看的,要的就是免除百官猜忌妒恨,令方氏一族在朝中更易腾挪行事。   天子闻言沉沉一叹,默然良久后方才再次开口,感慨道:“方卿风骨深肖乃父,有良臣如此是朕之幸——也罢,便允卿之所求,待此次得胜还朝再行晋爵,以昭方氏勋绩——”   方献亭眉眼不动再拜叩首,即便姿态如此谦卑在众人眼中也是顶天立地肃穆雍容——“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原来并非单言其貌,更意指颍川方氏卓绝之节。   众人只听他答:“臣叩谢陛下。”   天子复请其起身,君臣二人遥遥相望,却是历朝罕见的敦睦笃信之相;片刻之后君主收回目光,继而眉头深锁面色冷下,沉声曰:“先帝驾崩举国同哀,逆王卫铮却借机作乱妄图谋逆,两镇节度使钟曷及其党羽吴怀民欲据陇右而拥立之,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顿,天子之威更盛,朗声道:“娄啸、方献亭——”   一令之下两将俱出,正是当世两大将门的主君,关内娄氏亦叱咤一方,娄啸将军年近五十威严赫赫,同样也是忠肝义胆勇猛无双。   “朕命你二人领兵二十五万,娄啸为镇军大将军,方献亭为征西大将军,同赴陇右平定边患,生擒逆王及其同党,即日点兵早日开拔,固我大周基业,护我山河无恙!”   语罢,两大名门将领双双单膝跪地,肃声应答:“臣领旨——” 第67章   朝会终了群臣退去, 天子独召颍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这当是朕与你阔别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后卫钦匆匆免了方献亭的礼并令王穆赐座,与旧友同坐时神情分外和煦,却是久违露出了些许松弛平和之态。   “自方氏回迁颍川已一载有余……贻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确然等得辛苦,毕竟历来将方氏视作腹心, 自先国公去后便终日惶惶, 此前先帝驾崩时若非方献亭早早遣其余方氏族人远归护驾,他的不安恐怕还要更多些。   方献亭亦对新君十分惦念,两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时相识一路扶持的情谊,此刻同样颇为感慨地应和了两句;卫钦又着人给他添茶, 随后问:“听闻你在江南盘桓半月有余,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自然泰半是为了儿女私情, 只是眼下国家动荡他又大孝未过,想来还是不应大张旗鼓将自己与疏妍之事向外说, 方献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间仍声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请之为陛下效力。”   这自是合情合理的说辞, 卫钦听了神色却是不豫,声音也凉了些:“宋氏……当初方公去前曾将朝事托于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后不过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惊弓之鸟,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须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罢!”   如此情状分明是还对宋氏怀怨,恼对方在他境遇最为艰难之时未予助力,照理说此等事方献亭本是不耐管的,但如今念着宋疏妍, 还是……   “宋氏毕竟清流出身,当初又涉案甚深受先帝迁怒, ”他隐隐替宋氏开脱着,“如今陛下登位万象更新,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际,若……”   点到即止。   的确,过去朝堂已被方钟两党一分为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钟党之众自然要被清洗,眼下朝堂半壁几乎皆被革除、能用之人本就稀少,若天子肯放下对宋氏的心结,那么……   卫钦叹息一声,也知方献亭所言在理,沉吟片刻后又摆摆手,说:“这些文臣任免说来倒在其次,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你与娄啸征西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有些不安了,稍后衡量着说:“贻之,你应知朕视你若手足,自是万事以你为重……但娄啸将军毕竟年高德劭,此次平乱朕以他为正而以你为副,你……”   这话是说得太体恤了。   镇国大将军本是从二品,征西大将军则是从三品,这意味着此次平乱方献亭将为娄啸副手,在战场上更要听其调遣;颍川方氏虽是当世第一,但方献亭毕竟才不过二十二岁,那娄啸将军当初是与方贺称兄道弟的,如今又岂有对方献亭一个晚辈俯首听命的道理?   “陛下此言过重了,”方献亭会意后立刻接口,“关内娄氏忠勇过人,娄啸将军亦是臣的世伯,此次以他为正本就是理之所在,臣必当恪守本分听凭安排。”   卫钦闻言长舒一口气,一边拍着方献亭的肩膀一边连说三个“好”字,又慨叹:“你自是顾全大局通晓利弊的,有你在朕才放心……”   话到一半却又忧虑起来,一默后再道:“只是此次兴兵另还有一桩难处……”   其实即便天子不说方献亭也明白,是军饷筹措出了问题。   方氏族人遍布朝野,尤其兵部更在他伯父方廉辖下,是以即便这段日子身在长安之外也知晓朝廷在筹措粮饷时遭遇的重重困难——先帝暮年好兴土木,单是数次东巡便耗费甚巨,遑论又多次修缮宫室新造道观,连年下来共计花去数百万贯;朝廷为守边地设下十方节度使,而因钟氏数番作梗削藩多年来皆不见成效,这几员大将不单手握兵权、更掌属地财政大权,近些年上交朝廷的税赋接连折损,分明是饱其私囊贪赃枉法。   人祸之外又有天灾,譬如此前棣州水患便令朝廷损失惨重,一桩桩一件件堆叠在一处,致使新君一登大位便面临国库空虚无钱可用的窘境,而此次平叛要调动二十五万兵,大军在外每日消耗钱粮无数,至少也要打上半年,这其中需要的军饷……   方献亭眉头深锁,在此一道上却是难以为他的君主分忧,毕竟方氏本是将门,涉及税赋新政之事总还需那些文臣良相斟酌操办。   “朕本不想在你出征前同你说这些,但资费之事也确需你心中有数……”卫钦沉沉一叹,原本就多病的身体在这一年中似变得越发孱弱了,或许那时已然感到了帝王之责是何等沉重,“征战之事千难万险,若有可能朕还望你能速战速决——朝廷拖不起,若耗时超过九个月,恐怕就……”   九月之期按说并非绝无可能,只不知若钟氏被逼入绝境、会否……   一个极不祥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方献亭的眼神一瞬显出几分凝重,再观新君神色、分明已是格外不安,于是终究压下心底隐忧,垂首答:“……臣必尽心竭力。”   卫钦点点头,似乎只要得到方氏之人一句承诺便可定心安神,此刻终于放松了一直微微紧握的左手,又对方献亭道:“那便好……朕等你凯旋,也信你定不会令天下人失望。”   君主信重自是臣子之荣,方献亭却难免在这一年未至的长安帝宫中思及先帝——如今卫铮窜入陇右意图谋反,祭出的旗号便是当今天子杀父弑君得位不正,他自然相信卫钦仁孝品行端正,只是……   方献亭心中隐约残存一丝疑虑,但以而今形势论自是无法宣之于口,沉默片刻后又向天子一拜,敛声道:“陛下,臣不日便将领兵征战,不知行前……可否去拜望皇后?”   皇后……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方冉君。   天子闻言神情一凝,一双经年的怨偶至今已折磨得彼此都疲惫不堪,他的语气显得更倦怠了,终于还是看着方献亭点了点头,又说:“去吧……你们应也已许久未见了。”   皇后所居的清宁宫与紫宸殿相距不远,方献亭顺宫道向北行不足一刻便可窥见殿宇的檐角。   如今已是二月末,虽则中原气候寒凉未若江南那般花团锦簇,可终归也已显出几分秀色,帝宫之中尤其繁花烂漫,皇后所居寝殿却显得寂寥,院落之内只有一片苍冷的绿,竟是半点花色也不见。   他皱眉徐行而入,庭前洒扫的宫娥认出他后皆匆忙向他行礼,其中几个是当初从晋国公府陪同方氏嫡女入宫的,见了他情绪尤其激动,纷纷含着泪唤了一声“公子”。   他免了众人的礼,心中已然感到几分萧索,轻轻推门走入殿阁,金碧辉煌的楼宇也显得死气沉沉,室内一片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由外转入里间去,终于在窗侧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一年前最后在父亲灵堂上相见时更加瘦削孱弱,华贵锦绣的凤袍都撑不起了,似乎只是一缕游魂、勉强被幽禁在一副奄奄一息的躯壳里。   “姐……”   他忍不住轻声叫她。   那其实不合礼制,他该下跪称她一声“娘娘”,即便过去在家中也是唤“长姐”的,那时却不知何故以很亲近的方式叫她,也许他已知道她过得很苦、且比当初在骊山时更怜悯她。   她的反应却很慢,像是没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好半晌后才迟钝地回转过身,一双原本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涣散得宛如一潭死水,看到他时木然了很久,像是已然认不出他。   “姐……是我。”   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她又分辨了半晌,僵硬的面容仿佛套了一层结实的壳、某一刻终于被敲开一道缝,于是总算瞧见了外面,也总算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变红,麻木的泪水一点点溢出眼底,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悲凉了,那些原本激烈的喜怒哀乐早已被望不见头的漫长岁月消耗殆尽。   “贻之……”   她也在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抬步向他走来时步履有些踉跄、大概是没有力气;他上前几步想要扶她,她却已经摇摇摆摆撞进他怀里,靠得近时他才越发感到她的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一阵风来就能把人吹跑。   “是我……”他迟一步感到酸涩,心头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姐,我来看你了。”   她已顾不上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压抑地、憋闷地、仿佛透不过气一般的哭声,似是离水濒死的一尾鱼,在最痛苦的时刻也发不出声音。   “贻之……我……我……”   她说不出来,断断续续地无法连贯,他猜想她在向他求救,那一刻抱她抱得更紧,声音也沉,说:“我来救你出去——父亲去前曾有遗言,要我在陛下登位后求恩旨放你出宫……”   “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再坚持最后一阵子……”   他说得很快、也许心里也在隐隐害怕来不及,她毕竟太久没有听过好消息,总要让她也透一口气;可他说完后姐姐的喘息声却变得更粗重,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微微发白,瘦骨嶙峋的模样瞧着令人心惊。   “父亲——”   她像困兽一样绝望地悲鸣,恍惚令他想起了一年前在父亲灵前悲痛到几近疯癫的母亲。   “父亲死了——他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贻之……是我、是我让他受先帝羞辱而死……” 第68章   ……她像是还活在一年前。   先帝当众将父亲棺椁推开的一幕成了她的魇, 自灵堂重归东宫后更难免思及一切发生前父亲欲与她相见的旧景,如今想来那时他是来同她告别的,她却将筷子一摔冷冷说了一声“不见”, 从此便与他死生相隔天人永决。   “他是为你我而死。”   卫钦曾这样告诉她。   “诚然孤之大位令方公舍生,可他更是为护你名节受辱——你说他重孤更甚于爱你?可他却绝不会为了孤去做错事……”   “他一生没有做过错事, 只为了你犯错……他为你遮掩那些不清不楚的旧情, 以致受父皇诘问而哑口无言——冉君……是你令你的父亲尊严扫地。”   ……他说得对。   父亲的确一生不曾犯错,宵衣旰食夙夜不懈,为国操劳征战不休,每一桩经手的政务都审慎、每一个麾下的士兵体恤——他本可以在那位荒唐昏庸的先帝面前堂堂正正地站着, 可就因为她……不得不低头折腰。   ——她就真的那么放不下苏瑾么?   年少之时一场绮梦, 固然缠绵悱恻令人难舍, 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桩男女情爱,既未同历生死大难、又谈何铭心刻骨?便如朝露凝了又散, 时日一长也就了无痕迹。   ——她又真的那么恨父亲么?   恨到要说那些决绝的话, 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或许她只是太软弱了,以为只要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对方身上便能靠怨他憎他度日,从此不必再自省自悔。   其实他是对的……“人生在世孰能从心所欲”, 明明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割舍的一生,对的路最难走却最令人宽心, 而她犯了错, 便注定此后一生不得欢愉。   “贻之,我做错了……”   此刻她在弟弟面前告罪,一切却已悔之晚矣。   “……我不知道……我错不起……”   ……那一幕方献亭记了很多年。   四面宫墙高得望不见顶,轻而易举便将一个女子一生困锁其中, 她逃不出去也无处求援,最后只好在无人问津处凋谢, 无花的宫殿是在为先父戴孝,而那一片惨淡的光景亦是她自己一生的写照;他也记得她的话,一个“错”字重若千钧,便如悬在颈上的利剑时时警戒于人,告诉他犯错的下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小小一步的偏移都会令人万劫不复。   她错不起。   他也错不起。   ……世上本无人错得起。   自长乐门向南出帝宫,尚书省便在司农寺之东、都水监光禄寺之西,六部之中除礼部南院及吏部选院外官署皆设于此,正是外省重镇事无不总。   将将听封的娄啸将军出宫后便直奔兵部议事,随行的还有其子娄风小将军,入门后当即便有官员上前恭迎,娄啸摆摆手不拘礼节,匆匆道:“我奉天子之旨前来细论征西之事,还请你们尚书出来一见。”   兵部尚书说来正是方献亭的伯父方廉,且自钟氏一党倒台后部内两位侍郎及下辖四司长官中的两位皆成了方氏出身,那位官员听言作了个揖,神情却颇有些为难,道:“尚书大人及部内几位上官眼下尚未归署,恐要请将军稍待片刻……”   尚未归署?   娄啸皱起眉头,问:“因何迁延?”   “方侯今日归朝,方氏族人皆应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员欠身答,“恐要过午才回了。”   这……   娄啸眉头皱得更紧,一旁的娄风已感到父亲有几分不满,开口要劝时却听官署外又传来一阵动静,回头才见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亲自来了。   娄氏父子客气地同对方问好,又问:“不知中贵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   王穆笑着摇摇头,神情十分和煦,答:“娄将军不必多虑,不过是代陛下传一句话——方侯年余未归长安,眼下正在宫中同皇后娘娘叙旧,恐要耗些功夫才会出宫移步外省,娄将军不妨先行回府暂歇,待晚些时候再至兵部议事。”   中贵人乃天子近臣、自东宫始便在今上左右伺候,如今亲自出宫却只为代方氏新主传一句话,其中寄寓多少天家荣宠已不必多言;娄啸面上神情不变,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不寻常的深色,点头笑答:“有劳中贵人。”   自尚书省折回娄府的一路父亲都颇为沉默,娄风眼观鼻鼻观心、半晌不敢贸然插话;入家门后弟弟娄蔚却是兴致颇高,一见父兄归来便问两人今日是否见着了方家三哥,还叹:“可惜今日未轮着我去北衙当值,否则定第一个同三哥问好!”   说来有趣,这位小公子过去本与宋二公子相约一同应武举入禁军,未料对方被扯进骊山金雕的官司至今还是白身,他却已一朝考中被父亲安排进了北衙,自觉与当初三哥南衙诸卫上将军的官阶近了一步,早念着要在方氏之人面前得瑟显摆一番。   但显然此刻他父亲并无心搭理他这些闲言,脚步不停便从他面前走过,娄风则是暗叹口气跟了上去,上堂坐定后屏退奴婢亲自为父亲斟茶,又颇为小心地问:“父亲可是觉得……当今陛下对方氏有些过分倚重了?”   ——如何称不上一句“过分”呢?   颍川方氏本已一枝独秀,如今却更登峰造极,一介臣子归京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官船一路护送,长安百官相迎,便是连同自家姐姐在宫里多说几句话都要由中贵人代为通传,纵其确有从龙定鼎之功,也未免太……   娄风察父亲神色,答案已是不言自明,斟酌片刻后又道:“但此次平叛陛下仍令贻之为父亲之副,可见还是倚重我族的。”   这也是近来唯一能令娄啸宽心的事了。   过去方贺在时两人曾以兄弟相称,如今对方去了,他的儿子却成了他的同僚——贻之是他看着长大的,深知其才干品性皆不逊于其父,可两人终归是差了一辈,倘若真要作为下属为对方调遣,那他这张老脸还真是……   “贻之毕竟年少,眼下虽为方氏新主,但在军中声望却还不能同他父亲相比,”娄啸声音沉肃,看得也是颇为透彻,“陛下此次以我为正,恐怕一来是为求稳,二来也是在为这位方氏新主铺路……”   铺路?   娄风闻言一愣,深思片刻后方才回过味来——的确,此战若胜、方献亭作为副将自是与有荣焉,若败、世人怨怪的也只会是他们关内娄氏,颍川方氏的威名不会有一丝折损……   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娄啸抬眉递来一眼,片刻后又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也终究会有上不了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总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时刻记在心里。”   这话的意思又深了,分明是要他与方贻之争个高低——其实又有什么不应当?数百年前大周立朝之际娄氏同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夺嫡生乱党争不休娄氏也从未做错过选择,他与方献亭本是同辈、算来还比对方年长几岁,如何便同他争不得了?   只是……   “新君终归更倚重方氏,更与其一族结为姻亲,”娄风微微皱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倘若皇后诞下嫡子,那……”   娄啸摆摆手,对此倒不甚介怀,只说:“那位娘娘素来与陛下不睦,如今身子又有亏空,恐怕难有如此福泽……”   顿一顿,又一叹,说:“若你妹妹想得通,倒是应当也将她送进宫去,省得整日在家中闹腾不得消停。”   他指的正是三房嫡女娄桐,过去本要许给阴平王世子卫麟,结果小儿女之间闹了一通、还将人家世子给打了,不仅婚事随之作罢,更累得娄氏与阴平王府的关系一并微妙尴尬起来;最不妙的是这一打给她打出了名声,整个长安城都因此晓得他娄家的女儿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便要挥起拳头舞刀弄枪,哪还有王孙公子肯受罪将人娶回去?如今过了十七岁仍还待字闺中,偏她自己不急不恼快活得很,前段日子还嚷着要跟家中兄弟一起去陇右平乱。   ……真是胡闹!   娄风一说起这个妹妹也是头疼不已,一叹后更陷入了沉默,稍后又听父亲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叛之事——败自然不能败,胜却也同样要胜得聪明胜得漂亮,方氏本已是鼎盛……却不必再为贻之锦上添花了。”   话说得已是十分明白。   娄氏同为不世将门,亦有无数先辈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世人却只铭记颍川方氏之功,甚至先帝更曾直言娄氏已成供方氏驱遣的一条狗——没人愿意认这样的命,而眼下方氏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显然正是娄氏翻盘之机。   “我族不做小人,但也不必太过君子,”娄啸深吸一口气,神情倒也坦坦荡荡,“届时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为父定会将最大的功绩送于你手。”   陇右一战举足轻重,擒获逆王与钟曷者必一战成名加官晋爵,方献亭既为他之副手,那在战场之上便自要听命行事不得逾越——他娄氏断不会败德辱行残害同僚,但同时也绝不会允许方氏之人再添新功抢尽风头,为君定疆者只能出自娄氏,天下人也是时候知晓守护他们的并不只有颍川方氏这一把利剑长戟。   一旁的娄风已然会意,此刻稍一犹疑便向父亲低头抱拳,一双坚毅的眼中同样怀有对功业热切的渴望,俄而恭声答:“儿谢过父帅——” 第69章   一转眼到三月里, 江南已是绵绵暮春。   “林莺啼到无声处,春草池塘独听蛙”,一条大江将人间隔成两个, 北面已是剑拔弩张将见尸山血海,南面却还小桥流水犹闻阵阵笙歌, 宋疏妍身在钱塘更如坠进了温柔乡, 一步一景皆是脉脉,好像每一处都有那人的影子。   他是走得干净,只留她一个困在相思里,除去那些缠绵的念想外更多的却还是对他的记挂——他定早已归朝, 只不知大军何日开拔?西去之后何日与敌交兵?他自是出身将门武艺精绝, 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也难保会生什么意外, 他是否会受伤?要不要紧?何日见好?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想到最后却是有些魔怔了, 幸而他确为她留了一个人, 据说是方氏私臣名叫丁岳、可以代她与北边传信;这是可以救命的,她便常孜孜不倦地写,下笔之后洋洋洒洒篇幅很长, 要寄出前又总会删删改改重新誊抄到只剩一页,大概也是念及贵女矜持、不愿显得太轻浮了罢。   丁岳待她很恭敬、有时甚至是过分恭敬了, 头回见时一直在她面前欠身垂首, 令她颇有些不安;只是涉及传信之事却还有些为难,他有些歉疚地解释:“主君征战行踪不定,烽火之中传信愈艰,恐要让小姐等上不少日子。”   她自明白事理, 深知自钱塘到长安即便是马不停蹄走一个来回也要花上月余,何况陇右比长安更远, 打起仗来一切又都不便;她便回说无妨,信送出后一直默默地等,虽说一直瞧着平平静静的,但真正关切的人都知道她的心已经乱了。   “你啊……”   宋二公子最疼自己的妹妹,见了她这般模样也是十分无奈。   “三哥此去总要一年半载,你若日日如此伤神又怎么熬得住?——且想些好事吧,他自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这些劝慰都在理上,落在事主耳中却是聊胜于无,见妹妹听后照旧心不在焉落落寡欢,宋明真也是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金陵的信你可读过了?父亲已在催你回去,想是也接到方氏的消息了……”   的确收到了。   方献亭临行前曾说会亲笔致书宋氏说他二人之事,如今父亲匆匆催她归家想来也是为了亲自查问;她本心自是不想回的,可表兄婚事已毕、一时也确难再寻到推脱的理由,于是磨蹭几日后终于还是同二哥一道踏上了归程,不出两日便又回到了金陵城。   那时她与方献亭之事已在家中传开。   家中一向对她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仆役忽而一下全转了性,打她在家门前一下马车起便开始卖乖讨好,人人都是殷勤备至;入府去拜见父亲,他看她的神情也是格外亲切和煦,仔细想想自她出生起父亲便没有对她露出过那样的笑脸,仿佛她终于成了让他满意的孩子,可以得到他恩赏般的疼爱了。   “私定终身虽则不妥,但方侯既如此说了你便安心在家待嫁吧,”他一一安排着,即便心下欢喜也还不忘了要小小敲打女儿一番,“切记婚事落定前都不要向外声张,以免坏了我族与方氏的声誉。”   她都省得,还和过去一般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心中却无半分与亲人分享的喜悦,原来她心底的确没有将他看作是自己的至亲,而待自己出嫁后便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必做了。   万氏与宋三小姐自然也早得知了方侯求娶之事。   天塌地裂也不足以描绘那等心碎神伤的苦痛,不单宋疏浅打啊砸啊发起了疯、就连她那见多了世面的母亲也禁不住要脸红筋暴气急败坏。   ——那乔氏生的小蹄子到底有什么好!   自幼养在钱塘那等破落商户,通身的小家子气!低眉顺眼阳奉阴违的可憎模样看了便教人想上去撕了她的脸!不就是心思弯巧会勾搭男人?可恨竟连姜氏也被她骗了!竟能允许这样低微下贱诡计多端的女子进颍川方氏的门!   “母亲,母亲——”   她嫡亲的乖女早哭得崩了溃,抱着母亲的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哪里不如那个贱人——为什么贻之哥哥宁肯要她也不要我——”   “母亲——这到底是为什么——”   万氏又怎么晓得?在她眼中自家女儿便是瑰姿艳逸窈窕无双,一根头发丝儿也比那死了娘的贱种强上百倍,奈何对方就是走了大运一步登天,天大地大也没处容她和她的宝贝甜蜜饯儿说理!   “浅儿,浅儿……”   她自己也想哭的,当时却不得不死命忍着做出一副豁达坚强的模样,更豪迈地说着:“那颍川方氏有眼无珠,放着上好的珠玉不要、偏要去选污糟的瓦石!是他们没有福气!是他们配不起你!”   “你且放心,他们的日子过不好!那小贱人往后还有的是锉磨要受!母亲定会为你择选更好的夫婿!让你过得比她好上千倍万倍!”   一番劝解唾骂实在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又实在难以取信于人——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贻之哥哥更好的夫婿呢?家世、样貌、才干……他已处处拔了尖儿,分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婿!   宋三小姐哭嚎得更惨,不愿再听母亲说这些虚假之词、只盼她能代她一把将宋疏妍掐死了事;万氏却心知自己已不能再动那小蹄子,毕竟是未来的颍川侯夫人,待得了诰命封赏更是尊贵无比,若果真磕着碰着方氏之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她真是憋屈不已,宋三小姐却怒气上头不解母亲的筹谋苦心,当时只怒骂道:“好,好——母亲懦弱胆怯怕了那一朝得势的贱人,我可不怕!我必要让她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想安安稳稳嫁入方氏?休想——”   宋疏妍自然知晓继母与三姐姐背地里是如何对自己的婚事不忿,但这些莫名的仇怨打从她出生起便一直契而不舍地纠缠着,也早令她不以为意了。   金陵虽有万般不好,可却胜在有方献亭为她寻来的名师——张简先生果真登了宋府的门,小老儿约莫六十上下,鹤发长髯仙气飘飘,一半像隐士一半又像道士,左手终日抱着个大葫芦,里面总有喝不尽的佳酿美酒。   “便是你这女娃娃要随老夫学画?”   他颇有些轻慢地问她,看过她往日自己临摹琢磨的画作后更频频叹息摇头;宋疏妍深知自己学艺不精只是浑画,羞臊之余也难免想解释一句,说:“学生技艺粗疏从未有幸得名家指点,让先生见笑了……”   张简摇头而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喝着酒一边随口同她说:“笔墨丹青以心为要而技艺次之,你这女娃娃是着相之人,轻易难通精髓。”   那话说得十分玄虚,令彼时尚不过十六岁的宋疏妍难解其意,对方像也不指望她懂,只又问:“你要同老夫学什么?”   学什么?   她眨眨眼,说来倒不擅同此等洒脱不羁的世外之人打交道,答话时愈拘谨了些,恭敬道:“若先生不弃……不知可否授学生写影传神之技?”   所谓写影传神便是为人画像,于她而言既是一门学问又是一桩私心——她想将那人的样子绘下来,寄去钱塘给外祖母看,也悄悄藏一幅在自己的枕下……聊慰相思。   张简听言却又笑了,叹:“道释、仕女、王侯将相……古来写影无非如是,却是着相之最。”   顿一顿、像是觉得她愚不可及,仰头饮酒后又道:“金陵城中本有画工无数,若你只要学这些,自去寻他们便是了。”   说着便似要拂袖而去,实在令宋疏妍手足无措——她确是真心喜爱丹青,幼时无人陪伴总是独处、静默处只有纸笔为友,令她寄情的“春山”从来只在画中,如今她从画里走出来、却又想将一切留在里面记得更牢靠些。   张简见她恳切相求、倒也确有一片诚心,无奈又叹:“老夫过去曾欠着方氏一桩恩情,未料却被如今这位小侯爷翻出了旧账——他心思更重,与你倒是般配。”   说着似有些不满、又轻哼了一声,终而摇头道:“也罢——老夫不爱写影传神,勉强可教你画些物像,你想学便学,不想学便罢。”   她自然想学,心中却又念着先生方才的话——“心思更重”?难道是说方献亭……所着之相比她更深么?   “那便请先生教学生画马吧。”   她轻轻说着,眼前出现的却是濯缨的样子,骏马长嘶意气风发,四蹄如飞翩若惊鸿,那个踞坐马上的男子也一并眉目清晰了起来,原来望川时所见不是水而是水中月、折枝时所图不是花而是花上蝶,她在隐蔽处藏了若干小心思,弯弯绕绕所寄还是相思,可不信先生能一一发现呢。   “这倒稍有趣些……”   果然张简点了点头不觉有异,又随手徐捋长髯提笔点墨。   “画马非独在画形而更在画骨——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一步一态皆有气概,追日逐月更显灵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功夫……”   他说话间寥寥几笔、纸上已现出一匹鬃尾飞扬的骏马,双目炯炯刚劲矫健,乘风御雨栩栩如生;她自赞叹不已,又想倘若是那人的马神采当更有几分特别,通灵般的倨傲神气、看人时又总带几分轻蔑嫌恶,披星跨斗不过寻常,不舍昼夜方显风骨。   我自会用心将它画得很好。   待学成后挑出最好的那幅随书寄去……可就能得到你姗姗来迟的一封复信了么? 第70章   随先生学画的日子过得很快, 而方献亭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也终于在春末辗转送到了她手中。   那并不是一封复信,看落款题的日子是二月廿五、彼时她自钱塘寄去长安的信当还没到呢,也许他也想念她了, 是以才与她一前一后提笔落墨;信中言辞简短,比她删改誊抄的一页纸还要短上不少, 只说他已给她父亲去信、请她不必担忧两人婚事不遂, 若有所需皆可遣丁岳去办,若他此后复信迟缓当是征战所致、亦不必挂念。   平铺直叙无有起伏,唯一有趣的却是最后一段——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读后会心一笑, 自然知晓所谓“新梅”所指正是自己,疏影横斜水清浅, 众芳摇落独暄妍, 琼英与雪风本该长厢厮守,最好的花色也都该盛开在他的庭院;某一时眼前忽又浮现那晚他来同她告别的光景,高大的男子声音低柔, 说两人婚后无论长安还是颍川的府宅都可由她随心装点,到时她定要亲眼去看看他说的“新梅”是不是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一般烂漫, 还要仔细查问一番那是否都是他亲手所植。   甜蜜漫溢难以遮掩, 尤其在她院中“新梅”更成了一句调侃的笑语,坠儿脚伤已近大好,如今又是整日蹦蹦跳跳生龙活虎,打从知晓方侯信中写了什么那逗趣的小嘴就一刻不停, 总要说些揶揄的话惹她家小姐脸红。   “我看方侯那信却是写错了,”她妙语连珠滔滔不绝, “什么新梅旧梅的,春都要过了还种的什么梅树?合该写作‘新妇’才对——那‘亭亭’也错了,二八年华的新妇该是婷婷玉立,分明少了半边字!”   前前后后都是浑话,却把听的人全逗得前仰后合,便是去主母房中晨省也不消停,甚至越往那院里凑越喜欢口无遮拦,叭叭地跟家中婢女显摆颍川侯是何等为自家小姐钟情,人远在千里之外都不忘借花寄情,可不就跟小姐随张先生学画马是一样的心思么?   万氏母女本就为这桩婚上火动怒,如今听了坠儿显扬又岂能心平气和?尤其宋疏浅,真是怒得气冲天灵盖,不顾正房大丫头束墨屡番阻拦、在母亲到堂上前便拎起裙裾朝她四妹妹疾步冲去,一张漂亮的小脸红啊白啊青啊紫啊,颜色真比宋疏妍作画时仔细调的墨汁还要丰富几分。   “放肆——”   金声玉振一句喝骂,什么贵女体统在此刻都已作不得数。   “不过就是使了些下作手段攀上贻之哥哥,何至于在此喧嚷聒噪出言无状!——方氏之人可曾瞧见过你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宋疏妍,你真是低劣得让我作呕!”   这一番辱骂实在有些荒谬,仿似浑不记得自己年初曾用了怎样不入流的手段想将妹妹推入宣州汪氏,如今算计不成就要撒泼打滚,实难免令人心生轻蔑;宋疏妍自懒得同她计较,只别开眼睛静静在堂上等着继母来训话,宋疏浅却被她这副淡漠的模样刺激得越发恼怒、总将对方的漠然看作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   “该死的贱人——”   她是发了疯了。   “你还不是颍川侯夫人呢,摆这天大的款儿给谁看——”   “我今日便撕了你的脸——看你还拿什么去勾搭贻之哥哥——”   说着便挥舞着满手又尖又长的指甲扑了过来,那生猛厉害的架势可不见半分素日的端庄柔弱,坠儿忠心护主、自是一个箭步就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正要伸手一把将人推开,却架不住在主母院中敌众我寡,不多时堂外的一干丫头婆子便拥了进来,个个都是帮着她们三小姐,另有那机灵的已跑去请了主母和大公子,可不由四小姐讨到半分好。   坠儿被两个婆子缚住手臂,上来便不由分说挨了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直打到人心里、自令宋三小姐越发亢奋起劲;高高扬起手正准备扇第二下,宋疏妍已匆匆将坠儿护在了身后,一贯沉静平和的脸难得冷下,却是比当初在绛云楼上驳斥主母时更露锋芒,沉声道:“三姐姐如此肆无忌惮横行跋扈,可还将家中规矩放在眼里么?坠儿言行失矩自当有我管教,他人插手却又是何道理?”   “你管教?”   宋疏浅冷冷一笑,一片吵闹中神情更显疯癫。   “好啊……你的丫头本来也不配脏我的手,可但凡你还在这个家中待一日、便一日要敬着我这个姐姐!——今日我管教的是你,且看谁还能从天而降来救你的命!”   说完便转而劈手向她打来,宋疏妍皱眉偏头躲过、一来二去也难免起了脾气,周围的丫头婆子最多只敢缚着坠儿,却不敢碰她这个家中的嫡小姐、未来的侯夫人,便正好可让她趁机一把揪住宋疏浅的头发将人狠狠摔在地上。   宋三小姐可没料到平时一副受气包模样的四妹妹会忽而下这等重手,一愣之后羞愤交加地尖叫起来,原地爬起时脸涨得更红,似已恨不得拿把刀将宋疏妍捅出百千个血窟窿;扭打混乱之际宋大公子宋明卓已闻讯匆匆赶来,占着嫡长子的名分自然要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劝架说和,只是宋三小姐毕竟与他一母同胞、这架也就渐渐跟着亲疏关系越拉越偏了,到最后几乎是帮着他妹妹紧箍住宋疏妍的手,令后者结结实实吃了她三姐姐抡圆了胳膊甩在脸上的两个巴掌。   宋三小姐可算得了志,那真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恣意逞凶之时却忽见原本挨打的四妹妹脸上划过一丝冷笑、接着人也不挣扎了,仿佛就等着她来打;她一愣,下一刻就听到周围的丫头婆子纷纷惊惶下拜,回头则见父亲阴沉着一张脸跨进门来,一向儒雅的脸愤怒得有些扭曲,看着她大声斥骂道:“这都是在做什么——”   “还不快将你妹妹放开——”   坦率而言,除去幼时因不懂事而与三姐姐同抢过一盏吊花灯的旧事之外,宋疏妍与万氏母女便再未有过什么拎拣得出手的过节矛盾,盖因年岁渐长事理愈明,既知父亲一颗心是偏着长的、那便自然要小心夹起尾巴做事,否则吃的亏只会是双份,在继母跟前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今形势却似乎变了:父亲将众人都领去彬蔚堂,除大哥外二哥也匆匆而至,她这个挨了打的好端端在椅子上坐着,唯有三姐姐跪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抽抽嗒嗒地哭,真正是乾坤改换世殊事异。   万氏来迟一步,一上堂便瞧见自家女儿楚楚可怜受了委屈、自然便是又急又怒忧心忡忡;她快走两步在面沉如水的夫君身边坐下,一开口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这是怎么了?浅儿是犯了什么过错、竟要被这般罚跪在此?”   宋三小姐一见母亲来了便仿佛盼来了救星,当即膝行两步上前,大声哭陈:“母亲——请为女儿做主啊母亲——”   一旁小心站着的束墨于正房而言乃是不逊于坠儿的忠仆,见主母来了心中一定、连忙瞅着主君的脸色将事情原委匆匆说了一遍,从头到尾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先说四小姐身边的坠儿如何言行无状冲撞主人、又说四小姐本人是如何不守规矩目无长幼,总之三小姐就是清清白白没个错处,此刻在此跪着全然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宋二公子方才虽不在场、却也知晓这是主母手底下的人在颠倒黑白,当即便气得握紧了拳;宋疏妍听了神情却无一丝变化,只漠然看着万氏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随后又端着主母的体面转向父亲,徐徐开口道:“既如此说,今日这事也是四丫头有错在先——浅儿虽不该同妹妹动手,却也着实没道理独自跪在堂下……”   这话的意思已很分明:要么让她的女儿就此起身将事平平揭过,要么就让她宋疏妍一并下去跪着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总之她们母女绝不可能吃亏,末了还会想方设法在暗处报复得更凶。   她轻笑一声、难免含着几分轻蔑,满堂人便都朝她看过来,长兄的脸色最是阴沉、紧盯着她问:“四妹妹因何发笑?莫非还不知晓自己的错处么?”   错处?   她挑挑眉,神色极平静地与他对视,开口时语气更是泰然,道:“大哥哥不仅拉得一手好偏架,这口舌上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竟也大得很,看来金陵终归是太小了,还是该去西都朝堂上好生施展一番拳脚。”   这一句讥讽十足辛辣,不仅将对方此前暗下的黑手在父亲面前揭得明明白白、更不许他浑水摸鱼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挑,果然令宋明卓脸色一变恼怒更甚;他还未及起身将她好生教训一番,一旁的继母又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冷脸道:“四丫头,我知你一朝攀上高枝眼下正是欢喜,却也不必这么快便起意欺凌自家哥哥姐姐——宋家终归是你的娘家,你如此这般罔顾孝悌口出狂言,是连我和你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这便是万氏的本事了。   她把持内宅多年,早将里头弯弯绕绕的机巧关节摸得一清二楚,深知眼下细论是非只会对她自己的女儿不利,于是便要借势挑事让宋疏妍去触她父亲的霉头。   ——为父者怎能不做儿女的主?他一辈子都要是她们的天,再如何高嫁也不能试图撼动父亲的威严——他要的本就是一个能对家族有所裨益的女儿,倘若幺女嫁入方氏后对自家哥哥姐姐毫无提携只管自己好过,那他生她养她又有什么用? 第71章   果然万氏话一说完父亲的脸便沉了, 看向幺女的目光亦渐渐显出几分严厉。   “疏妍,”他像在警告她,“不得对你兄长不敬。”   这真是好笑的话, 尤其那时她两只手腕上被长兄锢出的红痕尚还清晰、脸颊上被三姐姐抡圆了胳膊打出的巴掌还在清楚地泛疼——原来手卦竟是那么准的,她与双亲的缘分果然单薄如斯。   “不敬?”   她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壳子敲出一道缝, 藏了多年的讥诮与寒凉都在里头,或许他们父女之间最后的体面仅仅是勉力不将怨恨宣之于口。   “过去曾蒙父亲教导,深知孝悌固乃人子本分,只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总应当是有来有往, 今日三姐姐因妒生恨掌掴女儿在前, 长兄是非不分厚此薄彼在后, 却不知父亲这一句‘不敬’从何而来,又指望女儿如何含垢忍辱看人眉睫呢?”   宋澹闻言一愣, 却是头回见幺女露出此等锋利逼人之态, 那双与她生母颇为肖似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令他在怔愣之余又感到几分难言的狼狈。   “你放肆——”   万氏却已在他之前开了口,愤而起身的模样更显得气势汹汹, 大抵那时她只是一个一心护着儿女的母亲,看到有人胆敢企图攀扯她的孩子便要凶狠地将对方撕碎。   “好啊……你如今果真是翅膀硬了, 竟敢如此同你父亲说话!他生你养你于你恩重如山, 你却以怨报德置父女亲情于不顾!难道当真以为攀上颍川侯便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了吗!”   “还不快给我跪下——!”   口若悬河一通谩骂,轻而易举便将她与长兄和三姐姐的矛盾牵到了父亲身上,最后这句“跪下”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让她陪着她的心头肉一并受过了。   宋疏妍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给她, 一双漠然的眼睛只笔直地看着宋澹,也许当时也还剩下最后一丝希冀, 指望对方能念着与亡母的情谊而多疼她几分,于是就问:“父亲也觉得我说错了么?”   “……也要我跪么?”   明明只是询问的,可落在宋澹耳中却莫名成了质疑,妻子儿女与站了满堂的仆役都在瞧着,他只感到自己被幺女劈手甩了个巴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热。   “怎么,你以为自己没错么?”   他的怒火终于也高涨起来了,却不知自己只是在借故遮掩另外某种更令人汗颜的东西。   “纵容奴婢大放厥词不是你的错?”   “不听规劝与你三姐姐扭打在一处不是你的错?”   “尊长面前不服管教以下犯上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并未错看你!——宋疏妍,你已经得意忘形了!”   “宋疏妍”……   说来也是好笑,母亲去前心心念念为她取的小字“莺莺”父亲一声都没有唤过,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声“宋疏妍”倒是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她只感到自己心底所剩的最后一点指望也被人打碎了,齑粉般扬在风里,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母亲’?”   她又笑了,不似方才锋利尖锐,只隐隐透出些许悲凉。   “父亲恐怕忘了……她并不是我的‘母亲’,不过是我生母亡故后被扶正的一个妾室罢了。”   这话真是戳了整整一房人的肺管子,万氏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凶更狠,长兄则是气恼得像要动手来打她,就连跪在地上的三姐姐也自己免了自己的跪站起来要再同她撕扯,若非一旁的二哥死命多方拦着,恐怕后面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她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早已没有母亲了……”   她看着宋澹一字一句地说,明明心底那么悲伤的,可眼里却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倘若我有,父亲便不会将我扔去钱塘交由外祖父母教养,不会在我五岁前就为一盏吊花灯而狠心罚我禁足思过,不会在一年前继母把那张三哥赠我的绘屏夺走时由我被罚跪在堂上,更不会在此刻口口声声数着我莫须有的过错而轻轻放过三姐姐和长兄……”   “父亲……女儿的确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从未指望得到长辈偏疼,自五岁后再返家也只当自己是这里的客人——可客人也是需要公道的……父亲又何以待我刻薄至此?”   “难道母亲亡故是我之过么?”   她无视正房上下的吵闹呼喝,终于将这桩藏在心底多年的迷茫和委屈说出口。   “是我让父亲失去了妻子?”   “是我让父亲扶正妾室、从此无颜再见我母族二老?”   “是我让父亲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苛待亡妻独女后又自轻自厌?”   “父亲……”   “……是我么?”   ……她说得太狠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猛地一下扎进肉里,鲜血喷涌危及性命,令人惊痛之下甚至难以回神。   ……可她是对的。   不仅看出他的冷情寡恩、更看出他的自私懦弱——其实当初他如何不知乔氏身子柔弱不宜生养?受家中族老逼迫纳了万氏吴氏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不甘心、总想有一个正妻所生的嫡子令自己不再受扬州万氏桎梏,最终是他的愚蠢偏私害死了她,那场惨剧既是天灾又是人祸。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是以妻子死后多年都无颜去见她的父母,早些时候勉强登门拜望过几回,后来时日一久也就不果而终——包括她舍命留下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愿看见,她与她母亲十分肖似的眉眼总会令他更加愧疚心痛,于是最终还是逃避了,将她送去钱塘一了百了。   实话是不能说的,一说便会将那些虚假的太平撕个粉碎,一说便会让自欺之人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宋澹并不能免俗,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此生亏欠良多的幺女也照旧要逞凶斗狠,他狠狠拍案而起、动静比此前万氏发疯时更大上百倍,宋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曾见主君发过这样大的火,在他高高扬起手时没人怀疑他会将柔柔弱弱的四小姐一巴掌打倒在地。   “父亲——”   一旁的宋明真见状连忙护在妹妹身前拼命去拦,一边挡开父亲的手一边回头大声让宋疏妍快走——万氏又怎能让他如愿?自向一旁那些干粗活有力气的婆子使起眼色,要她们一拥而上将宋疏妍扭住按倒在地,最好今日就让她父亲活活把她打死!   “你们谁敢——”   宋疏妍亦不躲不闪,站在原地高昂着头的样子竟也显出几分威严,一干仆役方才想起眼前这位四小姐已是今非昔比,他日成了颍川侯夫人更要比宋家主母尊贵上百倍……   宋澹却已怒发冲冠难以自持,心中暴烈的情绪让他再顾不得那许多,狠狠一把将次子推开,他只要就此彻底堵住幺女的嘴;对峙时的最后一刻堂外却又传来动静,是颍川方氏的私臣丁岳不请自来,更高声道:“宋大人且住——”   这一声真如当头棒喝、顷刻间便令满堂人倏然一静,下一刻他已走至近前将宋疏妍牢牢护在身后,反客为主的模样却竟显得气势逼人。   一旁的万氏最是精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颍川方氏是要护着四丫头这贱种,可如今方献亭本尊毕竟不在金陵,哪能事事教他称心如意?她眼睛一转,心知能打发方氏私臣的还是只有夫君宋澹,一族之主被如此下了面子又岂能善罢甘休?于是再次挑唆:“颍川方氏贵为当世第一名门,这调丨教出来的下人却怎么竟是这般蛮横无理?——我族家事岂容外人插手?还不速速退下!”   一番姿态摆得十分高傲,可惜在丁岳眼中却唯有方氏主君金口玉言才能做数,当时面对万氏脸色半点未变,只对宋澹拱手道:“我家主君北归前曾有明令,嘱小人务必护得四小姐周全,还请宋大人莫要为难。”   这……   宋澹激怒未平、直到此刻依然剧烈地喘着粗气,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盯着面前太阿倒持的丁岳,冷声喝问:“笑话——难道我管教自家儿女也需经得颍川侯准允?方侯虽是位高权重显赫无双,这手却也不该伸到我宋氏内宅里来!”   “宋大人说笑了……”   丁岳神情不变,面对宋澹的质问不惊不惧、照旧稳稳挡在宋疏妍身前。   “四小姐虽是宋氏之女,他日却也将为方氏主母,我家侯爷甚爱重之,还望宋大人宽宥体谅。”   “你——”   一旁的万氏听得此言已是火冒三丈,实在没料到宋疏妍这贱人能有手段哄得颍川侯对她如此小心庇佑、人都离了江南还要仔仔细细密不透风地护着;丁岳却全不在意她所言所想,径直打断她对宋澹继续道:“我家主君确已北归,今日若在却定然更不会令四小姐受辱——宋大人明察秋毫能断是非,当不会令我家侯爷为此增忧烦扰。”   这已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乃是将门武侯左右之人独有的强横专断之态,宋澹片刻前高高扬起的手已默然背回身后,只有脸孔还因迟迟未能散去的愤怒而涨得通红。   丁岳看他一眼,又默默侧身在堂上环视一周,目光一一从万氏、宋大公子和宋三小姐脸上掠过,随即又回身向宋疏妍恭敬一拜,意味颇深地道:“主君所来信函四小姐当已读过,却不知是否还有复信需得小人代为寄传?若犹有所愿未遂、自可一一于信中陈情,小人必尽心竭力送于主君之手,无一字错漏缺省。” 第72章   结果呢?   丁岳的话自然人人都听得懂, 是在逼迫宋澹将正房上下动了宋疏妍的人一一处置清楚,否则便要转头报与颍川侯、届时可不知对方会不会因此动怒;宋澹本心之中自是不愿如此轻飘飘放过幺女,可心沉下来一想, 过去宋氏曾在夺嫡形势最为混乱之时避出长安,当今天子难免不会因此对他们一族生出心结, 往后若再图左迁恐还要倚仗方氏提携, 若因如此小节而耽误满族子弟前程岂非惜指失掌得不酬失?   他沉吟良久,最后终归还是对形势低了头,将长子宋明卓和三女宋疏浅双双罚去跪了祠堂,下决断时正房上下都是呼天喊地鬼哭狼嚎, 万氏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平生从未受过委屈的宋三小姐更是闹得快要断了气, 直扯着嗓子喊“父亲不疼浅儿”了,还说:“颍川侯夫人便那么了不起么?父亲你怕了她——父亲你对女儿不公平——”   字字句句皆戳在她父亲心上, 令他气涌如山拂袖而去, 宋明卓不发一言扶着亲妹妹起身,转头看向幺妹的眼神则已变得凶戾惊人冰冷至极。   ——宋疏妍呢?   她只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深觉森罗万象都不过是闹剧一场, 过去被罚跪的人是自己,如今终于换成了别人, 可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并非因为她终于求得了曾经一心渴盼的公道, 而只是背后出现了一个比父亲更大的权力。   实在……   ……好生无趣。   这厢江南府宅之内乱象偶生悲喜纷繁,那方西北中原却已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   二月中时叛军便作檄文广告天下,声称当今天子弑父夺位其心可诛、秦王卫铮才是天命所归,月末集西北三镇凡二十万兵大举作乱, 两路分道七日连下三城,令关内和山南西道各州皆猝不及防。   朝廷军亦动作极快, 尤其关内本在娄氏治下,长安之兵未至之时便力阻叛军东犯,到二月末娄啸将军总算率众来援,终能一解关内之困。   至岐州后大军也将分两路,主帅领兵十五万再向北去,副帅则领兵十万至山南之西,当夜军帐内灯火通明,乃是方娄两姓主君在帐中议事。   “如今钟曷在灵州领兵,吴怀民则盘桓于隆州一带,”娄啸皱眉紧盯沙盘,神色颇为凝重,“只不知眼下卫铮本尊在何处,若擒之自可使陇右之兵群龙无首不击自溃。”   方献亭与之并肩而立,一向冷峻的面容显得更加深邃肃穆,此刻沉声道:“钟党亦知逆王之要,泰半将藏之于战场之后,鄯、凉二州临近关内,北庭都护府却远在西北腹地,若欲取之恐是不易。”   娄啸闻言点头,思虑片刻后又叹:“只怕钟曷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我等打到北庭才肯罢手……”   这是极有可能的,毕竟钟党已无后路可退,一旦兵败必身死殒命为后世唾骂,既如此更易孤注一掷铤而走险,非至山穷水尽不会回头。   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垂眸在沙盘上扫视过一周,斟酌道:“眼下分兵两路固然稳妥,只是与叛党周旋却难免耗时甚久,未若……”   一顿,伸手指向北庭:“我愿为先锋,率五千骑深入敌后直捣黄龙,若擒卫铮则困厄自解,亦可早日归朝向陛下复命。”   这话……   娄啸闻之一愣,眼神却微微深了,语气颇有些微妙地问:“长驱直入?……是否太冒险了些?”   “神略军训练有素极为骁勇,当如尖刀破此乱局,”方献亭就事论事,“轻骑远遁穿插兵方,最是讲究迂回机巧,幸而去岁我避居颍川时曾于军中长留,当能为陛下得此一胜。”   他说这话时心底一片澄明、并未掺杂半点私心杂念,娄啸听了却暗生一丝哂笑,心道这方氏新主终归太过年轻压不住性子、竟是这般急于立下奇功大振声威,说不准也对此次平叛屈居于他之下而深感不忿,要向陛下证明自己是何等勇武善战呢。   “贤侄啊……”   娄啸摇头而笑,语气间的微妙更多了些。   “我知你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只是这征战之事最是讲究章法,却绝不可纸上谈兵贪功冒进——兵分两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是克敌制胜的正理,遑论我兵力更胜于钟氏,若出奇招不单冒险、更显得怕了他,岂非得不偿失?”   这声“贤侄”一出以辈分压人的味道便十分鲜明了,此后的“纸上谈兵贪功冒进”更直指方献亭年轻气盛难胜其职,怎么听都是一把软刀子;方献亭却并不气恼,深知娄啸与先父曾是同僚,如今对他轻看些也是寻常,于是又更恳切道:“世伯戎马半生经多见广,见地谋略自远胜于晚辈,只是此次平叛朝廷固有两忧,却令为将者不得不细细思量。”   他轻叹一口气,深邃的眉眼在帅帐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幽深。   “其一自是钱饷之患——世伯当知眼下国库空虚,此次兵部征调粮饷亦屡屡遇困,三月之后若我军深入陇右、则粮草周济更为困难,步步为营固然稳妥,于朝廷却是一大负累,未若速战速决来得干净便利。”   “其二……”   他略停一停,语气显出几分犹疑,默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十方节度使职守本在节制调度防御外敌,西北三镇形势尤其复杂,北有突厥西邻诸国、向南又与吐蕃接壤,一旦久未复治恐边境动荡,若拖到年末深冬敌戎更易作乱,届时朝廷腹背受敌,局面怕是更加难以收拾。”   他字字缜密句句清晰,实则却还有更深的担忧藏在心底:钟党已怀破釜沉舟之心,若数月之后果真面临兵败绝境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届时万一主动通敌叛国,那……   娄啸却显然并未被这些肺腑之言打动。   诚然他深知方献亭所忧并非过虑,朝廷粮饷与边境局势皆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问题,但于娄氏而言摆脱方氏桎梏亦是眼下重中之重,即便当真要采取奇兵深入之策、那领兵之人也绝不可出自方氏,否则他娄氏往后在朝中必更仰人鼻息难得正名。   ——何况他根本不信方献亭会没有私心。   少年意气难免轻狂,自以为无所不能事事皆可控于掌中,殊不知道行还离他的父辈差得远,如今这般急功近利最后更可能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战场生死绝非儿戏,他娄啸不可能将输赢胜败皆交于一介晚辈之手,他要稳稳当当的胜,他要毫无疑义的胜。   “贻之……”   此刻他的语气也更沉了,看向方献亭的眼神带着自以为透彻的犀利。   “你所言句句在理,但战场胜败关乎大局,钟曷与吴怀民毕竟戍边多年,而你年纪尚轻经验未足,贸然孤军深入北庭终归太过冒险,若遇阻败退又让我如何接应?最终怕是因小失大自投罗网,反令朝廷进退两难。”   “世伯,”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眼尾之下那一点小痣都显得更加肃穆,“但……”   “好了——”   娄啸挥手打断了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强硬。   “此次平叛陛下以我为正,便是深信本帅可令三军得胜还朝,颍川方氏固然誉满天下,但在军中却也同样要服从调遣令行禁止!”   一顿,声音更冷厉,一字一句地问:“副帅以为如何?”   从“贤侄”到“贻之”、再从“贻之”到“副帅”,言语间的进退往复便是这般隐蔽又意味深长,方献亭明白娄啸主意已定、自己无论如何劝阻都难再见效,若逼得太紧恐怕日后更易再生龃龉,将帅离心乃兵家大忌,他绝不能在此多事之秋拿国事犯险。   “将军所言极是……”   他于是还是让了步,尽管当今陛下最为信重之人其实是他,尽管以颍川方氏之尊要以强权逼娄氏低头也并非绝无可能。   “……军令如山,末将自无有不从。”   深夜自娄啸处离开,甫一回到副帅军帐便见方氏部众皆已在其间等候。   此次平叛方大公子方云崇与方四公子方云诲皆随行,前者任游骑将军而后者仅是参将跟着历练,其余叔伯兄弟见主君归来皆起身相迎,其中一人匆忙问:“如何?娄将军可允我部率兵奇袭之策?”   方献亭请众人免礼安坐、此后默然摇了摇头,方云崇见他神情沉郁心中也是担忧,便谨慎问:“不知娄将军有何顾虑?兵分两路大计未变,只是另调出五千轻骑罢了……”   “他又凭什么不允?”另一位方氏族人又接了口,或因年纪与娄啸相仿,口气显得尤其不客气,“将帅是我们出、兵也是我们出,若败罪责我族独担、胜了总也少不了他一份功,他畏畏缩缩怕个什么?”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也是情绪起伏颇有不平,方献亭摆摆手、帐内随即倏然一静。   “此前因钟氏作梗,陇右舆图已多年未换,”他的神情有些疲惫,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眼下三镇城池烽燧几何我军皆不明,谨慎些倒也好。”   说着微微一顿,眉眼间的忧虑却还未散去,又转头对方云崇道:“但娄氏对上钟曷恐还不是十分稳妥,分兵之后切记命人盯紧关内动向,一旦有变速来报我。”   方云崇应声称是,帐内诸将又议事至亥时方才散去,案上烛火随帘帐起伏微微摇曳,一点光亮全然照不明这岐州内外的漫漫长夜。   方献亭独坐于残灯烛影之中。   ……彻夜未眠。 第73章   那确是大周建朝以来最为艰苦漫长的一战。   朝廷军服从娄啸大将军调遣分南北双线作战, 北线与叛军僵持往来互有胜负,至五月末终取鄯州而深入陇右;叛军拼死抵抗,陇右老少皆兵, 军队一时从二十万猛增至三十五万,前线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正如阿鼻地狱惨绝人寰。   南线却是高歌猛进。领兵之人乃方氏新主, 颍川军雷厉风行攻无不克,敌方那些临时被抓来凑数的民兵根本难以拭其锋芒,两军对垒高下立判,刚入四月山南西道便重归朝廷掌控, 当再行西进与北线军队合流。   朝廷钱饷却有不足, 五月粮草迟迟不至, 令大军被困原地难施拳脚,而方氏治军素来严明、从不许麾下士兵抢占民财, 不得已只好与剑南道接洽, 其中周济自有困难无数。   钟党之人毕竟曾为高官要员,尤其卫铮与钟曷更深知国库空虚朝廷左支右绌,于是便也一门心思在粮草上下功夫, 专派重兵去断朝廷军粮道;那粮道乃娄啸大将军嫡子娄风将军镇守、本应万无一失安若泰山,只叹敌军太过狡猾, 屡屡设计多番袭扰, 几次缠斗之后亦有失守之险,幸而千钧一发之际南线颍川军派兵驰援、总算暂解利剑悬颈之困,令南北二十五万大军不至只剩西北风可喝。   而一到七月,双方斗法便被拖入了持久战, 娄啸将军稳扎稳打固然坚实可靠,可时日越长粮饷不足之困便越发浮显, 同时陇右地形又与舆图所呈出入甚多、常令朝廷军措手不及,这便让他们想加快推进战事也无从下手,北庭都护府一时像是远在天边,无论如何拼命也难以企及。   中原腹地亦渐渐显出疲态。新君登位毕竟时日尚短,无论在朝在野威信皆有不足,眼下战事迟迟不止、便不得不加重税赋以资军用,民间自难免怨声载道人言啧啧;所谓盛世恰如梦幻泡影,在兵戈面前只需轻轻一碰便破碎得无影无踪,看似平顺安稳的睿宗朝终归只是金玉其外的花架子,内里累积的矛盾与破败自太清元年始便一点点曝露于世人眼前。   而于钟党而言,一切同样进退无所步履维艰。   陇右土地广大但毕竟贫瘠,战事一来十室九空、要安民生更是空谈妄想,如今南北两线形势皆紧、尤其那方献亭也不知是什么武曲转世,用兵诡谲俨然更胜其父,将吴怀民杀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几乎就要打过沙州了。   卫铮前段日子也曾亲自领兵驰援南线,不出半月便被颍川军迎头打回了玉门关之西,一路丢盔卸甲昼夜疾驰,好容易才遁回北庭都护府,虽放眼可见黄沙漫漫天地浩大,可一颗心却莫名感到寒凉荒芜,好似被逼入穷巷锁于井底,竟连一丝光亮也不可见。   ——他们还能撑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倘若朝廷军不再受粮饷所困,那么……   “兵败”二字倏然浮于眼前,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皆残酷到令人不寒而栗,卫铮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独坐于都护府斗室之内,原本俊朗坚毅的一张脸已被半年多来所历的一切折磨到几乎脱相。   “将军——”   怔愣之际门外又传来动静,他如惊弓之鸟忽而暴起、右手则匆忙去腰间拔剑,寒光闪烁之间斗室窄门已开,来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却分明正是他的舅父钟曷。   “殿下……”   这位昔日的两镇节度使看着自己的侄儿微微皱眉。   卫铮一下卸了力、又出了一身冷汗,颓然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坐下时神情已有几分恍惚;钟曷眉头皱得更紧,沉默片刻后又走到他身边徐徐坐下,亲自抬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舅父为何也回了北庭……”   卫铮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将盏放下时指尖还微微打着颤。   “难道北线也……”   对兵败的恐惧已重挫其心志,钟曷见状暗暗摇头,口中铿锵道:“娄啸尚没那么大能耐攻破我军,济儿眼下正顶在前面,我此来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听闻前线暂且无虞卫铮的心终于放下些许,微舒口气后又问:“……何事?”   钟曷却未立刻作答,一双极肖似胡人的眼微微一眯,看向卫铮时神情冷清又肃穆。   “殿下既已亲赴南线作战,当知眼下形势如何,”他极缓慢地说着,字字皆重重敲在人心上,“方娄两氏来势汹汹,以我三镇之兵已无力相抗,若再这般下去不出三月北庭便会失守。”   ——此事卫铮又岂会不知?   即便舅父提前数年就为这一战暗做筹谋,也依旧抵不过颍川军骁勇异常的铮铮铁蹄,他早自知败局已定,眼下苦苦支撑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他脸色煞白,回望舅父的眼神变得更加羸弱,却竟也同过去一向为他所鄙夷的病秧子皇兄有些相似了,只问:“……那舅父的意思是?”   钟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恰似荒漠原野中利爪森森的孤狼——一个狼群终究只能有一个王,也许冥冥中那一眼已是刀光剑影尘埃落定。   “我们不能败。”   他又冷又狠地说着,眼底仿佛已染上丝丝血色。   “与其坐以待毙引颈就戮,未若……”   “……向突厥借兵。”   啪——   握于掌心的茶盏倏然破碎,零落的瓷片深深刺进掌心,令人心慌的血腥气缓缓升腾飘散,卫铮背后的冷汗已几乎将里衣湿透。   “你疯了——”他瞳孔猛地放大,如同被人掐住脖颈的将死困兽,“那是叛国——”   ……向突厥借兵?   荒谬至极!   大周与突厥缠斗百年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胡虏刀下,又有多少将士为国战死沙场?直到二十年前先国公方贺于氓山大胜方才将这些蛮夷驱出故土,突厥内部分裂为东西两大汗国,为大周换来十余年珍贵异常的和平。   与突厥勾结……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天下黎民?   “叛国又如何!”   钟曷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同凶狼露出獠牙、下一刻就要猛扑上前咬断人的喉咙。   “难道就此认输?任凭方献亭将你我押回长安受辱?”   “卫钦会杀了你——会杀了钟氏满门——”   “你母妃已经死了!你父皇也是被他所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便甘心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句句反问凌厉骇人,直令卫铮哑口无言结舌词穷,钟曷却仍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如利刃尖刀狠狠剐了他的心。   “你知陇右之兵已有多少死于方娄两姓之手?”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他们是为自己而死么?”   “不!他们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你君临天下的志向!”   “难道你要令他们枉死?”   “要令这黄沙之下的无数尸骨寒心?”   他……   “可那是胡人……”   卫铮的声音已然低下去了,眼底同样猩红一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会毁了大周……”   “胡人?”   钟曷冷笑起来,微扬的语调显得那么轻慢又漠然。   “什么叫胡人?什么又叫汉人?”   “这世上分明只有两种人——胜的人,和败的人。”   “你以为如今对你我而言最凶残的是胡人么?”   “是长安城里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玉门关以东的方献亭和娄啸!”   “与虎谋皮确非得已……但若能保住你我及钟氏满门性命,又有何不可?”   可——   “舅父……”   卫铮已流下两行热泪,却比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更令人悲戚。   “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天下人不会宽宥通敌叛国者,遑论还是手握屠刀的异族!即便日后侥幸胜了,也……”   “不成功便成仁——”钟曷再次厉声打断他,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越发诡异骇人。   “你我已然无路可退!后事如何谁能知晓?唯有先度过今日……”   卫铮颤抖得更厉害,心志接近崩溃之时却还是选择对钟曷摇头,一开始尚颇为软弱犹疑、随后则越发坚定刚强。   “不——”   他起身断喝道。   “我固欲登大位统御四海,却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此江山基业乃我卫氏先祖马革裹尸所得,焉可一朝毁于我手!遑论天下黎民何其无辜?你我又怎可为一己之私将万万生民皆拖入战火!”   斗室之内一时静极,椎心的嘶吼倏然荡开,唯有浓重的血腥气还肆无忌惮地萦绕在鼻间;钟曷的双眼终于彻底冷下去了,某一刻或许也曾闪过杀意,却终归念及形势而未付诸于行——钟氏反叛终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拥立秦王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一旦没了这个上佳的傀儡钟氏便彻底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彼时还凭何为天下所容?   “殿下征战劳苦,如今想也是累极了……”   他幽幽叹着,紧紧缩窄的瞳孔宛如狼王饮血前肃杀的蔑视。   “明日我便将动身前往西突厥与汗王一晤,殿下便留在都护府,这些日子不必再外出……”   他冷冷起身,不待卫铮有所反应便折身阔步而去,轻轻一挥手便有穿甲佩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入内将门反锁,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打从叛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孤家寡人,此后一生注定流离颠沛无处归依。   “舅父——”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着,滴落的鲜血宛如盛开的末路之花,一步步将人诱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你会后悔的……”   “我们……”   “……都会后悔的。” 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   太清二年三月, 东突厥亦挥师南下, 分裂近二十年的东西两大汗国暂止干戈握手言和, 以致整个北方皆兵戈抢攘动乱不休;朝野一时哗然,皆知是逆王与钟氏为图自保而不惜通敌叛国, 坊间骂声一片, 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天下大乱八方风雨的既定之实。   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又似乎……已是一切的终结。   消息传到江南,仲春已过琼英谢尽,与上次送那人北归之时竟已相隔一年有余。   他是来过信的, 大抵听左右之人回禀了她在宋家所历的波折、心里总有些挂念她,便致书让她随心而行, 若果真在金陵住不下去便早些回去寻她外祖母, 她父亲那里他自会去信,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她并未拂他的好意,也的确不愿再和那一大家子人纠缠,元年五月便回钱塘去了, 再去信问他的近况和归期、答复便是遥不可及,身在远方的男子给了她一切所需的荫蔽关切, 自己却还被深深拖在战场上、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朝归家。   她自然忧愁的,尤其在听闻突厥参战后更怕得六神无主丧魂失魄,即便从未亲眼见过前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却也不难想见他此日此时的艰难困厄。   明明原本就要赢了……   怎么却竟会……   六月等来的消息更糟。   突厥骑兵好战嗜血,数月间与朝廷军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北线几乎全线溃败、唯独南线颍川军还在苦苦支撑;东突厥的加入则令河东、范阳、平卢几镇亦不得不调集兵马殊死作战,朝廷于钱饷上的压力与日俱增,隐然已现出几分力竭难支之相。   税赋摊到江南,便是乔氏这等富庶商门也颇感力不从心,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如今掌着家中生意、自对这些明细最是清楚,时不时还会在老太太和外甥女儿跟前抱怨,暗示自家既难得与颍川方氏那位侯爷攀上了关系、不如就请他帮着说和一番,令钱塘太守免去些许乔家的重税,也好让这合族上下都过得舒坦宽裕些。   “国难当头,你们说的这叫什么话——”   乔老太太十分恼怒,却是坚决不允。   “前方将士拼着性命保家卫国、如今连口饭都难吃上,我们寻常百姓多交些银钱又能如何了?……何况莺莺如今毕竟尚未嫁进方氏,你们便惦记着要她托着夫家为自己谋利了?这是不管她的死活!也是——咳咳……——也是不要我乔家的脸面!”   一通申斥让舅舅舅母都闭了嘴,转过身去又都难免忿忿,直说这外甥女儿果然不是白担一个“外”字,便是一朝高嫁了也不肯帮母族的忙,也不知还有何颜面在他们钱塘白吃白住。   宋疏妍自然也知晓长辈这些怨怪,只是却从不曾在外祖母面前提起,一来深知说了也堵不住人家的嘴、反而平白闹得自己烦心,二来更因这一年外祖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渐渐……有气数将尽之相了。   “皱什么眉头……”   外祖母总这样哄她,即便人恹恹地靠在床榻上也要分出神来与她逗趣。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已比你外祖父多陪了你不少日子,如今已很知足了……”   老人家一说这些宋疏妍一颗心就狠狠揪紧,侍奉汤药的手微微发抖,总不敢想若分别之日果真到来自己当如何面对。   “你舅舅舅母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们眼皮子浅,说的话也都没规矩……往后等你入了颍川方氏的门就更要懂得取舍进退,高门大族的主母不好做,你得时时小心谨慎、凡事与夫君和婆母商量着办……”   她像在交代后事,明明气力不足连说话都已有些费力、却还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着,说完又轻轻抚摸她的脸,眼中依稀也有几丝泪光。   “我们莺莺这些年过得不易,所幸还是得了一个好夫家……那位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征战必也能平安归来,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还想亲眼瞧瞧他呢……看看是多好的儿郎,将我心肝儿的魂都勾去了……”   她轻轻调侃的神情带着笑,可话说到最后气息已变得很粗重,宋疏妍知道她累了、就连忙哄着老人家休息,等人睡沉了还徘徊在床侧不肯离去,也许那时她已感到离别将至,于是在对方身边多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愈发珍贵。   七月时她二哥又来了一次钱塘,一是为看她,二是为告诉她他将赴北从军。   “从军……?”   宋疏妍难掩惊讶,听了这个消息半晌都没回过神,沉思许久又问:“父亲可知晓此事?……也同意么?”   如今北方已打成一团乱、处处都是兵连祸结,宋氏书香门第文官清流、手上一个兵也没有,二哥去投军最多不过能凭荐书当个伍长,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难保……   宋二公子自然也知晓妹妹所思所虑,两人一同走在石函湖畔宁静的长桥上,一切与去岁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父亲自是不许的,可我既已拿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变节,”他淡淡一笑,回答的语气也有些清寡,“后日便动身,北上去原州。”   后日……   这熟悉的匆忙之感又令宋疏妍想起方献亭,他已年余未归,二哥又会如何?心悸之感忽而翻涌,她着急地一把拉住哥哥的衣袖便要开口劝阻,对方却先一步向她看来,一贯明朗洒脱的眉眼竟也显得有些颓唐了。   “你也知道,我本一心要求功名,骊山之后武举不成,徘徊至今也是无路可走……”   他的语气像在自嘲。   “大丈夫为人立世本当建功立业,盖非独为逐利追名,更为庇护左右顾惜之人。”   “你,疏清,还有我的生母……我总盼着能保护你们,可惜本是庶出、骊山之后在家中又更抬不起头……那天你在彬蔚堂上被主母她们欺负、父亲也昏了头要与你动手,我自想出言为你不平,可却竟也开不了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似既愧疚又伤情。   “疏妍……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能永远在这个家里跪着,我得为自己争一争,也为你们争一争——忠君报国本是应尽之责,此去便是战死沙场一无所获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选择。”   他停了步,钱塘夏秋之际柔和的暖风将湖面吹出道道褶皱,他回身紧紧抱住了她,也像方献亭一样同她告别。   “你相信哥哥……”   他在她耳边说,没有一丝犹疑和软弱。   “等我回来了……便能保护你们了。”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那天来与她道过别、果然两日后便启程向北而去,临行前说会直接去投奔三哥入颍川军,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想着有那人在二哥也总能多上一分安全。   即便如此也难免牵肠挂肚,虽身在江南暂未受战火波及、可其实身边一切人事又都与那场战争息息相关,她一面忙着照料身体日益衰弱的外祖母、一面又勉力打听着北边的消息,不出多少日子人便瘦了一圈,憔悴得紧。   奇怪的是一向开朗活泼的坠儿那段日子也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周围的丫头都觉得不寻常、还当她是病了要拉她去看大夫;宋疏妍也渐渐察觉了她的异样,左右无人时细细询问缘由,对方犹豫半晌后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二公子在北边过得如何……”   这……   宋疏妍挑了挑眉,在与方献亭定情后人是有些开了窍,此时细察坠儿神态,却是终于瞧出了几许情丝,惊讶之余又有些不确信,便问对方:“你……对二哥哥……”   坠儿一下发了慌,一张俏丽的小脸先是涨红又是煞白,拼命摇头的同时额角又生了汗,嗫嚅道:“我没有……我,我不敢想……”   ——怎么敢想呢?   那是宋氏主君的儿子,再如何不得宠再如何是庶出那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公子,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又怎么敢……   宋疏妍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怔愣过后仔细回想、果然发现以往坠儿便很爱同二哥贫嘴逗趣,二哥待她也一向颇为和煦,只不知是否也有男女情爱……   她轻轻一笑,心头倒是难得感到一阵轻松,伸手轻轻将坠儿拉到身边坐着,展露的神情也很温柔,说:“说什么敢不敢的……过去我总不敢想能与三哥走近,你不是还怨我太拘谨?如今怎么又要重蹈我的覆辙?”   坠儿说不出话,依然还是又慌又羞,片刻后又听她家小姐说:“只是眼下二哥哥离了江南、战事终了前恐怕也难再见到……待之后他归了家我便代你去探探口风,也盼你能同我一般得偿所愿才好。”   这话实在太温柔体贴,坠儿听了一面动容感激、一面又深深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厚爱——为妻为妾她都不敢想,只要能当个通房丫头,便……   坠儿脸红得像醉了酒,沉默半晌后终于在她家小姐身边……讷讷点了点头。 第75章   八月初时宋明真已渡江至中原, 一路快马向北疾驰,满目所见皆是疮痍。   官道之上流民遍地、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稚弱的孩童被父母拖拽着向前走, 尖细的哭声令人听了心慌;他拉住几人问询,有老叟自称是从关内逃难而来, 朝廷军已抵不住突厥铁蹄, 前几日怀远甚至被屠了城。   “屠城”……   此等残酷的字眼着实骇人听闻,以致八月暑热刚褪也如数九寒冬般令人战栗,宋明真眉头紧锁,抬目远望时只见残阳如血, 犹豫片刻又策马扬鞭日夜兼程向北而去。   如今朝廷军已基本退到了原州。   兰州一带虽还战事频仍、但整体已呈退守之势, 南北两线合流一同抗击叛军与西突厥, 东突厥则交由谢氏等几镇节度使分而制之;军队大营肃穆冰冷,望之又难免感到几分萧索, 无数受伤的士兵被匆匆忙忙地抬进抬出, 人命于此正如浮萍草芥般轻飘微茫。   宋明真凭荐信入内、说要求见方氏主君,营中参将上下审视他一番,神情冷淡道:“将军军务在身尚未归营, 你且在外等着吧。”   军中之人作风硬朗、可不会看着什么文臣清流的颜面说话办事,宋明真初来乍到也无意惹是生非, 点点头便打算避开;哪料刚一回身便听到有人“咦”了一声, 抬头时又正对上一张颇为熟悉的脸——英姿飒爽又细皮嫩肉……可不正是当初在骊山险些害他妹妹丢命的娄氏女娄桐?   “你——”   他真是大吃一惊,尤其在看清对方居然还穿着一身士兵甲胄时就更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通如何竟会在军营中看到一个出身名门的闺阁贵女;反之娄桐倒是十分大方,照面过后便快步向他走来, 唯独因念着过去自己闯下的祸端而感到几分尴尬,对宋明真略微僵硬地笑了一下、又问:“二公子如何会出现在此地?不是随家族迁去江南了么?”   宋明真心道你一个贵女尚且明晃晃混在一群粗莽军汉中, 他又如何来不得了?面上却只轻咳一声,草草答:“国难当头……总应当尽一份力。”   顿一顿,又看娄桐一眼,问:“娄小姐这又是……”   “我?”娄桐扬眉一笑,倒是半点不扭捏,“也同二公子一般是来报国的——毕竟苦习武艺多年,总要随父兄一道上阵好生杀几个敌军才不算荒废。”   当然……也是为了躲长安那些契而不舍找上门来的婚事……   这后半句被她藏在心里,宋明真便只惊叹于娄氏女的气度——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却分明比许多七尺男儿还要果敢刚烈!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钦佩、过去在骊山结下的梁子似乎也倏然显得不那么紧要了;上前一步欲再同对方攀谈,偏巧这时又听大营之外传来阵阵马蹄,回首之际果然瞧见尘土飞扬兵甲赫赫,正是方娄两姓的主君一并纵马归营,两人身后各随同兵将无数,果然声威煊赫气贯长虹。   宋二公子已久未与方献亭谋面,当时远远瞧见便欲挥手朗声叫一句“三哥”,开口前却见兵马之后另跟着一套车架,观其形制……像是来自宫中。   他于是暂未动作,不多时果然瞧见一位有些面善的内官打从车上下来,三哥与娄啸将军皆敬称之为“中贵人”,想来便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了。   那人对两位将军点头、随即双手捧出圣旨,一抹明黄在黑压压的军营中显得分外刺目,众人见之皆下跪听旨;他和娄桐一并跟着跪了,只是因隔得远而并未听清其中所宣明细,此后又见中贵人独将圣旨交于三哥之手,娄啸将军则转身带着长子娄风先行离开了。   宋明真挑了挑眉,稍一斟酌也不难猜出其中原委:此前天子封娄啸为镇军大将军、三哥为征西大将军,摆明是以前者为正后者为副,如今朝廷军却节节败退、娄氏所司北线更全靠南线的颍川军填补支撑,自然难免令人暗生非议,想来天子新旨泰半便涉及换帅之事,这才惹得娄将军不快了。   唉,这真是……   他默默叹一口气,身边的娄桐却似并未想到这一层,待众人起身后又问宋明真要不要随她先去歇脚洗尘;他笑答了一声不必,又说:“我尚需前往拜见三哥,还是改日再与小姐叙旧罢。”   而实际那时战事吃紧、前方军报一刻不停快马送入营中,别说是宋二公子、便是那远自西都而来的中贵人也不过只能在宣旨时匆匆见方氏主君一面,此后在原州仅逗留几个时辰,日暮前便乘车离去了。   宋明真别无他法、只好独自在大营外围徘徊等候,帅帐之内始终灯火通明,大抵诸将议事也非一帆风顺;晚些时候奉命带兵去送中贵人的方四公子回了营,一入大门便远远瞧见他,眼睛一亮下马阔步行来,一照面便笑道:“还当是我看错了,原竟果真是你——大哥说你该再过几日才会到,如今看来这一路必是赶得很急吧?”   两人久未谋面,仔细算来这还是打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居颍川后的头一遭,过去瞧着稚气未脱的方小公子已被历练得成熟许多,人更高也更壮,言辞谈吐皆利落稳当;两人俱是畅怀,寒暄几句后方云诲又问:“怎么一直站在外头?该先寻个地方歇息才是……”   宋明真便说自己还不曾拜见过三哥、总要见上一面才好再做安排,方四听言却微微一叹,转头朝灯火尤明的大帐看了一眼,道:“那可不知要等到何时了……近来战事吃紧,三哥已一连数日不眠不休。”   这确是不难料想。   北上这一路他亲眼瞧见流民遍野,间或还看到有颍川军护送百姓过关南逃,想来三哥不仅须盯紧前方战事、还要为后方琐务挂心,的确千头万绪十分不易。   他默然不语,方云诲则又回头跟手下士兵问了问时辰,斟酌片刻后还是带着宋二一同向主帐走去,边行边道:“随我碰碰运气吧,且看三哥能否抽得出工夫。”   宋明真自十分感激,靠近大帐时却听内里不断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依稀像是娄啸将军在发怒,厉声骂:“荒谬至极!舍关内半壁而退至乌水以南?突厥人刚屠了怀远,我军不力挫其锐告慰冤魂、反而示弱回避畏首畏尾,却让天下人如何议论!——况关内道乃京畿道前最后一道屏障!关内失则长安危,尔等究竟知是不知!”   他大抵是怒极了,高声叫骂的声音都已有些嘶哑,帐中其余将领却寸步不让,又反诘:“娄将军眼下倒是意气峥嵘,当初我家主君力主率兵奇袭时怎么不见你首肯?如今突厥来势汹汹我方又久战疲敝,乌水以北根本守不住!难道还要在此死守陪葬不成!”   “方昊——你——”   一来一往针锋相对、却是谁也不让谁,不多时吵嚷之声更甚、当是方娄两边的将领各自越闹越凶,濒临失控之际帐内又忽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下一刻便鸦雀无声满座寂然,在那一刻却反更令人心中不安。   “我意已决,不必再论。”   一片静默中终于响起方献亭的声音,宋明真随方云诲一并在帐外听着,对此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明日关内军便由娄风率领回撤,世伯可晚一步助北岸百姓南渡乌水,七日之内务必将前方清空,屠城之事绝不可再生第二次。”   “依令行事。”   冷肃的语气几乎没有一丝起伏,即便未见其人威压之感也仍扑面而来,宋明真更无措几分,出神的当口大帐帘布已被人愤而挑开,娄啸将军一马当先拂袖而去,其子娄风则神情十分尴尬地晚一步追随离开。   方云诲沉沉叹了一口气、大抵对眼前景象也已见怪不怪,待帐中将领散尽了又回头对宋明真示意让他进门;后者有些犹疑,心中莫名又生出几分紧张,脚一踏进大帐便令独立于沙盘之后的方氏主君抬目向他看来,深邃的双眼沉郁又锋锐,果然已与一年多前在江南时不同了。   “三哥……”   宋明真忽有几分口讷,语气亦不觉带了几分试探。   “……是我。”   方献亭亦将将认出他,片刻前争端带来的冷意尚未全然消退,此刻眉间依然染着几许未化的霜雪,所幸还是点头应了一声:“子邱。”   宋明真微微心安,又匆忙入内与对方问了好,方献亭也无那许多闲话可与他说,只道:“宋公荐信我已收到,你既有意从军这段日子便姑且留在我左右——稍后可先去寻游骑将军,他自会将你的事安排妥当。”   言语极简略、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宋明真于是不敢再叫“三哥”而改称了一声“将军”,方献亭匆匆点了个头,目光仍被牢牢牵在面前的沙盘上,他继而便知晓自己不该继续逗留,一拜后便要躬身退下。   将去之时却又止了步,犹豫一番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方献亭已再次看向他,他便为难道:“是、是四妹妹托我带来的……不知将军是否……”   那时帐中灯火明亮,宋明真却依旧难以判断方献亭眼底是否也曾生出过一丝动摇,国难当头生民离乱、还有数不清的大事需要这个男子一一过问料理,他的心不能乱,哪怕一丝分神都要天下人共同担待;无言的刹那短暂又漫长,事后想想那或许便是他的“近乡情怯”,幸而最后他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信却并未拆开、只在匆匆一瞥后将之轻轻搁到了一旁。   “……去休息吧。”   他淡淡说着,好像忽然变得很疲惫了。 第76章   更深夜阑, 娄氏父子也是一般无眠。   一点残灯如豆,映照出娄啸于满地狼藉间独坐的身影,军帐内能砸的东西都已被砸得四分五裂, 娄风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想开口劝慰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的……父亲是自觉受了辱。   自古阵前易帅皆是大忌, 天子却宁冒此险也要将娄氏换下, 本质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在父亲脸上甩了一个巴掌;颍川方氏其势难遏,贻之年纪轻轻便居于父亲之上,也的确是有些……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犹豫着上前, 劝:“父亲……”   娄啸面无表情, 激愤过后心底只剩一片惨淡, 盖因他比自己的长子看得更远,所怀之忧亦比他更深更重——事到如今主帅由谁来做根本已经无关紧要, 唯一要命的只有关内的形势, 须知他娄氏盘踞于此多年,若果真将半壁舍给突厥则一族必受重创而就此没落,他作为一族主君又当如何同满门上下交代?   ……这是动了他们的根。   “方贻之……”   他缓缓眯起眼, 神情终究是显出几分怨怒了。   娄风在一旁瞧得真切,虽说不难理解父亲因何如此愤恨, 但本心里亦不得不承认退至乌水以南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突厥参战不过半载, 几胜之后又士气大振,朝廷军理应避其锋芒做长久打算,盲目硬扛只会事倍功半损兵折将。   但……   “我族绝不会就此低头——”   娄啸狠狠一拍桌案,一声巨响在深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也许对溃败和失势的恐惧已令他心神大乱,而逞凶斗狠又偏在此时成了胆怯最好的遮蔽。   “那晚生要在我面前耍威风……他痴心妄想!”   另一边, 宋明真则是将将在颍川军中安顿下来。   游骑将军正是方大公子方云崇,早半月便听闻宋二要来投军、次日一见人就将之领进了右军骑兵营,且道:“我固知子邱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只是军中规矩森严、晋位还需凭军功说话,如今便要委屈你先从士卒做起了。”   宋明真早做好如此打算、更没那么多娇气的毛病,当下只说全凭将军调遣;方云崇欣慰点头,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近来首务是护送关内百姓南撤,即便要与突厥交战前面也还有神略军顶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神略军……   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据说此次击退叛军的几次大捷皆由他们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动若鬼神骁勇无双,说来着实令人钦敬。   宋明真亦十分神往,转而又问及入神略有何精要法门,方云崇便答:“下回你亲自问问贻之吧,神略军直属我族主君,进出诸事还都得他拿主意。”   他便点头应了、心中更默默存下此志,方云崇又看他一眼,摇头笑道:“这世上能摧坚殪敌的可非独神略一支,子邱既入我营,定也能知晓右军骑兵营的神勇。”   方大公子说的可不是空话。   叛军与突厥之兵自西北向东南逼来,朝廷军便自原州北上与之对峙,颍川军在宥州前方与敌军厮杀,继而向内拉成一条长线,东南端止于胜州榆林、交由娄氏所率关内军负责,一路且打且退,皆为给关内百姓南撤争取时间。   神略军果然一路挡在最前,方献亭更身先士卒一力垂范,数日来与突厥遭遇数次,竟未有哪怕一次败绩;宋明真虽习武多年,但像这般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也是头遭,只见那突厥铁骑个个彪悍雄壮、所骑战马都比他们的更为高大矫健,挥刀杀来时个个口中发出怪叫、正是蛮夷之人才有的粗放暴虐之态。   初时亦曾心生恐惧,但见左右同僚皆奋勇搏杀一时却也壮怀激烈,挥剑与敌寇短兵相接,沉重的力道令他虎口发麻又更加亢奋,胡虏目眦欲裂的凶恶脸孔就在眼前、他看到的却是怀远百姓无辜惨死的凄凉之景,入骨的恨意令人在那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眼看着自己的剑刃深深刺进敌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清晰的热意告诉他对方已经死了、而他和他身后无数的人们却依旧活着。   ……这似乎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了。   征战无穷无尽,有时甚至要从白日奔袭到黑夜,或许片刻前方才拼死将敌寇击退、下一刻斥候便回报前方几里又有大军接近;挥剑挥到手臂麻木、被突厥长刀砍出的伤口甚至来不及料理,北地粗粝的风沙一阵阵不留情面地刮到脸上,被死死糊住的眼睛有时甚至根本睁不开,多少次他都感到自己将死,最后一刻却都被左右同僚救下,或许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素昧平生的两姓旁人,在那时那境却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   唯一喘息的机会也就是入沿途城池休整之时。   百姓不比将士、迁移起来动作总是迟缓许多,老幼行动本就不便、其中大多又携辎重若干,是以数日下来还有许多留滞城内未及南渡乌水;他们已被打怕了,最初一听到军队行进之声便惊恐地四散奔逃,直到后来远远看见颍川军的军旗才终于定心——一个“方”字分量几何?二十年前便是他们救了世人的命,如今他们终于又来了,便也定能如过去一般退敌安邦济世救民。   宋明真骑着马随军缓缓进城,沿途看到无数百姓跪伏于道旁对他们下跪叩首,甚而还有白发老妪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他远远看到三哥下了马,亲自伸手去将那些百姓扶起,众人却只紧紧握着他的手,大抵也在哀哀恳求他去救他们的命。   好像他是神祇……好像他无所不能。   自然……宋明真深知三哥用兵如神深得人望、颍川军攻无不克也如铁壁铜墙,可……   说不清的辛酸滋味在那一刻倏然涌上心头,令他在深夜独自疗伤时亦难以释怀——也许他是在心疼他,也或许只是在自怜罢了。   低矮的草棚简陋至极、过去在家中便是畜养的牲畜都比这住得体面,如今他却连这一点荫蔽都深深感念;细细想来唯一与往昔相同的便只有棚外清白的月色,他独自仰头去看,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今夕何夕。   东南一线的战况相较西北便和缓得多。   颍川军顶着大半重压、关内军这几日不过只与突厥遭遇过两三次,按理说本当有更多余裕助百姓南下渡河;只是娄啸将军总心有不甘,尤其眼见过去在自己族人治下的城池土地渐渐零落荒芜、心底的凄凉恼恨之感便越发强烈,那护送百姓回撤的动作也变得越发拖沓。   ——该死的叛军!   ——该死的突厥!   ——该死的方氏!   人人都是如此可憎、俱要将他娄氏生生逼到悬崖之畔——那一道乌水岂是那般好渡的?渡过去便是举族衰败一落千丈,不渡过去又是死生大劫命悬一线——何等可悲可憎!   他如困兽般焦躁悲切,军中娄氏族人亦纷纷要他拿个主意,层层罗网之间竟不可见一丝天光,他才忽而感到无路可走究竟是怎样一番椎心泣血的滋味。   “父亲……”   长子娄风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劝解他了。   “眼下叛军勾结突厥其势正盛,依贻之之令撤回乌水以南据坚城而守的确更为稳妥,待他日时机成熟我族自会再谋北进,这关内终还是我娄氏囊中之物……”   一番劝解十分恳切,落在他父亲耳中却几与悖逆无异——他甚至劈手扇了长子一个耳光,力道大得直把人打背过了身去,又厉声喝骂:“我怎会教出你这等没出息的软骨头!他方贻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自己的骨肉至亲也甘心背叛!”   如此严厉的指责真令娄风百口莫辩、更不敢说若再如这般延误护送百姓他日说不准还会被方氏以军法治罪;而他没料到的却是几日后斥候又传来消息,声称在连谷一带发现了疑似逆王卫铮的踪迹!   ——这于娄啸可真是惊天之喜!   叛军与突厥固然难缠,可逆王卫铮却才是一切症结所在!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一旦擒杀贼首钟氏便再无名义作乱,届时即便突厥不退他娄氏也将立首功,不单能力压方氏一雪前耻,更能保住他关内大好城池土地!   娄啸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命人调兵遣将追捕逆王,而他左右亲兵不过几千之数,还需调动东南防线上的关内重兵才可保增胜算,此举却令娄风大惊,连忙劝:“父亲不可!私调重兵乃是重罪、若依军法必斩首示众!——遑论、遑论这逆王忽然现身也恐有蹊跷,还是与贻之商议过后再……”   “竖子!”   娄啸已急红了眼,唯恐一时耽搁错失良机从此再不能翻身。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是他方贻之一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令?——他知何为阵前军机?——若擒逆王则敌寇自退,为父这是在救国、在救天下人!”   一顿,嘴角又浮现一丝冷笑,道:“颍川方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想来即便暂失我族助力也能大胜突厥,便让他们自去守胜州榆林,本将倒要看看他方贻之是否果真是武曲降世!”   语罢匆匆拂袖而去,步履铿锵已是绝无转圜的余地,娄风眉头紧锁、心底却莫名升腾起一阵极强的惊惧不安之感,沉思良久后终于伸手招来左右副将,语速极快地压低声音道:“速速快马至宥州报方侯,逆王现身东南已乱,这乌水以南的百姓……恐怕就要护不住了!” 第77章   ……那就是一切崩溃的开端。   朝廷军不惜以人身在贺兰山以东至胜州榆林铸就血肉城墙, 就是为了抵挡敌军袭扰为百姓回撤南逃留出时间,但关内军一朝违令扑向连谷,便致牟那山以南门户洞开毫无遮蔽, 即便西北一侧的颍川军再如何舍生忘死奋力抵挡、突厥人也可透过东侧缺口长驱直入屠戮百姓。   消息传至宥州已过半日,所有人都看到方氏主君登时变了脸色, 山雨滂沱雷霆暴烈, 原来大难来时一切都是静默无声。   宋明真随右军骑兵营远远望向中军,视线被攒动的人头遮挡并不能瞧见三哥面容,只见在近处的方云崇眉头紧锁,脸色煞白令人愈发恐慌;片刻后对方忽而掉转马头向中军疾驰而去, 他心中一动当即跟上, 勒马时已见神略军上下严阵以待杀气飞腾, 或许……   “将军要亲自去补东南防线?”   方云崇急声追问,看向方献亭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躁郁不安;后者却面无表情, 与左右神略军副将交代过兵务后方才侧首向堂兄看来, 彼时目光比北境滚滚黄沙更为硬朗,肃声答:“我点兵一万先行驰援,西北线便交方昊将军总领, 右军可晚半日至夏州德静回护百姓,其余诸事莫理。”   他匆匆说着、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仿佛不知此去要冒多大的干系风险——关内军本有十万之众, 如今大半都被那害了失心疯的娄啸调去连谷擒杀不知是真是假的逆王,纵然神略军再是骁勇又如何能在长途奔袭后补上如此之大的兵马缺口?   ……可他又能怎么办?   关内百姓眼下至少还有数万滞留乌水北岸,他们手无寸铁一触即溃、若果真遇上突厥铁骑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怀远刚刚被屠、血气浓重一连半月盘桓不散,人命在外族看来便与猪狗无异, 可于方氏而言却又分明珍贵无比。   他们那样恳切地哀求他,他们将那面方氏的旌旗看作最后的希望……他又岂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可若神略军抵挡不住又当如何——”   方云崇高声阻拦。   “娄啸撤兵突厥必已闻讯、敌军数量将数倍于你!届时神略军孤军深入、左右两部又分身乏术无力驰援……你该怎么办?”   “贻之……方氏不可一日无主, 三军不可一日无帅!”   ——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乌水以北那数以万计的无辜生民?还是国难之前可号令千军的方氏主君?   或许根本没人说得清,世间利弊本难计量,即便当初先国公为东宫舍身亦曾招来非议无数……“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先父最后那几句伴着酒香的忠告也终在那一刻又出现于方献亭耳畔,他的手好像同时被无数人拉住了,人人都跪在他面前,乞求能在他艰难向前迈出一步后随之稍稍受益。   “我可将敌军阻于盐池以北两日,另派人传令命娄氏回兵,”他根本未接方云崇的话,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两日之内左右两军务必将全境百姓护至乌水以南,朝廷自会派兵接应,此后布置容后再论。”   顿一顿,他的眉头也微微一紧,犹豫片刻又道:“若此次神略兵败……便令方兴上书陛下尽早筹谋东迁之事,有谢氏在北抵挡,洛阳当暂且无虞。”   这……   这话听着像在交代后事,别说是方云崇、便是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宋明真都嗅到了些许诀别之意,或许所谓离歌从不喧哗吵闹,有时割舍也仅仅只在一瞬之间罢了。   “三哥——”   他一把抓住了方献亭的手臂,对方身上威严的铠甲冰冷又坚硬、令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作为一个寻常人的温度。   “我与你同去——”   他只能大声对他说。   “我不畏死——也定不会拖三哥的后腿——”   那都是任性的话,何况大军之前如此拉扯本也不妥,可那声脱口而出的“三哥”却还是令方献亭回身看向了他,彼时神情或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玉楼将崩雪风簌簌,有种令人毕生难忘的温和与深刻。   “随大哥去吧。”   他回答他,声音同样低沉下去了。   “疏妍还在家中等你。”   “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令她宽心。”   ……他竟在那时提起她了。   明明几日前他将妹妹的书信转交时他都不肯展读,眼下却又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说起她的名字,也许他的确也想念她很久了,只是此前从未能宣之于口、甚至自认不可在无人处放纵思及她的音容。   在钱塘的那几日原来并非一场幻梦,他的确也曾亲眼见过令人忘忧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可惜既出后寻向所志依旧不复得路,或许并非桃源难寻,只是他无缘再往前走了。   “我自当尽己所能克敌求胜,若一切顺遂当在两日后于乌水之畔与诸君再见……”   他又开了口,这时神情间已带了几分笑,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原是那般多情,若能凝视那个令他心仪的女子又会显得更加深邃温柔。   “但若不能,还请你代我向疏妍传一句话……”   “便说……是我辜负她了。”   黄沙飞舞,天阴如晦,神略军于荒芜大漠间纵横驰骋,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将满目萧条狠狠劈开;濯缨蹑影追风一骑绝尘、似也通灵般知晓眼下形势之紧,全军上下皆肃容整装,不足半日便疾行二百余里至盐池之北。   再向前便近牟那山,眼下突厥应已越之而入南麓,山石贫瘠寸草不生,肃杀冰冷之感已汹汹扑面而来;左右副将纵马上前,与方献亭道:“将军——前方便是上枭谷——”   方献亭垂目而视舆图,虽未见谷深几何却仍心存疑虑——若所谓逆王踪迹只是敌军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眼下便泰半会在中线设伏,上枭谷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正是围杀血战的上佳之所。   他眉头微锁,声音极冷沉:“斥候,探路。”   左右副将领命,随即则遣一路斥候向前探查,在此间隙又恭声对方献亭道:“上枭谷地处要道,穿之可直达牟那山南麓,若改为绕行便恐要再多花去半日功夫……”   眼下一时一刻都如金玉般珍贵,他们早一步迎战敌军后方百姓便会多一分安全,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眼底同样浮显几分犹疑,沉吟之时却忽感前方锐光一闪、继而又听利箭破空之声,年余来日日征战淬炼出的惊人直觉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猛然抽出一旁副将腰间长剑、下一刻收缰立马挥而不疑,等众人再回神已见冷箭断成两截没入沙尘。   濯缨惊而长嘶,左右两侧副将亦冷汗涔涔,独方献亭神色不变抬目向远处看去,终在一片嶙峋的山石掩映间看到兵戈铁甲隐然泛起的冷光;再回首向后看,远处一片黑压压的突厥铁骑已越过滚滚黄沙步步向他们逼近,屠杀的猎场已在悄无声息间筑成,今日此地必将成人间地狱。   他微微眯了眯眼,前方山石之后又忽而传来一阵轻狂的大笑,粗放之声在秋日阴霾的天幕下层层回旋激荡,便如莫测鬼神令人心生忌惮。   “好一个方氏新主——方贻之,你果然更胜你父——”   语罢其人终于缓缓露出真容,赫然正是钟氏党首钟曷携一众叛军于山间纵马而下,其身侧另有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是传闻中现身连谷、引得娄氏穷兵捕杀的逆王卫铮。   卫铮……   自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出长安算起,方献亭已与眼前这位先帝次子近三载未见,即便是自太清元年二月兴兵始这位逆王也始终藏于人后,如今再见却是乾坤陡转时移世易,两人不仅不再是幼时同在国公府学剑的玩伴、年长后于朝堂分庭抗礼的君臣,更是此刻荒野之间执兵相向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实在变了很多。   元彰七年骊山冬狩时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数载过去却竟已变得瘦骨嶙峋其貌不扬——他瘦得惊人、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一双原本就肖似胡人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因蓄须而显得更加潦草憔悴,仔细看他鬓间亦生了不少华发,或许这些年亦过得十分坎坷,叛乱谋逆而为天下唾骂的滋味也并不好消受罢。   “……殿下。”   方献亭越过钟曷而径直看向他,彼时眼底隐匿的情绪亦十分复杂,卫铮同样抬目与他对视,那一刻他干裂的嘴唇好像微微打起了抖。   “‘殿下’?”   接口的人却是钟曷,或许是因被方献亭忽视而感到几分不满,他的语气已有几分愠怒讥诮的味道。   “颍川方氏向来以清正忠义自居,如今却怎么还对一介朝廷‘叛臣’执礼?莫非你此刻终于明白那卫钦小儿不过是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秦王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命之所归么?”   狂风呼啸黄沙弥漫,远方云间已断续传来声声闷雷,方献亭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卫铮身上,那一刻仿似足有千钧之重、远比天边雷霆更摄人心神。   “今上乃先帝亲手所立太子,继承大统固为理法自然,弑父篡权之说不过无中生有向壁虚造,尔等也不必在此虚张声势混淆视听。”   “然,”他声音更沉,神情亦愈发肃穆,“陛下守仁义之道而遵孝悌之理,深知殿下乃为奸人所惑方才生此大谬,若就此归降必从轻发落、使君可谢罪于宗庙而赎过于万民,望殿下三思。” 第78章   ——嘀嗒。   雷霆过后雨水又至, 于此北境荒漠却是极为罕见的天象,乌云聚拢之下卫铮投来的目光格外阴鸷,终于也渐渐与他舅父一般恼怒讥诮了。   “‘大谬’……”他似喃喃自语, 嘴角染上一丝诡异的笑,“贻之……你永远这般厚此薄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难道你就从未想过?”   “父皇生前尚有东迁之念, 何以那般突然便暴毙于我母妃殿中?皇兄提前数日便令娄氏和卫弼严控宫禁把持都城, 当日若非我提前收到风声避出长安如今便早已成了你口中那位仁君的刀下亡魂!”   “他便那般纯善慈悲心无瑕垢?纯善到父皇一去便杀了我的母妃?”   “方贻之,你好生看清楚——你一心侍奉的君主究竟是人是鬼!”   三军阵前鸦雀无声,唯他一人声嘶力竭句句诘问,方献亭眉头紧锁神情却无一丝动摇, 望向对方的眼神依旧严厉冷肃。   “先帝驾崩举国同哀, 若殿下对缘由生疑自可召太医署详问彻查——帝位之争无非关乎一姓、却于天下万万生民无涉, 难道殿下自认冤屈便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借突厥之兵屠戮百姓谋逆作乱不成?”   语罢再次回首看向身后,西突厥汗王拓那已率兵亲至, 凶悍如野兽般的眼紧紧锁在他身上, 似早迫不及待要报二十年前方氏血洗之仇。   “此非为君之道……”   方献亭的神情愈发冷漠。   “……亦必不会为天下所容。”   雨势渐大阴风呼啸,卫铮的神情却已隐隐显出几分癫狂,下一刻钟曷狠狠一挥手中长刀, 又骂:“一派胡言——”   “弑父篡权者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秦王殿下起兵诛暴亦是顺应天道!”   “方献亭!你族为谋一己之私助纣为虐背叛先帝,今又何敢以忠臣良将自居而在此地大放厥词!”   这话说得实在惹人发笑, 毕竟异族之兵尚在身后, 究竟何人谋私背叛早已一目了然——突厥人又岂肯劳而无功?此次这般慷慨借兵必也有更大图谋,他日若果真攻得天下又当如何与钟氏分赃?巍巍三百年大周或将一朝沦为他人砧上鱼肉,割地纳贡已成定数、更恐百姓将为其屠戮凌丨辱。   “钟曷……”   他终于让方献亭的目光移向自己,只是却竟与他那早已化作黄土白骨的父亲一般轻蔑高傲。   “自瑞贤年间始先帝便对钟氏一族宠信有加, 高官厚禄荣华加身,满朝上下无人可比;你于国未有寸功, 今又为避祸自保而引寇入关,即便贪得一时之利、又岂能如愿坐稳这江山?”   只有这匆匆的一眼、须臾后便重新看向卫铮,天色阴沉恰似末路征兆,方氏主君踞坐马上的模样却依然顶天立地。   “殿下……”   他的语气微松弛了些,也许不仅出于少年相识的情谊,更因他本深信对方并非心无尺矩之人。   “悬崖勒马尤未为晚,先帝在天之灵亦绝不忍见天下离乱社稷凋敝……随我归朝戴罪立功,我必保殿下性命无虞。”   颍川方氏一诺千金,世上无人会疑其所言真伪,卫铮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亦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片刻后又看到他身后近十倍于神略军之数的突厥铁骑,暴烈的雷雨一瞬模糊了视线,那一刻即便落泪也无人可知。   “保我?”他狞笑起来,张狂之下又隐藏着深深的悲哀,“方贻之……你凭什么保我?”   “且看看你身后,莫非以为今日还能走得出这片荒山?”   “颍川方氏永远如此傲慢,以为天下人都必得依靠尔等施舍才能过活——”   “荒谬!可笑!愚不可及!”   “随你归朝?”   “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   “随你去向卫钦摇尾乞怜?随你一生被困于牢狱斗室?”   “今日胜的会是我!——方贻之!你终会知道是你选错了人——”   疯狂的叫嚣在山石间激荡,被狂风一卷又飘落至天地四方,那一刻方献亭终归还是沉默下去了,而一侧冷眼旁观的钟曷则缓缓露出阴晦的冷笑。   ——他知道的,自己这个侄儿过去总有些妇人之仁,更因出身天家而被教导得迂腐刻板顽固不化,自向突厥借兵以来常是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与他接连闹了若干不愉。   怀远被屠那日他像一刹发了疯、紧揪住他的衣领要他为那数万百姓偿命,他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更押他亲自去拓那汗王营中看突厥人斩杀朝廷军俘虏,斩首分丨肢的可怖光景触目惊心令人作呕,可又最能将人从过去的温软旧梦中逼醒。   “卫铮——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自古大争之世成王败寇!输家便是落得眼前这般下场!”   “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你——”   “难道你想去死吗——你想吗——”   那一句句像在问对方也像在问自己,而实际他钟曷早已决意放下那些虚无缥缈的假仁假义、目不斜视向上爬到权力的顶点,彼时万里河山尽在指掌、他钟氏一族也再不必仰他人鼻息忐忑度日。   而卫铮也终于在那一日醒过了神,大醉一场后总算肯随军征战与突厥联手,眼下这对方献亭一声声犀利的反诘实在大快人心,令他又不由想起方贺那个老匹夫了。   ——呵,颍川方氏又如何?   什么与国同寿的第一名门,什么至清至正的风骨纯臣,如今还不是他钟曷的手下败将?他方贺不是看不起“借裙带上位的骤贵之门”么?他不是宁死也要替卫钦那个病秧子守住他的太子之位么?今日他便要亲手杀了他的儿子、未来更要亲手杀了他一心侍奉的君主!让他看看笑到最后的人是谁!   钟曷狠狠一把拂去脸上雨水,平生第一次也能以轻蔑的目光看向方氏之人,他居高临下面对方献亭、以长刀之刃直指向他,道:“方献亭,我与你父在朝相斗十余载、也算与他略有几分交情,如今对你一介晚生自不该太过刻薄,眼下便权且与你指一条生路。”   他的语气是那么轻慢又戏谑。   “卫钦得位不正难服于众,只要你今日降我并以方氏主君之名出言伐之,我便请拓那汗王饶你一命,更保你全军上下不伤不死——可好?”   这一句是半真半假。   虽则钟曷视方氏为眼钉肉刺、恨不得即刻饮血啖肉杀之泄愤,可其一族确在天下享有盛誉,若连颍川方氏都出言质疑卫钦弑父,则坊间民心自也会随之悄然生变。   可……   斜风苦雨总有尽时,大漠之北终归还是一片干涸贫瘠,雷霆隐退之时乌云也渐渐飘散,方献亭便立在晦明交杂之处,望之果然如同神祇降世。   缓缓拔剑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不少旧事,譬如一生清冷严厉的父亲在临去前对他淡淡露出的一笑,譬如母亲在他幼时受父亲责打后轻轻为他上药的双手,譬如姐姐嫁入东宫前扑在他怀中流的那一整夜的泪,也譬如与友人二三长街走马又于高楼之上彻夜酣饮的美酒。   ……最后他又想起她。   其实并不是相识多久的人,最初的缘起也不过只是商州官道上匆匆的一面,他素来沉默寡言、她又一向隐忍内敛,彼此本不该再有什么牵扯交集。   可他们一同见过骊山的夜雪,又一同听过大江的潮声,他还记得避出长安时自己心境何等荒凉,父亲自戕母亲病倒,一切都像在与他为难;她却偏偏在那时向他走近,在隔着烈火的江面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又在寂静无人的船舱里默然将他赠予她的药匣归还,明明只有那样一叶飘摇的小舟,却还是执拗地决意要来渡他。   他永远记得那日她凝视他的眼睛,就像他扔不下她送与他的那张消寒图,回迁颍川的一年里他始终将它收在桌案之下,留白的半树繁花也曾一一亲手补上,仿佛便可就此与她远远相和;可实际琼英的美好远胜于他的预料,在石函湖心岛上她曾靠在花树下看他,柔婉温情的模样令他只一瞬便生出要与她厮守一生的念头。   他从不是心志不坚的人,最后却还是拆开了几日前子邱不远千里带来的那封书信,展读之前他的心特别冷,一年余日夜征战的疲惫已令他有些难以支撑,看清她的字迹后一切又似乎好起来了,仿佛钱塘的花鸟仲春再次浮于眼前、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而其实她的书信十分简短,唯一特别的只在于附了一张丹青,浓淡不一的墨迹在纸上飞动挥洒,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匹意气风发的骏马,旁边另有两行小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君缨。   载酒之墨浓兮,可以寄吾思。   他素来知晓她的心思,有时甚至宛如冥冥中注定,所谓平芜春山千般流徙,沧浪濯缨自更心照不宣;只是而今诸事污浊、却不知当去哪里再寻濯缨之水,他则照旧只能一意向前走,哪怕要因此再不复见那个有她的桃花源。   片刻之间千思万念已尽数浮起又退去,剑光闪动之际他眼中倒映的只有突厥铁骑凶残嗜血的脸孔和钟曷卫铮漠然自得的眼睛,左右神略将士无一人言退,皆振臂高呼拔刀纵马、于箭雨烽火间血战迎敌,盖非不惜双亲所赐身体发肤,只因难舍身后大好河山生民无数。   ……疏妍。   我一生深敬先父仿效其行,虽遇万难而不曾折腰易节,至今敢言不曾有负一人有愧一事,只不想唯一亏欠的却是你——三书六礼或将成空,亦无法再带你去看长安旧地新植的梅花,又未料我负你至此、你却赠我以最好的仲春之景。   我曾在那里见过世上最茂盛的梅树。   还有枝上……盘桓不去的莺莺。 第79章   太清二年八月之初, 乔老太太硬挺了大半年的身子终现油尽灯枯之相,打从初四起便昏睡不醒难以为继,上门的大夫都说老人家是到了寿限, 催请乔家人早日为之筹备后事。   唯一不肯信的只有宋疏妍,照旧不眠不休地终日守在外祖母身侧, 一会儿擦身一会儿喂药一会儿又是说话逗闷子, 直到最后流食也喂不进了,才知有些离别原是注定无法回避的。   老太太也是疼她,最后回光之时惦记的更只有她,一双枯朽的手颤巍巍摸上她的小脸儿, 又轻轻说:“这可如何是好……我还要亲手给我的心肝儿披嫁衣呢……”   宋疏妍哭到难以自抑, 全因幼时教养之恩深重难报, 自知若无外祖父母庇佑自己早许久便会在宋氏后宅被锉磨得不成样子,如今尚未在长辈身旁尽孝几年便要与之分离, 心中便只余下一片痛切凄清。   “你要好好的……”   老太太直到最后还在牵挂嘱咐着她。   “好好待自己, 不要受委屈……但也不要与你父亲闹得太久,须知女子终究还是需要娘家支撑,不能把一切都托付在那位侯爷身上……”   “若你等到了他, 便一生好好与他过下去……若你等不到……”   “我的莺莺……”   有些话是未尽的,或许只因没了力气、也或许更因于心不忍,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心肝儿还没来得及真正得到什么东西, 只是那些美妙的幻梦已经把她迷住了,若终不能得偿所愿却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却不能继续陪着她了……   大抵世上总有些伤痛……是要一个人受的。   同月初九,乔老太太于钱塘辞世。   乔家上下早有准备、棺椁和灵堂都是早早备好了的,停丧之时全家披麻戴孝燃灯守灵, 日子一到便送老太太出殡落葬入土为安;宋疏妍像被抽掉了魂,比老太太那些嫡亲的孙子孙女在灵前跪得更久, 几日间瘦了一大圈、双膝比此前在宋家被主母罚跪时肿得更高。   “那丫头的确该跪,要我说便是给老太太戴一辈子孝也应当,”她舅母却仍免不了说嘴,常在背后关起门来与她舅舅乔丰说是非,“一个外孙女却偏要拿母族那许多好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连父亲都没了,真是荒唐得紧……”   这是在怨老太太给外孙女留了太多嫁妆、反过来让自己这一房少分了东西,乔丰也知晓妻子心有怨言,就劝慰:“且忍一忍吧,她往后毕竟还要嫁去方氏,到时自会报我乔家的恩。”   “方氏?”张氏冷哼一声,却也有几分置气的意思了,“她高嫁了又有何用?还不是顾着自己的体面不肯为家里说话?之前那税赋之事就是个明明白白的例子,还不能让你看清你那外甥女儿的德性?”   顿一顿,又继续阴阳怪气道:“而且我看她也未必就有那般大的福气——那位侯爷已近两载未归,说不准……”   她不再说下去了,大约也怕招来什么晦气。   ——孰料这句轻飘飘随口一提的“说不准”却竟在太清二年九月扎扎实实成了真。   中原传来消息,西突厥十万铁骑倾巢而出、围困朝廷军于牟那山南麓,神略将士舍身血战、以一万之数反歼敌寇五万余人,终被逼入上枭谷而全军覆没,据闻敌军一把大火将整座山谷烧成人间炼狱,征西大将军颍川侯方献亭亦随军壮烈殉国。   天下闻之震动、朝野一时哗然,兵败原本惊心、方氏主君之死却令举国上下更为哀切恐惧,便如擎天之柱一朝倒塌,令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嗅到了国之将崩的可怕气息。   江南的消息总是慢些,可到九月中时却也几乎人尽皆知,坠儿和崔妈妈终日提心吊胆、俱是不敢将噩耗告与犹未从乔老太太长逝之痛中缓过神来的宋疏妍知晓,唯独只在背着人时悄悄摸一摸泪,暗叹她家小姐怎么偏是这般命苦、竟连哪怕一桩遂心如愿之事都不能稳稳握在手心。   可叹乔家上下却不都是如她们一般待她好的人,舅舅舅母早对白养活一个外甥女儿深感不满,过去不过是碍着老太太和颍川侯的颜面才默不作声,如今这两座大山俱塌成了碎石齑粉,说起话来又何必再藏着掖着?   那日大表兄的次子忞儿在堂上摔了跤、吃痛之下便扯开嗓子嚎哭,他母亲又有了身孕不便去拉扯,便转头让宋疏妍帮着去哄;但那段日子她少食多忧、精神差得厉害,人走在平地上尚且还要打摆子,又如何按得住那四五岁正调皮的男孩子?于是只婉拒托崔妈妈搭把手,不料却听嫂嫂冷哼了一声,说:“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还摆这样的款儿给谁瞧?”   这一句讥诮可真突兀,其中带的情绪也着实复杂,大约过去总有几分妒几分恼、如今看人失势又难免有几分讽几分快;宋疏妍却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只不懂那句“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是何意义,一怔之后心又骤然一紧,或许也在那一刻隐约感到厄运已然降临。   “怎么,你还不晓得?”   对方果然惊讶反问,似乎也对能亲口揭开谜底感到几分高兴。   “你那未婚夫婿不是战死了么?朝廷给了好些追封呢——说来那方氏也是顶体面的人家,总不会再逮着你去同一个死人成婚的……”   ……“死”。   分别之时她连想都不敢在心底想一遍的字、如今就这般轻飘飘被他人说出口了,她却像听不懂一样发着愣,早已被离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已不再会很快流血。   对方看她没个反应、便又接着重复了一遍,她却还是神情呆滞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才僵硬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坠儿;后者已经哭了起来,通红的眼睛不断掉着泪、难过得浑身都在发抖。   “小姐……”   她终于也不得不试着把那些残忍的话说出口。   “方侯……方侯他……”   ——他如何呢?   她忽而听不见了、耳中陡然腾起尖利的杂音,血色褪尽后一张脸苍白得吓人,令原本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嫂嫂也终于发了急;挺着大肚子起身过来问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她则只自己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坠儿的呼喊和阻拦她都顾不上管,尽管那时其实也并不知晓应当去找谁。   ……他么?   她已近两年未见了。   ……外祖母么?   她甚至已与她阴阳两隔了。   神思混沌间终于还是想起了丁岳,他是颍川方氏的私臣、说的话总不会像嫂嫂和坠儿那般不着边际;自欺欺人般的奢想却也在找见对方后倏然被摔成了碎片,对方一介身长七尺的铮铮男儿竟也在她面前红了眼睛落了泪。   “主君确已为国捐躯……”   他哽咽着,看向她的眼神依稀也有几分怜悯。   “小姐……不必再等了。”   ……世上无人知晓她亦曾在那一刻死去。   世事像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原本枯燥寥落乏善可陈、在他弯腰为她抬起车辕的一刻又陡然变得引人入胜,她听信蛊惑一步步向深处走去,一度也曾亲眼得见繁花满树落英缤纷,最后陈于眼前的却还是万丈深渊荒草萋萋,原来春江花月终是泡影,只轻轻一碰便要化作飞灰的。   ……可她分明也并没有怎么碰过啊。   只是一点点,只是很短暂的三天……匆忙得像是昼梦一场,不过刚刚勉强碰到他的衣角便被逼着醒来了。   他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譬如他是自何时开始中意她的,譬如那日在江上是否也曾想过让她同行,譬如他是否当真喜欢江南清淡的酒酿,譬如那日在湖心岛上他是否也如她一般仓皇动情。   他们也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譬如她还不曾度过一个有他的生辰,譬如他们还不曾一同去观过八月里钱塘最盛的江潮,譬如他还不曾带她回长安去赏他信中所言新植的梅花,譬如他还不曾真真正正唤过她一声“莺莺”。   ……全是未了的事。   全是未尽的意。   她忽而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了……幼时在宋家父亲冷待她、继母苛责她,她便告诉自己是她命中与父母缘浅不能强求,只要有外祖父母疼爱便也是一般圆满;后来在乔家舅舅舅母嫌弃她、时不时会说两句怪话挤兑,她便想自己终归是白吃了人家的米面,受些冷眼也是寻常;再后来三姐姐的欺凌越发嚣张、将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她便告诉自己总归还有二哥在,人不能那般贪心,能有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哥哥便很好。   ……如今呢?   她又该找什么理由去接受他的离开?   ……我其实原以为有你后便不必再割舍了。   可以在欢喜时坦白地笑,可以在落寞时诚实地哭,可以在被人欺侮时坚决地让他们停止,可以在看到心仪的东西时率直地说喜欢……因此我曾以为你是命运赐予的补偿,补偿我在过去没有你的漫长岁月里独自经历的坎坷崎岖,又或者是它给予我的奖励,奖励我即便如此也不曾妄生歹念戕害于人。   ……可原来竟不是这样。   它让我看到你,一日之内阅遍世上最好的东西,甚至知晓被人偏心袒护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玄妙……然后又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将你夺走,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妄,琼英也终究留不住那阵温柔孤冷的雪风。   什么“平芜尽处是春山”……   方贻之……原来你也同我说了谎么? 第80章   宋疏妍病倒了。   听闻噩耗的当天便发起了高热, 此后一连数日皆缠绵病榻时睡时醒,梦里一时唤“外祖母”一时又唤“三哥”,听着教人心里难受;乔家上下无一人对此感到意外, 坠儿和崔妈妈更早防备着这一天到来,她们仔细地照料着她、更企盼这一病过后小姐心里积郁的苦痛便都能散去, 从此可再展颜去过往后的日子。   小半月后她才见好, 彼时秋末冬初的天已颇为寒凉,她在能下床的头一日便嘱咐坠儿代为打点行装,后者听了一愣,有些不安地问:“小姐这是……要回金陵去了么?”   诚然眼下乔家人对她的态度不甚热络, 可金陵那一大家子却分明更是豺狼虎豹, 如今小姐先后失了老太太和方侯庇佑, 还不被她那不像样的父亲和继母往死里折腾?   “不……”   幸而宋疏妍并未作此想,披着衣裳望向窗外的模样显得凄清又寡淡。   “……我们去颍川。”   颍川?   坠儿微微一愣, 而后才明白小姐是要去见方夫人, 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肯相信方侯已去,总要再去与他相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死心。   “好,奴婢这就去……”   坠儿又忽而想哭了, 心知这一病过后小姐不单没有放下过往反而更加重了心底的执念,而她们这些左右之人半点忙也帮不上, 不过都只能跟着干着急罢了。   若是此刻二公子在就好了……   也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呢?   离家之前宋疏妍又去拜了舅舅舅母, 将外祖母所留财帛田产一应转交了出去,两位长辈相互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是欢喜一半讶异一半。   “疏妍,你这是……”   舅舅有些犹疑, 语气也带了几分试探,宋疏妍本想对他笑一笑, 可实际却连那样的心力都没有了,只说:“是报答舅舅舅母的微薄谢礼,也算是我给侄儿侄女们的一点心意。”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   “我自知这些年忝居家中给长辈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外祖母故去,更无颜再拿老人家的东西……只是此去不知何日再归钱塘,只盼舅舅舅母好生保重身体,阖族平安顺遂无有灾殃。”   这便是告别的话了,虽说语辞都沉静体面、可听在人耳里却又莫名有几分酸辛,她舅舅舅母也并非对她全无亲情,当时手上拿着被归还的若干家产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张氏定了定神,又抬目看了外甥女一眼,终还是道:“老太太生前最疼你,她留下的东西你还是带走些的好……出门在外总是不易,往后也总能用上的……”   这话又说得有几分体恤了,或许那时张氏也看出她已无处可去、同为女子更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宋疏妍却只摇头谢绝,心道自己连归处都难觅、又来贪这些钱帛做什么?起身再拜时神情终于又恢复成过往的淡泊,大概的确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了。   自钱塘乘船北上,至颍川不过只需花去小半月工夫,坠儿和崔妈妈自是随行的,另还有丁岳一路小心护送。   “他可说过请你陪我至何时?”   宋疏妍问丁岳,口中那个轻飘飘的“他”字却重得令人心惊。   后者未答,大约此前的确不曾得到过确切的命令,她便淡淡一笑,说:“那便到我离开颍川之日吧……你便留在方氏,不必再陪我奔波周折了。”   她那时大病未愈,瘦弱的样子看着十分令人挂心,丁岳难免想起一年多前刚见这位小姐时的光景,彼时她大约刚与主君情定、一双眼睛比现在明亮得多,整个人看上去和煦又美丽。   “小人……”   他也不知该怎么答了。   她也不需要他答,在船上的这几日都十分安静,除了吃饭喝药便都一个人待在客舱里,窗子紧紧地闭着,像是半点不想听到江上的潮声;乘车入颍川时才终于又被打破平静,盖因眼见满城素缟比元彰七年西都之景更甚,而为百姓所悼念的那个人也与自己更加贴近了。   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方氏治下之城也终于显出几分动荡,左右往来多是新征从军的兵丁、其中大半都是十分年轻的脸孔,百姓已渐为惊惧所困、到处都能听到悲痛欲绝的哭声。   车牖再次紧闭,她同样在车内无声痛哭,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感到过如此之深的绝望和无力,而其实那时即便不入方氏之门她也深知……自己已永远失去那个人了。   入故邸时府宅之内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这里便同那座她只去过一次的长安晋国公府一般肃穆威严,甚至连处处高悬的丧幡也如那时一般凄凉惨淡,不知何故这一天下至贵之门竟总是祸患缠身灾厄不断,或许他们的确将一切都舍给了世人,留给自己的便只有一片萧瑟的雪白。   丁岳引她缓步入内,过庭院后才见有若干方氏族人跪于堂屋之上,她们大多都是女眷、只偶尔才有几个年纪很小的孩童、约莫都不过十岁,压抑哀恸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原来是正在拜那“奠”字之前整整一排男子的衣冠。   ……衣冠。   关内一败伤筋动骨,眼下朝廷军已全线退至乌水以南,叛军和突厥人占据陇右全境和关内半壁,朝中已无人能率兵至上枭谷为那一万舍身殉国的神略将士敛尸——他们为护身后万万生民而死,死后尸骨却终不能还乡,或许将被大漠的风沙渐渐掩埋,也或许会被凶恶的胡虏凌丨虐羞辱。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兄弟……最终这些有血有肉的关联一应消失殆尽,变成一块牌位、一座衣冠冢,留给他们身后的妻儿姊妹空洞悼念。   宋疏妍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目的白,渐渐连那些哭声都听不到了,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一点点向前走,终于在人群之首看到久未谋面的姜氏,以及她面前……那一身既熟悉又陌生的玄衣玉冠。   那……那是……   新鲜的一刀忽又狠狠刺穿她的心,让她猛然想起当初在雅言堂上头回隔着屏风见他的光景,彼时他或也是一身玄衣玉冠束发,“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令她一瞬便感到铁幕般的宿命降临。   如今……   她忽而感到喉间一阵腥甜,下一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坠儿和丁岳似乎都很惊恐地向她奔来了,她最后在一片白光中看到的却只有那人过往的笑貌音容。   他说,此事女眷不便过手,请让一让吧。   他说,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   他说,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他说,你只有这一条船,还是应当去更好些的地方。   他说,你若还愿意,便随你二哥叫吧。   他说,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   他说,疏妍,我不得不去。   ……   多么可笑……明明也不曾共度几日,何以竟在她心底留下这许多痕迹?——是这些话当真便有那么不同?还是仅仅因为……她实在太过认真动情?   我好像找不到答案了。   也好像……只是真的不想去找了。   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空阔的屋舍有种静穆的简朴,桌上依稀点了蜡烛、半明半昧的光亮令人有些眩晕;她喉间仍有淡淡的腥气,胸口亦始终隐隐作痛,好半晌视线才终于恢复清明,侧首时见床侧有一道素白的身影。   “夫人……”   她看清了——那是姜氏。   自钱塘一别两人也有近两载未见,其间虽不曾谋面、却也有过数次通信,她从未忘了问候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在此狂澜既倒之际更视她为自己最后的希冀。   ……可她分明也瘦得厉害。   短短两三年间她已历经两场丧事、且每次失去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元彰七年末先国公去时她曾在灵堂上怒叱天子几近疯癫,如今独子走了瞧着却似乎平静不少,不知她是已然习惯了如此痛彻心扉的别离,还是……   “你醒了?”   对方应声向她看来,眉目分明还和过去一般慈祥,只是实在太瘦了,脖劲上的青筋都清楚地向外凸起。   “夫人……”   宋疏妍只一瞬便流出了泪、随即便拼命试图撑起身子坐起,无力的手臂却竟那般没用、半途便让她颓然倒回了原处,甚至还要窒息般不停喘着粗气;姜氏亲手为她擦试着额角的汗水,神情即便在晦暗的灯影中也依旧显得宽和,又低声哄她:“好孩子,你生病了……”   这一声“好孩子”实在摧人心肝,一时又让宋疏妍想起若干过去在钱塘的旧景,那时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身边,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都一个个悄然远去;她哭着向姜氏爬去、哪怕只能蜷缩在对方膝侧也好,细瘦的手指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角,憋闷的呜咽已嘶哑到有些不堪入耳。   “好了,好了……”   姜氏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明明彼此并非血脉相连,此刻却又偏偏悲喜与共。   “我知你受了苦,也知你很累了……”   她这样安慰着她,明明真正失去骨肉至亲的人是她、要在眼下勉力支撑起一个遭受重创的家族的人也是她,她却好像已感觉不到自己的痛,原来苦海尽头浮露的未必是怨怒与憎恨,也可能是纯粹到不可思议的悲悯与温柔。   “是贻之辜负了你。”   “……是方氏对不起你。” 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来颍川的天竟是这般冷的,过分宽和的话语也可以是剐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执拗摇头的同时又疼得落泪。   “夫人……”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会……”   她依然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好像只要不听不看便可以罔顾事实,姜氏轻拍她后背的手似也一瞬变得更冷, 也许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泪的。   “他尽力了。”   她很平静地告诉她, 一切伤痛都隐在叹息之下。   “……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颍川侯,是先国公寄望甚厚的独子,是当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纯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压垮, 而他则背负千钧独自向前走了那么远的路。   ——献, 奉也。   ——贻, 赠也。   ……原来果真既是写照又是诅咒。   “我过去怨他父亲,如今也怨他……”   姜氏的声音缥缈起来, 依稀像是陷入了回忆。   “有时便是退一步又如何了?一家一国皆有其命, 他们豁出一切也改变不了那些注定的东西——可惜贻之信他父亲总多过信我,所以要像他那样一意往前走……无论谁劝都不肯回头。”   “可其实他们也没办法,总要有人去收拾那个烂摊子——我过去总以为他们有得选, 可其实……是我错了。”   她淡淡一笑,至此却有几分自嘲。   “疏妍……”她又轻轻一叹, 了悟之后总难免走向虚无, “……你走吧。”   “你与贻之婚事未成,自也不当受此事牵累……往后婚嫁自由再觅良缘,便不要再记着他了。”   ……这是多残酷的话?   世人原本善忘,却不过皆因不曾见过真正的沧海巫山——她确曾见过平芜之外的盛景, 远望如黛近观则青、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只是一朝云雾聚拢又将她隔在山海之外, 从此只可相思不可相见罢了。   此刻她拼命摇着头,即便眼前天旋地转也还是更执拗地拉住姜氏的衣角,对方同样弯腰紧紧抱住她,也许她既怜悯她又深感与她同病相怜。   “好孩子……”   她好像终于也要落泪了。   “自古将门皆苦无常,一朝征战生死不定……贻之亦恐此去生变,行前便同左右之人交代过你的事。”   “他以妻礼待你,自也会将身后之物交托于你,区区财帛本不足挂齿,却也终归是他一份心意——你与他是有缘无份,若总盘桓流连却恐自伤自误。”   “你的一生还很长……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   其实宋疏妍明白姜氏所言字字发自肺腑、亦只有这般慈爱宽和的长辈才会不强求未过门的新妇为男子守节,只是她却偏偏要辜负她的好意,那时只盼能果真一生留在颍川。   姜氏走后她独自辗转无眠,明明病得厉害却还要硬撑着披衣而起,推门出去时守在外面的坠儿和丁岳都吓坏了、纷纷催请她快快回房休息,她则只低低问了一句:“他过去住的院子……在哪里?”   “过去”二字寻常至极,那时却莫名令闻者心中一涩,丁岳默默半低下头,道:“……请小姐随我来。”   中原十月夜风极寒,她随丁岳走在回廊间却半点感觉不到冷,每行一步眼前便换一景,每见一景心中便生一念,深知此刻自己脚下的路那人也曾走过,于是纵是平平无奇的一步也令人心生悲哀。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穿庭过院后终于在一道门前止步,丁岳已侧首担忧地看向她,道:“宋小姐……”   也不知是担忧她病体难支还是触景伤情。   她又听不到了,伸手触碰门扉时指尖也在微微发抖,倘若她曾亲眼在关内军帐中瞧见那人从二哥手里接过她所寄之信的光景,便会知晓此刻自己与他正是同样的近乡情怯。   吱呀——   静夜里传来轻轻一声响,她终于还是推开了那道门,将断的心弦再次狠狠绷紧,她仿佛已看到他正从自己身侧缓步而入。   高门大族多喜豪奢,方氏较之他姓却似更为简朴,他所住的院落陈设十分单调,入内后除桌案长椅外只可见两排极高大的柜子,一面存放各类书籍信函,另一面则置若干刀剑药罐。   她一步步向里走,眼前景象又生动起来,仿佛的确见他神色如常伸手从柜子高处取下什么装药的瓷瓶,将门武侯大抵总是常年带伤的;她同他一样在柜侧停留片刻,接着又缓缓走到他的长案前坐下,丁岳入内帮她点了灯,接着又躬身退了出去。   明亮的灯火映出案上摆放的物件,除纸笔外便是一些公文信函,东西收得并不整齐、几支上好的紫毫便随手搁在砚台上,大约他此前是立了什么规矩不许旁人擅动罢;而偏就是这些凌乱令她百感交集,想象着他上一次坐在此处应还是太清元年除夕前后,年一过完便去庐州接了姜氏、随后又转道去了金陵和钱塘,也许那时他并不知晓自己会径直折返长安又赴西北征战,还以为不久便能回到这里了。   悲伤忽又翻腾起来、却又像被人攥住一般难以宣泄,她屏着一口气慢慢在案上潦草地翻看,白纸之上那些熟悉的字迹也令人痛心,翻到最后却在角落处看到一只眼熟的长匣,那一刻她的心跳得特别快,犹疑又胆怯地将它捧至眼前打开,果真……   ……看到了过去她在船上赠还给他的那幅春山图。   边角处被二哥用刀裁下的地方已有些抽丝,画卷之上的一切却都还完好,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她那时只将九九消寒图描红了一半,而如今那剩下的一半却都已被他一一补上——他所用的朱色与她不同、大抵要稍稍浓上一些,于是楚河汉界十分分明,他们像是同在一张画上,又好像被无形的障壁隔在天涯两端。   他另在一旁题了两行小字——   “楼高莫近危阑倚。   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   意味深长的留白令人惶惑,而他将它妥善保留至今的行止亦在她意料之外,她不会知晓它曾在许多个无人的深夜静静隐在他的案头,其上每一朵飘摇的梅花都曾被他的指尖一一抚过;那一刻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终于还是在那人落笔的数年后哭到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纵然深知他彼时所思当是那时与她在江上别过的场景,可于此刻来看却又分明正是应景——他素来便是那高楼之上引她倚靠的危阑,亦是不容她所见的离人远远避在春山之外。   ——我怎么竟会将这句诗赠与你呢?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所谓的“平芜春山”,本就是在写离情啊。   入十一月后中原已是天寒地冻,颍川陆续下过几场大雪,天地之间渐成一片皑皑。   宋疏妍的病迟迟未愈,幸而有方氏代为延请的大夫仔细照料、总算还是慢慢见好;只是她到底还是消沉下去了,每日除了在自己客居的院子养病便是去方献亭房中坐着,有时一天都不与人说话、像个木雕泥塑般麻木静默,着实令身旁陪伴的坠儿和崔妈妈担忧不已。   外面却已经打翻了天——上枭谷兵败后朝廷下令彻查,娄氏违抗军令擅离职守一事终为天下人所知,娄啸为护族人一力担此惊天重责、于三军阵前自刎谢罪,娄氏大乱并向方氏低头、几乎已交出半数关内之兵。   方氏族内亦是一片兵荒马乱——主君为国捐躯而膝下又无子嗣,令族内一时实在难以择选出一位才干德行皆能服众的新主,偏偏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万事又确需有人做主,于是只好暂且将方贺之兄、兵部尚书方廉推上主位,如今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凌乱忙碌,颍川作为方氏故地自然也要跟着受到波及。   宋疏妍虽无力气去管外面的事,可心底总归还是牵挂着姜氏,偶尔会请丁岳告知眼下颍川情势,遂知除往前线运送新丁外、眼下族内还更忙于抚恤阵亡将士家眷,姜氏作为先主之母责无旁贷,如今每日都在外奔波抚问。   她对此十分担忧,更隐隐感到一丝奇怪——父母子女血脉相连,如今做母亲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竟果真可以做到如此……按部就班泰然平静么?   不安之感在心底盘桓,事后想想一切却都有迹可循,那时她却暗暗自欺以为对方只是心怀高义为人刚强,也再未打听过别的了。   姜氏也偶尔会来看她。   尽管自己已瘦得有些病态、可每次见到宋疏妍却都还要说她瘦得太厉害,甚至不惜亲自捧起粥碗喂一个晚辈吃东西;宋疏妍既恸且愧、自然不敢劳烦姜氏亲自动手,便只好接过饭食逼自己一口口往下咽,姜氏瞧着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笑,道:“就该如此……你在我这里留着,我总不能教你伤了身子。”   这话实在太暖,实则那一刻宋疏妍已有些想唤她一声母亲,只是若如此叫了难免便会想起方献亭,那无论于她还是于她都是一种折磨;她便没开这个口,只转而道:“夫人也该多多珍重身体,若一直这般劳累,恐……”   姜氏自明了她的好意,当时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儿,说待忙到年后应当就会清闲下来,过一会儿又端详她一阵,说:“听人说你整日在房里闷着,这却也不利于将养身子,近几日雪后难得出了太阳,你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第82章   ——她确该出去走走。   此处是他一族故地, 当有许多与他相关的旧景,何况她那时总担忧姜氏是强颜欢笑故作从容,心中亦不愿见她左右无人。   于是后来便常强撑病体陪同对方去城中各处抚问, 落雪之后颍川更似一座丧城、处处皆是雪白一片,丧夫丧子的女眷们总是泪眼朦胧, 每入一门皆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夫人——”   人人都对姜氏伸出手、向她陈情诉苦毫无保留, 宋疏妍在每一张流泪的脸孔上都看到困厄绝望、却从未目睹哪怕一丝恼恨怨尤,或许世人皆知方氏所失才是最重,而他们从不曾高高在上凌驾于人、却始终先于天下承受苦痛。   半大的孩子也在哭、哭完又擦干眼泪去拿自己尚拿不起的沉重刀兵,扬言要为自己战死的父兄报仇雪恨;一代代人便这样出生、长大、征战、死亡……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江南之地总是莺歌燕舞小桥流水, 即便在这离乱飘摇的当下也尚且富庶安乐, 宋氏清流世家更不曾有过如此的壮烈与血性, 或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先国公当初为何执意舍身,平宁安定总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 可惜明白这道理的人却总是太少太少。   ……   “……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 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   那人的话再次回响于耳畔,只是眼前之景却由玉皇山下葱郁的山色变幻成颍川城中飘飞的大雪, 她心底亦渐渐徒留一片苍茫,却竟在他离去之后才真正读懂他的心。   我好像的确由此越发爱你。   ……可又深知这便是所谓谬误虚妄。   年关将近时方氏故邸又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客, 乘马车入城时悄然无息不声不响, 后来才知那竟是当今大周皇后、姜氏所出嫡女方冉君。   宋疏妍过去只在元彰七年冬狩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之上见过对方两面,依稀记得当年那位太子妃同方献亭生得有六七分相像,如今数年一过竟已白发丛生,大好的年华也显得沧桑老态了;去岁她在江南时也曾有耳闻, 说当朝皇后身染怪疾、天子特下恩旨准允其至骊山行宫将养,仔细算来至今也有年余工夫, 如今她又归了颍川,莫非……   她素来想得多,姜氏见到女儿时一颗心却是空的,大抵久别重逢总是悲喜交杂苦乐掺半,母女二人紧紧相拥时便连在一旁瞧着的奴婢们也都纷纷跟着红了眼眶。   “冉儿……我的冉儿……”   姜氏终于落了泪,那时既像痛得锥心刺骨又似终于了无遗憾,宋疏妍看着她们、恍惚间又像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心道倘若她们也终于能在这世间何处重逢,想来也会如这般泪流满面百感交集罢。   她退出门去不再打搅人家骨肉团聚,入夜后却又见皇后身边侍女前来召她谒见;她依言去了,大冷的天却见皇后坐在廊下赏雪,枯瘦的侧影恰似她的母亲,原来方氏上下不单男子需为国赴死、便连女子也是一般茹苦含辛。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她对她低眉下拜。   夜雪纷飞寒意袭人,方冉君转头看向她时或曾淡淡一笑,道:“我既归家便只是母亲的女儿,不再是什么皇后娘娘——宋小姐不必拘礼,请坐吧。”   她言辞恳切,一个“我”字说得尤其随和,宋疏妍看着她与那人十分相似的眉眼,终于还是从命起身坐于对方身侧。   “我与贻之生得很像么?”她像是看出她所想,一双疲惫的眼睛显得比过去更黯淡,“你一直在看我。”   “贻之”……   熟悉的旧称仍然伤人,原来她至今还是听不得他的名字,当时声音也有些哑了,只答:“臣女惶恐……确有几分神似。”   方冉君又寡淡一笑,这次便显出几分怅然了,俄而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瓣,声音一并显得空灵:“只有皮囊相近罢了,我总是不如他的。”   这话很难接,幸而她也不需要她接,说起故人总难免思及往事,时过境迁后更平添几多慨叹。   “他比我成器,也比我有韧性……父亲生前对我二人皆有诸多教诲,我百无一成蹉跎至今、他却日日恪守从无懒怠——他与父亲很像,可终归,不是父亲……”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乎也在嫌弃自己语无伦次,片刻后再次侧首看向宋疏妍,神情更柔和了些。   “他与我提起过你。”   啊……   潇潇夜雪徐徐落在心上,宋疏妍已感到手心是一片凉,方冉君的声音却还残存几分暖意,又说:“他说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待战事一了便要与她成婚……他说你很好,他很喜欢你。”   即便数月间对那人的怀缅从未间断,此刻再听人提及却仍轻易潸然泪下——其实她与他之间真的只差一点点,只要再多一毫一厘的缘分,便……   “宋小姐……”   方冉君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渐渐显得悲凉怜悯。   “贻之生前并不曾有过多少舒心畅意的日子,幸而终是与你去过钱塘,也算了却一桩遗憾,”她缓缓伸手为她拭泪,手心间是冰凉一片,“母亲说你重情,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我知情浓如许骤然分离总是残忍,只是世间之事多是注定,早一日放下才能早一日解脱。”   话至此处微微一顿,她的唇角似乎染上几分苦笑。   “我亦曾爱过一个男子,不惜为他做了许多傻事……”   “幼时本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入东宫后便相隔宫墙从此陌路……父亲百般申斥责罚逼我放手,贻之亦曾疾言厉色劝我回头,我都不肯听,最后终于铸成大错。”   “我害了我父亲,令他受先帝折辱而死,方氏本有‘无一事不可对天下言’的美名,也因我一人之过再不复存……如今想想情爱又是什么?所谓嗔痴爱恨也不过都是空无幻梦罢了。”   她絮絮说着,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已渐生几许方外之色,宋疏妍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对方何以对几乎陌生的自己坦白如斯,同时又竟感到与一个度外之人休戚与共。   “……那你放下了么?”   她开口问她,在那一刻也放下了俗世之中的尊卑礼节,方冉君静静平视于她,同似业已脱出樊笼。   “也许吧,”她回答她,“总归……不像过去那样执拗了。”   ——谁说不是呢?   自去岁离宫后她便避居骊山,元彰七年末尚未落成的道观那时也已收拾停当,她躲在其中跟随道长清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身外诸般纷扰好似一瞬便远了,她才知道自己过去那些悲喜忧乐本不过是滚滚红尘之中一粒流沙。   苏瑾亦曾来寻过她。   卫钦终是仁厚之君,即便与她恩恩怨怨纠缠多年也终还是饶了苏瑾一条性命,他被罢官成了白身,那段日子便时时在骊山脚下等待与她相见。   人间之事何等可笑?当初冬狩时拼死也要见上一面、便是人人阻拦也不肯回头,如今障碍皆消却反而再没了厮守的力气,或许她心知自己身上背着先父一条性命和方氏一族荣辱,终究还是与他有缘无份。   他们便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地终日相对,似乎彼此互不相干又似已然白头偕老,原来所谓阴阳道法便是这般玄妙,道为太极心为大极,一物两体混沌为一。   “便就快些忘了他吧……”   方冉君最后这样说着,那双与方献亭十分相似的眼睛像正跨越死生万里望进宋疏妍心底。   “倘若贻之还在……必也不忍见你久困伤心的。”   月余过后除夕将至,颍川城中却仍无半分欢庆颜色。   中原大祸临头,当初若非方献亭率神略军一战反歼突厥五万兵令胡人元气大伤、恐怕眼下西都早成敌寇囊中之物;只是他死后军中便无人可再独挑大梁,以致战场之上形势依然万分严峻,据说天子已在筹备东迁洛阳,而若北方谢氏再挡不住东突厥,那便……   姜氏却似不再陷于这些惨淡愁云,抚恤过军中将士家眷后便亲自在方氏故邸张罗起筹备新岁之事;宋疏妍自接到了金陵来信、是叔父代父亲催她早日归家,她并未理会只随手将信烧了,却又不知自己久久忝居方府究竟是否妥当。   “你可不要想这些,只管随心住下去,”姜氏知晓她之所虑,果然立刻便来开解,“今岁难得你与冉儿都在我身边,便让我像有了一双女儿似的……”   她笑得颇为开怀,像是果真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甚而转头还令仆役去备了花炮,预备在家中好生热闹一番。   “继往开来除旧迎新,既是要贺新岁便合该有一番新气象,”她坦然说着,言语间未曾暴露一丝软弱,“便让不好的事都留在今年吧,待除夕一过……便日日都是好事了。”   众人亦都是苦怕了,便皆依主母的令卖力操办了一场除夕家宴,身在颍川的方氏族人皆一同欢聚守岁,人人都企盼既往之失再不复来,一国一家皆能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他们一同驱疫祭祖扫尘洒茶,又一同推杯换盏默然祈福,每一张脸孔上的笑意都是那么小心谨慎,仿佛皆知眼前安谧薄若蝉翼不堪一击,未来终要一同经历更为惨痛暴烈的风雨。   “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   姜氏像是有些醉了,一双眼倒映着火树银花万家灯火,隐隐又泛起几点泪光。   “只愿你们……都岁岁平安啊。” 第83章   太清三年正月初一, 方氏主母于颍川故邸悬梁自尽。   婢女察觉有异时她的尸身已然僵冷,身边连半纸遗书绝笔都不曾留下,仔细想来一切正与三年前先国公自戕的光景别无二致, 同样时值寒冬大雪纷飞,同样孤身一人默然无声。   新岁之喜只一瞬便土崩瓦解, 宋疏妍接到消息更如遇当头棒喝, 可后来想想她那时其实也并没有多么震惊,或许心底里亦深知世人皆难承此重创,姜氏的选择也不过只是一种必然罢了。   她跌跌撞撞向对方房中奔去,却见方冉君已先一步到了, 此刻所谓一国之后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儿, 只是麻木的眼中再也流不出泪、更不会像当初在先父灵堂上一般尖锐激动;接踵而至的重重惨祸终于耗尽了这一族人的心力, 或许他们日后还会像过去一样站立着抵挡凄风苦雨,却也终归只会是不知痛痒的人偶傀儡罢了。   “母亲生前与先父情深意重, 身后亦当不舍分离……”   方冉君面无表情地字字说着, 唯独手还紧紧抓着母亲不放。   “……便请双亲同穴合葬吧。”   左右仆役纷纷跪地称是,转头便又要着手去办另一场突如其来的丧事,不祥的素白再次铺满整个故邸, 置身其中不仅深感悲哀且还难免感到几分荒诞——宋疏妍已有些恍惚出离了,自太清二年八月始纷至沓来的桩桩噩耗已将她砸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 外祖母、他、姜氏……好像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在一一离她远去,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最终也还是两手空空。   ……什么都留不住。   “小姐……”   坠儿和崔妈妈如今都不知该怎么劝了,只是轮流终日陪在她身边、夜里入睡也要在床侧守着,或许都怕她想不开也要去寻短见;而实际她连那样的心力都丧却了,原来悲哀到极致剩下的便只有疲倦, 此外最多还残存一点困惑——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对待呢?明明都是心存善念毫无保留的人……何以却竟要一个接一个地被逼入死地?   她想不通,命运也同样不给她机会去想, 二月上旬刚过颍川便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她的长兄宋明卓。   “四妹妹……”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或许是因至今仍还记恨着太清元年在家中的那一场争执,投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夹杂几许狰狞。   “家中长辈已多次致书要你南归金陵,而你始终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并无兴致与之纠缠,彼时只淡淡道:“去岁以来诸事纷扰,兄长也当知我无心归家,还请早些离开吧。”   宋明卓闻言不怒反笑,神情间更添几分残忍讥诮,又道:“你因外祖母故去而心中伤情、父亲也是体恤的,是以自八月至今从未对你责问催促——可你却变本加一意赖在方氏不走,情理之外更伤及宋氏声誉,这却是族内不得不管的了。”   他高高在上字字强横,仿佛正拿准了过去那些爱护关照她的人都已一一故去,于是便再不肯对这异母的妹妹留有余地;她虽自幼便深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今却更清楚地看见伪善之下最真切的凶残,暴戾恣睢面目可憎,竟连半点遮掩的假面都懒得再戴。   “我已说了不会回去,兄长又何必勉强于人,”她心中已无恨无怒,只在满目丧白中感到绵延不绝的悲戚,“何况眼下方夫人尸骨未寒……你我又岂可惊扰逝者清净?”   “笑话!”   宋明卓听言又是一声冷笑,语气越发冰冷轻蔑。   “你与方氏婚约未成,如今彼此自然再无瓜葛!方夫人新丧虽当致意,却也绝无终日盘桓迟迟不归的道理——今日你说什么都要随我回家,也劝你莫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说着便要挥手命同来的家丁强行将人绑走,坠儿和崔妈妈吓得白了脸、赶紧双双拼命去拦,坠儿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哀求:“大公子请行行好吧——我家小姐病得厉害,着实再受不得这些折腾了——”   此等舍身护主的忠义落在宋大公子眼中却是万般讨嫌,他冷冷皱眉避开坠儿的求告、此后见甩不脱又干脆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厉声喝:“放肆!如此目无尊卑肆无忌惮,便是你家小姐教你的规矩不成!”   动辄打骂仆役的做派实在同他生母一脉相承,且这火气更因自太清元年至今压了整整两载而越发汹涌炽烈,宋疏妍强撑病体扑上前去护坠儿,家丁们则只看着大公子的脸色毫不顾惜地来拉扯她,一片混乱之际忽听斩钉截铁一声“住手”,转头时才见是丁岳匆匆自外踏进门来。   仔细想想两年前在金陵时他便是这般护着宋四小姐,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逼得宋氏主君都不得不节节败退,如今依然铿锵有力对宋明卓拱手道:“宋大公子远来是客、四小姐却更为方氏座上之宾,若其本心不愿离开颍川,我等便不可坐视大公子勉强于人。”   ……可这便有用了么?   他不过区区一介方氏私臣、过去一切体面皆来自他家侯爷,如今方献亭一朝身死、方氏上下更是动荡不安,宋氏嫡长子又凭什么再对个寻常家臣有所忌惮?   “荒谬!”果然宋明卓不再买账,反诘的语气亦是咄咄逼人,“我族既无缘与方氏互成姻亲,自家女儿便没有留在你家为方侯守灵的道理!今日我还偏就要带四妹妹离开中原,且看谁能有理出来说个不字!”   丁岳被驳得哑口无言,亦知宋四小姐实际已与方氏无甚牵扯,虽则眼下皇后娘娘还在家中、可她也正为主母离世深感悲痛,又岂有心力与宋家人争执拉扯?   遑论四小姐终归还是宋氏的女儿……即便再不心甘再不情愿,她的父兄也依旧是她的天。   丁岳沉默下去了,望向宋疏妍的眼神无力又充满愧疚,那柔弱的女子最后报以他的目光却只有澄明与感激,在被她兄长强行带走前更回身向他点头致意,清寡的笑容里有隐隐的哀色,更多却是知晓天命后的倦意与枯寂。   “有劳阁下一路相护至此……”   他最后听她如此说道。   “往后所谓前路,便尽由我一人独行。”   暮春三月温吞如许,江南却也终不能在这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独善其身。   宋疏妍被长兄一路押着自颍川南下,沿途遍见流民无数,其中大多来自西北、是欲渡江至南方避祸;金陵城外人山人海,老弱妇孺皆望眼欲穿只盼能入城暂歇,守城的官兵们却一张铁面严加盘查,总要被偷偷塞上若干银钱才能早几步放人过关。   宋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城,青溪两岸却还是歌舞升平管急弦繁,想来两年前被颍川侯亲自敲打的金陵太守记性实在不好、所谓禁娼也终于在做过表面功夫后逐渐不了了之;一片纸醉金迷中宋疏妍眼前却只闪过颍川连日来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丧白总是触目惊心,却不知多久不曾有过如金陵城中这般的欢声笑语了。   她眼底也结了冰霜,其实那时心中剩的也就只有一片漠然,被长兄用力拖拽着从马车上赶下时不慎侧身歪倒,这回终于不再有一双温暖稳健的手轻轻搂在后腰把她托起;她只有独自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时才见眼前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宋府高大森严到令人难以想象,便如这世上最为幽深冰冷的囚牢,要一生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起来,”长兄自然不会扶她,能不将含泪弯腰的坠儿驱走已是仁至义尽,冷眼看着幺妹的目光透着痛快与畅意,仿佛他们之间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进去。”   府外早早迎候的仆役们都在瞧着,其中大半都在太清元年她与方献亭情定时跑到她跟前献过殷勤,如今情势一改便也立刻跟着变了脸,似乎都与大公子同仇敌忾、将她看作是低人一等的猫儿狗儿了。   她淡淡一笑,却连什么凄凉羞恼都感觉不到,上堂时所见的满屋子“亲眷”又都比她情绪激昂——甚至连叔父一房上下都来了,大约都知晓今日最是有热闹可瞧。   最欢喜的该是继母与三姐姐——她们过去即为憾失佳婿痛心扼腕、想到纠结处更不惜对她打骂迁怒,后来自认受了委屈便更不得了,那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抱怨雪耻,如今见她这个失了母亲的孤女重新掉回手心里背地里的痛快得意大概已多得难以计量——哦,奚落应当也是少不了的吧,“瞧,那贱人过去竟还以为自己能得高嫁,却不知福浅命薄耐受不住,到头来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呢?   他也在看她,端端坐在主位上的模样真是庄重无限,两年前那个胆敢借着颍川侯威势冒犯于他的不孝女终于重新孤零零出现在眼前,大约心底也自有一番怡悦酣畅吧?只是她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又隐隐透着探究,想来多少还是比继母和三姐姐来得高明些,不至于将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实在心力交瘁不堪其负,也不知还当如何与眼前这些血脉相连的无关之人周旋,当时连欠身问好的兴致都不再有,只站在堂上淡淡问:“父亲不远千里令长兄北上将女儿带回,却不知是有何等重要之事要当面吩咐呢?” 第84章   ——自然是有极重要的事。   宋澹默然不言, 不动声色间却与坐在下首的宋泊宋澄对视一眼,兄弟三人面上皆划过一抹异色,心底更一同盘算起眼前天下的形势。   自元彰八年始宋氏便因受夺嫡之乱牵连被迫迁出长安, 此后虽避一时之祸却难免与东宫离心,是以新帝登基后迟迟不肯下旨召宋氏兄弟左迁归朝, 其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也渐渐显得微妙尴尬起来;原本宋澹想着若幺女果真能同颍川侯成婚, 日后得夫家多番提携、宋氏前程自然无忧,却不料对方一朝战死,此前种种寄望竟皆一应成了空。   然而上枭谷一败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天下的走向亦是云山雾罩扑朔迷离, 坊间盛传朝廷有意迁都洛阳, 而实际天家所虑却恐怕并非如此。   正月里谏议大夫陈蒙曾亲下江南, 表面说是为访故友、实际却泰半是奉圣命来探宋氏的口风——他毕竟自新帝还居东宫时便侍奉左右,当是正正经经的天子近臣了。   “那逆王与钟曷大逆不道与虎谋皮, 以致如今中原动荡兵戈屡起, 宋公却携一族在这温软江南躲清闲,真是好福气。”   这句笑语状似调侃,背后却自藏有几多深意, 彼时宋澹也拿不准这其中是否夹杂天子申斥,便只得半真半假地与之打太极, 回道:“长文有所不知……我与仲汲早欲北归长安同赴国难为君尽忠, 奈何此前一步踏错却是无颜再上书陈情,而今困居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啊……”   陈蒙闻言摇头笑笑,捋胡须的动作却是渐渐放缓,俄而回望宋澹道:“陛下仁德宽厚、自不会计较那些陈年旧事, 若宋公果真心怀报国之念,眼下分明正是时机。”   宋澹心中一动, 面上却是不显,只拱手问:“不知长文此言是指……”   陈蒙摆摆手,假作所言只是友人间的闲话,又道:“你我皆知天子最是倚重方氏之人,如今方侯殉国陛下终日寝食难安,别说是那西都长安,恐怕就连东都洛阳也……”   这话……   “难道陛下竟有意南渡?”宋澹微微睁大了眼睛。   陈蒙讳莫如深,两指细捻胡须、悠悠道:“西北一线溃败,东侧谢氏也未必就挡得住东突厥,一旦战事有变都畿道也将为胡虏鱼肉,又岂能算是安稳妥帖的去处?”   此言十分在理。   东西二都原本相距不过六百余里,若逢兵败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会被敌寇打上门来,自然不如南渡过江来得令人心安;如今朝廷对此隐而不宣,想来也是怕告诸天下会引得人心愈发动荡,自古失中原者皆难定天下,陛下定也不愿早早背上失地天子的千古骂名。   既如此,那么……   “宋公……”   陈蒙徐徐一叹,眼神同样深了。   “金陵宋氏本为江南第一望族,在这中原之外自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若陛下果真决意南下迁都……宋氏又会否与天子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呢?”   试探之意至此终于展露无疑,宋澹不及心惊便匆匆起身一揖到底,所拜非陈蒙而是其身后的天子,又恭声道:“臣之一族深受天恩荫蔽,自当剖肝沥胆衔环以报,今社稷不宁奸邪当道,我族当庶竭驽钝为陛下驱驰,凡江南士族必无有不从。”   这一番忠心表得十足响亮,几乎已是在对新君保证将为其整肃盘踞于江南的诸多世家势力,陈蒙听后大抵也颇感满意、称必将宋公今日所言上达天听,沉默半晌后又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体恤臣子,自也不会令忠良寒心——若宋公果真赤血丹心一意为国,那这中宫皇后之位……”   皇后之位……?   宋澹闻言一愣,这回却是再也无法遮掩眼中惊异之色,又问:“可皇后……?”   ……不早就是方氏那位嫡女了么?   “那位娘娘离宫一年有余,自是早与陛下离心……”陈蒙的叹息声更沉重了些,“如今方侯与先国公夫人又相继辞世,恐……”   这话点到为止、却是不肯再往更深处讲,一个“恐”字意味深长,也不知是恐皇后娘娘大悲伤身香消玉殒,还是……   “陛下虽爱重方氏,可身为君主却总要向前看,”陈蒙摇了摇头,神情间亦是萧索一片,“宋公当还有一双未嫁的女儿吧?既如此……可切记莫要错失良机啊。”   “良机?这算什么良机!”   陈蒙离去之后宋澹与两个弟弟秉烛夜谈,宋澄一向老实本分沉默寡言,而宋泊则是一听完原委便当即恼得拍案而起。   “那逆王与突厥沆瀣一气来势汹汹、便连颍川神略军都抵挡不住,往后朝野上下又能去指望谁?”   “大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万一我大周当真……”   一个“亡”字重若千钧、即便不说出口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宋澹眉头打成一个死结,又听弟弟说:“助陛下南渡避祸迁都金陵本不为难,可万一倾覆之日果真将近……那我宋氏便再无后路可退了!”   ……谁说不是呢?   大周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说不准再吃一败便要被凶恶的胡虏撞开国门,届时当今陛下必首当其冲为人所杀,其左右近臣又岂能保全性命?若宋氏日后果真出了一位皇后,待到国破之日……便是大祸临头满门抄斩之期。   可——   “可若我们回绝此事陛下又当作何想?”一旁的三弟宋澄终于接了口,脸色因恐惧显出几分苍白,“会不会……顺势另寻由头治我族不臣之罪?”   的确。   宋氏清流世家,身处乱世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得天子恩宠便可生、为天子所憎就当死,从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们原本就因过去骊山之事触了今上的霉头,若如今再不识抬举回绝嫁女之事,那……   宋澹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明了陛下为何走这一步棋——他知晓要南渡迁都必少不了宋氏襄助,可又唯恐宋氏会同此前一般临阵变节,于是便要以姻亲紧紧将他们一族拴住,令他们不得不在天下人面前为他的王朝舍生效死豁出一切。   “我们没得选……”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声音同样起伏不平。   “疏浅与疏妍……必要有一人入宫为后。”   室内一片沉重,唯有几点烛火还在随着冬春交界之时的寒风微微摇曳,宋泊与宋澄亦知自己的家族正如眼前膏烛,是燃是灭都在御座之上那位陛下一念之间。   “还是让疏妍去吧……”   宋泊斟酌之下无奈叹道。   “那孩子能忍善断、是个聪明机敏的,如今颍川侯既死,那桩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   宋澹对自己这两个女儿自然也有一番衡量,深知疏浅好妒易怒心思浅薄、远不如疏妍来得沉静稳妥,只是幺女此前毕竟曾与他闹过一场、他也看得出她心底对他怀怨不浅,他日若当真入了宫怕也是不好拿捏……   他头疼不已,整个二月里都在反复思虑酌量,眼下在堂上被双目冷清的幺女质问也依旧难以作答;一默的工夫身旁的万氏又当先开了口,大约也同她那嫡子一般忘却不了两年前所受之辱,迫不及待便要使些手段往宋疏妍身上招呼。   “四丫头近两载未曾归家,却竟把自幼学的规矩都忘净了,”她冷嘲热讽十分刻薄,一双锋利的颧骨似乎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拜见父母岂可平身而立?便不知屈一屈膝、弯一弯腰么?”   “就是——”   一旁的宋三小姐赶忙接了口,在这母女二人眼中一身丧白病弱不堪的宋疏妍可没有半点值得怜悯,她只是高嫁不成又从枝上坠进泥里的山鸡、再如何拼命扑腾也成不了凤凰——怎么样?两年前她不是很得意、很威风么?不是倚仗着贻之哥哥的宠爱不把父亲母亲嫡兄嫡姐放在眼里么?如今怎么了?没有本事了?变成哑巴了?只能老老实实任由她们锉磨摆布了?   “父亲母亲都念你念得紧,我与哥哥亦都不是计较之人,过去的事谁也不想再提,只要妹妹好生赔一句不是便算是过去了……”   她像是巴不得要逼她低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脸狠狠踩到地上,要她认自己的命、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亮堂堂的家里做小伏低;宋疏妍却只觉得好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在这离乱惨痛的人间究竟为何总有人以欺凌他人为乐,仿佛不知上天掷下的苦难早已是足够得多,偏还执意要让一切变得更加污糟不堪。   她在那一刻惨笑起来,并非独为己身伤怀、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在二哥北去征战之后这个所谓的“家”便再不剩哪怕一丝温存柔软,只有无穷无尽的刁恶戾气。   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矛盾的样子瞧着多少有些骇人,堂上众人那时都暗想四小姐怕是害了疯症、毕竟这从天坠到地的苦楚也不是谁都受得的,万氏和她那宝贝女儿见状却更感到痛快,只恨不得将宋疏妍逼得自去寻了死才好。   两人还待要再开口、宋澹却终于冷脸摆了摆手,望向幺女的目光越发复杂难测,依稀也有几分担忧怜悯,可与那藏于更深处的计算推敲相比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你累了,今日且早些回房歇息。”   他眉头紧锁地注视着她,四平八稳的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彼此生疏又互怀芥蒂的雇主。   “之后的事……便过几日再说罢。” 第85章   “父亲究竟是如何想的!怎可那般轻易饶了那贱人——”   一从彬蔚堂上折回房中宋三小姐便禁不住撒起泼来, 却是在恼她父亲不曾命人狠狠将四妹妹责打一番出气;她母亲万氏同样眉头紧锁,只是在不甘外更隐隐多出几分忧虑,此时顾不上哄慰女儿, 仅道:“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若日后终究要让四丫头嫁进宫去, 眼下自然便不能做得太过……”   宋疏浅一听这话却是立刻来了精神。   “母亲是说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女儿不必再入宫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小姐也不全然是个蠢的, 事涉自己终身总归还有几分慎重警觉——如今那皇后之位岂是好坐的?不过听着尊贵风光,实质一旦国门被破便要头一个为天家殉葬,能否留下一副体面的全尸都还两说。   那位陛下又算什么良配呢?既不高大又不英俊,甚至连身子骨都多病羸弱, 过去她在长安便听过一些传言, 说当初方氏那位太子妃之所以迟迟未能怀上身孕便是因为那位殿下他……   她宋疏浅如今虽已近十九岁、在那些高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们口中已是一朵将谢的黄花, 可她的心气儿还高着呢——她就是要赌这一口气!偏要寻个顶好顶体面的男子嫁了!此后更要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凭谁瞧了都要在心里酸溜溜地说一句“还是她嫁得最好”。   万氏焉能不知女儿的心思?更知她这些年已偏执到有些魔怔的地步,只要是不如那位颍川侯的男子便一概瞧不上, 眼眶生生高到天上去;她也不愿去逼她, 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她这般气性大的若被迫得紧了最后还要闹出大乱子,只是陛下迎娶新后一事终于还是到了眼前,她与四丫头之间总有一个是要为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可宋疏妍那贱种今日瞧着却分明是病了, 不单骨瘦如柴脸色惨淡、甚至连精神都已有些不济,若果真是害了疯症那还如何进宫?若进不了宫那她的浅儿又……   “母亲自是舍不得让你去宫中受苦……”万氏忧心忡忡, 一边轻轻把女儿搂进怀里一边仔细抚摸着她薄薄的后背, “可若你父亲拿定了主意,母亲也……”   这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可真能要了人的命,久久待字闺中的宋三小姐本已被崩成一条将断的弦、如今又岂还受得住更多拉扯?便是轻轻一碰也要断的。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声大叫起来,闹出的动静那般刺耳、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却都见怪不怪了。   “我绝不会嫁给那个病秧子皇帝——也不会陪他去送死——”   “父亲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这私底下的脾气无论闹得多大多响亮、真到紧要关头却也半点作不得数, 宋疏浅已跑到她父亲跟前闹了多回、只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句准话,宋澹却始终讳莫如深, 怎么都不说究竟更属意哪个女儿去当那个倒霉皇后。   “我听父亲说,伯父像是更属意让姐姐你去……”二房的儿女们却在与宋疏浅交谈时透了这样一阵风,“说是顾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张不敬尊长,怕她日后会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可真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疏浅心上,令她在惊痛之余更感到一阵烧心的愤怒——怎么,“性情乖张不敬尊长”?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过一劫,而如她这般懂事顺从的便反要□□了?   父亲……父亲他怎能做出这等妄诞残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个彻底,头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尝到了无处说理的绝望滋味,轰轰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场,此后又终日饮酒买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卖力拔个头筹似的。   万氏屡次苦劝无果,不得已只好给身在扬州的长女宋疏影去了信,问她可否将妹妹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总好过由她日日在金陵闹得鸡飞狗跳;她那长女一贯体贴稳妥,即便刚生育过不久身子尚还弱着也依旧揽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责,回信说无论妹妹要在扬州住到几时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亲面前做一番姿态、博得他几分垂怜。   于是宋三小姐就这么坐上马车摇摇摆摆地一路去了扬州,那正是万氏的母族、院子里往来的全是巴结宋家人的表亲,谁也不嫌她是个眼高手低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还一个赛一个地说着甜蜜话奉承吹捧,总算让这位难伺候的贵女心情稍霁。   她姐姐待她尤其细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刚出世不足两月的四子伦儿便是硬挺着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里来探望,两姐妹一同吃茶绣花谈天说地、一天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果真找回几分过去在长安闺中时的惬意。   “姐姐真是好福气,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万分,只觉得姐姐这儿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两男两女、个个生得雪玉可爱,公婆都是母亲娘家人,全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爱,大姐夫那样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却始终一心一意,身边别说什么妾室通房、便是一个能凑到近前的丫头都没有,每日无论如何忙碌都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几个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还要亲自过来催着接人呢。   “你定也不会差的……”宋疏影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声音无限温柔,“如今朝廷还在与叛军交战,形势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后当真入了宫父亲也会从旁多番打点,总不会教自家女儿磕着碰着……”   顿一顿,又小心补充:“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过去在东宫时便有贤德宽仁的美名,没道理娶了继后却不以礼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这话却没说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龙天子是不假,只却不知还能在那个皇位上坐几时,便是没被突厥人拉下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早早驾崩入了皇陵,她这个皇后岂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开悟了,明白这世上万事终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譬如权势盛如贻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独厚尊贵无极,到头来却遭了天妒、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取舍之下却还不如她这个大姐夫,虽则家世并不算多么显赫、却胜在安稳太平无灾无难,可巧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这便足够让一个女子一生过得欢喜恬然了。   “姐姐说得这般好听,干脆与我换了罢……”她破罐子破摔说起荒唐话来,伏在姐姐怀里连头都不想抬,“你入宫去做那劳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扬州替你照顾姐夫和孩子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她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宋疏影也就只当逗趣随意一听,姐妹二人都没往心里去、依偎在一处又闲话到日头西沉;戌时过半后万昇却终于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来接人,年过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树临风,低头与妻子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昨日还答应我要好好养身子,今日便连膳都不按时用,便是伦儿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温柔的责备实在听得人心里发痒,宋疏影在丈夫面前也变得同少女一般娇羞了,轻轻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辩:“午膳用得尽够,晚上便吃不下了……”   对方叹息一声,顺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浅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眼前的姐夫便镀上了一层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说来还是我忘了时辰,姐夫可别怪罪姐姐,”她扶着姐姐凑到近前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变得婉转动听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准不让姐姐劳心费神。”   万昇闻言看向她,神情照旧很温和,说:“三妹妹自己也该按时用膳——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声“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头。   宋疏浅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却竟在那时蓦然又想起方献亭,她当初亲耳听他叫过宋疏妍那贱人一声“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仔细想想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已得到过男子的钟情爱护,就只有她……   酸辛自怜愁肠百结,宋三小姐那一颗心已全浸在苦水里,再抬头看姐夫时更如飘萍窥见堤岸,不自觉就想靠得更近。   “没,没有……”   她已悄悄脸红了。   而那厢万昇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客气话、实则心思分明还全牵在妻子身上,与三姨妹相互寒暄过几句后终而别过,半搂着妻子离去的背影也是那么俊美出尘。   宋疏浅倚在门框上痴痴地看,好半晌才终于收回逾礼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帏间、寂寞枯冷又侵蚀了她的心,恨嫁的贵女终于破了自己的心防,只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温存地将自己拥进怀里。   ——他要英俊,他要温柔,他要……   她弯弯绕绕地想着,心里那道模糊的残影一时像她的贻之哥哥一时又像她的姐夫,后者自令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对自己的姐姐深怀愧疚无地自容,可渐渐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又还是顽固地从心底渐渐浮显——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无可能嫁入宫中了? 第86章   这厢正房上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聪敏如宋疏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知晓眼下家中的形势了。   她感到自己像被人用刀劈成了两个,一个如同行尸走肉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却还垂死挣扎疯狂保持着思考,所有混沌都在沉默里变得清晰, 她想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打着怎样漂亮的算盘, 而他们畏首畏尾汲汲营营的模样又是多么令人恶心。   ……实在太过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世道……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却又感到自己与一切都毫无联系, 也或许只是那些与她相干的人都一一离去了, 所以她也渐渐不愿再于此地耽搁盘桓。   ——离开能是多难的事?   于先国公而言不过只需一杯毒酒, 于姜氏而言也不过只需一条白绫,她比他们渺小得多, 定能走得更加安静容易;须臾之后豁然开朗, 跨过桥便能再见想见的人,原来放弃才是最容易的事,总归比画地为牢身不由己要好上太多太多。   四月里莺飞草长, 将她锁在房中一月有余的父亲忽而大发慈悲放她出府,彼时看向她的目光也很复杂, 说:“金陵亦是你的家……你该多出去走走的。”   那时她便知晓事出有异, 疲乏的身子和异常警醒的精神撕扯得厉害、让她只能对他报以冷漠的回望;最后终于还是出了门,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好似在那人北去后便再未放晴,如同悲伤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她乘船至于青溪, 水波与烟雾连成一片空荡飘渺,再看左右两岸无数亭台也似蜃楼海市虚幻无依——上回在绛云楼小坐是何时的事?他和姜氏都在她身边, 几百里外的钱塘也有外祖母在等她回家,只不料区区两年物是人非,竟似前世今生般两相迥异。   再向前去便是台城故地,连绵城垣遮不住数百年前的雕梁画栋帝宫气象,高墙之外又见柳色青青、果然如诗中所言那般烟笼无情;靠到近处却见岸上缓缓显出几道人影,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公子,远远见了她便对她拱手,扬声问她可否渡他过河。   他的面容在一片水雾中若隐若现,她却依然看到对方隐隐青紫的唇色,心中了然的同时又蓦地想起过去大江之上的潮声和那人在潮声里对自己漠漠说的话,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又答:“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公子当知我只此一条船,却是无力再渡他人了。”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的婉拒、那公子听后却悠悠一笑,隔水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欣赏,又叹:“莫怪宋卿总称幺女聪敏,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却是把话挑破了。   她终于被逼至墙角,心底倦意更甚却还不得不让人停船靠岸,屏退左右独自上前跪拜,复垂首曰:“……臣女叩见陛下。”   卫钦一身黛色常服立于河畔负手注视她良久,梦落孤篷绿芜萋萋,江南的春日也终究是过去了,俄而方才摆手道:“四小姐请起。”   她便依言起了身,此后又无话可同眼前这位天下之主去说,过去在骊山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上仅有的两面之缘已渐次模糊消退,她只依稀感到他比数年前更为深沉内敛,脸色亦更苍白憔悴。   “六朝故地繁华一梦,区区百年便成旧迹,想来长安也无非如是,终有一日要沦为一座荒城……”   他却当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只是随口与她闲谈。   “四小姐更喜欢哪一处?——西都还是台城?”   她心如止水,面对一国之君也不惊不惧,只是丧却了过去小心斟酌仔细计算的良习,只从心说:“都不喜欢。”   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的语气更凉了些:“凡帝宫所在之处,臣女皆避之不及。”   这话放肆得令天子身旁近臣怒而厉喝一声“大胆”,声音在雾气萦绕的河面上飘出很远,卫钦却只对左右之人摆摆手、接着淡淡笑应一声“是么”,神情和煦之余又显出几分怅然。   “我也一样……”他低声应答,却竟并未以“朕”自称,“……都不喜欢。”   水声潺潺杨柳依依,清风过时其声簌簌,宋疏妍的一颗心是空的,好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起波澜了。   “身在东宫时总一心向往帝位,如今果真遂愿才知此负之重,或许我本非帝王之才,也或许只是未能遇上对的时机……”   他像是并不在意她之所想,只顾自喃喃自语。   “帝宫不是好去处……我曾亲眼在其中看见人心鬼蜮生死相斗,也曾亲手送一些人上路……那里太高也太冷,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她字字听着,眼里又见台城斑驳的宫墙,许多东西都在伴随岁月剥落,最后剩下的好像无非只是一抔黄土。   “四小姐可曾见过贻之么?”   出神间忽而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原来她并非心如铁石再无波澜,只要事涉那人便会立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乃先国公方贺之子,后为先帝贬为颍川侯,于公乃我心腹之臣,于私更似至交手足……”   卫钦并未察觉她那一瞬的异样,黯淡的双眼远望宁静的水波,声音也如雾气般潮湿迷离。   “他战死于西北关内,率一万之兵与十万突厥铁骑周旋相抗,终而杀敌五万有余、护得关内十几万百姓周全,如今却埋骨沙场未能归乡,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难以寻回……”   “他的父亲亦是为我而死,过去十数年皆为保我储位而逆先帝之意与钟氏相持,最后一杯毒酒自戕而定大事……”   “还有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很多很多人,数不尽的人。”   卫钦在叹息,而宋疏妍的心已鲜血淋漓。   “所以朕不能走……”   他的语气忽而一变,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自称也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似乎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是何等痛苦又坚决。   “朕要守在这里……直到守不住的那天。”   “朕要驱胡虏出中原、护百姓争太平,要向先帝证明朕可以做好这个皇帝——朕不能让这一路上忠烈而亡的人们寒心……”   说到此处他唇色更青、似是胸痹之症又犯,他身边的臣子高呼“陛下”匆匆上前,他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将他们挥退,只再次低头看向她。   “朕需要宋氏……”   他毫不掩饰字字坦诚,语气急迫又沉郁。   “南渡或已迫在眉睫,金陵便是最后的选择……朕过去的腹心已然不复存在,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四小姐……你与宋氏,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天子最后一字落下时河面上起了更浓的雾,烟雨楼阁皆不可见,令人仿佛与世隔绝。   那一刻宋疏妍耳边响起许多故人的声音,外祖母的教诲尤其清晰,告诉她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遑论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如她这般的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而下一刻……又想起他。   他在玉皇山的春树下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寥寥几句提及他的父亲,他说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却总难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没有说空话。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砥节奉公恪尽职守,为社稷与百姓不惜徇国忘身视死如归,每一言每一行都与外祖母对她的教导截然不同,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称之为谬误。   她的眼前同样划过许多纷乱的光影,譬如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处处高悬的丧幡,譬如灵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椁和一排排或新或旧的衣冠,譬如南归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妇孺和裹住老翁的草席,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头的长队和青溪两岸暂未休止的笙歌……   ……那么多,那么多。   她忽而不知应当如何去答,或许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软弱胆怯自利,命运却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与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相逢,他亲自弯腰手沾污泥为素昧平生的过客抬起沉重的车辕,从此便在她心底种下一段无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应关乎两心,亦曾因此害了一个女子一生……”   卫钦再次开了口,言语染上回忆难解的遗憾和伤痛。   “若卿终愿入宫为后,朕自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此后天下复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与宋氏一份功勋。”   “宋小姐,朕再问你一次……”   “……你可愿助朕渡河么?”   雾气不散水波不兴,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泪光闪动,过去那个劝她独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渐行渐远,而眼下她狭小的孤舟却又为渡河之人所求。   他说过,此船若她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她那时依言独自走了,却眼睁睁看他凭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终沉入江心葬身鱼腹、未能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点值得称道的东西。   ——那么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   “臣女只有这一条船……”   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 好像谁也怨憎不得。   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 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见过陛下了?”   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 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   “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 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 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   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   “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 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   “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   “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样。”   “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   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   “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   “你是对的……但也不对。”   “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   “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   ……多么逼真啊。   几乎就要骗过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   “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   “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   “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   “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   “是因为那样不好么?”   “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   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   “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   “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   “而我呢?”   “没有人会护着我……”   “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   “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   “父亲……”   “……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   “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   “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   “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   “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   “……不过只因妄生渡人之念,更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晓怒涛之恶与孤舟之轻,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微微抬起头,分明与过去一向隐忍避让的含蓄之态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与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摇头一笑,心说自己果然愚妄浅薄未及那人之万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时也不肯抛却贪婪执妄之念,或许她心底也从未有过什么大仁大义,只是想同平生所遇最为皎洁无暇之人靠得更近一点罢了。   “陛下说得对,他之腹心已不复存,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她再次开了口,彼时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爱人,于是便连悲伤也显得缠绵温吞。   “我自远不能同三哥相较,可既曾忝颜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该在他身后替他守一守那些让他不惜舍命的东西;而若今世之后果真还有所谓来生,我也可在寻得他之时同他说……我确已尽力了。”   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决绝又柔情,像挥刀断腕之前最后的流连,此后十数年她都不曾背弃今日之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旧牢牢戴着这道无形的枷锁。   宋澹终于再不能说出一个字,那一刻他与她剥离了一切虚假空泛的桎梏,不是父女也无有长幼、仅仅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世上的道理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卑劣会败给耿介,自利会败给超然,他在迂回晦暗处仰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终究败给高不可攀的孤决与澄清。   “今日你我言语至此,恐此后父女情断再难接续,也不必再如往昔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最后作结之人是她,开口之时便赠自己以姗姗来迟的解脱,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索又孤独,可又似在冷清之外重塑着新的力量与生机。   “我与宋氏就此镜破钗分义断恩绝,他日宫闱相见便成君臣,还望父亲……好自为之。” 第88章   太清三年四月萧关失守原州沦丧, 叛军与突厥长驱直入、京畿道以西几已再无屏障;月中朝廷东迁洛阳,坊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皆不知此为定策还是天家弃中原而南逃的缓兵之举,及至五月方氏皇后请旨被废、天子又下诏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宫,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决,洛阳也终将如长安一般落于敌寇胡虏之手。   历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梦更于弹指间破碎, 朝野上下哀声无数,东西两都彻夜灯火长明;无人来得及为谁悼念,更无人还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后被废究竟是否合乎礼法,万万生民皆知天下离乱礼崩乐坏, 而未来将要走向何处……却已无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干举国震动的消息流传天下之前, 扬州万氏的内宅已当先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里宋家嫡女为避纷争而来扬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来二去却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约的确害了失心疯、更被入宫之事逼得失了章法,头回与姐夫倾诉衷肠不成、后又屡屡变着法子自荐枕席。   那万昇也算坐怀不乱、确是严辞推拒了三姨妹几回, 只是他那夫人将将诞下孩儿、夫妻二人也已许久不曾交颈而卧缠绵温存, 后有一日独坐书房喝了几盏薄酒,再遇衣衫半解送上门来的宋疏浅便渐渐昏了头,只见对方鲜嫩的一张俏脸像极了年轻时的妻子, 纤细柔软的腰肢亦十分妩媚动人,最终半推半就一夜荒唐,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有意偷腥。   这等大事自然难以遮掩、一心借此躲避入宫的宋三小姐更万不肯不吵不闹息事宁人, 次日一早便“噗通”一声跪到亲姐姐跟前,满面是泪地将自己与姐夫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想姐姐宽宥,只盼能得一个补偿赔罪的机会……我愿为妾为婢常伴姐姐姐夫身侧、自此一心一意照料几个孩子, 只求姐姐不要将我赶出门去、让我去跳了天家那个火坑——”   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不知情的还当是她受了多大委屈, 可怜她姐姐本是一颗善心照料同胞妹妹、最后却是引狼入室引水入墙,刚出月子不久的身体被气得抖如筛糠,煞白着一张脸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再见那过去柔情似水的夫君更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心碎道:“万昇……你……你……”   宋家长女当初名动长安、要嫁什么王侯将相不能顺意?可叹为了所谓情深一朝下嫁,最终却落得这般耻辱糟心的境地;万昇也自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失德过后悔不当初、跪在妻子脚下乞求原谅的模样哪还同过去一般飘逸如仙?更推说自己酒后浑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切皆为三姨妹有心设计,那看向宋疏浅的目光真比他妻子还要恼恨,像是巴不得要一手把人掐死了事。   宋疏浅自怕得厉害,心中一面觉得姐夫十分陌生、一面又隐隐感到自己做错了选择,六神无主之下只好派人赶回金陵秘密将此事告知母亲,结果几日过去不单没等来母亲的宽慰怜惜、反等来了对方怒极之下迎面扇来的一个耳光。   “你这蠢钝如猪又被吃了心肝的混账——”   匆匆赶回娘家的万氏几乎哭到肝肠寸断了。   “那是你的亲姐姐!是你亲外甥的母亲!……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宋三小姐自幼便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实则过去除了在她贻之哥哥身上碰过钉子外其余便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如今不单面临着要被逼嫁入宫中的危险、更在姐姐姐夫这里一并失了里子面子,那真是五雷轰顶痛不欲生,怎能忍住不吵嚷折腾?   她被她母亲一下扇倒在地,索性也不起身、径直学了那市井泼妇扯着嗓子尖声哭嚎,道:“母亲只知护着姐姐,那我呢!我便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了么!”   “古有娥皇女英同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过日子?他万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便宜占尽又翻脸不认,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父亲一心卖女求荣逼我入宫,如今连母亲也不疼我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我还不如去寻条绳子将自己勒死来得干净!”   万氏一生骄纵宠爱自己的小女儿、过去无论碰上什么事都顺着她说是别人的过错,如今终于自食恶果祸害到自家人身上,却不幸已是悔之晚矣。   “浅儿,你好糊涂——”   万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那一刻实是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你父亲那般疼你爱你,又怎会当真眼见你去受罪送死——他已决意送你四妹妹入宫为后!只差一步便要遣人到扬州接你回家!”   这……   宋疏浅瞠目结舌脸色惨白,彼时脑海之中混沌一片、却是再不能同须臾前那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指责自己的母亲了,俄而又听对方痛哭道:“如今又该怎么办……你被污了身子再非完璧,他日还有哪个正经高门的公子愿意娶你?”   “你又让你姐姐如何自处?她……她……”   万氏大悲大恸掩面而泣、终于也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扬州的天似在一瞬之间便阴沉了个彻底,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暮春过后连绵的雨季已然无声降临。   时入五月末,金陵宋氏终于忙得不可开交。   过去他家两个女儿都待字闺中迟迟未嫁,未料姻缘一到却是好事成双——幺女宋疏妍将北上洛阳嫁为天子之妻,而三女宋疏浅则……   江南各家都不便在明面上议论,实则背地里却都晓得那位三小姐是悄悄爬了自家姐夫的床,如今姐妹二人共事一夫的“佳话”已传遍各府,若非看在宋公将成国丈、其一族还有后福的份上恐怕早就要暗暗奚落笑掉大牙了。   宋家人也知晓他人心底如何非议,毕竟就连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都在一月前获知三女做下如此下贱恶业时气得险些与她断了干系,若非妻子与长子苦苦哀求恐怕最后真会忍不住提一把剑去将那孽障捅出一个血窟窿;然而事已至此烂摊子却总要有人收拾,他不得已还是拉下一张老脸去同扬州万氏相商,终令万昇将宋疏浅娶作平妻迎进了门,长女宋疏影却因此立誓此生再不与娘家往来,实是闹得齑菜不生鸡飞狗跳。   宋三小姐作为此乱祸首自然最是不得安宁,即便侥幸得了平妻的名头也断然无法赢取他人的敬意,过去万氏内宅那些捧着她说话的表亲如今见了她都躲得八丈远,而那占了她身子的姐夫也又成了柳下惠,如今只知整日在姐姐房中安慰讨饶、哪还记得来瞧一瞧她这个刚刚进门的新妇?   她实在悔不当初无地自容,在扬州终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生捱了小半月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回了娘家,要回这世上唯一还肯怜惜她的母亲怀里好生宣泄一番要命的苦闷;然而甫一入门便瞧见家中各处都是洛阳宫中派来的内侍宫娥,个个手中捧着华贵的红绸金玉为待嫁的新后张罗布置,那般热闹的场面可真跟她半月前无宾朋相贺匆匆拜堂、又被一顶小轿草草抬入万府的寒酸光景大相径庭。   宋疏妍那贱种,她……   宋三小姐又心生恼恨了,即便深知如今经受的一切都是自己该遭的果报,可怨怪他人总比三省吾身来得轻飘容易,她那四妹妹便活该成个活靶子,要被她做成个破布娃娃在无人处狠狠扎上几针的。   与宋疏浅那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婚嫁之事相比,宋疏妍这边的动静便小得多了。   她与当今陛下互不相识、彼此之间更无一丝情分,如今这场大婚便只似一场千里迢迢的朝拜,她只管安坐家中静待北上入宫、从此化作一条丝线紧紧将天家与宋氏绑在一起,其余什么红红白白都不再与她相干。   坠儿和崔妈妈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如今也都该伴她一同入宫,两人皆知晓自家小姐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颍川侯、在对方去后早已心如死灰再无波澜,于是便都体贴地不拿那些大婚琐务去惹她烦心,只代为与宫中内官一一核对。   六月初时终要乘官船北去,坠儿却还需在金陵多留些时日打点若干尚未来得及装箱的旧物,初三辰时刚行过祭拜大礼将她家小姐送上旌旗翻飞的行船,折返宋府不久便又听门房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她那时心中烦闷得厉害、便只摇头推说不见,对方神色却十分为难,嗫嚅道:“可、可那人自称来自颍川,过去也曾在四小姐身边往来……大约、大约是叫丁岳的……”   这话一出坠儿当即睁大了眼,不知何故一颗心竟忽而狂乱地跳动起来;她立刻转身向府外飞奔而去,果然在大门之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丁岳,对方同样气喘吁吁涨红了脸,右手紧紧攥住一封微有破损的信函颤抖着向她递来,口中言:“你……你家小姐……”   坠儿哑口无言,静默中却有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谬念头猛地蹿入脑海,缓缓接信的手比丁岳抖得更厉害,又答:“我家小姐……她、她已经……”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尖刻的呼喝忽于此时打断两人交谈,坠儿心中一跳,回头果然见是万氏母女在一众仆役拥簇下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出现在眼前。   ——谁又能执意否认呢?   那便是……所谓命中注定。 第89章   彬蔚堂上森严冷寂, 宋澹眉头紧锁安坐主位,用力攥住信函的手青筋迸起,彼时或也心潮翻涌未能平静。   方侯……方侯他……   “伯汲, 你看这……”坐在一旁的万氏小心看着丈夫的脸色,语气也是小心试探, “要不要……打发人去同四丫头知会一声……”   坠儿就跪在堂下、一听这话赶忙拼命点头, 又流着泪高呼:“请主君行行好吧——我家小姐与方侯本有婚约,如今正该——”   哪料话音未落坐在宋澹身侧的宋泊便拍案而起,一开口便是:“大哥——不可——”   宋三小姐这个嫁出去的女儿静悄悄坐在下首,几乎要将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洞, 怎么都不敢相信去岁十月便传来死讯的贻之哥哥怎么时隔半年又忽而活了过来, 且还……   “宋大人——”   与此同时站在堂下的丁岳也对宋澹躬身拱手, 神情恳切语气激动,却再不复两年前初至宋氏的泰然平静。   “我家主君九死一生或将还朝, 近几日东都宫中当也会收到消息, 还望大人……”   还望大人……   ……如何呢?   ——难道去将宋四小姐追回来?   天子早已下旨昭告天下将迎娶宋氏女为新后,如今人都凤袍加身上了官船、一入帝宫便与天子礼成,如何还能有反悔背约的道理?   ……那是抗旨。   丁岳自己也不敢再将话说下去, 宋澹则更面冷如霜一语不发,坠儿在堂下见形势不妙却是急得心乱如麻口不择言, 大声道:“可小姐终归会知道的——她会知道方侯还活着——”   “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至今也就不过只有与方侯相守这一桩心愿——”   “便请主君成全了她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有了……”   她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可在这满堂人耳中却又分明毫无意义——委屈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又如何?那是她的命!是她与颍川侯有缘无分!难道他们宋氏还要用满门性命去为幺女换一桩令她欢喜的婚事不成?   荒谬至极!   宋澹狠狠一闭眼,再展目时神情已无一丝彷徨犹疑, 右手缓缓将书信反扣于桌案,他冷冷注视丁岳道:“方侯若归当为天下之喜, 但小女既已北上洛阳入宫为后,前尘往事便当一一了断干净——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若你亦有护主之念,更不当再为方侯平添祸患。”   这一句意味极深,却令丁岳哑口无言无余地再辩,一片默然中宋泊又与兄长对视一眼,随即挥手示意仆役将人带下堂去;宋澹威严的目光在堂上漠漠扫视过一周,又沉声道:“新后名节不容有损,一朝有失株连满门,今日风声若有半点走漏,宋氏——定杀不饶。”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自令堂上众人噤若寒蝉,其余仆妇小厮皆不敢出一言以复,唯独坠儿忧愤交加不平而鸣,此刻一边擦去眼泪一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向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告诉小姐!   方侯还活着!他没有死!   他会回来找她!她不能嫁给别人!   “快把她给我拦住——”   暴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宋澹还是宋泊的声音,满堂仆役原本都因不慎听了主人家的秘辛而深感惶恐,如今一瞧见立功的机会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他们一股脑儿朝她扑过去,上了年纪的婆子手劲尤其的大、狠狠反扭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不多时便被重新押回堂上跪在主人家面前,他们虎视眈眈凶相毕露,让她越发感到那个为了国与家捐弃一切独自北上的小姐究竟有多么可悲可怜。   “你们怎能如此对她——”   坠儿的脸被死命按在地上,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她愤恨地质问。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没有人回答,一介奴婢发出的呼喊甚至都不值得这些高贵的名门之后侧耳听上一听,宋澹只冷漠地皱眉让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一旁万氏母女脸上更都挂着刻薄得意的笑;她拼命地反抗,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愤怒在刹那间赋予她一阵短暂而惊人的力量,不知怎么她就挣脱了身后两个婆子粗重有力的手、向外奔去的当口却又在一片混乱中被人狠狠绊倒——   她不可避免地倾身向前倒去,余光只看到脸侧尖锐分明的桌角——   一阵钝痛——   “啊——”   众人一阵惶恐地惊呼。   行船拨水一路北去,宋疏妍却不知身后的金陵城此刻是如何众生百相万事无常。   ……她只做了一个梦。   梦里见到一片极繁盛的梅林,最大的一株花树虬枝蜿蜒花冠如云,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簌簌而落其状若雪,却比两年前在石函湖心岛上见过的更为葱郁素丽。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听到她来便回身而望,玄衣玉冠眉目如画,遥遥唤她:“疏妍。”   那时她耳畔一瞬无声,天地也像在刹那间变得空阔了,上一刻还在那人千里之外,下一刻又匆匆傍其影而立,果然如梦似幻飘渺得很。   “……三哥。”   她亦唤他。   他低眉对她一笑,神情栩栩视之若生,负手而立的模样也同过去一般俊朗,又与她说:“再过几月便是琼英花期,原想带你回西都去看两年前新植的梅树,如今看来却是不能遂愿了。”   他语气浅淡、像只在与她随口闲谈,她却又感鼻酸眼热、原来时至今日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能淌得出血。   “我要到洛阳去了……”她告诉他,愁肠百结伤心无数,“……我要入宫了。”   那话让他默了很久,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果然最像一滴眼泪,下一刻伸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虚环在她后腰的手亦还同过去一般温暖。   “是我回来得太晚……”   他答,声音低得如同叹息。   “……是我辜负了你。”   虚幻的声音像落雪,她抬头时只见飞花一并落在他的鬓间,天地皆是沉沉丧白,偏只有她凤冠霞帔红得像火;她知自己罪大恶极,却又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感到委屈,压抑了那么那么久的痛与怨忽而都化成眼泪落在他襟上,从没有哪一刻她那么渴望能够死在这个男子怀里。   “我很想你……”   她绝望地告诉他,紧攥着他的衣角哭到几乎抽噎。   “我,我想去找你……”   她不确定那时他是否也曾落泪,大约还是没有的,坚毅内敛的男子总不会在爱人跟前示弱,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七情俱在的寻常人罢了;可他为她拂去了鬓间飘零的花瓣,与此前在钱塘时的旧景互成惹人心碎的对照,或许他的确不想欠她,所以连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账也要在此临别之际清算干净。   “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最后这样向她许诺,同时面容又像春江花月一般模糊消散了,她跌跌撞撞一路拼命追逐,到头来留在手心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永远守着你。”   睁开双眼时所见只有华贵封闭的船舱,左右宫人纷纷围拢在身侧,想来都被她那时满面泪痕的模样吓着了;他们个个小心伺候,为哄新后展颜还不断说着好听的话,称天子对她如何如何尽心、为表恩宠还特意在洛阳帝宫中修筑了一座气派的玉妃园,命花匠寻来诸多不同梅树花种精心养护,实是用心良苦羡煞旁人。   她都听不到,眼前只一遍遍出现那人梦中的样子,冥冥之中或也知晓那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只要永不忘却便也可算长厢厮守;只可惜幻梦都在水波荡漾的深夜里,一旦行船靠岸便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她终于还是头戴凤冠被旌旗仪仗簇拥着踏进了东都威严高大的城门,一切镜花水月的浅薄因缘都就此断得彻彻底底。   长街漫漫人头攒动,是无数洛阳百姓立于道旁引颈一窥新后容颜,而在她眼中每一张脸孔却都晦暗麻木,与颍川城中那些披麻戴孝的妇孺相去无几;恢弘雅正的礼乐响彻云霄,十里红妆的尽头正是金碧辉煌的上阳宫门,天子卫钦着衮冕服亲率百官相迎,远远向她伸出的手恰似命运铁幕般不容拒斥。   那一道宫门是楚河汉界,向前一步便画地为牢终身孤苦,向后一步却同样颠沛流离无处归依,她的一生从来没有选择,也许也只有这一点堪与那人相比;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踏出一步便有无数过往在她心底轰然倒塌化作尘土,锋利的尖刀把她的足心扎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只面无表情地一意向前走,恍惚间又与那人纵马远去的身影相互重叠。   最后终于——   ……素手落在天子的掌心。   他向她投来沉沉的一瞥,其中几分深重几分欢喜,随即又亲自牵着她并肩向那座珠围翠绕的帝宫走去,帝后一同祭拜天地宗庙,终而礼成受群臣万民朝拜。   那一刻莺莺便死了,烧成灰被葬在梦中那株最高大的梅树下,此后日月升落晨昏交替,终将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了无痕迹;可偏偏在那一时霜染的雪风再度吹起,残酷的余音告诉她宿命的玩笑便是这般冷情,御阶之下忽有一人急步向明堂奔来,踉跄狼狈又目露狂喜。   “陛下——”   群臣之声如山呼海啸般在帝宫中回荡,分明字字清晰震耳欲聋却又令她如闻天书分辨不清。   “捷报——捷报——”   “天佑大周方侯复归——今率三军于晋州大败突厥——”   “东都——无忧——” 第90章   ——世间事何谓幻又何谓真?   昔者庄周梦蝶坐忘其身、不知天地物我何分之有, 如今大梦一场须臾方醒、同样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夜雪潇潇琼英满树、分明与刹那前浮于脑海的大婚之景两相迥异,六月炎夏变成腊月寒冬, 告诉她此前种种皆不过是虚妄回忆——她的确很擅长回忆,那些残酷的物象也从来不由得她抛却往昔, 譬如这场夜雪就同十年前在骊山见过的如出一辙、那梅树又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子。   ……他正望向她。   透过西都城中纸上的春山望向她, 透过大江之上滚滚的潮声望向她,温软江南的春日早被深埋故地难以寻觅、恰似洛神乘云车归去匆匆别离,那一眼只是玉妃园中短暂的一瞬,又依稀是她与他因缘辗转漫长的十年。   他看上去已与过去截然不同了……玄甲金冠无限威严, 沉郁的目光不染半丝年少时的温热柔情, 周身的气韵亦越发严峻凌厉, 只一眼便会教人害怕的;唯一熟稔的只有右眼尾处那颗漂亮的小痣,过去数载曾在空白的纸面上被她虚点过千千万万次, 像是一个含情的念想, 亦如春山难以企及。   “臣……”   他在她怔愣间开了口,原来什么日日月月年年都是妄想,他们之间仅剩的余地不过只有照面后短促的一霎, 在她片刻前那声沉重的“方侯”出口后便荡然无存。   “……叩见太后。”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像二哥一样, 像这朝内许许多多的臣子一样, 刻板谨笃得像是除此之外便同她再没有其他的干系了——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咚”的一下,比他双膝落在雪上的响动更沉闷,像是谁的心被扯碎了又狠狠丢在泥里。   她早疼得麻木了, 身后更有那么多宫人在看着,除落泪外连一丝轻微的战栗都不被允许, 幸而状似平稳的声息已是她借用长达七年的伪饰、此刻尚能让她对他说:“方侯征战劳苦功高,不必如此多礼……”   “……平身。”   ——这话说得多像先帝。   过去匆匆数年方侯一次又一次地领兵出征平患定乱,每一次还朝先帝都会如这般恳切地嘱咐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古往今来人臣至尊之礼,于方侯早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此刻他终于起身默然站在她面前,彼此明明只有三四步远、可又偏偏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有一刻她甚至忍不住想,此刻的他们与十年前在商州官道上擦肩而过时相比,究竟哪一时更疏离陌生?   “前日奏报中说卿尚随军在隰州、当于五日后还朝,”她在静谧的飞雪中看他,目光依旧恍惚缥缈,也难为她此刻口中还能论政,或许也是在为他们之间多争寸许体面罢,“怎么今夜竟入宫了?可是前方军情有变?”   虽则过去先帝久病、她已代为理政多年,可此前从未获准插手军务,眼下也是头回与故人相对谈及战事;他大约也感到些许不适、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小小的变化也教人惶恐,身后的宫娥们都忍不住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听闻东都生乱局势未稳,勤王护驾固为臣之职分。”   他答得十分平整,语气正同神情一般冷硬,起身之后便一眼都未再看她,高大的男子始终半低着头,遵循着这世上最为严苛周到的君臣之礼。   “不知陛下可还一切安好?”   陛下……   过去她不过闺阁之中一介女儿、对他和方氏满门的清正忠义只可旁观耳闻,如今真正成了帝宫中人才越发感到方氏主君的耿介执拗——果真一心一意只有天家和陛下,除此之外连半分余裕都不再有。   “先帝驾崩陛下悲难自抑,受惊过后大病未愈,”她听到自己泰然答,也不知那些压抑的哽咽是否会被人窥破,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尖刀上起舞,“太医署的人说只要多多静养便能见好,方侯不必太过忧心。”   顿一顿,又奢侈地看了他一眼,道:“若要觐见还是等明日吧……陛下已经歇息了。”   他应了一声、还是冷漠地没有抬头,她也不应放纵自己看他太久、以免被旁人瞧出什么端倪——其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端倪”可瞧呢?既往种种都像发生在前世,此刻她对他而言大约也不过就是位有些面善的无关之人罢了。   “既如此臣便先行离宫了,”他又接了口,语气显出几分匆忙,“五日后随军归朝再行拜望陛下。”   ……五日后?   她闻言一怔,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方氏主君应是挂念眼下东都形势、唯恐幼主为反对迁都的洛阳一派所伤,这才率亲兵星夜折返入宫一探,如今眼见诸事无虞便要立刻离开,毕竟将帅归朝本应提前参奏、擅离三军乃是违制之举。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倏然而至的离别却又难免让人感到恐惧——她的运气总是很差,每回面对这样的事都会直接等来最坏的结果,譬如此前他们也曾在一个相似的夜晚告过别,后来她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一个“善”字就在嘴边,她却忽而喉头紧涩发不出声,过长的停顿难免暴露胆怯,在他终于抬眼看来的当口面色惨淡苍白如纸。   “……善。”   她迟一步开了口,也不知亡羊补牢究竟晚是不晚。   那时他的眉头像是皱得更紧了些、看向她的目光又格外晦涩深重,随后一刹便错开了,令一切都模棱两可无从追溯;宫娥手中的宫灯摇摇摆摆,他投落在雪地上的影子便也一并显得飘摇,她的余光瞧见了却觉得即便是这些模糊的光影也比他本尊来得确凿,稍后待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拖长的影子还能陪她更久。   “陛下龙体既需静养,朝事迁延便不可免……”   他却没有走,腊月里大雪纷飞寒气袭人,他的声音在一团白气里显得更为低沉深邃。   “若太后有什么为难之事……皆可等臣归朝后再着人去办。”   ——这是一句多复杂的话。   一声“太后”心寒彻骨,昭昭然在彼此间划下泾渭一线,后面那句“等”却又分明透着几许深意——他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不在朝时卫弼范玉成之流会伙同洛阳一派威逼于她?甚至复而重演明堂之上公然作乱的闹剧?   可他难道不知道么?   所谓“等他”……才是她平生最害怕的事啊。   心底的悲伤似乎更多了一些,幸而时至今日已不再会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她默默在千回百转的忧惧里忍耐着苦痛,那时只点头对他说:“既如此,一切便有劳方侯了。”   他们似乎彼此对仗,他说一句“太后”她便不得不以一声“方侯”回敬,谁也不知一切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明明他们都不曾作恶,明明他们都早已各自拼尽全力。   她又不禁出神了,大约精神也是强弩之末濒临涣散——先帝驾崩之后最受折磨的人是谁?幼主一个半大孩子、病倒之后便可将一切丢开不管,她却连病的机会都没有,既要小心提防卫弼范玉成作乱、又要料理堆积如山的军报政务,此外更要担负起一个母亲的职责去照料病中的孩子……实在分身乏术。   现在他回来了,于她而言却也算不上多大的抚慰——她知道他不会再拥抱她,在七年前他九死一生归朝后、跪在御阶之下看着她身着皇后袆衣与先帝并肩坐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会拥抱她。   她在心底自嘲一笑,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精妙讽刺之事,抬眼又见落雪纷纷、终归还是落在他的鬓间,十年前在昭应县她便见过同样的一幕,那时还以为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远,哪料到如今……竟远到让她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是不是留意到了她那时的目光,眉间严厉的褶皱俨然变得更深,随后又倏然平复了,变成比霜雪更寒凉的漠然;他又对她执礼告退,很快背影便隐没在花色正好的梅树间,他们之间原来是没有缘分的,她明明也不是愚笨的人,怎么竟会在整整十年之后还对此心存侥幸?   “太后……”   伫足盘桓之时朝华已靠近在她耳畔规劝,她亦知自己梦已做得够久,总要醒得再彻底些才好。   “回吧。”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缓步向与那人截然相背的深宫走去。 第91章   次日清晨幼帝终于是醒了, 神思尚未清明便听观风殿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过去在先帝身边伺候的王穆亲自躬身侍奉,回话说是董太妃到了、要给陛下送些亲自熬煮的汤药。   “朕何须她凑到眼前献殷勤——”   卫熹一瞬暴怒, 久病之后气力尚还虚着、但一朝登基为天子却仍难免令左右宫人瑟缩畏惧。   “让她走——现在就走——”   手边杯盏被狠狠摔碎在地,尖利的声响从内殿一路传扬至外, 王穆见状当即示意身后内侍去将那位太妃打发走, 又亲自跪到地上安抚情绪激动脸色潮红的幼主;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接着又颤声问:“……母后呢?母后在哪里?”   “她去哪里了?是不是被那些人——”   他大约还没忘记先帝大敛之日发生的一切,母后于明堂之上受千夫所指、还被阴平王世子用箭——   “陛下且安心,太后一切安好——”   王穆连忙又劝, 大手一下下轻拍着幼主单薄的后背。   “太后昨日在陛下身边守到深夜, 如今是回积善宫歇息了……”   卫熹听得此言神情一顿、又反复同身边人确认过多次才终于安下心来, 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额角又隐隐生了一层汗。   “那便好, 那便好……”   他反复喃喃自语, 气息依旧有些粗重,被王穆搀扶着重又躺回原处,一双眼睛还执拗望向殿阁之外, 又问:“那母后何时才会再来看朕?……今日还会来么?”   “来,来……”   王穆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一边轻轻用汤匙舀凉一边继续低声抚慰。   “用药时辰过后老奴便去请, 太后若见陛下康复必也会十分欣慰的。”   一门之隔冷暖殊异,亲自手捧药碗前来探望的董太妃却是无缘得见天颜了,小内侍躬身立在她面前,平声道:“太妃还是请回吧, 陛下大病初愈动怒伤身,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也不好向太后交代……”   这一句可真将厚此薄彼摆在了明面上——她太妃董娴算个什么东西?当初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不清不白侥幸与先帝春风一度、这才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当今陛下的生母,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被打发到白鹭台过了十几年幽居惨淡的日子,若非眼下被阴平王那几位辅臣挑中拉来给太后添堵,又哪来的体面被人尊称一声“太妃”?   宋太后才是如今这座帝宫真正的主宰——天子对她百依百顺,南渡之后又有母族宋氏撑腰,更要紧的是贵为五辅之首的方氏主君颍川侯前段日子也曾派兵回救洛阳、生生在那一片乱局中保了宋太后的命,想来当也属金陵一派,归朝后还有的是账要同阴平王他们算呢。   宫中人情向来冷漠,捧高踩低最是寻常,董娴在那形同冷宫的白鹭□□自捱受了十数年、自不会瞧不出眼前这小内侍对自己的轻慢;她却并不如何恼恨,实则本也无心凑上前来讨这没趣,只是那一门之隔的国之新主确为她十月怀胎所生,如今这般无情相向也着实难免令人伤情。   她黯然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本宫走就是了……”   小内侍欠身接了一句“恭送太妃”,对方犹疑片刻却又转了回来,神情颇为尴尬地将药碗往他手里塞,还说:“还有劳你代本宫同中贵人说一句,这药是好的,陛下一定用得上……”   如此痴缠实在有些难看、小内侍的神情也跟着显出几分不耐烦,直到见太妃亲自从发间取下一根金钗并仔细塞进自己手里才终于露出一丝笑,点头道:“太妃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那碗半凉的汤药最终是何去向世上自无人会关心,唯独董太妃吃了自己亲儿子闭门羹一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宫闱,更令帝宫内外洛阳一派的官员火从心起撧耳挠腮。   “废物——真是废物——”   阴平王卫弼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分明已是焦头烂额火冒三丈。   “本王担着天大的干系将人从白鹭台接回宫,她却连自己亲儿子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将那宋家的妖女扯下凤座!”   ——可不是天大的干系?   世人皆知幼主厌憎生母、先帝在时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对方一面,如今洛阳一派行此险棋冒的便是与天子撕破脸的风险,不见奏效又岂能不恼不怒?   “那宋氏女毕竟养了他七年,其中情分确非区区几日便能颠覆,”同坐席间的范玉成眉头紧锁,边说边也沉沉叹着气,“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卫弼一听却更恼怒,反问的语气愈发焦躁。   “你我如今何来的余裕从长计议?”   “方献亭就要归朝了!宋明真甚至已率两万神略军把持了宫禁!”   “若你我再不尽快推董氏上位分得朝堂一席之地,他日便要遭人清算大祸临头!”   ……的确。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其中陈蒙出身庶族不足为虑,宋氏上下不掌兵权、若非得金陵地利之便在朝根本全无说话余地,唯一可怕的只有方献亭——上枭谷一败后他奇迹般生还,时隔半年又领兵将突厥人逼至雍州以西、终保半壁中原数年安稳;天下百姓视之若神,坊间更流传志怪传奇无数,遑论太清三年那一场大败后娄氏负罪衰落、关内半数兵权也落于方氏之手,颍川侯声望权势之盛乃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别说对付他们这些臣子,便是将卫氏皇族拉下马转头自立为帝也泰半能够成事。   若他果真铁了心要帮宋氏,那……   “那宋氏女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屡屡借故罢朝——”   范玉成一双老眼微微眯起,其实也同卫弼一般愤懑急迫。   “她就是要拖到方献亭回来——让你我再无机会借势逼她缴权——”   卫弼怒气上头一脚将一侧胡凳踹翻在地,心中盘算的却是自己往后的日子——他们洛阳一派的根基全在中原,若一朝妥协南渡金陵那还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江南势力早有划分,他们这些外来客如何能分得一杯羹?田产佃户如何瓜分?商户税赋如何厘定?即便早先几年能借辅臣身份站住脚跟、时日一长却也必然衰落为人轻贱,又怎比得上死守中原来得稳妥干净?   他们宋氏一族过去在先帝最为窘迫之时遁出长安只知自保、焉能比得上他们洛阳一派舍生忘死方才换来的从龙之功?那宋氏兄弟想借国难大发一笔横财……根本是痴人说梦!   “依我之见,眼下形势也未必就是那般不妙……”   范玉成见卫弼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禁从旁出言宽慰。   “那方献亭如今虽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可到底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敬重先帝、平生从未逆其之旨,又怎会动你我这些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不可有瑕,若先帝刚刚驾崩他便大动干戈开了杀戒,自然即刻便会落下一个排除异己欺凌幼主的恶名——他受得了么?方氏满族受得了么?”   “他必会卖你我一个人情……朝堂之事向来讲究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不会不明白,也不会坏了其中的规矩。”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透彻鞭辟、可见中书令文臣之首确不是浪得虚名,阴平王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亦深觉有理,总不信他方献亭还能一手遮天半点不顾同僚之情;那董娴虽说百无一用、可到底也还占着天子生母的名分,同奉东西两宫太后能是多大的事?他总要让他们洛阳一派也能喘上一口气。   “那便姑且如此吧……”   卫弼强压躁郁地沉沉一叹,眉心深深的皱褶却依旧久久难消。   “……就看他颍川方氏还顾不顾惜自己那身无尘的羽毛了。”   太清末年十二月廿九,征战数月的颍川侯方献亭终于带兵归朝。   自太清元年始,这场因夺嫡党争而生的浩劫已断续绵延十年之久,一点火星终而掀起燎原大火、更伴随突厥的加入而将天下烧成火海一片,至今大乱已不止囿于西北一隅,陇右以南吐蕃各部、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皆欲浑水摸鱼避坑落井,形势之恶早令大周朝廷应接不暇。   方氏乃是天下人心中最后的支柱。   上枭谷一败曾令举国上下万念俱灰如坠冰窟,而颍川侯死而复生的奇迹却又在狂风暴雨中为天下撑起了最后一片狭小的荫蔽,无人知晓一切原委,七年来朝廷更始终不曾对外宣告这桩隐秘,而实际深陷绝望的人们也无心力再去探求那些所谓的真相,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以及一点免于被外族屠戮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如今方侯终于又回来了……他又一次击退了卫铮钟曷和新近参战的坚昆部,麾下历经百战的颍川军在这七年间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出征复归的轮回循环,伤痕累累的他们身披铠甲遮掩痛楚、于凯歌欢呼中肃容铿锵踏入东都城门,洛阳百姓饱含热泪夹道欢呼,庆幸自己又一次在他们的庇佑下保全了片刻的安稳与宁静。   上阳宫前百官云集,一切都与过去的七年别无二致,想来唯一不同的只是亲身外出相迎的君主由先皇变成了幼帝,同时在他身边陪伴的……还有一个被称作“太后”的、年轻美丽的女子。   “奏凯——”   “告奠——”   宫人响亮的高呼在提象门下回荡,似乎也试图以虚假的强劲维系天家在百姓眼中的尊荣,而实际一切体面都是那个此刻一身戎装默然下马的男子带来的,他正一步步向年幼的天子和他身侧的太后走去,冷峻的眉眼深邃又沉郁,宛如玉楼之下结霜的雪风,只一瞬便教人望而生畏。 第92章   ……这是多么危险的一幕。   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佩剑穿甲向手无寸铁的幼主走去,那被称为“天子”的半大孩童单薄瘦弱、身边牵着他的太后也是一般玉软花柔,这样的孤儿寡母, 倘若……   满朝文武都在看着、全城上下的百姓也在一并引颈张望,人人都瞧见颍川侯距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最终他停在他们面前, 肃穆冷清的眉眼微微低垂。   ……咚。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而跪,沉重的铠甲激起宫门之前薄薄的雪尘,后来想想所谓“入朝不趋”的恩赦其一生从未用过,面对眼前稚弱无力的幼主也同面对先帝和睿宗一般恭谨慎重。   “臣奉先帝之旨带兵平乱, 今隰州已定坚昆俱灭、卫铮钟曷却犹未伏诛……”   天下人眼见他以最谦卑的臣服之态对天家叩首。   “……请陛下降罪。”   话音刚落, 身后全军将士纷纷下马跪地叩首, 齐声高呼:“请陛下降罪——”   其势可吞山海、峥嵘肃穆不可胜言,在场之众闻之皆惊, 以卫弼范玉成为首的洛阳一派更惶惶不安汗流浃背;天子亦被骇得微微后退一步, 同时却深知方侯乃父皇生前臂助腹心、更是这满朝上下最忠诚中正的臣子,抬头看向自己最信任依赖的母后、又得对方微微颔首,遂终于大着胆子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颍川侯靠近几步, 继而缓缓伸手将人扶起。   “方侯外平兵祸内安朝事,居功至伟何罪之有?”   “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声“方侯”背后可真有渊源无数。   过去方氏先祖曾获赐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代代相传, 直至元彰七年末因涉夺嫡之乱而遭睿宗褫夺, 自此贬公为侯一落千丈、引得世人唏嘘无数;先帝登位后曾数次欲为方氏正名、更屡屡在朝会上议及复爵之事,颍川侯皆推辞不受,称一日未使大周还于旧都便一日无颜受封晋爵,其声至清傲骨嶙峋, 又为天下人所传颂。   如今先帝崩去,他已升任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兼为当今五大辅臣之首, 朝野上下皆改口敬称一声“君侯”、唯独天子与太后才可提及其姓氏;而实际这一称谓背后也暗藏诸多意味——古来称谓皆从其尊,方献亭官至一品而爵仅为侯,照理说官大于爵更应称其一声“大将军”,然“方侯”之谓却更显风骨,一来敬颍川方氏清正之宗,二来敬拒不晋爵卓然之节。   睿宗朝的老臣却难免因幼帝这一声称呼而生万千感慨——曾几何时那一声“方侯”是对方氏族人最残酷的奚落,如今十数年过去却又成了最崇高的礼敬,世道人心须臾百变,万事莫测诚不我欺。   出神之际君侯已在幼主搀扶下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整个笼罩着他和他身边的太后,某一刻或许他也曾在无声处看向她,却终究只是浮光掠影不可捉摸。   “臣出征日久未及奔赴国丧,今欲再入皇陵祭拜先帝,”他声音低沉难辨悲喜,神情有种惯见生死后几近超然的悲悯,“还望陛下准允。”   幼帝亦尚远未走出丧父之痛,近一月来只见左右之臣夺权攘利明争暗斗、却无一真心悼念先帝之丧,此刻再闻方侯之言却竟一瞬落下热泪,当时便道:“好,好……我——朕随方侯同去。”   君侯垂目颔首,又上马亲自护御驾出定鼎门,皇陵正于偃师白云峰之巅,南依嵩山北临洛河,群山环抱气势恢宏;入内拾级而上,但见门阙重重角楼无数,辟邪、石人、飞马、华表、坐狮皆在其位,陵前神道开阔多见石刻,一棱一角皆是社稷山河。   群臣皆跪默而俯首,静观君侯步步向先帝陵寝走去,他们旧时曾是亲如手足的故友、而后又是相视莫逆的君臣,如今即便死生相隔也仍可托付山河,先帝赠之以无上尊荣无限权柄、甚至将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尊严都一应交托在一外姓之人手上,此信又何可谓不重?   君侯遵礼而拜,跪于先帝灵前久久未曾起身,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右目之下那一点矜贵的小痣都显得格外晦涩深奥;随众旁观的阴平王却在惊惶之余又暗生几许讽意,心道这方献亭果真比他父亲更会做戏——难道先帝崩去于他而言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天下兵马尽收指掌、幼主稚弱听凭摆布,权倾朝野的滋味总比屈居一人之下要好上千万倍,如今又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他低头冷冷一笑,于暗处看向方献亭的目光已复杂到难以言喻。   过午之后御驾还于帝宫,明堂之门洞开、却是自月前先帝大敛之乱后首次举行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得胜还朝的骠骑大将军立于右手第一位,久病多日的幼帝亦是头回登上御座,阶下黑压压一片的人影难免令他再次思及父皇驾崩后的那场哗变,随即立时心悸气虚脸色苍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龙椅之后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母后。   ……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七年前也是在这座皇城,她一身祎衣随同父皇踏入宫门,身边的宫人告诉他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乃是金陵宋氏主君宋澹的掌珠,名门贵女大家风范,此后他便该称她一声母后。   ……“母后”?   他此前已有过两位母亲,一个是出身卑贱甚至还与阉人有染的生母,在他出世后便终年幽居白鹭台、却仍日日月月不断为他招来非议与羞辱;另一个则是出身颍川方氏贵不可言的嫡母,自他记事以来便与父皇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对他则更疏离冷淡漠不关心。   ——那么她呢?   ……这位新的“母后”呢?   他本不抱什么期待、只按部就班地被父皇身边的王穆领着去她殿中拜见,她已换下那身雍容沉重的礼服、整齐梳起的发髻上亦很少装点钗环,依稀只有一对式样陌生的白玉梳、瞧着也不是他们宫中的形制。   “熹儿?”   她低头看向他,彼时眼眶微微发红,或许是因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而刚刚哭过,也或许只是如他一般不喜欢这座四面高墙的宫殿罢了。   可她没有迁怒任何人,甚至亲自弯腰半蹲在他面前,宫里的娘娘都比那时的她有规矩、可又偏偏没一个比她更美更让人想要亲近。   “不必对我行这样大的礼……”   她轻轻伸手把他扶起,靠近时还能嗅到衣袖间淡淡的花香,大约是梅香吧,清雅之余又透出几分飘渺的孤冷;她还像真正的母亲一样替他理了理因行跪礼而略显凌乱的衣摆,那双珠玉一般的眼睛倒映着他戒备小心的样子,同时又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安心。   “……往后也要劳烦你教我如何做一个母亲了。”   ——她并不需要谁教的。   就像是生来便知晓应当如何关照他人,她从入宫的那一日起便将他看顾得很好,陪他读书,教他写字,为他拆解那些在陈少师课上听不懂的典籍……他想她一定有很好的双亲、自幼便在一个很和美的家中长大,所以才能有如此好的性子、也能让身边之人都感到熨帖宁静。   他一直很依赖她,从六岁至今一直如此,甚至昨夜也曾跑到积善宫对她撒娇,说他不知该在朝会上说些什么,说他害怕方侯会反、怕他对自己不会像对父皇一样忠诚虔敬。   “不会的……”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幼时那样耐心地宽慰他,待他之心并未因父皇崩去而有丝毫改变。   “方侯是这世上最好的臣子,只要有他在熹儿什么都不用怕……”   “朝堂上的事也有母后,若你明日不知该说什么,便都交由母后来料理吧。”   他从不会怀疑她,此刻在垂帘之后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一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回身坐得更直一些、他尽力模仿着父皇生前君临天下统御群臣的模样,鼓起勇气开口道:“方侯此战剿灭坚昆残部、重创逆王一党,有青史传名重若丘山之功,今为先帝亲命五大辅臣之首、日后更当助朕安定社稷庇佑万民,区区侯位无以彰明勋绩,当晋爵进禄昭告天下……”   这一长串溢美之辞也不知是谁提前教授,难为一个半大孩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清楚流利,只是无论他如何强作镇定也依然难掩满身稚气,正如那身仓促做好的新龙袍也总有那么些许不合身;群臣心底皆如明镜,更能听出幼主话里话外对方献亭的恭维讨好之意,大约实在怕他也学了那卫弼范玉成、届时便绝无可能如上回一般侥幸获救了。   对天家衰微的唏嘘尚未在心底完整转过一圈,立于明堂群臣之首的君侯已侧身而出,端端正正躬身向天子一拜,肃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将本当披坚执锐为君定疆,今敌寇虽退他日却必复来,又岂可逐末舍本再受君恩?”   这都是众人听过多次的话,从长安一路说到洛阳、又从先帝一路说到幼主,君侯推辞之心不可动摇,想来今次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   “况臣听闻先帝大敛之日朝内曾生祸乱,陛下与太后皆受其累……”   他忽而话锋一转,原本便低沉肃穆的声音一瞬显得更加冷厉。   “……臣领兵在外未及救驾以致天子受惊朝纲动荡,自更无颜受封领赏。” 第93章   这话……   群臣心中一凛, 自然不难听出君侯言下之1意——此前阴平王与范相公然犯上、甚至险些伤及太后性命,这笔烂账延宕半月有余,今日却终是到了清算之期。   御座之上的幼帝只提前备下了若干赞颂忠良的嘉许之言, 却不料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为自己和母后主持起公道,欣喜之余又难免因意外而怔愣, 空阔庄严的殿宇内一时静极, 便是掉落一根针都清晰可闻震耳欲聋。   “朕,朕……”   他有些慌了、张皇之感暴露无遗,幸而群臣的目光都落在方献亭身上,唯有卫弼范玉成一阵红又一阵白的脸色可与之争辉;俄而垂帘之后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道清淡的女声缓缓于大殿深处响起:“方卿为国征战功垂竹帛, 实不必为朝内之事罪己——至于晋爵之事……”   大周立朝三百余载, 太后垂帘之事却不过只发生过两次,其中前朝窦氏借势弄权欺凌幼主、伙同外戚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难以收拾, 后为朝臣设计所杀, 此后百年再未见女子主政;如今却又有女声在这巍巍明堂上响起,群臣心底各自微妙,皆不知此兆究竟是吉是凶。   难得的是她这话说得很有度, 显见并不愿将此前纷争再拉回眼下追究,新帝登基朝局未稳、此时大兴诏狱实不利于安定人心;可惜君侯却似并不领这个情, 彼时一身玄甲未褪、长身肃立的模样显得尤其冷厉威严, 又道:“自古破立之际多生乱象,故非深文无以肃纪、非峻法无以正风,太后与陛下仁慈宽厚,却恐助长朝内邪佞之妄。”   一顿, 目光径直扫向卫弼,问:“阴平王, 你以为如何?”   这……   明堂之内一片死寂,此刻无论哪一派的臣子都是屏息敛声噤若寒蝉,虽说皆知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却不料这场神仙之斗会这般早便陈于他们这些凡人眼前。   那厢被点到名的卫弼也着实没料到方献亭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一愣之后惊怒交加、手心更因恐慌而生出一层冷汗;与身侧的范玉成对视一眼,又强作镇定地跨出一步,朗声道:“君侯所言极是,我等身为辅臣自当为陛下摒除奸邪匡扶社稷,不可有一日懈怠大意……”   这是要跟人打太极、还企图说些场面话蒙混过关,无奈方献亭却懒得与他兜圈子,当即打断道:“既如此,先帝驾崩之后是何人兵围帝宫挟制百官、大敛之日又是何人箭指太后意图谋逆,还望阴平王今日一一说个明白。”   “谋逆”二字惊心动魄、却是一出口便给人安了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卫弼心下巨震又倍感羞辱,虽则深知这些年方献亭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乃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却依然忘不掉自己与他父亲同朝为官的旧景——他比这后生年长近二十岁!如今又凭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他质问!   “君侯此言差矣——”   他的语气一并冷下去了,眼神更立时显出几分激愤。   “先帝久困于沉疴、自太清七年始便鲜理朝政,此后又为外戚所惑执意弃中原而南渡,月前驾崩后宋氏一族多有异动,本王带兵入宫实是为护幼主周全、不忍见我卫氏江山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铿锵有力一通辩白、却分明字字句句都与实情相去甚远,果然下一刻朝臣之中便又跨出一人、张口便是一声义愤填膺的“一派胡言”,定睛一看果然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宋泊,可不正是半多月前那场大乱的苦主?   “君侯明鉴——”   他远远对方献亭一揖到底,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不知两人在十年前只差一步便要成了一家人。   “我族久蒙天恩荫蔽、自对先帝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太后为助先帝理政,多年来宵衣旰食夙夜忧叹、无一日不用心倾力尽诚竭节;未料洛阳一派为谋私利竟在国丧之日大动干戈,阴平王父子带兵倒锁宫门挟持群臣,又在先帝大敛之日意图行刺太后!”   “他们大逆不道——他们其心可诛啊——”   语罢直直跪地叩首,身子虽是朝向天子太后、可实则拜的是何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金陵一派见状亦紧随其后痛哭流涕,个个都仿佛等来了救世主、要央对方为自己平反昭雪。   如此山呼海啸般的陈冤景象实在触目惊心,洛阳一派阵脚大乱、便是中书令大人也难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阴平王狠狠瞪了同僚一眼、又兀自断喝一声“荒唐”,恨声骂道:“宋泊!先帝待你宋氏一族不薄,尔等却负君恩至此!本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为护社稷甘担天下骂名,却绝不可坐视外戚乱朝欺凌幼主!”   “究竟是何人欺凌幼主!”   宋泊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比十年前苍老许多的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卫弼!你逆先帝之旨一意阻止迁都南渡、又拂陛下之意欲将白鹭台一介废妃推上太后之位,今又有何颜面在此堂而皇之大放厥词!”   “先帝是受了尔等蛊惑!”卫弼寸步不让高声反驳,“君侯大胜还朝、坚昆覆灭敌寇已退,何须弃中原而南逃?董太妃乃陛下生母,迎入宫中重登太后尊位又有何不可!”   “宋泊!你休想血口喷人污蔑本王——”   你来我往争执不休,便是市井泼妇争执也不似这般胡搅蛮缠,眼看大殿之上又要失控乱成一锅粥、坐在御座之上的幼主又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却见方侯不发一言只回身冷冷一招手,随即明堂之门复开、竟有无数刀兵加身的甲士面无表情鱼贯而入。   众人见之大惊、尤其那洛阳一派的文臣都骇得两腿发抖站立不稳,便是阴平王也后退一步亡魂丧胆,又拼命强压恐惧转头望向方献亭,沉声问:“敢问君侯……这是何意?”   方献亭眉眼不动,大约早在战场之上见惯尸山血海的人总不会轻易色变,彼时只漠然道:“朝堂之上争辩无益,阴平王顾左右而言他,却对一事绝口不提……”   说到此处他终于侧首看向他,冰冷的眼底戾气骤显,便似炼狱杀神一般可怖,又一字一句问:“尔等究竟,是否曾欲行刺太后?”   ……在场侍奉三朝的老臣泰半都见过当年的晋国公世子。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虽则一贯也是沉默寡言冷冷清清,却远不似如今这般沉郁狠戾喜怒无常——他实在变了很多,尤其自七年前如奇迹般生还归朝后,便……   卫弼也被那锋利的一眼钉在原地,同时亦刚刚意识到自己与范玉成都料错了——他方献亭根本就不想同他们讲什么“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是当真要掘地三尺追根究底,也是当真要……百无禁忌大开杀戒。   惊惧之感钻心刻骨、他也终于似半多月前的幼主与太后一般体会到了为人鱼肉的绝望滋味,困兽犹斗总是激烈、那时亦在刀剑之下劈手指向方献亭,骂道:“方献亭——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王乃是卫氏宗亲!更是先帝钦点辅政之臣!”   “你敢杀本王?你便不怕天下人对你口诛笔伐、不怕颍川方氏名声尽毁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如同沙尘没入沧海,群臣百官看得真切,那位君侯分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水静无波道:“谋逆犯上者论罪当诛,本侯依国法办事并无甚可惧——逆王亦是卫氏宗亲,他日却必被斩于阵前告慰我三军万千英灵。”   这话已说得狠到了底,明堂之内那些一身戎装的甲士亦只听他一人号令,他们步步向卫弼范玉成紧逼而去、锋利的长剑闪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一切便成定局、五辅相斗大张挞伐的流言亦将传遍天下——   可——   “……方侯。”   一道清浅的声音自垂帘之后传出,便似雪中孤芳一般静雅飘摇,在那一片肃杀刚硬的朝堂上几乎轻不可闻,却依旧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那个与她阔别已久的男子耳里。   “大敛之乱其情曲折,是非长短非一朝可定……况阴平王与范相伴先帝久矣、于我大周社稷又有功勋,惩戒之事还当另作考量。”   这……   这分明是在替那二人开脱、有意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垂帘之前的幼帝已惊诧回身、眼底分明盈满不解与不甘;群臣亦未料这位太后能有如此气量眼界,只是如今君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连同朝为官的两位辅臣都是说动就动,又怎会将她一介弱质女流的阻难放在眼里呢?   大殿之内气氛僵滞,一切生死治乱都在那人一念之间,他却只微微抬头向御阶之上看去、目光穿过微微摇动的珠帘与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相遇;短暂的一眼既确凿又飘渺,她虽深知一切不过出于君臣之义、却仍难免心神震动未能自已,下一刻他再次低下头去,在群臣百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对她俯首,答:“臣谨遵太后懿旨。”   ……竟就这般容易地应了。   御阶之下一片哗然,垂帘之后却是默然无声,没人看得见那位太后眼底起伏的波澜,只听到她以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的声音应了一句“善”;随后他又对她一拜,转而看向卫弼范玉成的目光显得更加漠然,沉吟片刻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犯上之责不可无人担待。”   语罢又一挥手,明堂外便再次走进若干甲士,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仔细看赫然正是当日欲持箭行凶的阴平王世子卫麟。   “父王——”   “父王救我——”   他被毫不顾念地用力扔到地上、接着又体面尽失地向自己的父亲呼救求援,阴平王脸色大变急怒攻心,转头质问方献亭时连嘴唇都在剧烈地发抖:“方献亭——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君侯却连看都不肯再看向他们父子一眼,峻峭的背影果然如同青霜雪风一般萧寒,只冷冷落下一个字:“打。”   其麾下之人令行禁止、皆将主君所言奉若神旨,当下立即取来军中刑棍、一下下毫不含糊地狠狠落在阴平王世子的血肉之躯上,沉闷的声响到骨到肉、伴上他和他父亲此起彼伏的哭嚎怒骂就更显得触目惊心,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看得清清楚楚,今时今日究竟谁才是这大周生杀予夺的无名之主。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已经到来了。 第94章   “母后方才究竟为何要出言阻止——”   朝会散后百官退去, 折回积善宫时宋疏妍已身心俱疲,卫熹却是难得的精神亢奋,此前病中萎靡一扫而空、更显出几分抱恨激愤。   “那阴平王父子居心叵测罪大恶极、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泄儿臣心头之恨!——方侯只差一步便要杀了他们, 从此朝中便再无人敢对母后不敬了!”   他追着她说了一路、甚至入了内殿还要孜孜不怠地拉扯她的衣袖,一旁的王穆始终眉眼低垂、此刻又亲自捧来香茶为幼主败火, 缓声劝:“陛下且先喝口茶……”   卫熹才不理会他、只要在宋疏妍身边眼中便全装不下旁人, 后者则只轻轻叹了口气,注视他的目光一半专注一半游离。   “治大国若烹小鲜,先帝与陈少师应当都教过你,”她平平整整地回答, 语气像是好整以暇, “你父皇当初何以要那五人并立?其一自是为安抚朝中不同势力, 其二更是为护陛下周全。”   “护朕……?”卫熹似懂非懂。   “自古人心善变情随事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 ”她耐心解答, 神情泰然八风不动,“如今卫弼范玉成虽因南渡之事与孤为难、他日却未必不能再成陛下助力——同理,方侯眼下固然千好万好, 可若果真放任其一家独大无人制衡、却也难保日后不会生出乱子。”   卫熹听言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却是不敢置信, 又问:“母后的意思是……方侯可能会反?”   ——怎么会呢?   他绝不会那样做, 她也绝不会那样想……只是倘若他二人间毫无旧情此刻她便应当对他怀有戒备,全心信任毫不生疑只会暴露她对他不能见光的种种私心。   “多提防些总是没错的,”她半垂下眼睛淡淡地答,一切照旧滴水不漏,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毕竟太多了。”   卫熹点头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后语气又更轻快了些, 说:“可朕觉得方侯不会……他若要反当初便不必命宋将军回兵救驾,眼下更不必与阴平王范相他们交恶——父皇是信他的,朕……也愿意信他。”   宋疏妍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幼主单薄的肩膀,在被这座帝宫磨砺了整整七年之后她已拥有了这世上最会做戏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好似泰然自若,任谁都不能透过若干伪饰看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她为什么要阻止他杀卫弼范玉成?   朝局安稳固然重要,可她更在意的却还是他的安危和名誉——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有余,杀其党首不过扬汤止沸、甚至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扑,她不能让他成为那些人攻讦的靶子、更不能让他落天下人以口实,有些责任本就应由天家去担,而她或许又比他更加爱惜方氏羽翼。   他不能有事。   至少在她目之所及力之所逮……绝不能有事。   “……贻之今日竟果真要动阴平王?”   宫墙内外风雨同天,同一时刻颍川侯府内也颇有一番议论,先国公方贺之兄、前兵部尚书方廉今已乞骸骨颐养天年,听儿孙返家后说及今日明堂之上发生的种种却仍难免眉头微锁目露隐忧。   “他是动了真火,”其长子方云崇如今升任正三品十六卫大将军,将近不惑的年纪也比过去更显沉稳,答父亲问时微微一叹、却是感慨多过忧虑,“卫弼毕竟做得太过,竟妄动刺杀太后之念——贻之与那位,毕竟……”   十年前方宋两姓那桩虚无未成的婚约如今虽不为天下所知、可在方氏族内却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主君曾对宋氏女十分爱重、更曾请先国公夫人亲至钱塘代为议亲,若非当时仍受三年孝期所限恐怕出征前便会与之完婚,后来也就不会再生出那许多周折遗憾了。   “要我说这也都是卫弼那老匹夫自找的!”方四公子方云诲时年二十有八,说起话来倒还似少年时般血气方刚,“谋逆犯上本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三哥脾气算好了,若换作我必当场抹了那混账的脖子!”   这话其实也在理,以方氏主君如今在朝中的权位要杀个罪有应得之人的确并无不可,只是……   方廉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却难免对自己这个侄儿感到些许陌生——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深知其过去进退有度行止有节、即便大权在握也不会轻易断人生死,如今却性情大变异常冷厉、比他父亲掌权时更加……   他一时难以形容,心底却知一切都是从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后开始发生转变的——没人愿意回想那段往事,前方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族内风雨飘摇青黄不接,贻之好不容易重回军中扭转乾坤、将返东都时却知母亲自缢姐姐被废,而那只差一步便要成为他妻子的宋氏女亦成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   “贻之处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有时却也应当有所顾忌……”   方廉沉沉一叹,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目光亦是十分复杂;话到一半又停住不说,或许那时也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终了只有一声“也罢”,怅然道:“或许为父的确是老了……方氏未来的路,还是要由年轻人去走。”   至夜洛阳城中华灯高照、颍川侯府门前尤其车马喧嚣,各府贵人纷纷携重礼前来拜望君侯,一为贺其大战得胜之喜,二来也为再烧一把五辅之首的热灶。   说来今岁也是不巧,先帝丧礼刚过宫中不便大兴宴饮,于是连为君侯专设的接风宴也要同两日后的除夕宴合二为一,令朝中百官无端少了若干奉迎讨好的机会;如今巴巴地捧着千金万金上门、顶着东都腊月的寒风等待良久,君侯却一不收礼二不露面、遣族人代为称谢后又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走,真是清清白白来又清清白白去,连人家一丝衣角都无缘碰到。   方大公子亲自在外周旋良久,直等到宵禁前后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执意求见君侯的访客,折身回到内院、却见主君房中烛火尤明,斟酌过后招来仆役相询、才知贻之自宫中回府后还不曾用过晚膳,遂打发后厨做了热乎的胡麻粥、预备亲自端进他房中。   入内后才见族兄方兴也在,对方几年前代父亲坐上兵部尚书之位、如今已是族内中流砥柱;方献亭正与之议事,见长兄入内便眼神示意他稍坐,等待的工夫方云崇听到两人在论时下粮饷周济之困,当下心底也跟着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自太清元年二月算起这场浩劫般的战事已持续整整十年之久,突厥、坚昆、吐蕃、西南部族陆续参战,一场夺嫡之乱早已步步演变为八方混战天下倾轧;看似繁荣的睿宗朝其实不过金玉其外空中楼阁,及至先帝登位才暴露出国库空虚等一干积弊,此后战事一起十年不止、任凭多强盛的国力都要被折腾得散了架子,于是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举国上下皆筋疲力尽不堪重负。   眼下坚昆虽灭、东突厥却将卷土重来,北边谢氏已经抵挡不住、送到东都的折子句句不离讨要粮饷,可朝廷又不是变戏法的、哪来的本事凭空变出银钱给他?兵部上下焦头烂额,方兴这个一部之长不出两年头发便白了大半。   如今怎么办?先帝驾崩幼主孤弱,这里里外外的大事还是只能全靠方献亭拿主意,可叹他一个武将在外要领兵打仗安邦定国、归朝后又要为度支岁计耗费心神,除此之外更要安抚各方节度使,实在心力交瘁万般不易。   方云崇暗暗叹气,等方兴离开后陶碗中的胡麻粥已凉了个彻底,方献亭也无暇去用、还要尽快给两镇节度使谢辞去信,独坐灯下的身影依然那么肃穆稳健,却又依稀……显出几分寥落冷清。   “贻之……”   他唤了他一声,要开口时却又语塞,斟酌过后还是说起今日侯府外来拜访的诸多贵客,又叹:“今日我是都代你打发了,可其中一些人过几日还是该见见——尤其洛阳派那些大臣,他们……”   今日阴平王父子在朝堂之上当众受责,其一干党羽自然战战兢兢惶恐难安,如今上赶着来给君侯送礼分明是在示弱讨饶,为防日后彼此交恶还是应当……   方献亭闻言却笔下不停,低头书写的模样亦显得漠然冷硬,先匆匆接一声“不必”,又道:“往后他们若再来,也劳烦兄长代我一并打发了吧。”   这……   方云崇又是一叹,眉头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只是规劝之言未及出口方献亭已眉目微抬向他看来,那一眼正同少年时一般清晰透彻,又分明比过去更为深邃沉郁。   “洛阳一派所求与大势相逆,若其本旨不改则纷争避无可避。”   他声息内敛低沉,隐约又夹杂几许不惹眼的倦意。   “若我族不与他们相争……为难的便会是陛下了。”   方云崇闻言一愣,却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家三弟的真意:原来今日朝堂之上那场纷争并非出自一时意气,而是他在代天家与洛阳一派对峙——自古政斗皆是凶险、流血牺牲亦不鲜见,天子小小年纪如何能与占据朝堂半壁的洛阳一派抗衡?一旦情势失控被逼宫刺杀都是寻常……未若由方氏承担洛阳一派的怒火,他们毕竟有兵权在手,总比他一个稚子来得余裕多些。   可……   “可如此一来他们都会冲着你去……”   方云崇再次感到一阵酸辛,仿佛亲眼见到七年前的一切再次重演。   “我族毕竟是臣不是君……你如此代天家出头,日后……”   声名损毁已是小节,只怕成了众矢之的……终而招致杀身之祸。   这次方献亭没有答话,大约有些话是不必讲的,总有些深意会在无声处不言自明。   “连日行军殊为不易,兄长当也乏累了,”他终于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低垂的眉眼沉静又克制,唯独右眼尾处那一点眼泪般的小痣还和过去一般漂亮,“……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是明白的逐客令、方云崇自不会听不懂,而实际与他相比他的“乏累”又算得上什么呢?太仓稊米九牛一毫……轻飘得根本不值一提。   无奈之下只有转身离去,推门之际诸事皆明、唯独一问犹在心底盘桓不去——   你如此公尔忘私奋不顾身,果真是只为保先帝托付的那位幼主?   还是……依然难忘垂帘之后那场曾令你神迷的年少一梦? 第95章   又两日后至于除夕, 宫门大开百官朝贺,却是难得显出了几分新岁向荣的气象。   宋疏妍因惦记这一整日的祭祀兴宴之事、前夜一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稳,寅时末刻天色未明便半梦半醒, 迷蒙间低声唤了一声“坠儿”,下一刻床帐外便有一道轻柔的女声应答:“太后。”   她眼睫微微一颤、展目时看到的却是朝华的脸, 工工整整梳着宫中女官特有的发髻, 与那个一路毛毛躁躁伴她长大的丫头相去甚远。   ……是了。   她的坠儿已经不在了。   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晏晏年少本就飘渺脆弱经不起磕碰,迂回的黯淡在她眼底匆匆闪过,下一刻便在旁人面前恢复如初。   “……什么时辰了?”她在华美繁复的床帐内声音微哑地问。   “寅时未过三刻, ”朝华妥帖地回答着, “时辰尚早, 太后再歇息片刻吧。”   距大祭还有近两个时辰,宋疏妍心中稍安、卯时前却还是起了身——这是先帝在时便养下的习惯, 每日都要在赶在群臣至明堂前避进御座后的暗室旁听议政, 至今怎么也有三个年头、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掉的。   她被宫娥们伺候着起身梳洗,辰时前便更换好了今日祀宴的礼服——那是一套异常尊贵厚重的衮冕服,衣以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为饰, 另有蔽膝、革带、大带、绶等为配(1),自古非国君上公不可着, 如今却被敬奉给她——一个有着垂帘主政之权的女子。   此举并不合制也非她授意, 乃是尚衣局自以为是擅作主张——他们大约以为如此便能讨好于她,抑或是见远归的君侯当众对她示以臣服便急着借此站队;她无意追究下面人的小心思,转念一想又觉得顺水推舟未为不可——眼下正是立威之时,日后与洛阳一派缠斗也少不得要有诸多摩擦, 那人甫一归来便以强权助她正位,她总不应白白挥霍此等良机。   自积善宫转道观风殿, 一出殿门便见左右宫人目露惊异惶恐之色,大约都被她身上比肩天子的衮冕服骇住了;唯一面色如常的只有候在殿外等待护送她的二哥宋明真,他前段日子刚被从从四品宣威将军擢为正四品下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如今是常居于皇宫禁内宿卫了。   “末将叩见太后。”   他依旧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   她请哥哥起身,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此后一边缓步向观风殿去一边浅声问:“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这勋府中的差事太过繁重了?”   宋明真闻言挥手令身后其余禁卫皆退开几步,待确认旁人再不能听到两人交谈后低声叹:“差事倒比过去在军中轻松不少,只是这几日桐儿总待在娘家不肯回来,晗儿又是一离了他母亲便要哭闹,昨夜折腾得我半宿没睡……”   宋疏妍闻言莞尔。   二哥于太清四年与娄家姐姐娄桐成婚,今已育有一子名叫宋晗,同年他又搬离宋家分府别住,虽说后来每次问起都被草草应付、可宋疏妍却深知这是二哥在为自己当年之事不平,如今与父兄和几位叔伯都颇为生疏;近来大军还朝,娄氏族中子弟应也也泰半回了家,想来她这位嫂嫂是为与族中兄弟姊妹叙旧方才迟迟不归的。   “嫂嫂身子如何?”她又问,“今夜可会入宫赴宴么?”   “一切都好,只是大约还不愿入宫,”宋明真微微一叹,神情也有几分怅然,“你也知道的,他们娄氏的人……总是愧对三哥。”   ……的确。   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历历在目,娄氏自专惹下滔天大祸,此后其一族欲谢罪于天下,不单将关内半数兵权拱手相让、更在方氏主君归来后肉袒负荆面缚舆榇;只是一万神略军英灵已逝、西都之丧亦成定局,娄氏自知大错铸成,后每遇方氏之人皆折腰避让,坊间戏之约“有方无娄”。   这些往事总难免教人唏嘘,宋疏妍亦难忘数年前在明堂暗室里耳听娄风等人当众对方献亭下跪请罪的光景,是非纷繁难以厘算,彼时先帝亦只有一声长叹。   “所以就让她在娘家再歇几日吧,”宋明真又道,眼神无奈中又夹杂几许怜爱,“开岁之后诸事冗杂,恐怕又要辛苦了。”   兄嫂之间鹣鲽情深本应为宋疏妍所乐见,只是她毕竟还惦着坠儿,是以每见哥哥用眼前这般温柔的神情说起嫂嫂心底都难免感到一阵伤情——他大抵都不知道曾有一个丫头对他怀有那样的情愫,而如今他妻儿俱在、她却已经香消玉殒……   宋疏妍半垂下眼,也不知当不当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犹疑间观风殿已近在眼前、天子听闻母后来了当即匆匆外出相迎,单薄的身子尚撑不起那一身厚重的衮冕,远远观之正似一个偷穿长辈衣裳的孩童。   “母后——”   他欢喜地快步向宋疏妍奔来,见宋明真对自己下拜又很快请他起身——他是礼敬宋家人的,心下对这个自幼与母后交好、前段日子又亲自领兵平东都之乱的宋将军尤其亲近;宋疏妍柔柔为自己的继子理了理衣襟,不多时又在宫人簇拥下转身向宫门外走去,帝王出行当乘五辂、其首玉辂当为重舆,外绘青龙白兽金凤红鳞、顶设青色华盖三层而附博山方镜,车左旗仗十二旒、车右戟仗绘金龙、头衔绶带而垂铃(2)。   旌旗翻飞气势恢弘,帝宫之外百姓夹道,至圜丘后久候于此的群臣才见太后身着帝王衮冕自天子辇驾而下,一时交头接耳为之哗然;宋疏妍目不斜视先天子半步徐徐走向祭坛,此间正与换下戎装、一身紫服立于百官之首的方侯错身,他依稀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她一眼,玄潭一般的目光幽静又深邃,下一刻便再次恭恭敬敬对她下拜,叩首道:“臣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平平的一声并不响亮,却清清楚楚将“太后”置于“天子”之前,这是给足了她垂帘的底气,更是再次于天下人前摆明了方氏一族的立场;满朝文武无一敢在君侯跪时站着,遂纷纷随之下拜叩首,高声应和:“臣等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山呼之声在空阔的祭坛间回荡,令人闻之气血翻涌壮怀激烈,宋疏妍不疾不徐层层步上御阶之顶、继而回身俯视群臣,俄而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百官依令而起,又随之祭拜天地宗庙,不知何时七年前那个孤身嫁入东都的宋氏娇娥已摇身一变成了身着衮冕比肩天子的一朝太后,而往后这个国家将在其治下变成怎样一番模样……此刻却是无人知晓。   大祭繁琐耗时甚久,回宫已是酉时过半。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太常寺也是难得在御前显示一番身手,傩舞盛大驱邪除祟,此后方才有优人进演开宴贺岁;离乱纷扰的太清年终将就此走向终结,而明日便是幼主光祐年号的首日——“光”即光复,“祐”为天佑,原来那时的大周仍未放弃还于旧都的执念,天下人亦都还做着柳暗花明盛世复来的美梦。   与此同时此夜还是君侯的庆功宴,前段日子携重礼至颍川侯府又不幸被方大公子轻飘飘挡回来的若干朝臣此刻终于抓住了机会,个个手捧金杯躬身凑至君侯左右敬酒,方献亭来者不拒千杯不倒,自开宴后应酬便没有停过;宋疏妍坐在高处将殿中光景尽收眼底,偶尔余光看向那人、难免也思及过去在江南的旧景,暗想他真不愧是将门武侯,竟能把酒当水一样喝,怪的是如此竟也不显得粗野,反有种优柔温文的雅致。   ——只是她记得他并不喜欢口味含混的酒,过去的西都新丰酒当颇合他意,如今这除夕必喝的屠苏椒柏酒又是否能顺他的心?   她拿起酒杯轻抿一口、辛辣的怪味立刻盈满口鼻,她却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满头沉重的珠翠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身旁的幼主见状似有些忧虑,连忙便附身过来劝:“母后少饮些吧,仔细喝醉了……”   她低应了一声,不知何故那时眼底竟有些许难得的笑意,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整个人瞧着比平素更温柔;卫熹看得怔愣、心中感叹母后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下一刻又见她笑意敛去,大概那些欢喜也不见了踪影。   范相来向她敬酒,身边难得没有阴平王的身影,据说他们父子被方献亭敲打得没了脾气、今日除夕夜宴也称病推辞闭门不出;范玉成素识时务,如今看风向转了便要对自己曾欲下杀手的太后示好,宋疏妍将这些臣子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愿与洛阳派闹得太僵,遂也接了这杯酒,面上假作一笑泯恩仇。   ——原来人生际遇总是循环往复的。   幼时她在宋家忍的是父亲和继母,如今换到帝宫里忍的又变成这群朝臣了。   她心底自嘲一笑,在范玉成离去后漠然回头,那一时却倏然撞上方献亭的目光——他正望向她,幽深的眼似古井无波,在与她对视后眉头微微一紧、随即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拿起了酒杯。   她微微一愣,心像被针刺了又像被火融了,恍惚间亦想起不少旧迹,感叹这个男子一生带给她的感受都是这般又痛又暖。   ——就譬如那一次。   七年前他归朝后……与身为皇后的她遥遥相对的那一次。 第96章   那大约是太清三年秋。   六月帝后大婚为东都镀上一层难得的喜色, 次月西北大捷突厥败退更令被逼至悬崖之畔的王朝获得片刻喘息之机,布衣百姓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文人士子挥泪提笔撰文无数,唯独她一人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却不知宿命何以待她刻薄残酷至此。   ……他回来的那几天洛阳一直在下雨。   九月深秋霜寒雨冷,原来东都气候也不比长安更和煦, 彼时她刚入帝宫尚无参政之权、在前朝大贺时甚至不能获准出后宫去远远看他一眼。   “娘娘……”   朝华和夕秀打从那时起便在她身边伺候, 两人都是灵巧体贴的丫头、据说是天子命中贵人王穆亲自代为挑拣送至中宫的,那时大约也都瞧出她脸色异常难看、张罗着要为她去太医署请医官。   她们固然很好、却不能像坠儿那样与她贴心贴肺,既不知晓她与那人曲曲折折的过往、又不会当真一心为她筹谋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当时便只答了一声“无妨”, 又说:“……本宫只是想念兄长了, 不知他是否也已随军归朝。”   中宫中人皆知新后出身、更知她有位大义凛然投笔从戎的庶兄, 此次大破突厥立下战功、想来这几日便要受封领赏青云直上了。   朝华夕秀闻言皆笑,宽慰她说宋将军大战归来必有后福, 她勉力提着僵硬的嘴角应和, 一颗心早被苦水浸了个透;当夜天子至她宫中用膳,一张久病的脸都因大胜容光焕发,席间未有一刻不提起那人, 一声又一声的“贻之”活像淬着毒的利箭把她伤到千疮百孔。   “陛下……”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难以抑制地颤抖。   “臣妾……臣妾想见哥哥。”   卫钦却并未因其逾礼而感到什么不悦, 一双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听了她的话甚至歉疚地点了点头,说:“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虑——你与你哥哥应也有年余未见,明日朕便准他入后宫来拜见——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会少了给他的封赏……”   这都是体恤极了的话, 莫怪其驾崩之后庙号仁宗,一个“仁”字写尽一生,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宫皆仁爱宽厚。   她对他下拜称谢,次日一早果然便听朝华入内殿来报说宋将军来了,回头时正见久未谋面的二哥提步跨进门来,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也还是如遭重击心潮翻涌。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经红了,久被西北风沙磨砺的男子瞧着比过去更加英武沉稳,此刻却依然忍不住一照面便将自己的幺妹紧紧拥入怀中;这是不合礼制的,外殿的宫人想出言提醒却被懂眼色的朝华拦了领出门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无人才敢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待自己的血亲怀中失声痛哭,歇斯底里锥心刺骨,再无力做一丝掩饰。   “是他们逼你的……”   他在代她愤恨,可在这隔墙有耳的宫闱却依旧不得不无力地压低声音。   “父亲怎能如此对你……他,他……”   她却已不想再去恨谁,在那些过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后心底只有一片荒芜,如今最后的执念只关乎那人,此刻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襟仰头看他,问:“三哥……三哥呢?”   这话却好像是问不得的,否则连二哥都要跟着一同流泪——他甚至有些张不开口,也不知是不忍回忆还是仅仅不忍将那些话说给她听。   “三哥,他……”   他回答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他什么都没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样一无所有,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他丧却的一切。   “我想见他……”   最后也就只有这一句话想说,紧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也许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们折断;宋明真几乎是有些恐惧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松开——他有多么替她不甘?明明在钱塘时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帮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对她许诺,同样被痛苦逼得有些疯狂了。   “你与三哥之间……总要有一个结果的。”   ——可那谈何容易?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国之后怎能轻易与外臣相见?那四道宫墙原来是那么那么高的,高得让人看不到顶、高得让人无时无刻不想崩溃逃离。   ……可他终归还是来见她了。   天子与颍川侯情同手足,大胜后常请之入观风殿长谈,那日二哥又入中宫请见、当着身侧宫人的面说欲与她至玉妃园一游,屏退左右后又附耳与她道:“抓紧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阴如晦、洛阳的深秋冷得不像话,她的心却是滚烫的,初时步伐尚且犹疑彷徨、后来便索性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黄粱一梦不肯归尘,那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说是飞蛾扑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琼英花期未至、园中梅树一应都是光秃秃的,寡淡的绿色尚且鲜见、又去哪里寻觅馥郁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树下等待,背影恍惚与她在北上洛阳的行船上所做之梦重叠,某一刻终于回头向她望来,早已衰败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轻轻轻轻地唤他,连呼吸重一点都怕将梦惊破,身体剧烈的战栗难以平复,她听到自己耳侧不断响起尖锐的杂音。   ……他变得不一样了。   过去在长安相识时他还是风流蕴藉的晋国公世子、骊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钟引得满场红袖如云,此后在江南更似江边柳色暮云春树、含笑的眉眼总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温存——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过去深邃有神的双眼变得黯淡而涣散,过分的消瘦甚至让他有些撑不起那一身象征权位的紫色官服。   玉楼崩毁,雪风凛冽……原来他也并非坚不可摧。   可她还是爱他……就像当初在江上船头他自认失势拒人于千里,她也还是愿尽微薄之力赠他一纸春山——如今她更想拥抱他,哪怕只是告诉他……世上还有一人可与他生死与共。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彼时浑身颤抖踉跄磕绊的模样必也十分狼狈难看,短短几步像是千山万水,她拼尽全力跋涉到他面前,却在伸手即将拥抱他时……见他微微退后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见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泪水原是那么空洞无力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感到轻薄飘渺无济于事。   “不是那样的……”   她拼命地摇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三哥……不是那样的……”   混乱的陈情根本令人无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只有一片广袤的芜秽;她为此痛苦又恐惧,想告诉他她从未贪图皇后之位、更从未薄情寡义背弃于他,她只是……她只是……   尖利的锐响变成震耳的轰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着血,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陆离;有些话是说不清的,何况原本也不能在那样惨不忍睹的时刻无耻地宣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终究无计可施,只有在不顾一切地猛扑进他怀里时紧紧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三哥”。   三哥。   三哥。   ……三哥。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只是也并不曾像梦中一样柔情地拥抱她,消瘦的身体已不似过去在钱塘时那般温暖宽厚,深秋的雨水于同一刻坠落,遍地枯枝中凄冷的霜寒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绝望。   “疏妍……”   那是他最后能赠予的慈悲、没用一声“娘娘”径直把她推进无底的深渊,可过去甜蜜的称呼此刻也萧索得教人哀恸,她才知道原来苦痛也是摸不到顶的,麻木也遮蔽不了血肉模糊开膛破肚的残酷。   “可我……已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东西了。”   玎——   一声微弱的脆响忽然从耳边划过,甚至还不如那时渐渐暴烈起来的雨声来得清晰,后来她才察觉是她精心别在鬓间的那对白玉梳中的一只掉落在了地上,连同她与他在钱塘那短短三日春江花月般的梦寐一起摔得粉碎。   天晓得……他们之间原本就不曾有过多少相处的时日,此刻好容易得到的一个异常珍贵的拥抱却还苦涩得令人难以下咽——原来这世上最温暖和最寒冷的地方竟是同一个,都是他令她万分眷恋的、海市蜃楼般空洞虚幻的怀抱。   ——与那时相比此刻这些浅淡的怅惘又算得了什么呢?   宋太后轻轻端起酒杯,一旁的王穆已妥帖地躬身为她斟酒,殿阁之外璀璨的火树银花是那么明亮、提醒她今日已是七年后又一个崭新的除夕了;他仍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看着不过隔着区区几道御阶,实则却分明是崇山峻岭千峰万仞,片刻前那短暂的一眼已了无痕迹难以追溯,她却依然可以满足地把它当成他给她最好的新岁贺礼。   仰头满饮杯中酒,飘忽的醉意也像在遥遥与他共鸣,七年前她未能答复的问题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那时她却无法把它说出口——她从来不需要他给她任何东西,既往的一切早已教会她自己寻找慰藉,她只希望能在他身边多停留片刻而已,现在更简单……只希望他一直平安顺遂而已。   三哥。   你说这……也能算是贪心么? 第97章   光祐元年正月初四, 新岁休沐告毕,百官复朝面圣。   自被君侯当庭重责后便久未露面的阴平王今日终于现了身,人瘦了一圈、立在明堂外候朝时不与任何人交谈, 一身煞气生人勿近;满朝上下无人敢去触霉头,也就金陵派那几个早与之撕破脸的会在此时过去捋虎须, 譬如宋泊就带着自己的长子宋明然在他面前施施然走了两个来回, 气得卫弼一张脸黑如锅底。   卯时正刻方氏之人纷纷而至,单是列朝者便有十数之众,主君方献亭目不斜视徐徐行至群臣之首站定,即便一语未发也令众人噤若寒蝉;彼时阴平王脸色分明更难看了些, 却还是在身侧同僚的苦心敦请下遥遥向对方一拱手, 欠身道:“……君侯。”   这显然便是示弱、只看对方接是不接,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皆一声大气不敢出,片刻后才见君侯侧首看向卫弼, 一默后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应:“阴平王。”   ……算是接了。   洛阳派和中立派的臣子俱是长舒一口气,唯独金陵一派心有不甘,心想君侯还是太仁厚慈悲了、未若一刀捅死卫弼那老贼来得痛快;心思百转间中贵人已出明堂宣百官觐见, 遂不得已纷纷暂搁杂念正冠入殿。   而要说这开岁之后要议的头等大事,显见还是那迁延甚久的南渡大计。   两派论争已久、再于朝堂上彼此攻讦也实在无甚趣味, 何况众人皆知此事办不办、何时办、如何办最终还是要看天家和五辅的意思, 是以在朝会后听闻中贵人独宣那五人留朝也毫不意外,只纷纷躬身退下了。   身为五辅之一的宋氏主君宋澹在先帝驾崩前便奉旨至金陵准备南迁事宜,如今不在洛阳便暂由其胞弟宋泊替位——尚书大人也是乖觉,身为文臣本是与那卫弼范玉成同立明堂之左, 此刻看看形势却觉得还是应当去同君侯站在一边,遂默不作声换到了明堂之右, 徒留前几日将将从太子少师晋为太傅的陈蒙站在两派中间。   “先帝在时久为南渡之计谋,今大战方歇时机已至,却是不应一拖再拖。”   御座之上的幼帝坐得板板正正,而真正说话的人却还是垂帘那端的太后。   “孤有意于本月迁都金陵,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洛阳一派的两位党首早将拒绝写在了脸上、只因眼下君侯在侧才不敢贸然开口,一旁的宋泊见缝插针,跨出一步对自己的侄女一拜,忙不迭道:“启禀太后——自太清八年始工部与礼部便奉旨筹备南迁事宜,今已备足车马船只、台城旧宫亦已修葺妥当,只需太后与陛下下旨,即刻便可迁都金陵。”   这急不可耐的模样落在洛阳一派眼中可真是讨嫌,卫弼没忍住还是重重冷哼了一声,又开口道:“宋大人话说得容易,却不知迁都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远非助太后与陛下换座帝宫住那般简单——货物辎重自可搬迁,良田厚土又当如何迁移?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北地之民去了江南该以何谋生?若无法妥善安置便不能携臣民过江,人口锐减后税赋亦难征收,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阴平王所言极是……”范玉成亦接了口,与他的同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语气和缓中又透着几多忧虑,仿佛真是为国为民无限操劳,“况如今陛下方登大位人心浮动,贸然迁都恐于社稷不利,又逢君侯得胜还朝局势暂稳,依老臣之见还是留于东都再图西进才是良策啊……”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在私心之外也确有几分道理,垂帘之后的人却没有被唬住,只从容道:“南渡大计筹谋已久,曲州建州一线以南亦已重新建制以便百姓垦荒,人口之失虽不可免,但防线缩短也可令朝廷有的放矢——方侯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容止可观,令下首旁听的宋泊不禁深为感慨——七年前他与大哥的决定终究是做对了,疏妍聪敏善忍勤勉好学,在先帝身边苦习政务数载终有眼下安坐朝堂之势,待再过几年将这主政之位坐稳,则……   “南渡之事确不应一再拖延。”   沉思间立于身前的君侯终于开了口,声息沉稳眉目安然,比年少时的矜贵更多出几许威严。   “去岁大战虽胜,但隰州以西尽成焦土,三军上下亦皆疲敝,眼下国库空虚兵力有损、难再支撑西进之望,幽州谢氏更恐无力抵挡东突厥,未若乘大胜之势渡江南下,以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他话音刚落,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尚不及接话便听幼主大声说了一句“好”,又道:“朕也以为眼下南渡正是时机!若等战事复来到时岂不手忙脚乱?天家自不可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仪体统!”   这话说得稚气难掩,又令洛阳派的一双辅臣清清楚楚感到了天子心底的偏向,两人各自一声暗骂、又纷纷对一旁的太傅陈蒙使眼色盼他能说一句话,可恨这老狐狸做惯了和事佬竟对两派都不偏帮,逼得卫弼又不得不亲自开口道:“那这江北的河山便不守了?拱手让与逆王与钟曷、让与突厥和吐蕃?”   “八年前君侯为保万民不惜舍身,今日却要弃他们于不顾?”   “他们都在盼望着王师!他们不愿被朝廷抛弃!”   一通诘问十分犀利,却分明是在以一个“情”字相胁——它于天下人皆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偏偏于颍川方氏……重于泰山不可割舍。   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微微皱眉,余光已见方献亭眼底的郁色渐渐浓深——她太熟悉这个让自己念了整整十年的人,即便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毫无变化,可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朝廷自会命各州郡护送百姓南迁,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她声音凉了几分,难得有些动了怒,“护国安民从不是谁一人之责,阴平王若果真忧心社稷、倒可代孤与陛下死守东都以安民心。”   这话说得颇露锋芒、肝火更比此前自己被卫麟用箭指着时还要旺,句尾收得却很聪明,不是代“方侯”而是代“孤与陛下”,这便将她对他的回护之意削弱了不少;卫弼范玉成皆未察她真意,他本人却是知道的,深邃清冷的眼一瞬抬起与她相对,比彼此相隔的那道珠帘还要秀彻澄明。   宋泊作为知晓两人过去之人此刻却是心惊胆战、唯恐洛阳一派瞧出端倪再借机攻讦太后,遂连忙拱手道:“太后所言极是——眼下江南各州皆已准备停当、可安置北地百姓六十万余,数月后当还有余裕,各州刺史必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宋疏妍便轻轻应了一声,在洛阳一派眼中乃是确确凿凿的外戚乱政,片刻后又听那妖女道:“既如此便尽早安排吧,上元过后便动身南下。”   一顿,又问:“兵部预备做何部署?”   这便是在问方献亭了,他半垂下眼、内敛的模样显得沉静自若,俄尔肃声答:“东都八万禁军皆当一路护送太后与陛下,颍川军则将兵分六路前往各州县助百姓南渡,至于微臣……”   他略一犹疑,少顷又继续道:“臣请旨领兵五万北上幽州与谢氏共抗东突厥,待局势稍定再行南归复命。”   这是……又要征战。   ——他才回来几天?从腊月二十九算起也不过区区六日,刚向西击退了钟曷和坚昆、如今便又要向东去打突厥……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怎能……   华服之下的手微微攥紧,宋疏妍眼前已再次划过十年前与之分别的旧景,原本如常的喉头忽而酸涩僵紧、一旦开口便会立刻暴露心底汹涌的起伏,局促之际耳中却听熹儿先一步惊愕道:“方侯竟又要领兵出征?那……那谁来护送朕与母后?除了你、其他人朕都不放心!”   这话虽则稚拙欠妥、却显出君主对一个臣子至重的笃信,方献亭的眉眼依稀显得有些柔软了,或许那时也在卫熹脸上看出了些许先帝的影子。   “朝廷大举迁移、风声必然走漏,届时敌寇断不会没有动作,臣多留几日断后也是为求稳妥……”   他答得很耐心,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半大孩童也没有丝毫轻慢不敬。   “至于御前还有娄、宋几位将军在,其皆为志虑忠纯贞良死节之臣,必可护得陛下周全。”   他实在是个有些奇妙的人,沉郁时冷厉异常教人害怕,可一旦放缓语气便又显得格外温柔可靠,幼主本是十分惊惶的、眼下被他稍稍哄慰两句又神情转霁,继而嗫嚅道:“那好吧……但,但卿还是要早些归朝……”   这亦是他母后心中所想,且她分明比他更知晓那人真正柔情起来的模样,只是被重重枷锁束缚着、半个字也说不出口罢了;他却好像同样知晓她的不安,在应过卫熹后又不着痕迹地向垂帘内递来一眼,如同羽毛在她心上轻轻绕着,令人既心满意足又对他更加渴慕。   她微微垂下眼睛,等待战栗般的快感在心底涌起又退去,浮光掠影般清浅的余波也是醉人的烈酒,同时给予着她最奢侈的甜蜜和最怅惘的苦痛。   “那便依卿所言。”   她终于再次开口,种种悸动逐一压下,无人知晓她对他的思恋已浓烈到何种地步,正如无人知晓她对他的每一次离去都是何等不舍惊惧。   “孤与陛下先至金陵……待方侯凯旋。” 第98章   朝会散时天光大亮, 东都也是难得有一日无雪无雨,宋明真下值后与同僚交了班、预备骑马至娄府接回久留娘家迟迟不归的妻子,将出宫门时远远瞧见他三哥、随即回身快步迎了上去。   王穆正亲自送君侯出明堂, 见了宋明真又欠身客气地叫了一声“中郎将”,他刚回了一声“中贵人”便与其身后的叔父宋泊对上了眼光, 神情微微一冷、低下头不作声了。   久在御前侍奉的人精最通人情, 王穆一看这形势便对君侯作了个揖、随后静静退去不再掺和朝廷重臣们的家事;果然他一离开宋泊便上前唤了一声“子邱”,彼时神情颇为为难,又叹:“得闲时还是回家看看吧……你此番护驾有功左迁高升,你生母听闻也是欢喜的。”   宋明真闻之不言不动、摆明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宋泊遂面露尴尬之色、对方献亭拱拱手后也转身离去了。   许多话是不必讲的, 时至今日方献亭也知晓宋明真是因何与家中闹到如此地步;思及此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明堂, 想她此时当已回了寝宫,只不知垂帘之后的方寸之地是否逼仄恼人、今日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分明已有些哑了。   “三哥这是要去兵部?”   身旁的宋明真已开了口, 对方才与叔父照面时的微妙绝口不提。   方献亭抬手拍拍他的肩, 一切尽在不言中,后又答:“去娄府,看看元希。”   元希是娄蔚娄小将军的表字, 此前他任北衙六军统领、为保宋疏妍还曾与阴平王父子动武,后来因兵力不敌落败、更生生被卫麟卸了半边肩, 眼下正在家中养伤、已逾半月不曾上职。   “那真是巧了, 我也正要去娄家,”宋明真闻言眼前一亮,总算露出一丝笑,“桐儿念她那几个哥哥念得紧、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回去, 前两日还将晗儿一并抱走了,这真是……”   他嘴上絮絮抱怨、可眉间眼底却分明处处欢喜, 大约妻儿俱在的确是很大的福气,方献亭淡淡笑了一下,右眼尾处那一点泪痣却显出几分出离。   “那便同路吧。”   他平平应道,与宋明真一同向宫门外走去。   娄氏本是大周望族,过去在将门中也是仅次于颍川方氏的尊贵,可惜上枭谷一败却令其获罪于天下、即便主君娄啸以死相谢也仍于事无补,其弟娄善上位后连东都府宅都从过去宣仁门以东的进德坊迁至了远离皇城的城南兴教坊,赎罪的姿态也算摆得十足谦卑了。   方献亭并未带什么随从、只同宋明真一道登门拜访,娄氏盍族却还是受了惊动,主君娄善亲自带若干族人外出相迎,个个神情惶恐弯腰低头,恭声道:“不知君侯驾临,娄氏有失远迎——”   “有方无娄”的调侃只来自坊间,实则方献亭却并未对娄氏如何怀怨——诚然娄啸犯下大错以致国家受难,但其已服罪身死、其一族这些年又为国征战任劳任怨,若再一味迁怒难免伤及大局、与其本心背道而驰。   “世叔不必多礼,朝堂之外还当唤我贻之。”   他双手将娄善扶起,又与跟在对方左右的几位娄氏子弟点头致意,可惜这身上背着罪的人总不能轻易直起腰,娄善照旧十分拘谨、又请教君侯今日因何下顾。   “此前听闻元希受了伤,只是近来庶务缠身始终未能登门探望,”方献亭答得很客气,“今日恰与子邱遇上,便同来了。”   这话令娄氏上下受宠若惊,那连连欠身的架势令前来“夺回”妻儿的宋明真都不知不觉跟着涨了身价,此后又听娄善对身后的侄儿娄风道:“元景——快,快引君侯去元希房中瞧瞧——”   十年过去,娄家大公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听命于父亲欲同方献亭一争高下的小将军,娄啸自尽后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每每见到方氏主君皆埋首敬称一声“君侯”、再不会同宋明真这帮年少时的友人般直呼其名。   “是,”此刻他依旧低低垂着头,“……请君侯随我来。”   方献亭看了他一眼、倒没有说别的,与娄善示意后方才随之向府宅深处走去;宋明真同岳家的仆役打听了一嘴、得知他那夫人也在堂兄院中跟嫂子吃茶闲话,遂又快步赶上同往了。   人还没进院子、隔着几十步便听内里乒乒乓乓一阵响,隐约又传来男子爽朗的大笑,说:“你这身法可迟钝了不少,还说平素在家中能打得赢子邱?怕不是被他糊弄了吧——”   “胡说!”   随即又听一声女子娇喝,显见已是三分恼七分怒。   “什么叫糊弄?哥哥是说宋子邱平日是在让我?——我哪里用他让?他分明就是打不过我!”   寥寥几句听得宋明真冷汗直冒,顾不得等三哥便赶忙径自快步闯进娄蔚院里,大骂:“娄元希!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挑拨离间!”   细看去、那院里双双持剑打作一团的可不正是娄风娄桐两兄妹?后者一见夫君来了更瞪圆了眼、几步直逼上前问道:“你来得正好!现在就在大家跟前把话说清楚!平日在家你究竟有没有让我!你我到底谁更厉害!”   实则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但中郎将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妻子的脸面、这家中的空房便真不知要守到何时,此刻只好先狠瞪娄蔚一眼,又义正词严道:“荒谬!夫人武艺如此精绝、我哪来的本事相让?自然是你更厉害的,别听你哥胡说八道……”   娄桐却仍不忿,一身妃色武服十分飒爽、即便已育有一子瞧着依旧明艳动人,此时皱眉盯了夫君半晌,又委屈道:“可、可我刚才确实输给他了……按理说他跟你该是旗鼓相当才对啊……”   宋明真一听对娄蔚更是恼恨、想不通这人怎么竟会跟自家妹妹动真格的,嘴上又继续哄慰:“你是生了晗儿还没养好身子、这才让你哥讨了便宜,等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必也将同我一般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如此奴颜婢膝实在有失大丈夫风范,一旁的娄蔚真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出言挤兑讥诮、又忽见三哥同长兄一同踏进院中,脸上嬉笑之态立刻消退,又赶忙抱拳躬身道:“三哥——”   娄小公子十年前并未随军出征、自也不曾亲眼目睹自家上下所犯重罪,心中虽也同样对方氏怀愧、可终究还是跟他长兄娄风有些差别,起码尚能将那声少时的“三哥”叫出口;至于娄桐,虽则十年前确曾混入军中亲历大败,可嫁与宋明真后便自然随他同方献亭交往、与颍川侯府的关系也比娄氏其他族人亲近些,此时亦敛笑唤了一声“三哥”。   于是院中陡然一静,原本轻松欢乐的气氛皆溃散不见,方献亭神情不变眼底的光影却略显深暗,终而只看着娄蔚道:“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不必如此拘谨。”   ——他确早有要来探望的打算。   一来南渡将近,迁都之后朝中形势必会再生变数,娄氏若与方氏离心未来难免牵出祸患,来探望娄蔚是个自然且明确的示好之举;二来他的确感激他——月前他被战事困在隰州,若无娄蔚拼死在宫中与阴平王父子相抗,那她……   思及那人他的神情更柔软了些,目光也在来回打量着娄蔚肩上的伤,问:“伤势好些了?”   娄蔚自然也感到这句关怀的真切,心中一暖的同时又有些愧疚,答:“好多了……只是我太无能、当日在明堂竟不敌卫麟……让三哥失望……”   这歉意同样是十足诚恳,方献亭淡淡一笑,伸手在对方手臂上轻轻一拍,道:“他兵力数倍于你,你能守到子邱赶到已是十分不易,不必自责。”   其实仔细算算方氏上下能人无数、在军中声望甚隆的将军也有不少,可能被众口一致拥为主君的却只有方献亭一个,盖非独因其有狂澜力挽之能、更敬其有自难易彼之宽。   娄蔚低头又叫了一声“三哥”、这回便隐约带些委屈了,方献亭又伸手拍拍他,说:“伤势虽已见好,却仍不可掉以轻心——最近仔细些养着,过段日子还有事要交你去办。”   这回娄蔚眼前一亮,大约近一月也实在是在家中憋得狠了、否则也不至于跟自家妹妹正经八百地一通比划,三哥话音刚落他便赶着追问是何事;方献亭无奈摇头,答:“迁都之期将近,我将领兵向北断后,届时还需你与子邱护驾,保太后和陛下周全。”   这真是顶要紧的事,不说娄蔚、便连等在院子石门外久久未发一言的娄风都微微一愣,未料方献亭会亲自去干断后这样的累活、而将在御前露脸的美差让给娄氏;娄蔚十分动容,又推辞:“三哥,我愿替你向北去,这护驾之事还是……”   “依令行事,不必多言,”方献亭打断他,上位者的威严无法消抹,同时又有种难以解释出处的和煦优容之感,“此事只有你和子邱去做我才放心。”   最后二字实在重若千钧,尤其对曾犯下大错的娄氏而言更恩同再生,娄蔚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喉头发紧的同时又热血上涌;方献亭淡淡一笑,目光又从宋明真和娄桐身上扫过,只一刹罢了,很快便收了回来。   “我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多留了,”他简单说着,或许也自视为一个不速之客,不愿再多盘桓让人家夫妻兄弟都不自在,“南渡之后,诸君再聚。” 第9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厢被卸了半边肩的娄小将军在家中躺了大半月不得动弹,那厢一度逞凶又被当庭杖责六十军棍的阴平王世子卫麟也是同样起不来床——君侯当日本发话要打足一百之数,奈何刚打到三十人就晕了、到六十时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惹得他父亲卫弼在朝堂上撒起了泼,最后得亏太后出言求情才免了那剩下的四十棍, 被人抬回家后始终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直到初三才算勉强恢复一些神智。   阴平王膝下儿女众多,与嫡长子卫麟一母同胞的却只有时年十五岁的幺女卫兰——她自最心疼自家哥哥,这几日更时常到兄长房中探望,一边端着粥碗好言好语地劝人吃饭、一边又眉头紧锁着抱怨:“那位君侯未免也太跋扈了——父亲与他同列五辅, 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 何况那时太后和陛下都没说要动刑, 他又凭什么……”   这卫兰乃她双亲老来所得、在家中一向甚得宠爱,先帝在时还曾看着其父的面子赐了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 放眼整个东都都是头一份的荣宠;她也的确颇为争气, 自幼便跟随女师勤学苦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模样身段更是出挑,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既柔婉清丽又端庄大方。   “他早晚会遭报应——”   卫麟只觉得妹妹一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此刻顶着个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屁股趴在床上、只剩一张嘴还气势逼人虎虎生威。   “手握兵权便如此专权恣肆, 还敢说我与父亲是犯上之人?他方贻之分明就是在排除异己!总有一天会辜负先帝、生吞了宫里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天子!”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卫兰听得心中惴惴、嘴上则只哄着兄长喝粥,缓一缓又道:“不过父亲与兄长此前的确做得太过了些——那位太后毕竟于陛下有教养之恩、又乃金陵宋氏主君嫡女,往后还应多礼敬几分……”   “礼敬她?”   卫麟人在气头上,说起话来语气也是分外轻蔑尖锐。   “养恩又非生恩、能有多少分量?宋氏族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臣又算什么东西?我与父亲如今放她一条生路不过是受方氏所迫, 否则……”   狠辣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卫麟神情已充满戾气,卫兰却是若有所思, 一边轻舀热粥一边皱着眉问:“可那位君侯又因何那般袒护于她?方宋两姓交情并不算深,这……”   “他哪里是袒护宋氏女?更不会看着宋氏的面子做事,”卫麟答得果断,当时并未顺着妹妹的话再往深处想,“遵循先帝遗诏是为其一,其二更在借大义之名争权攘利!”   这样的确更说得通,卫兰点点头没再追问,片刻后又听下人回报说父亲已下朝回府,不多时卫弼便亲自来了长子房中,卫兰起身对父亲行礼,卫麟则张口就问:“如何?今日朝议方贻之可曾为难父亲?”   卫弼沉着一张脸在长子床侧坐下、语气正同神情一般阴鸷,答:“他倒不敢在明面上对为父如何,只是却替金陵派撑腰再言南渡之事……”   卫麟闻言神情一变,继而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怒道:“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便偏要同我洛阳一派鱼死网破不成!”   这一声怒吼骇了卫兰一跳、一时不慎便打翻了手中的粥碗,她父亲连忙上前察看幺女有无受伤,见无虞后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冷笑道:“鱼死网破?这话恐言之尚早。”   点到为止意蕴无穷,听得一双儿女都是一头雾水,卫兰在一旁小心地问:“父亲的意思是……此次南渡仍不能成行?”   卫弼仰头大笑,拍着女儿的手背连赞其聪慧,卫麟见状虽心中欢喜却也疑虑难消——先帝大敛之日他们洛阳派已在天下人前露了牙,当时一步之差未能杀了那宋氏女,如今方献亭已归,他们又能如何阻止得了朝廷南渡之势?   他虽一言未发,可心中所想却半点瞒不过他父亲,卫弼悠悠一笑,继而缓缓捋须道:“他方献亭的确权势滔天可挟天子,可这普天之下……难道便没有他忌惮的东西了么?”   “忌惮”……?   卫麟哑然无言、沉思半晌也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能辖制那尊贵无极的五辅之首,他父亲则依旧笑而不语,眼底的郁色比这开岁后洛阳料峭萧索的寒风还要阴沉冰冷。   又七日后兵戈再起,是君侯将亲率五万兵北上幽州助谢氏退敌,依制行前必当点兵,天子更应亲自为之送行。   前一晚积善宫的烛火灭得很早,而实际宋疏妍却彻夜辗转难眠,床帐之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而一旦天光破晓那人便又将远出皇都未知归期。   这真是可怕的事,即便先帝也总难免为之忧愁——她记得的,几年前他的病还没后来那样糟,每遇大军出征必于前夜邀颍川侯入观风殿手谈对饮,帝宫之中的灯火会亮一整晚,一如白昼明亮璀璨。   她是很贪心的,即便早知自己与那人前缘尽断再无可能却还总忍不住想方设法要去见他,深宫之中岁月漫长,后来想想若无这么一件事盼着她大约也是熬不过来的;同时她又很胆怯,深恐旁人察觉她对他的心思而为他惹上祸患,是以也非每一次都敢挑在那时借故去见先帝,七年之中不过只有区区三次,在她一片阴晦的记忆中也足够成为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喜饮酒,先帝却因龙体孱弱而只能饮茶,两人手谈时茶酒香气含混氤氲,总将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弄得像个世外仙人谪居的草庐;她每回去先帝都带着笑,看到她来也兴味不减,招招手便对她说:“皇后今夜无事?那便过来瞧瞧朕的棋局。”   先帝一贯不称她名,一声“皇后”既合礼制又与彼此半远不近的关系相衬,明明平时一贯觉得恰当,当着那人的面却连这样也觉得刺耳——他每次都会在听到那声“皇后”后起身对她执礼,恭恭敬敬漠然疏离,好像除了一句“娘娘千岁”便再不会说别的了。   她却必须神色从容地笑纳,一边在先帝一侧坐定一边假作悠然地垂目看着君臣二人黑白纵横的棋局,勉强分出心神替卫钦走一步、偶尔对偶尔不对,错了他从不责怪,对了却总大加赞赏,还会笑着同那人说:“朕的皇后冰雪聪明,今日可要杀得贻之片甲不留。”   ……杀他?   不……她才不会那样做。   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对天子的笑语也依旧神情淡淡,卫钦却似毫不介怀,后来还又说:“不过她最擅还是丹青——生花妙笔点石成金,尤其画马最是精绝,下回若凑巧也该让你一观。”   他兀自说得开怀,却不知棋盘两侧之人过去曾有怎样的渊源——她唯一的老师便是他亲自为她所寻,甚至她画的马……也只为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对他遥寄相思。   她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答的,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蒙圣意”,后面即便再有什么旁的她也不忍再听;七年过后一切却更不如意,他照旧还要出征的,她却不能再如先帝一般邀他留宿宫中秉烛夜谈了。   ——唯一的好处只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相送。   正月十二无雨无晴,东都天阴春寒料峭,她与幼主一同于御庭观他点兵,只见兵甲赫赫冷光泫然、铁血军威壮怀激烈,便是卫熹一个孩童都被鼓动得十分亢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方侯一身玄甲跪于眼前更欢喜地亲自跳下龙椅前去相扶。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只需代朕多打些胜仗回来!”他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与先帝生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正显出稚气的狂热,“朕信你!天下百姓也都信你!”   那个“信”字是很沉的,尽管说出它的人或许也并未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在当今大周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五辅之首却仍会慎重以待,片刻后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天子身后的太后。   “将虽在外,尤视君命重于泰山,”他肃声说着,匆匆的一眼也是似水流年,“太后与陛下若有所需自可随时召臣归朝——臣,逢召必归。”   最后四字声息冷沉、清清楚楚落于在场每一人耳中,群臣皆知君侯用意,洛阳一派的官员更早被敲打得低眉敛目不敢抬头;宋疏妍的心却是动静难测,固知有他在自己必然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却又挂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或又将再次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十方节度各司其职,此战当以谢氏所辖两镇为主。”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将如熔岩般炽烈翻涌的心潮以最为冷漠的告诫遮掩,只是余光依然能远远瞧见他的濯缨——七年前上枭谷一败曾让这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重伤难愈,如今虽正值壮年、却终归与她画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了。   “南渡之后诸事尚需方侯襄理,卿须谨记不可逾越、早赴金陵以安大局。”   逼真的伪饰的确越发高明,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感叹当年那个在花树之下翩然若灵的少女已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太后,为将者的宿命大约就是一生披坚执锐为君驱策,他的幸运在于可以在护国的同时再多护一个珍重已久的故人。   “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躬身应答,眼底微薄的暖意被洛阳簌簌的冷风吹散,少顷再次折身离她远去。 第100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照理本该燃灯祈福游街赏月,今岁的东都却因南渡将至而格外萧条,别说那满城的百姓、便是当今天子也整晚提不起劲, 勉强在王穆的诱哄下吃了几口肉粥面蚕,酉时刚过便回观风殿歇下了。   灯熄之后却又难眠, 在偌大的龙床上翻腾几下、终于还是难受地独自起身, 宫娥们仔细为他披上外衫、又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他都不答、只说要去寻母后,王穆劝也劝不住,不一会儿便见小天子蹬上龙靴快步向积善宫奔去了。   积善宫内灯火犹明, 是宋疏妍还在处理白日未了的政务。   江南各州至今还在查点人口清厘土地、皆为安置即将大批迁移的北地之民, 其中诸多数目却与此前户部所呈有所出入, 她还需一一看明再唤人查问;正到繁琐处,外殿却接连传来若干响动, 甫一抬头便见卫熹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 朝华夕秀都在后面追,还被幼主叱责:“放肆!朕不过是来见见母后,你们这般拦着做甚!”   他是脾气见涨, 也或许仅仅是在为即将离开自幼住惯的东都而感到惊惶,宋疏妍暗暗一叹, 搁笔后又对宫人们摆了摆手, 朝华夕秀躬身退下,卫熹已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凑到近前来了。   “母后……”   他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衣角,倒比六七岁时更会讨好,她摇摇头还是给了一个笑脸, 他便立刻蒙赦般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幼主如今年近十四,虽因少有不足之症而生得瘦小、却终归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童, 宋疏妍心中多少有些别扭、遂不着痕迹地将手轻轻抽了出来,卫熹见状却微微一愣,随即又垮了脸喃喃道:“他们说母后垂帘后便不会再是过去的母后……果然,如今都不肯再拉着儿臣的手了……”   这真是奇怪的歪话,但在今日之朝野也的确传得不少——洛阳一派早对她恨之入骨,便是中立一派的官员也不愿见女子主政,帝宫中这些奴婢鱼龙混杂,说不准便是谁塞到御前煽风点火给她捅刀子的,卫熹应已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且还记到心里去了。   “是么?”   她淡淡应了一声却不急于自辩,闻言不单未顺幼主之意牵住他的手、反又转而拿起一沓堆积在案头的奏章。   “母后本无临朝之意、亦早盼着有朝一日还政于吾儿,今陛下既对孤生疑、便索性将这些权柄一一收回,也好让孤得个清净。”   语罢起身欲走,吓得卫熹连忙更紧地抱住她的手臂,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看神情可真是追悔莫及。   “母后莫恼,是儿臣失言——”   他只差要对她下跪,一双稚嫩的眼睛更渐渐蓄满泪水。   “儿臣不该听旁人乱嚼舌根——母后是这世上待儿臣最好的人,儿臣只是、只是想同母后更亲近些……”   他的性子自幼便有些柔弱、爱哭也是一贯的,宋疏妍越看心底越是无奈,也不知照这样下去这位幼主何时才能挑起肩负天下的重任;只是他终归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即便彼此并无血缘也依旧情分极深,她终于还是坐回了原位,在他躲进她怀里时也没有推拒,温声道:“自古高处不胜寒,如今你我母子相依为命、于这朝堂深宫更当小心经营,切不可轻易被他人挑拨了去——孤一生只有陛下一个孩子,自不会弃了你为他人筹谋的……”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身上淡淡的雪霙香气也熟悉得令人心安,卫熹借着方才的眼泪撒娇、干脆渐渐伏在母后膝上了,又听她训诫自己:“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他日更该君临天下统御万民,怎可还如孩童般轻易掉泪?更不可如这般……”   她要将他拉起来,他却扭着闹着不肯,随后又装可怜同宋疏妍道:“母后便容儿臣靠一靠吧,近来一想起南渡之事便心焦难安,好几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顿一顿,为防再被拒,又将话岔开道:“母后同儿臣说说金陵吧——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听闻前梁旧宫已修葺停当,不知同东西二都的帝宫相比孰优孰劣?”   ……金陵?   宋疏妍神情微微一晃,七年前的许多旧景皆一霎翻回眼前,满朝文武皆以为她作为江南第一士族之后当是迫不及待归于金陵,却不知她才是这世上对那六朝古都最为厌倦憎恨之人。   “儿臣其实很怕离开洛阳……世人皆称王气聚于中原,也许此去之后大周便将……”   卫熹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仍蜷缩着絮絮低语,稚弱的少年总有许多恐惧彷徨,需要他人为他拨开眼前的迷障。   “可我一想到金陵是母后的故乡便没有那么怕了……母后长大的地方,一定是很美很好的吧……”   这话又说得让人难以答复,于她而言所谓“故乡”大约只有钱塘一城,而在外祖母故去后也同样离她很远了。   ——如今她的归处又在哪里呢?   好像……已经没有了。   她淡淡一笑,像是一朵已经凋谢的花,不知道是什么还在支撑着她苟延残喘,也许她本心里也是很想一了百了去寻外祖母和坠儿的吧。   “嗯,是很好。”   可她还是这么告诉卫熹,唯一的寄望只是让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不要像自己一样丧却希望。   “陛下一定会喜欢那里……待他日中原形势大定,我朝也定会北归光复的。”   两日之后是为黄道大吉,朝廷迁延已久的南渡大计终于成行。   天子脚下的东都百姓早便听到了风声,只是此前见各家王公匆忙打点行装时尚还心存侥幸、如今眼看太后和天子都乘重舆出了帝宫宫门才终于斩断了最后一丝奢想,洛阳终究也同长安一般成为了一枚弃子,不知何时会在胡虏铁蹄之下成为一座死城?   道旁百姓云集,处处都能听到幽咽惨淡的哭声,南北二衙禁军严阵以待,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宋明真及北衙禁军统领娄蔚更紧紧护卫在御驾之侧,阴平王一家的马车正跟在仪仗之后,永安县主卫兰素手轻轻挑开车帘,向外张望时一双美丽的眼睛便倒映着这江河日下的洛阳城。   “父亲前几日不还说此次南渡不能成行?”她扭头看向同乘一车的父亲卫弼,语气疑惑中又掺杂些许怅惘,“如今应天门已出,这……”   她父亲笑而不语,观神情倒是老神在在颇为笃定,卫兰没再追问,只又向前看着天家所乘的玉辂,奢华厚重的幕帘牢牢遮挡着贵人们的身影,让她不能一窥当今主政的那位宋太后的容貌。   听说她生得很美,理政后更有章有法颇为贤明。   ——不知是不是真的?   倘若有机缘……倒真该亲自瞧上一眼。   南渡大计非同小可,一路舟车都需周密绸缪,工部礼部提前数月便安排了路线,自东都入洛水出城,至板渚经通济渠向东南,一路至盱眙对岸入淮,此后再转山阳渎至扬州,过长江后乘车马至金陵。   小天子年幼时虽也随先帝经历了一番自西都迁至东都的周折,但却显见不如这回来得艰辛,何况年代久远记忆淡去,他已记得不甚清楚了;如今再次登上巨船见浪涛滚滚大风烈烈,心中的激荡与伤怀便彻底搅在了一处,一时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王穆一向体贴、唯恐幼主久立船头染上风寒,相陪没多久便劝他折回舱内;工部的差事办得漂亮,重新修造的御船高大气派、行于江上更是四平八稳,船舱共分三层,太后便在最上一层休憩理政,此外同船的便是娄、宋二位将军,昼夜轮替在天家左右寸步不离。   卫熹折回舱内前宋疏妍便在同二人议事,问及洛阳一派动向时娄蔚便恭谨答:“此行共计有官船千余艘,已依太后之命将洛阳一派分而置之,阴平王与范相左右都有人盯着,必不会容他们借机作乱。”   宋疏妍点点头,神情平静之下却又有隐忧——卫弼其人狂放执拗、范玉成则城府极深善思好谋,迁都毕竟伤及洛阳派根基,即便此前已受方献亭震慑眼下也泰半不甘束手,此去一路还需半月有余,难保哪一日便会突然发难惹人烦忧。   “太后不必太过忧虑……”   她二哥最知晓她所思,此刻便也温声宽慰。   “阴平王府兵已被颍川军控制,逆王与突厥之兵也有君侯在后阻断,眼下水陆两路前后百里皆有禁军驻守盘查,绝不会再有来路不明之兵危及太后与陛下。”   这些她都明白,更知南渡途中一切布防都是那人出征前亲自与兵部商议所定,自然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她只是习惯了将一切往最坏处想,眼下也不知怎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她又细看了一遍兵部所呈文书,深思后也确再找不出什么能威胁天子安危的兵马,侧首对自家兄长点点头,又看向娄蔚道:“娄将军此前所受之伤应还未痊愈,如今又在御前行走着实不易,孤且代陛下谢过了。”   娄蔚十年前在骊山深林中便曾与宋疏妍有过一面之缘,此后虽不知她与三哥那段渊源,却也亲眼见证了她远嫁东都后历经的一切——她实在是个很不容易的人,而南渡之后……恐怕还要更辛苦些。   “末将不敢,”他真诚地对她低下头,或许不仅出于对天家的忠诚,更是念及数日前三哥亲自下顾时的托付,“太后与陛下乃万金之躯,末将必披肝沥胆以命相护。” 第101章   江潮滚滚一路向东, 不出半月浩浩荡荡的官家船队便过了山阳,别汴水后前方却有飞书来报,称扬州一带流民聚集连日不去, 至今已有近万之数。   扬州地处长江北岸、又乃官船必经山阳渎之尾,想来流民大多也是自中原逃难而来, 至江岸后见无船可渡、方才日积月累盘桓留滞。   幼主闻讯后既惊又怒, 当场拍案问:“扬州刺史何在?其治下生如此乱象,便不知设法疏散安置么!”   来报官员颇为惶恐,受诘后低垂着头答:“启禀陛下,扬州刺史已与司马参军一同亲至津渡留守数日, 只是州内船舶实在有限, 这……”   卫熹听言一噎, 一时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得已扭头看向同坐舱内的母后, 却见她眉头微锁眼神清冷, 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他却不知,扬州第一名门便是金陵宋氏的姻亲万氏,如今的扬州刺史更是当今太后的亲姐夫万昇——他之际遇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 过去迎娶宋氏长房嫡女风光无限,孰料儿女双全后却又跟自己的三姨妹搞在了一起, 虽则也有传言称一切都是女方有心设计, 可这同收姐妹入房的名声到底也是难听,此后若非岳家得势一力撑腰恐怕一生仕途都要断送,如今年近不惑终于官至上州刺史,也算是有造化了。   而宋疏妍此刻皱眉却非因再闻故人名姓, 只是直觉感到了些许局势的不寻常——虽则眼下时局动荡、流民积压也不全在预料之外,可长江一线何其绵长, 怎么偏偏御驾必经的扬州拥塞至此?   莫非……   她眯了眯眼,开口时语气更凉,说:“传令和、润二州刺史,调度船舶助万卿一同安置流民,三日内务必稳住局面,不可滞碍御驾官船。”   简短的命令十分清晰,下首官员立刻叩首称是,退下后宋疏妍又召自家二哥入内,询问近日卫弼范玉成是否有所异动;宋明真摇头说不曾,又皱眉问:“太后是担忧此次扬州之事与洛阳一派相干?”   宋疏妍不置可否,眼底忧虑却经久不散,宋明真则宽慰道:“即便果真是他们所谋也于大局无碍,禁军兵力充足、临近几州亦有官军可堪调遣,绝无人可趁机浑水摸鱼。”   这话说得有力,可在宋疏妍听来还是欠妥——百姓并非贼寇,官军又怎可对手无寸铁之人动武?南渡之后朝廷尤其需要收拢民心,在此关口一切更应慎之又慎。   “且先盯紧扬州吧。”   她轻轻一叹,眉心已有两道浅浅的褶皱。   “但愿洛阳一派……不要再行糊涂之事了。”   然而在令人失望一事上,洛阳派是从不令人失望的。   两日后扬州来报,称北地流民越聚越多,短短几日骤增至三万之数,即便临近数州皆已全力协助安置仍无法稳定沿江一线,甚至数个津渡都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三日后御驾便将亲至扬州,如此局势又怎能令人安心?可它却又偏偏是山阳渎与长江相连之地,若要避开就只能提前在楚州一带改行陆路,可此次南渡有官船千余、人员数万、货物辎重不计其数,沿途并无足量车马,下船后又当如何迁移?何况朝廷为避百姓强行改道的消息一旦传出必将贻笑于天下,届时天家颜面扫地、日后又当如何统御万民?   “依老臣之见,此信还当传于君侯……”   工部尚书宋泊闻讯后匆匆觐见,更一并拉上了位列五辅的太傅陈蒙。   “前方动荡非同小可,恐为洛阳一派指使煽动,若君侯亲至则可化乱为治,也可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庶族出身的陈太傅一向不参与党争、唯一在意的只有当今天子的安危,今次也算难得肯与宋泊并行,拱手对宋疏妍道:“臣附议,请太后召君侯归。”   这是此十年来大周朝野共同的毛病:无论出了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求告君侯,管它是兵祸暴丨乱还是洪水天灾、抑或只是哪道哪州哪年征不上兵收不上税,但凡有几分棘手都要去请君侯拿主意。   ——他们当他是什么?   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佛祖菩萨么?   宋疏妍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莫名感到一阵憋闷,一默后答:“方侯已领兵至幽州助谢氏共抗东突厥,眼下焉可再抽身而弃三军于不顾?况扬州之困本也非强兵可解,还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此番回绝之意已十分鲜明、宋泊却不甘心仍欲再辩,只是他忘了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七年前孤弱无依只能听凭他和兄长摆布的女娇娥,而是衮冕加身垂帘听政的一朝太后,此刻刚一张嘴就被冷冷瞥了一眼,又听她道:“我朝文武百官俊采星驰、个个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若除方侯外便无人可替陛下分忧,便也不必虚占其位沐猴而冠了。”   这话说得真是十足辛辣,令宋泊脸热之余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恼恨——他知道的,他这位小侄女怨憎自己的母族,对自己这个伯父乃至于亲生父亲都是不假辞色,如今估摸着还对那位君侯不能忘情,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法子护他。   ——她护他做什么?   男女情爱譬如朝露,婚约既毁更不相干,如今他只是她的臣、是大周的臣,是臣子便该替天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在大事上用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她可倒好,先前在朝堂上就为护方氏声誉而阻止他杀阴平王,如今更连召人南下都不肯了!   这……岂不荒谬!   宋泊愤愤不平,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何况他那与侄女一般狂悖的侄儿宋明真也立在一旁,可不许他对他妹妹出言不逊;宋泊暗叹一口气,终于与陈蒙一并躬身退去了,宋疏妍的神情则在凝重之外又添几许坚定,或许那时已然决意要第一次在那人手眼之外替他分去千钧中的一毫一厘。   又三日后船至扬州,形势却比奏报所陈更为严峻。   沿江一线已聚五万之众,水面之上大船小舟不计其数挨挨挤挤、根本不容朝廷规模庞大的船队通行,江岸两侧更是人头攒动,一见九旒龙旗便下拜山呼,更使场面混乱到难以收拾。   无奈只好停船靠岸,宫中禁军皆带刀登岸牢牢控制津渡,太后和幼主则暂留船上未曾露面;少顷王穆又来回话、称扬州刺史携几州官员前来觐见,卫熹看了看他母后的脸色,经得首肯后方才道:“宣。”   王穆躬身应是,不多时便亲自引着一众地方官员入了船舱,为首那个一身绯袍相貌堂堂的男子赫然正是太后故人,只是若干年过去当初名满江南的万家公子也有了些许老态、不像年轻时那般飘逸出尘芝兰玉树了。   “臣扬州刺史万昇,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他十分恭谨地对宋疏妍和卫熹行礼,身后同僚亦随之下拜,叩首后却久久未闻那一声“平身”,只听太后淡淡问:“如今扬州内外形势如何?”   这……   跪在万昇身后的几位司马参军心中一颤,却才明白自己此前的如意算盘是落了空:他们自也知晓此次疏散流民不力泰半要受惩处,本打算借万刺史与宋太后同属一家的交情避一避祸,却未料对方铁面无私根本不赐这个人情,遂一个个将身子伏得更低,可不敢抬头触怒天颜。   “回太后……”   万昇也与自己的小姨妹多年未见了,实则即便在过去他也仅与她有几面之缘——他知道她过去在宋家并不得宠、又同自己岳母一房十分不睦,如今只恐对方会因私迁怒自己,答起话来自是格外谨慎小心。   “开岁之后北地流民大批迁徙,扬州地处南北交界之地、近一月皆水陆拥塞难承其负;今城内人满为患,为防流寇作祟已关闭城门并于城外十里处搭建棚户收容流民,更向临州借调船只数百以助百姓渡江,无奈南来者数目甚巨,且……”   他顿住不言、语气像是十分为难,太后的声音似也更凉了些,只问:“且如何?”   区区三字威严无限,原来久居权力之巅确可令人脱胎换骨,万昇只觉背后一寒、语塞时又听护卫在太后左右的北衙禁军统领娄蔚将军喝问:“万大人,太后在问你——且如何?”   他遂更惊惶,一咬牙又叩首道:“且……且如今更有大批百姓盘踞江岸不肯登船,声称欲求见天颜,恳请朝廷还于旧都,永不……永不南渡……”   话音落后舱内一片死寂,别说跟在万昇身后那一众前来觐见的地方小官、便是随御驾一并出行的若干大员都已心中惴惴——众人皆知寻常布衣言行自有一定之矩,如今却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说,分明是……   一片僵滞中太后却轻轻一笑,女子细柔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尤其令人心绪复杂,片刻后又缓缓起了身,开口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难为他们用心至此。”   这话自有几分讽意,其中“他们”所指是谁在场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幼主眼中只有他的母后,在她起身后便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太后伸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徐徐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既如此便都随孤出去瞧瞧吧。”   她冷冷说着,声息平稳又暗藏锋芒,向外去时繁琐的裙裾如同花团锦簇,足下由此更似步步生莲。   “这偌大一个戏台搭来颇费力气,总不好叫人白忙一场。” 第102章   那正是一个极壮丽的黄昏。   大江滚滚昼夜不息, 红云似燃一望无际,卫兰随同父兄下船时只见堤岸两侧人山人海,远观正似巨树之下成群结队的蝼蚁、触目皆是又微不足道。   她心头升起一阵虚浮的怜悯、不久后又闻得山呼之声, 转头才见是御船那头传来动静,一抹明黄自赫赫甲光中浮显, 乃是幼帝亲现于万民之前;他身侧还有一个女子, 香培玉琢冶容多姿,雍荣尔雅丽质天成,与天子并立宛若日月同天江河行地,有种说不出的清矜高贵之感。   那便是……当朝太后宋疏妍。   她看得有些出神, 而后又见群臣万民已纷纷下拜叩首, 父兄亦一同神情轻蔑地跪了下去, 她便也只好跟着屈膝而拜;天家至尊之人自舷梯缓缓而下,直到登上江岸中贵人王穆才气沉丹田宣了一声“起”, 平身的却只有在朝的各位王公, 百姓们依旧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孤尝蒙先帝教诲,知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今万民于政有疑而来相问, 孤自当解民之惑慰民之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平和轻缓的女声在江岸之上徐徐荡开, 尊贵之外又有种罕见的亲近之感, 下首所跪百姓面面相觑神情徊徨,一时却是无声无息。   少顷、忽有一小儿于母怀中啼哭,观之约莫还未足岁,破烂的襁褓包裹着瘦小的身体、或因久未吃过奶水而连哭声都是有气无力;他的双亲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此刻见幼子哭闹引众人侧目更慌得六神无主,夫妻二人一边着急地哄慰孩子一边拼命向贵人磕头谢罪。   而此啼哭之声却令奔波已久的百姓心有戚戚, 一时各自心底都有一番酸楚,有那胆大的又对太后与幼主叩首,高声道:“小民不知社稷大事,只知人活一世要吃饭穿衣落叶归根,如今朝廷南迁、将偌大一个中原都舍给了贼人,我等小民又当如何过活?若留于江北,他日必被胡人屠城奴役,若迁往江南,又必囊空如洗无田宅可依,如此最后皆难逃一死……这日子、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   怆然一哭戳人心肺,字字句句都是带血带泪,乱世原本艰难、留给寻常布衣的路只会更险更窄,但凡他们还能看到一点希望便不会在此遮道哀求,世上黎民之隐忍细思时是会令人心痛落泪的。   幼主亦有所感,此刻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切近地直面自己治下的百姓,原来世上并非只有洛阳一座皇城,在那若干雕栏玉砌飞阁流丹之外更有无数蓬门荜户瓮牖绳枢;宋疏妍却早在七年前便亲眼见过这些凄凉惨淡,所谓江南江北说穿了不过只是一条虚无的线,此端彼端皆无净土,人间本是炼狱熔炉。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所谓社稷大事本在令人人饱食暖衣逸居有教,今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妇孺老弱难有所养,自皆孤之过也。”   她像叹息一样开了口,看向众人的目光萧索又隐含悲伤。   “然朝廷南迁却非委弃中原,东都乃我国之腹心、西都更为龙兴之地,孤与陛下岂会等闲抛之不顾?即便今日亦有两镇节度使谢辞在北血战东突厥、更有颍川侯亲自领兵赴幽州襄助,朝廷主战之心未有片刻之动摇,亦不会将寸土拱手让与他人。”   “为政为军譬如射艺,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东都在北,虽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却有群狼环伺屏障尽丧之患,若一朝有失危及圣驾、更恐贼寇猖獗辱我国体,届时天下之乱当愈发难以收拾。”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并未将眼前跪了满地的百姓当作无知庶民草草打发,而仿佛当他们是一同治理天下的仕宦公卿、郑重其事与之促膝长谈。   “南渡乃我国之大计,自先帝在时便有周密绸缪,迁都之后背倚长江天险、北伐布防便可有的放矢;十年久战天下疲敝,待数年休养生息后便可仓廪充盈兵甲复足,届时挥师北上驱除胡虏、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亦可告慰先帝和我三军英烈在天之灵。”   “至于时下……江南各州已重新建制以备安置北地之民,朝廷亦将轻徭薄赋广增抚恤为民固本——孤可许天下人一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我大周亦必有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日!”   ……那是令很多人毕生难忘的一幕。   “垂帘听政”四字说来轻飘,实则要使之成真却不知要耗费多少血汗心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娥如何能在七年间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便是那些自幼习文名声在外的士大夫也未必有如她一般的见地与眼界,此刻残阳如血染红她身后一望无际的江面,她像同时站在火里又立在水间。   卫熹仰头看着自己的母后、眼底翻腾的感情懵懂又炽烈,群臣万民亦一并心生敬畏,或许从一个女子口出说出的“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远图庙算再造盛世”总会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一旁远观的阴平王父子此刻眼中却纷纷划过一抹暗光,尤其卫弼面露怨憎眉头紧锁、看神情可真是千般不忿万分不甘;他冷冷一挥手、左右之人便很快会意退下,一片混乱中无人会察觉此间动静,不多时人群中又忽而站起一个男子,大声道:“太后莫非真当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   “什么‘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根本是一派胡言!——中原百姓何止百万?有力南渡者又有几何?那些家中男丁皆亡的老弱妇孺如何迁移?她们都被朝廷遗弃了!他日更会是胡虏刀下之亡魂!”   “江南各州重新建制便能保证我等人人有田可耕有工可做么?还说什么‘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那这迁都之后金陵新宫的修缮及沿江各州的工事该由何人去做!”   “所谓南渡保的不过是尔等天潢贵胄的命!我等升斗小民永远都是被你们鱼肉愚弄的弃子!”   这声声诘问真是无忌无状大逆不道,别说是御驾左右一贯知礼的朝廷百官、便是那跪了满地的布衣流民也早已哗然一片;宋明真闻之大怒,当即上前一步断喝一声“放肆”,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威岂是等闲?自骇得近处百姓抖如筛糠连连叩首。   幼主亦是勃然变色——他平生最敬爱母后、甚至比对父皇更亲近几分,如今见她在众目睽睽下受辱焉能不恼?脸色一沉便劈手指向那男子,怒斥道:“大胆!南渡乃我朝十年大计,岂容尔等轻易置喙!太后万金之躯无上尊荣,更不容你一介贱民冒犯!——来啊,把人给朕拿下!”   天子之命金口玉言、御前禁军自当遵从,只是他们未及动作便又见太后轻抬了抬手、分明正是制止的意思,而以如今形势论太后之命显然更重于天子,遂又纷纷躬身垂首按兵不动。   “母后——”   卫熹十分急切、神情疑惑中又透着不甘,宋疏妍则只平静泰然地望向那个兀自在百姓间大放厥词的男子,见之虽衣衫褴褛身形却孔武有力、并无半分逃难流民的瘦弱狼狈之态——十年久战早掏空了大周的底子,如今中原十室九空、如他这般的壮汉如何还能未被征入军中?想来原本便不是寻常百姓,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罢了。   她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阴平王父子,目光与卫弼相对时只见其对自己冷冷一挑眉,敌对之外又有些许挑衅;她丝毫不恼,或许确已早将己身得失看得极淡,如今也不过只把这些利益之争看成乏味至极的闹剧罢了。   慨叹之间那滋事的男子又扯开嗓子大闹起来,痛骂上位者不仁、要求朝廷放弃南渡折返东都;他还有若干同党混在人群之中,此时更纷纷起身响应造势,寻常百姓哪懂什么两党相斗?一听人在耳边鼓噪便立刻被煽动得激情上头,于是纷纷潸然泪下随之振臂、要求放弃南渡的呼声已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壮丽的夕阳渐渐沉落无踪、夜色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禁军依次点起火把、依旧将这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昼;宋疏妍眼底的冷芒便在这样的火色中展露无遗,那一刻她已不是月前初登尊位、被洛阳派步步逼至墙角的美貌孀妇,而是手握实权可堪垂帘的天子之母一国太后。   “绵绵不绝,必有乱结;纤纤不伐,必成妖孽……”   她低声说着,明明语气并不张扬外露,却偏偏有刺骨的清寒升腾而起。   “孤本不欲大动干戈,奈何治乱总不遂人之愿,今日便索性在此理纲张纪以定方圆,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语罢,舒缓的语气陡然一厉,目光扫向那为首的作乱之人,只落下一个字:“斩!”   肃冷的一声锋芒毕露,却在那一刻令自幼看她长大的宋明真微微一愣——他有些犹疑了,非独因心底忽对一向疼爱的妹妹感到些许陌生,也因倏然想起了她此前诸般思虑——她说过扬州之困非强兵可解,妄杀百姓更可能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洛阳一派等的便是她这个“斩”字,从此便会借机将她扯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后——”   他眉头紧锁着大声劝阻,身侧却已有立功心切的禁军持剑而去,锋利的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下一刻便要取走那男子的性命——   阴平王嘴角已露出阴鸷的冷笑—— 第103章   “君侯——”   一片纷乱中却不知是谁一声高呼, 下一刻众人便在黑夜彼端听闻骏马嘶鸣之声,站在父亲阴平王身侧的卫兰一并转头极目看去,终在晦明变幻间看到了那个玄甲金冠如同神降的男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 当今五辅之首的名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幼便听父兄频频提及, 过去也曾在宫宴之上远远看过对方背影, 今次却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被熊熊的火光映照得格外肃穆冷峻,幽深的双眼恰似无波的古井,那眼尾一点矜贵的小痣便是风过时泛起的唯一涟漪。   百姓原本群情激愤,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却竟一同静默无声, 不需谁人敦促便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供他下马徐行, 所到之处疾呼变成哀泣,无论男女老幼都在拼命向他伸出手。   “君侯——”   “君侯——”   “君侯——”   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绝于耳, 有时想想那场面无论对谁都十分可悲——卫氏皇族早已衰微, 更因出了一位将整个天下都拖入战火的逆王而愈发惹人怨憎,比起帝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十年来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浴血护国的方氏之主才更得人望,百姓跪他就像在跪苦海尽头最后的神祇, 将他所言所行视为无边浩劫中唯一的希冀。   而在宋明真看来眼前这一切正与多年前在西北战场上所见的光景无异,世人一跪分量何其沉重?八年前三哥便为担它而舍去了自己与一万神略将士性命——如今呢?如今他又要为这洪水滔天的世道舍去自己的什么?   同样地, 宋疏妍也在听闻马嘶的那一刻便回身看向了他。   有些事说来也有趣, 譬如他的濯缨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可她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逢却又大多与它有关——商州落雪的山道、骊山幽深的密林、钱塘玉皇的春色……哪处都没少了它;她已能分辨它独特的嘶鸣,比其他所谓金贵的名驹都更清越好听,入宫之后她为防被人窥破隐秘即便想他想极了也不敢在纸上画故人模样, 于是只一遍又一遍地画他的马,好像这样也可算是慰藉。   此刻他又牵着它于火光中向她走近, 旁人只见众星捧月风光无限,她却只感到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已,每一次百姓对他的叩拜都让她感到更加沉重的悲凉,同时也让她明白今时今日他为何不辞劳苦奔袭千里来到此地。   “君侯——”   百姓的呼喊还在继续,有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抱着孩子向他哭陈泣诉。   “民妇夫婿已从军战死,如今身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父母公婆年迈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旧乡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们了,他们还能怎么活啊……”   “求君侯开恩——救救他们的命吧——”   她一下下死命磕着头,惨烈的模样几令人目不忍视,那些此前作乱的男子又趁机高呼:“我等小民交粮纳贡应征从军、年复一年辛苦一生,不求飞黄腾达做官发财,只求朝廷庇佑给我们一条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绝了我们的命——求君侯开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号之声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乱一片,无数人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衣角,以致禁军不得不拔刀加紧戍卫,宋明真和娄蔚更纷纷大声示警:“退后——都退后——”   这一幕令不远处的阴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满则将溢——他方献亭权倾天下无所不能,对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动辄打杀,可难道便果真没有死穴么?   ——不,他有!   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贱民下跪时对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献亭甩不开颍川方氏代代相传的清绝盛名,甩不开他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教诲嘱托,更甩不开他自己心里那点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执拗!他会被它们拖死!他会被它们逼到无路可走!   凶恶嗜血的突厥人杀不了他,诡诈卑劣的卫铮钟曷杀不了他,苦心经营的洛阳一派也杀不了他——可这些手无寸铁的布衣贱民可以!他们轻飘飘的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钉死在两难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输定了!若他不来而放任那宋氏女动刀杀了百姓,则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来了,要么放弃南渡打道回府,要么背弃民意跌落神坛,无论如何都会被狠狠捅上一刀让他洛阳一派坐收渔利!   他斗不过他!   他将一败涂地!   ——这一切宋疏妍会不懂么?   世间终无双全法,总有人要为国之南渡背负代价,所谓民心便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晴川历历时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风骤雨里又变成怒涛滚滚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愿见他被它吞噬,更因为她知晓……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它吞噬过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摇曳,汹涌的人潮几乎就要突破禁军的戍卫,卫熹有些恐惧地拉着她的手唤她“母后”,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个男子似远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里过活。   “方献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并非畏惧暴丨乱而只畏惧随时可能降临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贵为一国太后声音也无法在那一片混乱中传进他的耳里——何况她知道即便那时他听到了……也绝不会回心转意。   “方氏立族三百余载,此间尽受天恩荫庇万民供养,今战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颠沛百姓流离,自当受天下诘责无有怨言……”   他却在同样的喧嚷纷扰中开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静,数万臣民一瞬默然抬头,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倒映着那个男子顶天立地的身影,前无古人的虔敬有时也意味着后无来者的危险,在场许多人心知肚明却又同在那一刻三缄其口。   “河山辽阔而无寸土可割,生民万万而无一人可舍,先帝在时每论及南渡之事、未尝不慨然扼腕夙夜忧叹;及至今日太后与陛下亦难舍中原,见万民忧苦更深为痛心,惜终而一渡洛水憾别东都,皆乃我一人无能之过也。”   低沉的声音稳健清晰、乍闻之下还以为仍同平素一般无波无澜,只是隐晦的伤痛与疲惫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当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自称“无能”,便连所谓木人石心都难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过大周之臣,自无颜受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弃万民信重,今也确当还恩于天下……”   说到此处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臣声名实在太过显赫、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还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少年时的晋国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楼簌簌雪风,即便而今时过境迁也依旧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   “……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战,领兵时多着先帝所赐玄甲金冠,那是为将者一生最大的尊荣,唯独战败服降时方才卸甲,如今……   “三哥……”   宋明真与娄蔚对视一眼、彼此神情皆是惶惶,虽不明三哥因何有此一令却依旧本能地想要劝阻;方献亭却面色肃冷眼神平静,一望之下如有雷霆君威,二人遂皆垂首,后各自上前几步为之卸甲。   满场静极,数万臣民皆默然看着那位守护了他们十年之久的方氏主君卸去了身上沉重的铠甲,正月末萧索的寒风吹起他身上轻薄的单衣,恍惚恰似画中神明一般清白肃静,下一刻又见他亲自缓缓将它脱去,终而赤丨裸上身立于天下人前。   “啊……”   众人哗然,非独为此意外之举,更为其身上无数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伤痕——那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强健而坚毅、又如刀削斧凿般俊美,可道道交错的伤口却几乎遍布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或深或浅或轻或重,不需如何深思便可知晓他曾多少次于生死交界处忘身一搏。   始终被妥善护在身后的幼主见状不禁低呼一声,大约也从未想到看似坚不可摧的方侯竟也会落下如此一身可怖的伤痕,与此同时牵着他的母后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细察去更能感到她在微微发着抖;人群中同样有胆小的孩童害怕地大叫,亦有柔弱的妇人掩面而泣,即便是那些刚刚随着闹事者愤恨高呼的男子们也都纷纷沉默了,有些话其实是不必说的,这世上原本便无人可在方氏主君面前开口诘责。   “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个字,而那时始终在他身后望着他的宋疏妍已经知晓将要发生什么,钻心的苦痛几乎要令她失声恸哭,而她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命压抑着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   “方献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恼怒地叱他,“……住手。”   他却根本不曾回头,所谓“太后”不过只是一个虚假的名分,实则只有当他敬她时她才有无上权柄,而当他选择悖逆她则根本无计可施——她眼睁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从禁军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将那锋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锋刺进血肉,终于再次鲜血横流。   “君侯——”   “君侯——”   人群惊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这残忍的一幕,唯独他一个面不改色镇定从容,以刀为笔在自己的心口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复的笔划像是无穷无尽,近半时便已有人察觉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声恳请君侯罢手,彼时他分明已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将那一个“归”字写至最后一笔。   “今日我可代方氏许天下一诺……”   暗夜里的火把还在燃烧,大江南北的冷风亦还在猎猎吹拂,他随手将刀丢在地上、声音已因剧痛而变得有些不稳,唯独身形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仿佛是这荒唐人间最后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复北伐不止,凡我颍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会弃置北归之图。”   “如此……诸君可安否?” 第104章   夜色浓深清风徐徐, 明月不知世间悲喜,依旧自在高悬云间。   卸甲刺字何其怆然,江岸之上群臣万民皆涕泪横流再拜君侯, 此后无论洛阳一派安插之人如何煽动挑唆也再无法口出攻讦妄言,遂终纷纷无言退去;扬州官员见状皆长舒一口气、庆幸太后与陛下总算没在自己治下遭遇什么惊变, 刺史万昇又出言请圣驾在当地留宿一晚, 可惜君侯力主即刻南下免再生事、于是终究还是连夜渡江而去,待到次日便可真正踏上江南地界了。   那于宋疏妍而言是极难熬的一夜。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宫后更将一个忍字视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松懈,那一夜心底却分明烧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一时倒也说不清一切究竟出于愤怒还是悲伤。   ——她去找他了。   子时过半, 夜深人静, 一国太后推开了当朝第一权臣的房门——那真荒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为遮掩也依旧如泥船渡河般危险, 无论被谁看到都会立刻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他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疯到如此地步, 听到动静向门口望来的眼神总有几分诧异,而后眉头倏然皱起、登时显得格外严厉——也实在不怪他生气,毕竟片刻前太医署的医官方才离开、甚至陛下也是亲自看着他的伤包扎好才回去歇息, 她却如此大胆后脚便入了他的房门,岂不分寸尽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彼时衣冠尚未穿戴整齐、白色的里衣内尚能看到沾血的细布, 苍白的脸色更未好转,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样还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给你报的信对么?”   “他说什么?说扬州有变我与陛下都应付不来?说此间诸事皆非君侯不可?”   “阴平王与范相也皆以为天下事非洛阳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乱……如今你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又同他们有何分别?”   句句质问字字尖锐,实际已与她之本心相去甚远,他却不像她一样情绪激动只顾发泄,当时只皱眉沉声答:“今日之乱乃有心之人刻意设计,闹事者虽非寻常百姓、但若杀之他日也必分辩不清,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太后垂帘时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则……”   “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懂么!”   苦心之言尚未说完便被她高声打断,船舱之外江潮滚滚,恍惚又与多年前的某些旧景相互重叠。   “洛阳一派非独欲阻南渡大计,更想除我垂帘之权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见我杀人、他日便必宣之于天下,此后笔诛墨伐无有止尽,终有一日会将我拉下凤座——”   “可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先帝嘱我垂帘为的是什么?一手提携宋氏又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离心、洛阳一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与宋氏不过是代幼主受过的靶子!待做完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贪爱权财,亦可随时还政于陛下,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图谋那些长久又做什么?”   “便让他们都冲着我来!若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后便可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脏污无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动到双目泛红,说到那里却还是倏然停住,盖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震动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她惨然一笑,在他面前什么伪装掩饰都撕碎了,或许正因自知一生都没机会说几句真话,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须臾半刻;此时她同样双膝一软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稳地起伏,相视的目光也是业障,于她却像渴极时入口的鸩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红了,拼命压抑整晚的眼泪此刻终于掉出眼眶,含混的视线那么摇摆,可却依旧不能阻遏她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后这些事都留给我做——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   ……那实在是句很晦涩的话。   他们似总很爱打哑谜,譬如过去所谓“春山”就在彼此间绕了许多个来回,仔细想想大约也并非专爱故弄玄虚,只是若即若离的无常总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么叫做“无计谋长久”?   是她笃定垂帘之路千难万险刀光剑影,最终她与宋氏都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么又叫做“不想太长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愿继续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帝宫里终日辗转,甚至悄悄期盼着……破灭之日的来临?   他好像都懂了,正如当初轻而易举解开她绘屏之上隐蔽的谜题;又好像似懂非懂,凝视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深沉滞。   她已没有心力去探究他的态度,那时只一味盯着他胸口殷出的血迹,也许在他眼中她已是与他无关的先帝皇后幼主之母,可她却还执拗地偷偷当他是自己失之交臂的爱人——她会舍不得他,而实际在她眼中他原本就比那些所谓的江山社稷大仁大义来得更加宝贵珍稀。   “我……”   “我能不能……”   她支离破碎地问着,却直到最后都没能把那个卑微的问题问出口。   ——我能不能拥抱你?   不必像当初在钱塘时那样柔情亲密……只要很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像对寻常故人那般客气的靠近。   我当然明白那很不妥,也知情断之后便不该再心存侥幸……只是我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叫过你三哥,今日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能不能便全我一个念想?   我不是要向你乞怜,也早就放弃在你我之间求一个结果……我只是略微有些累了、又知往后还有许多路要一个人走……我怕我坚持得不够久,最终便还要连累你代为受难……   她在心底说了那么多话,真正出口的却只有含混的啜泣,比金子更珍贵的独处时光便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逝去,她像孩子一样着急又无助地哭,最终却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他失语。   “三哥……”   她又反复无措地叫他、那时已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了,而他半低着头凝视她的模样依稀显得有些悲悯,在她微微颤抖着对他伸出手时也难得没有躲闪回避;她真感激他的善心,指尖先触摸到他的影子,随后又极缓慢地靠近他胸前的伤口,里衣之内错综的旧伤刺痛了她的眼,有些时隔多年依旧能感到当初的凶险狰狞——血肉之躯如何会是铜墙铁壁?或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教天下人都知晓眼前这个男子并非神祇、而只是一个如他们一般的寻常人罢了。   指尖与他只差一寸之时船舱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是二哥匆匆踏入门内;他大约也没想到房中两人会都跪在地上,而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又让人感到几多酸辛,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让他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只说:“陛下今夜受惊辗转难眠,中贵人遣人传话说是泰半要来寻太后……这……”   这是要她即刻回去的意思,南柯一梦骤然惊醒,最终她也还是没能触碰半点他的衣襟;那时她好像笑了一下,哀伤惨淡得比泪水还教人心酸,原来缘分竟果真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他们之间总有一半的因,却无论如何都种不出另一半的果。   “好……”   她含泪笑着点头,终究还是收回手独自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孤知道了。”   “我”字再次消失,人最终还是要被逼回最初的位置,宋明真站在门口看着妹妹缓缓从房中出来,每走一步眼底的脆弱便消退一分、同时体面便增多一分,终而又恢复成平素那个雍容庄重的太后了。   他心头一涩,转身随她离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哥,他依旧跪在原地不曾起身,惨白的脸色依稀比太医署的医官来前更难看几分,目光始终牢牢拴在妹妹身上,鲜血越来越多地殷透了他雪白的里衣。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   ……他也就要落泪了。 第105章   光祐元年二月初二圣驾至于金陵, 耗时半月有余的南渡之行至此告终,风云际会的宋后朝亦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过扬州后转行陆路,天子一路皆与太后同车, 君侯因伤不便再赴幽州、遂也随圣驾一并西向金陵,途中并未骑马而独乘一车、从头到尾都未再露面, 却依旧将满朝文武家中待嫁女儿的心都撩拨得三翻四复。   世人皆爱英雄, 无人能在亲眼目睹江岸之上卸甲刺字的一幕后仍旧无动于衷,即便是身为阴平王之女的永安县主卫兰也不得不为父亲的这位政敌心猿意马,自扬州至金陵一路皆不禁频频撩开车帘窥向前方君侯的马车,越看越是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恰似青霜穿玉楼, 又如琼英酿雪风……十数年前柳先生之旧作再次翻回眼前, 如今看来依旧恰如其分至为贴切——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人?好似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求, 仅仅站在那里便让人自惭形秽又心生向往。   且……他还不曾娶妻。   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怎会无妻无子?别说是五辅之首这般显赫的身份,便是寻常世家子弟也早纷纷妻妾成群——他是有何难言之隐?还是……尚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她犹疑着去问父兄, 哥哥卫麟闻言冷哼一声, 道:“他父丧过后又服母丧,其间若是娶妻生子岂不败坏颍川方氏无瑕之名?说到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为区区名声将自己折腾得苦不堪言……”   说完又眉头一紧, 审视妹妹道:“你问他做什么?莫非……?”   一声“莫非”把妹妹的脸羞得别样红,及笄之年的女儿心事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卫麟一见立刻横眉怒目, 拔高声音道:“他是父亲之敌!几日前在东都还曾飞扬跋扈妄施私刑,你怎能对他——”   卫兰一听难免慌乱、脸色亦是由红转白,当时掩面轻咳一声,只说:“不、不过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哪有那许多心思……”   她哥哥焉能被轻易唬住?自是当即又对自家妹妹一通耳提面命,声称此生都与颍川侯不共戴天, 绝不许她与他有哪怕半点牵扯瓜葛;卫兰半别开脸半听不听,与此同时同坐车内的阴平王卫弼看向女儿的眼神却是颇为微妙,思及此次未成的扬州之变和来日在金陵新都的处境,他的神情已越发高深莫测了……   入金陵城的那日春风送暖格外和煦。   自太清三年入宫时算起,宋疏妍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回过“旧乡”,如今目之所及城门楼阙仍如过去般精巧,只是禁军一路戍卫清道、沿途南逃的流民皆被驱逐得望不见影,倒也不见当初战乱时凄凉动荡的旧景了。   幼主平生从未出过中原,此刻远远自车中窥见金陵城的城门自难免欢喜亢奋,指着那城楼同宋疏妍道:“素闻金陵乃是六朝古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真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   顿一顿,又贴得与宋疏妍更近些,问:“母后当也有许多年不曾回来看看了,今日还乡可觉得欢喜么?”   ……“欢喜”?   她平生去过不少地方,长安不过客居之所,洛阳又是囚身之地,颍川虽处处都好可留在记忆里的却只有绵延无尽的丧白,唯一能令她感到宽慰的还是只有钱塘;金陵大约是她最厌憎的,所见之人皆自利伪善穷凶极恶,所生之事亦都切齿腐心令人疲惫。   “自然欢喜,”可她依旧这样答,语气和神情都显得清淡,“陛下也会喜欢的。”   卫熹一听双眼果然更亮了些,直到行至城门之下情绪仍十分高涨,出御辇后见道旁百官迎候、为首者正是位列五辅许久不见的尚书令宋澹,他乃当今太后生父,自也素得天子敬重。   “宋公——”   卫熹高声一唤、随即便在王穆的搀扶下快步下了御辇,宋疏妍落后一步,将下车时却见本应搀扶自己的朝华夕秀都远远避在了一旁,而代替她们的却是……方献亭。   他之伤势应还未愈,此刻却已一身紫服神色如常,立在车侧的身影肃穆冷峻,抬起的右臂像在等待她的左手;这光景实在与十年前颇为相似,彼时他与姜氏同下江南至宋府做客,外出同游台城的那天也曾亲自扶她下车,只是那时她满心甜蜜悸动不已,如今却只怅然若失百感交集。   朝中群臣也都在看着,只感叹君侯果然是彻头彻尾的金陵派,今日亲自扶太后下车多半也是为向宋公示好,此后两姓联手必更能在这新都呼风唤雨;女眷们却另作他想,暗道那太后一介寡妇能得君侯如此照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若非有那样一重身份在前挡着、恐怕还真要招惹不少醋意敌视呢。   宋疏妍却并未承他的情,当时只在匆匆一眼对视后漠然别开了脸,大约那日在船上的对谈又让她的心死得更彻底了些,如今也确不愿再与他藕断丝连;此刻开口唤了一声“中郎将”,是要她二哥来扶她,众目睽睽之下宋明真也不好抗旨,只好硬着头皮越过他三哥将手臂伸到妹妹眼前。   这一幕又颇值得玩味——太后因何要拂君侯的面子?是在责怪对方几日前无召南下?当初在扬州江岸上也曾阻止对方卸甲刺字,莫非又是恼他从天而降抢去了天家的尊荣风头?   她未免太托大了……难道以为迁至江南有家族撑腰便可不买五辅之首颍川侯的账了么?   一片腹诽中宋疏妍已在二哥搀扶下步下御辇,与那人错身时余光丝毫未移,只有繁花般的裙裾不可免地擦过他的影子,他垂目一一看进眼里,彼时脸色似又有些苍白了。   幼主可未察觉两人间的诸多异样,当时只欢喜地看着母后与其父重逢——太清九年末宋公便奉先帝之旨至金陵主持新都筹备事宜,修葺宫室官廨、督办各州建制,如今也有年余未曾面圣,与自己贵为太后的亲生女儿……也着实生疏如陌路了。   此刻宋疏妍立身看着自己年近六十满鬓斑白的父亲缓缓跪在自己脚下,心中回想的却只有七年前的许多旧景——她曾对他说过要与宋氏义断恩绝,如今彼此或也只剩些许君臣情分,此刻见其苍老之态心中并无半点动容,只淡淡道:“宋大人平身。”   宋澹闻声应是,起身的动作也因年迈而稍显艰难,宋明真微微别开了脸,宋疏妍则目光不动一直平静地看着;只有卫熹亲自去扶了一把,少年人尚看不懂长辈间微妙的气氛,只知血浓于水骨肉至亲、久别重逢总当欢喜。   “老臣于金陵久候圣驾,今终得以再见天颜……”宋澹躬身再拜,同样并未多看一眼自己的儿女,“南渡之后万象更新,臣,幸不辱命。”   这话宋疏妍没接,仍是卫熹应了两个“好”字,金陵一干官员又在城门之下再拜太后与天子、礼节尽毕方才登车入城;所谓江南佳丽地依然如故,金陵终又再次成为天下帝王州,沿街百姓顶礼膜拜、似乎一切都与东西两都并无分别,青溪潺潺依旧沉静,好像早不记得过去某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了。   不多时台城旧宫便现于眼前,二月仲春暖风习习、楼阁重重柳色青青,原本紧闭的前梁宫门时隔百年再次洞开,朱门新漆巍峨华丽,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再次回想起十年前与姜氏同游的光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以致她某一刻都想回头再看一眼方献亭;最终还是敛神作罢,却不知他同样始终都在身后看向她,车入宫门时又见若干命妇躬身拜于道旁,其中便有她的继母万氏,和本该嫁去扬州身在万府内宅的“姐姐”宋疏浅。   她们都五体投地跪在她面前,早不是当初那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模样,她挥手令御驾稍停,短暂的一顿也令有心者瑟瑟发抖,跟随在御驾左右的宋澹见状沉默片刻、而后终于还是出言唤了一声“太后”,自然是在为妻儿求情了。   宋疏妍淡淡一笑,心中果真无悲无喜,方献亭在一旁看着她当时的神情,眼底的光影又变得更晦暗了些。   “走吧。”   群臣听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   前梁旧宫原本穷极壮丽冠绝古今,虽因王朝更替多有破损,修葺过后又焕然一新;如今各宫匾额尚未定名题字,皆为待太后幼主亲拟,宋疏妍便请卫熹提笔,终而定天子寝宫为“归安殿”,太后寝宫为“扶清殿”,议政主宫为“乾定宫”……林林总总拟到最后,只余一座高约二十丈的前朝古楼尚无新名,太后于御园中远而望之,见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遂道:“便拟作‘望山楼’吧。”   其名平平不显文采,群臣更皆不知其中深意,唯独一人知晓“山”字何来,而那一个“望”字又是何等酸辛无力。   他默然看着她的背影,听礼部官员请她和幼主入乾定宫赴大宴,她只出言推拒,称南渡以来民生多艰、往后宫中用度当一应从简,今之大宴亦一并取消,众臣可先各归新府安置家眷,后日便入宫复朝再议政事。   群臣闻言山呼叩拜,跟随在父兄身边的卫兰亦一并行了跪礼,只是她的目光始终牵在颍川侯身上,见之似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后复而望向那座将将获名的“望山楼”,目光……有种她看不懂的深邃温柔。 第106章   当夜金陵城中格外热闹。   中原来人何止千百?诸位王公自需居有定所, 识相的早在太清年间便打发家仆南下于新都购置屋宅田产,眼力差些的则事事慢人一步无所落脚,于是前者优哉游哉住进早就打点好的朱门华府, 后者则不得不边受家眷责难边于官署廨所狼狈对付,真是闹闹腾腾各有不同。   宋氏作为江南第一望族、设于金陵的祖宅自然最是豪奢宽绰, 只是宋明真已与家族久无往来, 自然也要带着妻儿另寻住处;好容易费力将不大的新宅收拾妥当,一抬头屋外已是夜色浓深,娄桐正张罗着让仆役将晚膳端上桌来,他却说今夜要出去一趟、让她与晗儿先用。   “这个时辰出去做什么?”娄桐微皱起眉, “满朝人都在忙着收拾打点, 还能有什么应酬不成?”   宋明真叹一口气, 却不能对妻子说自己眼前总不断闪过妹妹与三哥在船上相对时的场景,甚至今日他在她走后独自看向望山楼的眼神也令他莫名伤情, 总觉得若不做些什么便难心安舒怀。   “只是去见见三哥, ”他佯作轻松地回答,遮掩着心底的闷意,“……很快便回来了。”   如今金陵寸土寸金、纵比当年长安也是不遑多让, 宋氏为方氏安排的府宅却仍气派华贵,想也是在看着颍川侯贵不可言的身份办事;登门时府内却是冷冷清清, 方氏子弟大多仍在中原戍守重镇, 便是方云崇、方云诲两位公子也还在幽州助谢氏御敌,如今迁到江南的大多都是族中女眷,瞧着总有些萧索清寂。   仆役回说主君不在府内,宋明真便回马另到别处去寻, 人头攒动的长街熙攘喧嚣,也就只有静静流淌的青溪还算得上消停, 他默然看了一眼华灯璀璨的右岸,凝神一想还是向记忆中的绛云楼去了。   ……对方果然在那里。   十年前绛云楼曾是金陵最红火的酒家,盛名在外一座难求,无论何时都是客满盈门车水马龙;如今十年过去新楼林立、它自然也就风光不再,宋明真随店家登楼时只见过去紧俏的座位如今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今昔之叹亦难免浮上心头。   而方献亭……便正独坐于十年前与宋家人同坐的那一面雕窗前。   “三哥……”   宋明真向他走过去,脚步很轻心又很重,离得近了才见对方在独酌,雅间之内酒香氤氲、瓶子都空了十几个,可他回头看向他的眼神仍很清醒,半分醉意都没有。   是啊……他们江南的酒酿温吞绵软,哪里会醉人呢?   方献亭像也没想到他会来,当时微一挑眉、后又点头示意他坐;他便坐了,还一并为自己也斟了杯酒,边斟边道:“三哥怎么独自出来喝酒,合该叫上我的。”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熟悉的味道令人慨叹,又问:“这是竹叶酒?”   那也是十年前他们一并在此处喝过的酒,明明淡得像水、远不如西都新丰来得甘醇烈性,疏妍却只喝一小口便被呛得受不了,当时难受得自己咳了好久。   “嗯,”方献亭淡淡应了一声,眼中笑意清浅,“你还有妻儿要照料,想也不便。”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却令宋明真心头更沉——他们这些少时的友人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唯独三哥还是孤身一人,父母双双故去后姐姐也已皈依向道,想来今日他左右的确已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我没什么不便……”宋明真有些绷不住、当时竟感到眼眶一热,平复之后接话的声音也低,只有语气还带几分勉强的笑意,“只要三哥叫我,我自随时奉陪。”   他说得诚心,方献亭也明白他的好意,当时只相互轻轻一碰杯,其他话便都不必说了;宋明真又喝了一杯闷酒,默了半晌欲言又止,思来想去却还是开了口,低声说:“三哥……之前在船上,我……”   他是想为此前替妹妹遮掩、让她去舱中与他密会一事致歉,情绪激动时行事总是冲动,冷静下来后方才深觉不妥,何况那一面根本于事无补、甚至反让他们双方都更……   方献亭已然会意,彼时雕窗之外桨声依依,斑驳的灯影模糊映在他眼中,所谓人间万象一瞬悠远,其实无论谁都不过只是浮生过客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以免节外生枝。”   他漠漠地答,语气像杯中的酒一样淡,可酒终归是酒,总有迂回悠长的余味。   “何况,她……”   他就停在这里,思绪却随着那个“她”字越飘越远,若在平时大抵也不会如此放纵,只是今日恰好饮了些酒,只是身边恰好坐着很亲近的友人,只是对她的想念恰好来势汹汹……于是防备倏然溃败,他深知此刻自己破绽重重。   ——可他的确很难割舍她。   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在父母亡故姐姐皈依后她或许已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当初在东都帝宫重逢时她只知他冷面相对、不肯还她一个拥抱,却不知他亦曾在她离去后独自将那破碎一地的白玉梳一一捡拾重新拼凑。   ……他甚至想过很多次带她走。   尤其是最初的那几年,几乎每天都会想,纵然白日一切如常、入夜独处时也依旧会感到有荒谬乖戾的念头在心底不停翻腾——她原本便该是他的妻子,只要彼此再多出一点运气今日便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何况他知道她同样过得不好,入宫为后亦从不是她的本心。   他在灯下一坐一整夜,直至灯芯燃尽房中一片漆黑仍然无法安眠,在她之后眼前又不断划过父亲和姐姐的脸,想起前者临去前曾对他说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以及后者在深宫中对他反复哭陈的那一声又一声“我错不起”,原来过去的一切都是命运提前做好的铺垫,一环一扣皆是对他不留情面的威逼告诫。   后来他又见了先帝。   他们自幼相识一路偕行,在君臣之外总有一份友人的情分在,那时战事初定对方泄了心力大病一场、直到越过年关方才渐渐缓过劲,召他入宫后还与他同游玉妃园,甚至……与他谈起她。   “贻之,朕过去总怨天命不公时运不齐,得了如此一副残破的身躯,又遇上那样一位糊涂的父皇……如今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不会一直亏欠同一个人。”   卫钦当时的神情很柔和,一贯苍白的面容似也被终于盛开满园的梅树映得更红润了些。   “你未归时朕实已心灰意冷,以为大周气数将尽……后来却正因此遇见皇后,想也算是峰回路转。”   “她视太子若亲生,与朕亦是相敬如宾,宋氏兄弟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未料却能教出如此高情远志的女儿……”   他抬头看看满枝繁花,又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花蕊,那一幕令当时在一旁的他心头一紧,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痛苦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相谈杀死了他心底此起彼伏的诸多妄念。   他眷恋寒枝之上缠绵的花色、一心要将其藏进自己的庭院,可她确已嫁作天子之妻,从此便与他异轨殊途——他能如何带她走?四面宫墙高不可攀,即便侥幸逾越此后一生亦同样困于牢狱之中,她会失去名姓失去尊严永远不能为人所见,好像还活着,却又同死去毫无分别。   同样……他也不能那么做。   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先父临终之托言犹在耳,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而独与她长厢厮守?颍川方氏一族之责不可无人担负,万万生民跪伏在前拼命伸出的手亦令人无法视而不见,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一万神略英烈之血,在上枭谷兵败后那不为世人所知的半载隐秘里,更……   许多事是讲不清的,或许他与她的因缘就只够走到这里,世人不必知他每每屈膝唤她“太后”都如受万箭穿心之刑,甚至她也不必知道他曾多少次在相见时强压下心底日益放肆的妄念奢心。   而现在他只恐……一切就要压不住了。   她不明白从她口中叫出的那声“三哥”于他而言分量几何,更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会令他感到怎样的挫败和伤痛——他清楚地知道在她说出那句“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时自己的心防被以怎样猛烈的力道击溃,甚至只差一步便要将她狠狠拥进怀里、卑劣堂皇地请她再为他造钱塘一梦。   ……他只想要她长久。   在父母至亲纷纷离去后……他唯独只想要她长久。   夜色低垂酒香氤氲,江南酒酿或不醉人却可醉心,诸般执妄前仆后继更迭往复、终于渐渐也在他闭目后缓缓退去了,再抬眼时只见窗外青溪依旧,灯火阑珊处更有画舫小舟无数。   “比起我还是多进宫陪陪她吧……”   他搁下酒盏起了身,身形稳得不像业已独饮千杯,宋明真却笃定三哥那时一定是醉了,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温柔深郁的语气提起妹妹。   “她素不喜金陵……如今一人在台城,会很孤单的。” 第107章   他说得对, 宋疏妍的确不喜金陵厌倦台城,只是时至今日早对孤单习以为常、倒没那么需要人陪了,何况迁都之后诸事冗杂, 也实在没什么工夫细细品尝所谓“孤单”的滋味。   最要紧的还是而今天下的形势。   北面幽州战事未了,幸而军报中言五万颍川军驰援后形势已逐渐向好, 或许两三月内便可将东突厥击退至云州以北;西面逆王与钟氏也尚未从此前一败中缓过劲, 据说眼下也同突厥人闹了些不睦——胡人岂甘为他马前卒?借兵起事也不过为了从中牟利,而今一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十年、自己也恐引火烧身,于是内斗在所难免,想来一时也难大举进逼逾越长江天堑。   如此算来只需将西南几个叛部清理干净便可迎来一段久违的安稳, 于大周而言正是休养生息富国强兵的千载良机, 当今要务一在稳定朝局、谨防洛阳派作乱, 二在推行新政、早日解决国库空虚粮饷短缺之积弊,真正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她已斟酌良久, 新政所指该在富民固本、论及根底还在人口土地, 如今中原之民正大量迁往江南,一一核准数额赈济抚恤再分配良田才是长久之策,亦才不负她在扬州江畔对万民许下的一诺;只是户部之中洛阳派的官员不少, 尚书卢行俭更与范玉成私交甚密,恐怕到时也难是个听话的, 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宋氏作为她的母族照理该可为她办事, 只是他们作为金陵一派党首身份毕竟敏感,有些事旁人做得他们做不得,用起来也是禁忌颇多不甚衬手;何况宋家人……   她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在这台城故宫中是越发不得安眠了。   幼主的心思倒没他母后这么重。   至金陵的首夜的确怅然若失辗转反侧, 念及故土与先帝更不禁悄悄落下几滴眼泪,但转过几日便愁绪渐消, 更在左右宫人的哄慰下起了在新宫中四处赏玩的兴致,江南二月春色如许草长莺飞,也实在不容人整日闷在房里不展愁眉。   那御园便是极宽绰可爱的。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步步都是过去东西两都没有的精巧婀娜,时令一到花团锦簇、连花的种类都比中原多上不少,只是此次南迁毕竟忙乱、工部也未能把差事办得处处妥帖,兜了半晌也没在园中瞧见如东都玉妃园一般繁茂潋滟的梅林,当即令幼主心生不满。   “陛下莫动怒,奴婢再叫他们派人来补上就是了,”王穆一贯嘴巧贴心,面对幼主总像有用不尽的耐心,“恰逢太后寿辰将至,陛下正可将新园当寿礼献上以表孝心。”   此一言正点醒了卫熹。   是啊,二月初八便是母后华诞,距今也就不过四五日了,若能在新宫重建一座旧都的玉妃园想必定能哄得母后展颜;他十分欢喜,亲自在御园中跑来跑去相看选址,终而挑中了湖畔水榭周遭的一片杏林,着人把杏树伐了改植梅树,最好要正开花的、一片姹紫嫣红才最热闹祥瑞。   他将心思全花在了此处,平日随太傅读书时便没有过去那么尽心了,一来二去难免要遭几顿责难,更被陈蒙把状告到了母后那里;宋疏妍一闻讯便亲自来了一趟归安殿,沉着脸的模样让卫熹瞧了后颈一凉,不自觉便起身低头站在了母后跟前,一边抿嘴一边不时偷偷抬眼看人。   最体贴的还是王穆,前后一路替幼主开脱、只差要将对方的贤孝之心吹上天去,宋疏妍却不为所动,只语气颇为严厉地训斥卫熹道:“国库空虚日久,迁都更耗资费无数,陛下在扬州应已亲见万民疾苦,今又怎可为此区区小事挥霍无度?”   先帝在太清年间便大兴节俭之风,宫中用度皆有其数,她主政后更不应糜费僭越——前几日礼部还上过奏疏说要为太后大办寿宴、更有不少朝中官员借机附和向她示好,她一一驳了、只说战事了结前一切从简,却不料幼主又在自己身后这般劳师动众。   卫熹挨了训斥十分惶恐,告罪之后心中又生几点委屈,扯着他母后的衣袖嗫嚅:“今岁母后初垂御帘,迁都之事也是将将落定,儿臣只是想讨个好彩头,不愿让母后的寿宴就这般马马虎虎的过了……”   他的心意宋疏妍倒也明了,只是“寿宴”二字听来总让人心生尘垢——她才不过二十五岁,怎值得动用“寿”这样重的字?只是太后的辈分到了便不得不将轻飘的“生辰”摘去,听着就像在催她变老似的。   她淡淡一笑,又伸手拍了拍幼主的肩膀,说:“吾儿孝心母后知晓,只是眼下确不当大操大办——梅林你既已着人修了便就这么着吧,往后记得尽心读书,不可再懒怠松懈了。”   工部的手脚倒也麻利,果真赶在初八前将新园修葺了个七七八八,江南的琼英还能再开上几日,如今正是最后的花期;卫熹十分欢喜,当日便着人在湖畔水榭摆起琼筵,亲自去请母后时一张小嘴更甜得抹蜜,一边贺寿一边又替自己开脱,说:“只是一席寻常家宴,母后且宽心,儿臣是晓事的……”   到了才知确是“家宴”无疑——宋氏一大家子都来了,她的父亲和两位叔父、他们各自的妻子儿女,继母那一房除了仍陪同姐夫万昇在扬州任职的长姐宋疏影外全来了个遍,甚至多年前便随丈夫贾昕赴利州做通判的二姐姐宋疏清也到了,满满当当几十号人,直将不大的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宋疏妍一瞬有几分出神,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时她孤身自钱塘远赴长安,每入宋府都会看到此等人丁兴旺的膏粱锦绣之象,如今天下残破八方风雨、宋氏倒还和过去一般赫赫扬扬,真是半分福气都没有少享。   幼主可察觉不出他母后眼底的厌倦与讽意,还当自己邀宋家人入宫赴宴是多么体贴高明的举动,此刻一边请母后入席一边笑着张罗起场面,对小心翼翼在下首行跪拜之礼的一干宋家人道:“今日此处不称君臣只话家常,诸位不必拘谨,平身落座吧。”   宋氏三兄弟都依天子之言起了身,他们的家眷却都还跪着等太后发话,尤其万氏那一房头垂得格外低——曾亲自北上颖川将幺妹扭送回金陵的宋明卓自是冷汗涔涔,随着哥哥一同逞凶甚至还往当今太后脸上甩过巴掌的宋疏浅则更抖如筛糠,他们的母亲最是不安、缩在丈夫宋澹身后额头一直紧贴着地面,像是巴不得即刻挖个洞钻进去保命似的。   宋疏妍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依旧没有憎恨也没有快慰,大约的确早看淡了过去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坠儿的死,八年前人人都说她是意外而亡,好像一个奴婢的命便活该轻飘如同草芥。   “起来吧。”   她的眼神更凉了些,语气也更淡漠了。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落座,席间静得即便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宋疏妍的目光在水榭内徐徐扫过一周,问:“中郎将何在?”   幼主也才发现一向同母后最亲厚的中郎将宋明真不在,问过王穆才知对方今日当值不能赴宴,宋疏妍听后更觉好笑,心说这所谓“家宴”将她不喜之人邀了个遍、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却偏偏不在,想来二哥也是不愿与宋家人虚与委蛇方才借故推托不来的。   “那便开席吧。”   她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   宫人都是看着她的脸色办事,此刻闻言连忙纷纷手捧珍馐鱼贯而入,二月仲春暮色四合,徐徐而过的微风也是冷暖得宜,只是无人开口的席面实在太过冷落,令这难得开了满枝的梅花都显得不那么热闹了。   卫熹看得心焦、只恐母后这寿过得不顺意,当下连忙暗暗对坐在下首的宋澹使起眼色,盼对方能对自家女儿说些什么一解僵局;年近耳顺的宋公当时未从天子之命、只转头向坐在末席的次女递去一眼,后者很快会意捧起一杯酒,遥遥便向太后欠身祝寿。   当初在闺中也就数宋二小姐同幺妹最亲、这么多年亦不曾相互生过龃龉,宋疏妍虽心知对方是被父亲推出来挡事的、当时却也含笑接了这一杯酒,又看着对方道:“多年不见,二姐姐倒是风姿更胜以往——听闻膝下已有一双儿女了?今日可曾一并带进宫来?”   宋疏清一见妹妹肯给自己这般大的体面心中也是受宠若惊,当即目露喜色又是一拜,答:“幸得太后惦念,犬子小女如今尚都留在浔州,不曾随臣妇归金陵。”   说来她夫君贾昕的仕途也是颇为坎坷。   当初金榜题名又迎新妇、却不幸碰上岳家正为时局所困不得圣宠,于是只好灰溜溜地出了西都远赴利州,在那巴蜀之地当了好些年的苦差;好容易等到宋家又得了势,奈何这二舅兄又同家族闹起了不睦,岳父为敲打自己的次子不惜迁怒女儿女婿,于是一纸调令又把他支到了浔州,南方湿热穷山恶水、简直要将人折腾掉一层皮。   宋疏妍也知晓二姐姐一家近些年的处境,当时神情亦略有几分微妙,一默后又如闲话般开口道:“浔州气候苦恶,恐要伤了娇儿体肤,往后二姐姐要再归金陵,还是把孩子都带上吧。”   这话说得含蓄而玄妙,一句“往后”尤其意味深长——什么叫作“再归金陵”?莫非是有意提拔她的郎婿回新都任职了?   那贾昕为官多年人也不是傻的,心知二舅兄与岳家矛盾恐难调和、自己一生的前途性命如今皆系于太后一身,遂当即起身对宋疏妍下跪叩首,声音有些发颤地回话道:“臣叩谢太后恩典——”   宋疏清亦是眼含热泪、对妹妹感恩戴德拜了又拜,此等光景落在宋氏兄弟眼中则又另有一番效果,宋泊轻咳一声看向兄长,摆明是示意他再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开口。   宋澹却仍不接,看得宋泊是又急又恼,过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终于顺着此前的话茬拱手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太后为国取士实乃开明之举——恰逢近日制科将开、正宜广开才路采光剖璞,于此百废待兴之际不拘一格拔犀擢象,重振我大周国威。” 第108章   这话说得可真是弯巧极了。   新帝登基特开制科, 在正科之外另许取士,届时天下举子云集赴考,他日也将为国之栋梁;大周时下正值用人之际, 宋疏妍对此次开科也是格外重视,立意亲自在殿试之上选出几位才德俱佳的新科进士, 他日便可为她所用推行新政、与洛阳金陵二派相抗。   宋泊此刻那句“举贤不避亲, 举亲不避嫌”意味颇深,想来一是指望她能拔擢宋氏子弟,二更奢想她能将主考之位一并赐下,如此往后宋氏在官场之上必将出谷迁乔, 亦更不必再受洛阳派桎梏威胁。   “破立之际确当有为, 不该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宋疏妍淡淡一笑, 目光从一众跟随长辈来赴“家宴”的同族子弟身上扫过。   “科举取士历来公正,绝不会令有识之人名落孙山、无能之辈虚占其位, 我朝既要再谋光复还于旧都, 便没那许多余裕去养闲人。”   她的语气不重,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刚硬,一句“公正”分明绝了自家叔父的念想、可不会卖母族的面子任人唯亲。   “至于制科么……”   她又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看着叔父那双已染上恼意的老眼。   “孤已决意全权交由太傅处置,陈公状元出身年高德劭, 想来也无人比他更适合接这个差事了。”   ——这番安排确是宋疏妍早就做好的。   陈蒙其人刚正不阿、素来对洛阳金陵二派都不偏帮, 如今贵为天子之师位列五辅,怎么看都是主持此次光祐初考的最佳人选;何况他出身庶族并无依凭,能在官场走到如今全靠先帝提携器重,如今一心效忠幼主以报仁宗知遇之恩, 若用得好日后便可成她制衡朝堂的有力臂助。   可惜话落在宋家人耳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交由太傅处置”?“状元出身年高德劭”?他们金陵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祖上更有配享太庙之荣!不比他陈蒙区区一介寒门书生来得底蕴深厚?——她宋疏妍分明就是数典忘祖孤恩负德!死抓着过去那点与家族的恩怨不放,也不想想若无宋氏荫蔽这些年她又如何能在后宫之中安然无恙活到如今!   席间众人个个义愤填膺, 表面虽一语不发、脸色却分明纷纷沉了下去,大约在他们心底无论宋疏妍走得多高多远都永远只是家族之附庸,若不一生为“宋”之一字鞠躬尽瘁便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   “怎么,宋卿有异议?”   宋疏妍却不再会看着宋家人的脸色办事,反问自家叔父的语气更是凉得连幼主都能听出几分端倪——他们凭何在她面前托大拿乔?莫非不记得过去是如何在危急存亡之秋将她推入宫中顶祸的?何况即便不计这些私怨她也不会将取士大计交于娘家之手,否则岂不更要落天下人以“外戚专权”的口实?   宋泊被问得一噎,尴尬之余又在满席儿孙的注视下感到几多羞愤——她宋疏妍到底想做什么!家宴之上竟对长辈开口诘责咄咄逼人,难道不记得此前先帝驾崩时他是如何拼了老命在宫中保她护她!——她这分明就是迁怒!把对她父亲的怨气撒到整个宋氏身上!抑或就是不满他此前背着她传信方献亭催他南下!   “臣,臣……”   宋泊脸色难看地斟酌着措辞,心想必要在礼数之外增添几许威严好令侄女明白娘家的紧要、莫自以为翅膀硬了便可对同族亲长出言不逊,可惜只开了一个头便被对方漠漠打断了。   “今日家宴本不应谈及朝堂之事,但话已至此,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纤纤玉手徐徐搁下玉箸,宋疏妍神情平静又分外疏离。   “孤受先帝嘱托垂帘听政匡扶幼主,自当事事以公为先不宜怀私,家族之内若有惊才强干之辈必得栽培重用、而若庸庸碌碌一无所长便也不必妄想借谁之东风——真要说不同,孤之亲族也只会比旁人更多受几分苛责辛苦,若心怀不满大可封金挂印寄情山水,不必再花什么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到骨到肉、真将自家人那点心思揭得彻彻底底,便如一个巴掌不轻不重甩在脸上,疼虽说不上多疼、却也终归响声清脆教人难堪——众人可瞧得仔细,宋疏妍说“庸庸碌碌一无所长”时目光分明从宋明卓、宋明识几位兄长身上扫过,这不仅是明目张胆的轻蔑羞辱,更是几无转圜地断了他们往后通天的念想!   这……真是岂有此理!   宋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掩在桌案下的手都打起了哆嗦,万氏一房上下的反应就更精彩,宋明卓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没一会儿又成了青紫,他母亲则是泫然欲泣频频看向丈夫,大抵还在巴望他给她的亲儿主持公道吧。   宋疏妍好整以暇看向父亲,倒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向她开口,宋澹却只抬目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彼时神情平静又复杂、与左右族人恼羞成怒的模样大为不同。   “太后所言极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也同样貌一般显得老迈了,“今日是臣等失言僭越,还望太后与陛下恕罪。”   这话分明是示弱、简直没有半点做父亲的威风,席间宋家众人皆大为不满、不知主君何故要对自己的女儿迁就至此;一旁的幼主早就在这意料之外的紧张气氛中如坐针毡,此刻一听宋公让步连忙就生硬地打起了圆场,道:“是,是……今日乃是家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说着又匆匆回头示意王穆去给母后布菜,后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太后和宋家人身上转了个来回、随后才恭恭敬敬地到宋疏妍身边伺候;宋疏妍也知卫熹惶恐,可怜他一片孝心特意为她植梅林、办席面,眼下却被宋家人三言两语搅得一团乱。   “都动筷吧……”   她更疲惫了一些,却仍侧首对幼主微微一笑。   “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   申酉之际日头西沉,一顿宾主尽不欢的家宴总算吃得七七八八,宋家人沉着脸随着自家主君拱手告退,梅林水榭内终于再次恢复了清静。   宫人们已纷纷低眉敛目将杯盘撤下,宋疏妍却还倚在临水一侧的美人靠上不曾起身,卫熹小心翼翼走过去扯住她的袖口,低声唤:“母后……”   他并不知晓她过去与母族的纠葛,今日见了这番情景也着实措手不及,此刻见母后看向自己便又大着胆子问:“儿臣今日是不是做错了?母后与宋氏……”   宋疏妍并无意与他提及过往,何况其中许多事原本也是说不得的,当时只幽幽一叹,答:“熹儿并无过错,只是有些话总是不得不说在前面。”   顿一顿,又道:“外戚之患总会在无意间埋下祸根,母后既受你父皇嘱托在此替你守江山、自然还是要防着他们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何况南渡之后朝中形势复杂,金陵一派原本得利、若再主考制科必会引来天下非议……”   这话说得实在超然,更令卫熹动容到有些眼热——父皇崩去后他本该孤立无援大祸临头、多少人都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偏偏母后没有背叛离去反而待他如此温柔慷慨,让他……   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心底难辨的情感一时翻腾得越发厉害,宋疏妍的神情则照旧是淡淡的,目光又看向水榭外大片的梅林,笑道:“你让人种的都是花梅?合该也植几株果梅的,待到夏日便可摘了亲自做蜜饯吃了。”   她的语气轻松了些,他便立刻也跟着感到开怀,过一会儿又笑道:“母后方才晚膳用得太少、这会儿该是饿了,儿臣再叫人传膳吧。”   的确用得少,与宋氏那一大家子周旋也实在难令她有什么胃口,此刻正斟酌要不要应了便见朝华躬身从水榭外走了进来,回禀说宋将军来了、正在外请见为她贺寿。   二哥?   宋疏妍闻言挑眉,心道今日对方果然是特意避着父亲他们来的,摇头轻笑的工夫又听朝华补道:“颍川侯也来了,称有幽州军情要奏明太后。”   ……方献亭?   宋疏妍笑意消退,一听“军情”二字便不禁心头一紧,随后当即正了脸色坐直身子,沉声道:“宣。”   朝华应声而去,卫熹则惶惶不安地靠她坐得更近了些,不多时水榭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月色清浅夜风徐徐,二月仲春正是江南最温柔多情的时节。   他便那样与二哥一同走进来,流泻的月光缀在深紫的衣袖间,繁盛的梅树静默地铺陈在身后,寻常的相视其实并无新意,那一幕早就在钱塘和洛阳都出现过。   “幽州出了何事?”   她免了两人的礼匆匆相询,心里已做好迎接大败噩耗的准备,他的眉目却很舒展、看向她时神情间又有种隐晦难辨的……   她说不清,下一刻又听他答:“两镇节度使谢辞来报,范阳小胜、都罗汗王次子毕忽努被俘,东突厥或有意遣使至金陵求和,眼下是否休战还望太后与陛下示下。”   这是……   ……捷报?   宋疏妍心头一松、手心已然出了一层热汗,须知南渡首胜至关重要、于朝局民心都是不可或缺,下一刻总算喜上眉梢露出连月来第一抹真心的笑,说:“好,好——传令谢卿战事不停、河东绝不可失,另且将那都罗次子严加看管,和谈一事孤还要再想想……” 第109章   的确该好好想想。   范阳既是“小”胜、想来伤亡必也惨痛, 突厥人即便“求和”也会想方设法从大周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她不能给他们机会漫天要价趁火打劫,否则空虚的国库根本无力支撑。   她眉头微锁陷入沉思, 一旁的幼主却是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此时一边大赞谢辞与方氏功勋一边对宋疏妍拱手, 欢喜道:“今日母后寿辰又得捷报, 正是喜上加喜好事成双!母后福泽深厚庇佑大周,我朝光复中原必也指日可待!”   这都是好听的吉祥话,水榭之内侍奉的宫人当即也跪了一地随陛下恭贺双喜,一旁的宋明真见状笑而拜曰:“看来臣今日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便就托大请太后与陛下开恩赦臣迟来之罪了。”   他说时眉眼俱笑、兄妹间独有的亲昵之感当即显露几分, 卫熹情绪高涨一时也起了与臣子玩笑的心思, 遂调侃道:“宫中赏罚一向分明,中郎将一误寿宴吉时二无悔过之心, 却要朕与母后如何开恩啊?”   宋明真闻言笑意愈浓, 又拱手对幼主一拜,口中先呼一声“冤枉”、继而侧身露出手中一个三层的食盒,道:“臣岂敢不知悔过?自已备下薄礼向太后请罪。”   说着又将盖子揭开、露出内里藏的佳肴美酒, 其中一道菜品颇为眼熟,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 隐约是……   宋疏妍的心思本还绕在战事上、此刻却忽被分了神, 认出那是钱塘的名吃玲珑牡丹鮓,过去她还养在外祖母身边时便最喜欢吃——乔氏商门虽不显赫却也富庶,家中庖厨手艺都很出挑,这道菜做得最好的却是外祖母身边的孙妈妈, 刀下鱼片嫩薄不带一丝腥气,伴清粥而食总是开胃。   “她如今懒怠, 也就是为哄你这小祖宗吃饭才肯亲自下厨,”外祖母兴致好时偶尔也会调侃上几句,“可要记得多用些,以免被她寻着借口往后再不肯动瓢碗了。”   如今想来那正是她一生中最欢乐自在的时光,远离长安与金陵,最大的苦恼也就只是舅舅舅母偶尔的挤兑,可叹现下这些待她好的故人都已一一离去,甚至八年前伴她入宫的崔妈妈也因年迈而离宫还乡,她身边已再无半点与钱塘相干的痕迹了。   ——但勉强地……那人也算与钱塘有关。   他曾陪她一同游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更曾在宁静温柔的石函湖畔同她一起吃过这道玲珑牡丹鮓,她还记得当时他被腌鱼的腥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便连那颇负盛名的余杭酒都未见得合他心意——她却永远记得那一晚的微风与月色,湖心岛上潋滟的琼英于一夜间开满,他低眉在花树下看她,让她以为此后便可在他怀中躲藏一生。   “中郎将这礼送得巧,朕方才还预备叫人传膳,”幼主尚不知他母后心头千回百转,只仍兴致颇高地继续与宋明真闲话,“这是何处的菜色?在宫中可没见过。”   “回陛下,江南小菜不比宫中御膳,粗陋得很,”宋明真欠身答,“只是有些余杭风味,或也能算是个新鲜。”   “余杭?”卫熹一听眼登时亮了,“听闻母后过去曾久居钱塘,如此说来也算是故乡味道了。”   一顿,又回头对宋疏妍笑道:“不过究竟是否地道还须母后亲自品鉴,若是不好可不能免了中郎将的罚。”   水榭之内欢声笑语,却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几分“家宴”味道,只是身在此间的颖川侯却忽而成了一个“外人”,幼主看了对方一眼、心想总不该让这位功勋卓著的权臣太过尴尬,思来想去还是上前主动搭了一句话,说:“方侯……”   张口之后却又语塞,大约心底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君侯终归是有几分畏惧的——他是那样不苟言笑威严冷峻、甚至比已故的父皇更令人生畏,他对他的态度亦难免复杂,在敬重顾忌之外更有几分难言的依赖……   一旁的王穆已看出幼主有挽留之意,身为宫中第一的解语花又怎能让陛下烦忧?自要立刻体贴地从旁开口、恭请君侯一并落座入席为太后祝寿;那时方献亭神情不变,语气亦显得很淡泊,推辞道:“臣今日入宫是为禀奏幽州军情,若坏家宴天伦恐是不妥……”   而实际这话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旁的宋明真都有些无奈了,暗道三哥明明为妹妹专程遣人去钱塘请了庖厨到金陵、要把东西送入宫却偏偏须借他的手,为寻由头一并面圣还得把白日就到的捷报压到入夜时分再奏,好容易见着妹妹了却不肯下王穆送到眼前的台阶,可真是……   “陛下金口玉言,君侯又岂可辜负圣恩,”他连忙又将那台阶筑得更坚实些,真怕三哥果真就此转身走了,“莫非还需太后亲自来请么?”   说着便半笑半真地看向妹妹,其实心底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鼓动妹妹与三哥重燃旧情?让一国太后与五辅之首暗通款曲?他们早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这个旁观之人总感到些无用的酸辛遗憾罢了。   宋疏妍那时同样感到犹疑,又在下一刻察觉了方献亭似有若无的注视——她知道东西是谁送的、也知他是有意挑在今夜入宫,唯一不懂的只有他的心——扬州之后她已不再有什么指望,那条大江终究只能渡一个人,他与她无论十年前后都不曾有缘同乘一舟。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是终于有些可怜她了……所以要来安抚她么?   她已感到有些无趣、在与宋家人周旋过后也着实有几分疲惫,当时却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他的脸面,遂也只好接了二哥的话说:“若方侯今夜无事,便也同坐吧。”   语气不甚热络、谁都听出只是客气的官腔,他却偏偏没有推却这最易拒绝的邀约,对她躬身道:“……臣却之不恭。”   卫熹闻言十分欣喜、连忙唤人为方侯赐座,宋疏妍却已不愿一本正经地坐到席面上去,仍半懒地倚在美人靠上不起身;众人自都是牵就她的,幼主很快便在她右手一侧坐定,宋明真看了他三哥一眼、自发将妹妹左手侧的位子让了出来,方献亭领了,这位次以亲疏论自是不妥、可按官阶尊卑论却也还说得过去。   王穆灵巧地指挥宫人搬来小案置于廊椅前、又将中郎将带来的佳肴一一从食盒中取出摆好,江南酒酿淡淡的香气再次荡开,那一夜的月色的确温吞又明亮;宋疏妍本不想动筷、心底同那个坐在自己身侧的男子有些微妙的龃龉,可属于故乡的旧迹终归惑人,大约那时她也感到了一些孤单吧。   举箸夹了一片薄薄的鲊脯入口,鲜香甘美的味道立刻在舌尖悄悄漫开,其实与孙妈妈的手艺仍相去甚远、可在那一刻却竟圆满得教人无话可说——她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外祖母亦慈眉善目地坐在她身边,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轻慨叹:“我们莺莺,怎么许久不回家了呢……”   她忽而就想落泪,不知怎么竟感到百倍的委屈和悲伤——她真的很想回去,整整八年没有一刻不想从四面高耸的宫墙中逃离,可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便无法回头,她的一生亦没有哪怕一刻由得自己做主;南渡途中也曾默默望向钱塘的方向,明明不过几日车程却像与她相隔千山万水,何况她知道即便回去了一切也是物是人非,所谓故乡从不是指一个地方、而只是有故人作伴的一场美梦罢了。   “母后可要饮酒?”幼主亦尝了一块鲊脯、却大约并不很喜欢那种盐渍的味道,钱塘梨花春清淡的香气倒颇得他心,此刻便着人斟了半杯递到母后手上,“毕竟是寿辰,且饮一杯吧。”   她心潮起伏尚不能平,或许那时饮酒也正是最好的,接过之后一饮而尽、又令夕秀斟了满杯,笑道:“确是好酒。”   她也实在变了不少,明明过去浅抿一小口都要咳个不停、如今却喝上整杯都面不改色,满饮过后又叫人添,已是第三杯了;夕秀顺从地执壶上前,却还未近身便见君侯抬了抬手,他那时正低眉看着坐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女子,神情在一贯的疏冷外又夹杂丝缕难以言说的微妙情致。   “春熟之酒性温,贪杯却亦伤身,”他低沉的声音就像水榭之外将谢的琼英一般含蓄,“便是生辰也不宜多饮。”   夜风正在那一刻吹起,满枝的繁花都随它簌簌而落,幽幽的暗香扑鼻盈袖,飘零的花瓣亦在水面上荡开小小的涟漪;宋疏妍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只觉得他当时的语气有种过分的熟悉,好像十年前在湖州驿馆隔门相对一般朦胧,往后一步是守礼寻常,往前一步是孟浪逾矩。   她在含混的酒香中抬头看他,又在对方深邃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明明那时他已不再开口说话、她的耳边却还回响着那声稀罕的“生辰”。   ——这会是巧合么?   所有人都称今日是她的“寿辰”,偏偏只有他换了一个说法,一字之差就将她带回了过去,仿佛她不是如今这个地位辈分都高得可怕的“太后”、而只是及笄之年在钱塘与思慕之人同游湖心的少女。   ……他总是这样的。   知晓她心底最隐蔽处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同时,又对它似有若无不即不离地关照呵护。   她别开了目光,眼热的感觉却反而更强烈,原来人无论多大脾气都是一样的,不被哄的时候怎么都好,一旦察觉被人在意反而就想折腾出什么动静;左右的宫人都很懂事,知晓如今君侯权势滔天、便连天家的体面尊荣也都来自于他,于是自然顺着他的意思不敢再给太后斟酒,水榭之内一时也静默下去了。   那样的安静她最喜欢,柔和的月色同样助长人的脆弱,告诉她只偷偷难过一下也无伤大雅——她不肯再看他,半低着头的样子像在闹别扭,可其实目光却在他的影子上流连,她想伸手碰一碰、就像那日在船舱中那样,可惜今夜四周都是人,怕是不能遂愿了。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将小小的遗憾留在心底,他却忽而起身亲自从宫人手中接过酒壶为她添了一杯新酒,落座时离她比方才更近,虽则彼此实际还隔着两尺远,地上的影子却已悄悄紧密相依。   啊……   她有些恍惚,一时也难分辨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后来却又觉得答案已不重要,月影之下隐晦的秘密已是他给她最好的生辰礼——她收下了,尽管暗地里还有许多悲伤和不甘心,众目睽睽之下的犯禁依然如此尽兴,世上无人知晓他曾在这个月夜如何轻易地填满了她的心。   她饮尽了他亲手斟的酒,又在放杯之时拿捏着分寸轻轻侧过了脸,地上的影子不像她本尊一般小心翼翼、已然堂而皇之地倚靠上了男子的肩膀;他亦微微侧过脸,板正的模样照旧不苟言笑,可他的影子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么温柔又怜惜、仿佛她还是他名正言顺真心喜欢的女子,微妙的偏差是月光施舍的馈赠,唯独在这一刻疏离也能变成缠绵的亲密。   她的眼泪都流到心底了——   三哥你知道么?   这是我第一个……有你陪在身边的生辰。 第110章   这厢水榭之内其乐融融笙磬同音, 那厢繁华之外的洗粹宫却是寂寥无人冷冷清清。   此处正是天子生母太妃董氏的寝宫,离御园不过百来步远、若是竖起耳朵还能听见宫人往来间杯盘相碰的清脆声,湖畔一侧的灯火彻夜长明亮如白昼, 谁都知晓今日是那位宋氏太后的寿辰,幼主为哄她高兴还专程大张旗鼓重修了一座梅林。   梅林……   董娴在黑暗中独自倚在窗口远眺水榭, 眼前难免又浮现当初先帝在洛阳为那个女人修筑的玉妃园, 同样的花似红云落英缤纷,同样的珍之重之荣宠无双,凭谁见了都要叹为观止万般艳羡。   ……那么她呢?   她便是千般不好万般不堪、到底也是为先帝诞下了唯一的子嗣,何以却要被打发去白鹭台幽居十余载?如今新君乃她十月怀胎辛苦所生、即便甚少谋面也总时时令她牵肠挂肚, 何以眼中却只有那个与他无关的异姓女人而偏偏对她避如蛇蝎?   ……这不公平。   她只是没有一个好出身, 难道仅仅因此就活该处处低人一等?先帝嫌恶她、皇儿厌弃她, 甚至卫弼范玉成那些做臣子的都不把她当人看,一见她不得幼主之心便将她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任由她被宫里那些一贯只知捧高踩低的奴婢轻慢作践!   她委屈、她愤恨, 远处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又仿佛在往她脸上扇巴掌,告诉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如宋氏女那般的尊荣爱戴,甚至连想见自己的亲儿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明亮的灯火似烧红的烙铁、悠扬的丝竹则是刺耳的嘲弄, 她生受了大半夜酷刑才终于等到琼筵结束,远远便瞧见那个女人如众星捧月般从梅林离去, 也许是吃醉了酒、步伐已然摇摇晃晃, 当朝第一的权臣颍川侯亲自护在左右,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在时刻提防人摔倒;她的皇儿亦眼巴巴跟在身后,可惜却全然插不上手,满天满地的偏爱像是都落在那女人身上了, 她轻而易举坐拥一切的模样将世上其余那些拼尽全力才可苟延残喘之人都衬成了可悲的笑话。   她待他们全走尽了才哭着奔出洗粹宫,看着满园盛开的梅树只恨不得一把火将它们都烧光, 原地痛哭了半晌方才步履蹒跚悻悻而去,将出御园时却又恰巧遇上了不知何故半路折回的王穆;她立时眼前一亮,如遇救星般快步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口中先高呼一声“中贵人”,下一刻竟“噗通”一声径直跪在对方面前。   “太妃这是做甚——”   王穆似也吃了一惊、当即便伸手来搀扶。   “天子生母身份贵重,奴婢不过一介下贱阉人,岂敢受太妃之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董娴又怎么会起来?   皇儿不肯见她,她为对他示好不得已连归安殿的小内侍都要巴结讨好,本就不富裕的财帛一个劲往对方手里送、只求他能在幼主面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母子得以相见,然而一切至今还是无果,那贱奴拿人钱财却不办事、白白令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可王穆不一样,他是侍奉先帝的老人,眼中早无那些黄白之物,且他在熹儿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他肯帮她她便一定还有活路可走!   她遂跪得越发坚定、甚至还要俯身对王穆磕头,痛哭道:“中贵人——中贵人——我本不过宫婢出身,又岂敢轻看天子身侧之人?如今遭了熹儿厌弃、更不敢以太妃自居!只是母子骨肉血浓于水,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还望中贵人垂怜,为我指一条明路吧——”   这姿态实在低进了尘埃,先帝才人、今上生母,竟活生生被逼到如此地步,说来也是令人唏嘘;王穆叹息一声,还是坚持将人扶起,随后拱手对她轻轻一拜,答:“太妃爱子之心老奴心知肚明,只是陛下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一时恐怕……”   这话就有了些许打太极的味道、泰半是不愿帮的意思,董娴急得当即又要跪,却听王穆补道:“但太妃有一言说得不错——母子骨肉血浓于水,太后终究并非陛下生母,依老奴之见……兴许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有需太妃援手的时候……”   ……援手?   这话说得深奥,彼时王穆的神情亦十分微妙,一双在深宫中看尽人情变幻的老眼闪动着既混浊又透彻的光,令人见了既心潮澎湃又惴惴不安。   “中贵人的意思是……”   她尚不解,王穆却似已生出去意,淡淡一笑后再对董娴一拜,低声道:“等时机到了,太妃自会明白的。”   同样的深夜,宋府亦是灯火通明。   自离宫归家后满族上下便义愤填膺,别说是那万氏一房、就是宋泊一支都不禁要关起房门非议太后今日言行,亥时前后灯都熄了宋泊还被气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良久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拉上三弟宋澄便向大哥院中而去,后者当夜独自歇在书房,被弟弟们吵醒后眉头微锁,道:“大半夜的不去休息,到我这里闹什么?”   宋泊急得心头起火,见得兄长这般稳当模样反而更是躁郁,反问:“大哥如何还能睡得着?莫非今日没瞧见你那幺女对我族之人是何等不留情面么!”   “她竟要将选官之权交与陈蒙!”   他不等长兄发话便自行落座滔滔不绝。   “大哥贵为尚书令,又乃我金陵宋氏一族之主,论地位、声望、家学,哪一点不比他陈蒙更宜坐那个位子!她如今舍近求远分明是还对家族怀恨在心,往后必会断送我族儿郎仕途前程!”   一番控诉十足有力,果真是为自己膝下几个儿孙操碎了心,宋澹的情绪倒颇平稳,当时淡淡看了二弟一眼,头一句只说:“仲汲,慎言。”   “她已贵为我朝太后,今更兼有垂帘之权,”他的语气有些沉,“你我臣子不可僭越妄议。”   这话……   宋泊心底冷哼一声,暗道大哥如今是又做起好人了——怎么,这话是在替他那幺女开脱?当初逼都将人逼进宫了,难道如今轻飘飘体谅几分便能再接续那原本便没多少分量的父女之情了?   “我确可以慎言,但难道太后就不必慎行了么?”宋泊不退反进,继续眉头紧锁着逼问兄长,“洛阳一派对我族怀恨在心、这些年暗地里给子皋子陵使了多少绊子?便是子涧也在著作郎的闲差上停了六年了!难道孩子们便活该受这份罪?”   “他们是受了委屈的!何况我族原本也并未指望贪得什么情理之外的东西!若能主考此次制科此后朝堂情势必能一改,那卫弼范玉成之流也必不敢再以下犯上恣意妄为,岂非一举数得?而若太后连这点恩赏都不肯下赐,日后又凭什么指望我等为她卖命!”   这都是实在极了的质问——世上能有几个颍川方氏?多的是为谋一己之私而不惜贪赃枉法的狂悖之徒,宋氏能兼顾国与家已算是难得的忠良,难道还真指望他们个个去做圣人不成!   一旁的宋澄见二哥情绪激动也不禁出言劝慰,此刻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也转头看向长兄,叹道:“大哥,二哥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们做长辈的可以不为自己考虑,却不能不替儿孙们多做打算啊……“   两个弟弟一怒一叹一硬一软、却令宋澹越发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无奈——他大概的确是上了年纪、也或许并不善断的性情原本便不适宜做这世家大族的主君。   “但我们也不能全然不为太后想……”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灯影之下可见鬓发已是花白。   “南渡之后局势未稳,坐在那个位置上自也有她的为难——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难道还果真能抛之不顾?如此时节将主考之位交于我族之手,卫弼范玉成还不借机造势生吞了她?”   “此前睿宗偏宠钟氏,终致而今离乱之祸,天下人早已对外戚之患恨之入骨,我族又何必赶在这当口去触这个霉头?我知孩子们都受了委屈,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避免被洛阳派抓住把柄,否则宋氏必受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又哪里还能求得什么荣华富贵?”   “依我看此次主考之事交由长仁去办也未为不可——此前先帝驾崩他不是还帮过我族?可见其人中正耿介、至少不会偏袒洛阳一派——这便够了,再多的事本也不归我等臣子思虑……”   “可是大哥,这——”宋泊似有非议,此刻欲出言再辩。   “十年前疏妍入宫时便曾与家族做过了断,”宋澹却打断了他,声音依稀变得更低沉,此外隐隐又有几分怅惘,“她是替宋氏去赴死的,自那一刻起便与我只有君臣之义而无父女之情,如今我确已无颜再苛求她为家族绸缪更多。”   “制科之事便全凭她安排……若你二人仍心存不满,自可亲去扶清殿前长跪请命。”   话到此处便是说绝了,宋泊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宋澄左右看看也同样为难地追着二哥匆匆出了房门,原本吵闹的书房终于安静下来,宋澹唤来下人熄了灯,合眼后却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幺女今日在“家宴”上兴致缺缺的模样——她其实原本是个性子温软的人,只是总在面对同族时显出几分不驯和锋利。   其实这样也好——她该防着他们,心怀戒备才能谋得长久,而在宋氏之外她要防的人还有很多。   她……能防得尽么? 第111章   次日休沐不必早朝, 宋疏妍也是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昨夜是太放纵了些,酒吃了数杯、从水榭离开时人已是半醉,迷蒙含混间一直依偎着那人的影子, 他动也不动、只在月光偏移彼此的身影将要分开时不动声色地再与她坐近几分,令她越发确信一切都不是偶然巧合。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哄她……?因在扬州那晚她表现得太失控, 怕她崩溃所以来抚慰她?   还是……   她叹了口气, 又在层层床幔的遮蔽下往锦被中缩了缩,若干关于昨夜的琐碎记忆再次翻回眼前,譬如他出现在她余光里的深紫的广袖,譬如他亲自为她斟酒时微低的腰身, 譬如他在她举箸夹起鲊脯时投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一丝丝一寸寸, 原来即便负气也还是一一记在了心里, 那人是春江花月一般的醴梦,时至今日依旧令她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怎么还这样没出息。   她暗暗叱了自己几句, 起身后便费力将这些旖思都丢掉了, 梳洗上妆时夕秀却又进内殿回禀,说中郎将下值前亲自送了盏解酒的汤药来,嘱请太后早些服下;左右服侍的宫娥都乘机大赞中郎将与太后兄妹情深, 唯独宋疏妍知晓二哥昨夜当值并无暇为她张罗这些琐事,这解酒汤不是他送的、只是假借他的手罢了。   方献亭……   她闭了闭眼, 将将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被再次掀起涟漪。   朝内政务复杂繁琐, 却并不给她多少余裕细细思量与那人之间越发含混的关系,制科将开千头万绪,她也要早些将心思用到正事上去了。   次日朝会后她单独召见太傅陈蒙,坦言要请他受累担任此次主考之职, 彼时对方看向她的眼神多少有些微妙,继而拱手道:“臣蒙太后信重不胜荣幸惶恐, 只是自知德薄能鲜不能服众,未若还是请宋公……”   宋疏妍明白对方这是有心试探,自己却无意跟人兜圈子,当时便径直道:“先帝临崩而寄众卿以大事、便是欲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孤今日之托亦是为他日还政早做准备,太傅不必心存顾虑。”   这话的直白显然在陈蒙预料之外,哑然间又听太后语气放缓,继续道:“如今朝中形势太傅心知肚明,孤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便不能厚此薄彼失了公允,太傅为陛下取士便是在为大周尽忠,还望卿莫再推辞。”   先言“还政”再言“公允”,她确是将底都交到了陈蒙眼前,这位重臣神情微变似有动容,再抬头看向她时眼神也有些温和了。   “为国取士责有攸归,量1定准绳才是难中之最,”他徐徐一叹,语气依旧意味深长,“天下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却不知太后最想取的是何方之士?”   宋疏妍闻言淡淡一笑,只觉得与这位臣子交谈像在答策论,幸而这问题她早已深思熟虑,如今作答也是好整以暇:“国之中兴必以新政,唯不务空名之辈堪当天下栋梁,孤需他单人独马,更需他不自量力。”   陈蒙闻言笑而颔首,这次眼底已有几分欣慰赞赏,片刻后复折腰拱手,恭敬道:“既如此,臣便知此事该如何办了。”   越日太后特下懿旨、着太傅陈蒙主考制科,朝野上下一时哗然,各家都是议论纷纷。   金陵一派自是心有不甘,也不知太后因何舍近求远放任肥水流了外人田;洛阳一派则是喜忧掺半,既觉得陈蒙一向中立、由他主考自会比什么宋澹宋泊公道平允,又担心他已被太后收买,表面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背地里却仍会想方设法为宋氏谋利,于是风向一时也暧昧起来了,各方都立意暂且观望而不急于早早下判。   方氏对此事的态度颇为平和,毕竟将门豪族与什么明经进士也不如何相关,他们担忧的只是当今太后不能服众、他日结果一经公布会引得朝野动荡,如今听闻她舍宋公而定陈蒙为主考,的确也是略松了一口气。   “过去我总以为当今太后年纪尚轻、身为女子更难免依赖母族,如今看来倒是个知轻重明是非的,”已乞骸骨的前兵部尚书方廉关起门来同自家晚辈议论,语气间有三分赞赏七分慨叹,“长仁做事一向公道稳妥,想来也不会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席间方氏子弟纷纷称是,唯独坐在主位上的方献亭一语不发,细看去他眉头微锁、分明却是心存隐忧。   ——他当然知道她聪敏善断,朝中万象虽则复杂、她必也能条分缕析拆解清楚;此次制科请太傅主考也的确稳妥,只是如此疏远宋氏却未必是一件好事,那终归是她的母族,除他之外、他们是她最有力的靠山。   他也明白她与她父亲嫌隙已深、多年积怨总不可能一朝消弭,但比起这些是是非非他显然更重视她的安全——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其间总要离朝征战,年前宫变大乱的一幕绝不能再重演,这世上每多一个人为她拼命他的心便多安一分。   “我们家的事,三哥还不知么?”   那晚她生辰过后子邱送他出宫禁,同路时便叹息着与他说起。   “主母一向待她苛刻,父亲又因先夫人之事与她隔了一层,当年三哥离开江南后不久她便同家里闹翻了……后来入宫做皇后也是受家族所迫,她又如何能继续将他们视作亲人?”   “何况她又一心念着过去……我总怕,她会伤着自己……”   后一句话说得含糊,其中意义亦很复杂——她能如何伤着自己?是与宋氏割席后恐遭合族怨憎?还是……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那日在梅林水榭中所见的光景,“家宴”散后杯盘狼藉,本该是热闹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无一丝欢喜,看到他和她哥哥来也是一样神情麻木,也许那时她根本不曾指望他们会给她什么惊喜。   也就是那些故乡旧物引起了她几分注意,没人知道她举箸夹起那薄薄一片鮓脯时他的心也被拧了一下,即便表面装作一切如常毫不在意、余光也依旧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眶分明是红了,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还是和他在钱塘的种种往事,横竖都是伤怀遗憾,大约就快要被惹哭了吧。   他真心疼她,那一刻又不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同她一般被困宫墙不得自由、即便怀缅过去也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而她比姐姐更难也更坚强,整整八年过去了,依旧独自一人在诸般惨淡下苦苦支撑。   他见过她流泪的样子,情浓之时如鱼似水、清冷如她也曾在他面前卸下心防,那一时他实在很想为她拭泪,她却借仰头饮酒将那些脆弱尽数逼了回去,也许在扬州时他的确伤了她的心,所以她才不肯再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他不想那样,实际他比她更需要她暴露脆弱,他们彼此都没有说真话的幸运,但若果真能让其中一个得到片刻的解脱,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机会留给她——他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依赖着,可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个人的依赖会令他感到久违的安慰和庆幸。   逾越的谬误便在那一刻降临:他不由自主地起身与她坐近,先帝尸骨未寒、身边的幼主与许多宫人又都在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却依旧放肆地让自己的影子与她相贴,也许心底也在借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向她讨饶致歉;她那时像是愣了一下,又在朦胧的酒香里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委屈和小小的甜蜜,比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他确然能酌善饮千杯不醉,可在她那一眼里却又分明感到不胜桮杓,遑论此后她还微微侧首靠上了他的肩膀,隐晦的秘密并不令人感到刺激,只能余下千百倍的干渴与酸辛。   ——下一次呢?   他们还要再等多久……才能再次像这样毫无意义地靠近?   混杂的思绪越飘越远,终于令同坐席间的族人也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方兴对他拱了拱手、又低声唤了一句“主君”,在他回神时垂首问:“不知我族是否要做什么动作?开科取士毕竟事关重大,那位太后主政时日尚短,恐怕……”   这是疑她处置会有疏漏,他摆了摆手,只道:“不必,且都听太后安排。”   顿一顿,又微微阖上眼:“若牵出什么是非,再代她料理不迟。” 第112章   光祐元年二月十三礼部下制科文书, 开志烈秋霜科、武足安边科、洞明韬略运筹决胜科及直言极谏科,而元彰年间曾设的才膺管乐科、文辞雅丽科及博学宏词科则暂闭不开,天下遂知今岁取士业有所向, 南渡之后朝廷更立意破旧立新兴利除弊。   太傅陈蒙乃令和年间状元出身,如今位列五辅年高德劭自可服众, 他不受请托不闻举荐, 明言当朝官员与白身士子皆可应考,御试之前又设阁试,可谓大周建朝三百年之未有;天下举子云集响应,至三月上便纷纷聚于金陵新都, 礼部贡院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确是太清年间少见的繁盛之景。   “这个长仁, 行事未免太过刻板……”   这日中书令范玉成拜会阴平王府,卫弼于席间还不忘与同僚抱怨。   “本王亲自向他举荐河东道李赋, 文解家状一应俱全, 他却看都不肯看上一眼——还说什么‘若有大才必得擢选、不必另寻请托多此一举’,你说气不气人!”   范相闻言笑而捋须,先请卫弼“稍安勿躁”, 又道:“不过我听闻宋泊登门拜府时也被他拒之门外,可见长仁视同一律并无偏私, 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不错。   如今拟入阁选的那一批士子家世清白背景干净、几与当朝官员全无往来, 可见陈蒙此次确是秉公主考、同样也避免了把自己扯进纷争混战里。   “哼,算他识相……”   阴平王冷哼一声,语气虽仍不佳可神情间也不见什么怒色,可见对目前的结果还是服气的;范玉成淡淡一笑, 斟酌片刻后又道:“此次制科太后能做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在对我洛阳派示好, 王爷不妨也想想,可否也对她做些表示……”   “表示”。   这话说得含糊,实则意义却很分明——那宋氏女如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圣君架势,想来一是为给自己博个好名声、二也是忌惮他们洛阳派的威势,他卫弼虽不惧她、却也要为身后这些同僚做打算,如今未若趁势将与天家的关系修复一番,往后在朝堂上腾挪的余地也能更宽绰几分。   他沉吟着不置可否,范玉成心知对方这是心高气傲抹不开面子、不愿被人说自己对一个女人低了头,遂又在旁好言好语恭维安抚了一番,称:“王爷乃是宗亲、与陛下终归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隔夜仇?那宋氏女自然也不得不忌惮——王爷不必给他们金陵宋氏多少体面,此间关节不过皆系于君侯一身……”   是的——方献亭。   他如今与金陵派走得近、像是打定主意要为宫里那对孤儿寡母撑腰,其实念的不过是先帝的情分,本质倒未必是要与宋澹宋泊沆瀣一气——若他阴平王府能同颍川侯府搭上干系、往后自然便可借方氏之势无往不利,而恰巧他的女儿将将及笄、方献亭身边又尚无妻妾……   卫弼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是越发若有所思了。   只是永安县主卫兰美名在外、确是秀外慧中耳聪目明,不必她父亲如何为她打点、自己便知晓该如何争得一份好前程。   扬州江岸惊鸿一瞥、自此那位君侯的身影便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在园子里赏花时要想,在房中吩咐丫头收拾东西时要想,与双亲兄姐一同用膳时要想,深夜独自在床帏内辗转反侧时更要想——炬火刀锋烈烈森森,天下人敬他更甚于敬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只不知他有朝一日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又是否会有低眉垂目柔情似水的时候?   她是有些发了痴,以致终日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后来终于忍不住要派人去打听君侯行踪,得知对方平日要么在官署兵营要么在侯府深居、少有应酬请得动他,唯独青溪右岸一个叫绛云楼的酒家不知何故颇得他青眼,偶逢闲暇便会拨冗光顾。   她于是常去碰运气,每每都是描眉画眼膏泽脂香,可惜一回都不曾有幸与对方遇上,只意外得知这上了年头的酒楼过去本已没落、近来却因得君侯下顾而又成了金陵名流竞相追捧的所在,一时之间贵客盈门迎来送往、倒是又有了一番枯木逢春的热闹气象。   如此精诚所至地守候了数日,终于金石为开教她等到了梦中的男子,休沐之日一身黛色常服与友人骑马而至,坐在二楼窗侧正巧可以看到酒楼东家亲自打躬作揖为他和同行之人牵马作引。   “小姐你瞧,那是君侯——”   身边的丫头惊喜一指,她的心则早已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及笄之年的少女总是稚嫩,聪慧如她也免不了要面红耳热;她应了一声,顾不得矜持便亲自出了雅间去寻人,奈何五辅之首左右总是重门击柝,他一来整个三楼都戒了严,铁面威严的士兵牢牢把守着楼梯,便是一只蝇虫飞蛾都扑不进去。   她也无意闹出动静丢了脸面,毕竟父亲与兄长在朝堂上与他政见相左,她贸然露脸泰半只会适得其反,何况王府县主自当有一番贵女体面,行事过于轻佻也会令男子轻看;她于是又默然折了回去,一坐定便问左右人:“与君侯同行之人是谁?瞧着倒是脸生。”   如今小小一个金陵城装了东西两都如云的贵人,能同方氏主君搭上干系的却统共也就那么几个,那男子她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丫头小厮们自不懂得这些,出去打听了一番才来回话,答:“确不是两都来人,听说是庐州姜氏的长房公子姜潮,同方氏也有亲。”   的确有亲。   方献亭的亡母便是庐州姜氏出身,那姜潮算来应是他的表兄,早些年做过上中府果毅都尉,如今该是调到金陵新都任上州别驾了。   卫兰也不是那平庸的闺阁女儿,跟在父兄身边也对朝堂之事颇有几分了解,心知如今制科正开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君侯在这时见母族之人想来也有一番自己的打算;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出身高贵又满腹才情、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无人比她更堪为颍川侯之配,只盼他能不计较与她父兄过去的龃龉、迎了她做他的妻……   如此这般飘飘忽忽想了良久,大半个时辰便这样过去了,雕窗之外正午的阳光十分明媚温暖,江南的气候也终于在这与他相逢的日子变得柔情可爱;忠心耿耿的小厮进门传话,说三楼有些动静、想是君侯要走了,她遂赶忙收拾心神、起身前又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已有官兵在绛云楼下清道,眼睛微微一转便匆匆向楼下而去。   青溪两岸寸土寸金,这酒楼间的行道修得算不上多宽阔,阴平王府的排场又一向是极大的,供自家小姐出行的马车几与道路同宽,以致一登车便听外头有官军催促,称此地将有贵人经过、应速速闪避不得冲撞。   卫兰在车中淡淡一笑,示意侍女同自家车夫悄悄打声招呼,后者当即会意,表面点头哈腰十分顺从、实则车却是半晌不曾动上一动。   那官军发了急、语气也愈凶了些,争执吵嚷间她等的人终于是到了,只听车窗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肃声道:“私行非为公务,何故惊扰百姓?”   语气颇为严厉,上位者的威严显露无疑,卫兰嘴角笑容更浓几分,心道此前所闻传言果真不虚——颍川侯虽权倾朝野处尊居显,可却从不喜伐功矜能锋芒外露,在外更不许左右之人欺凌百姓,是时刻将规矩教养刻在骨子里的。   那官兵十分惶恐、连忙躬身低头向君侯告罪,卫兰便拿捏着时机挑开帘子走下马车,蛾眉轻扫明眸皓齿、落落大方顾盼生辉,确是姿容十分出挑的美人。   “小女不知君侯在此,惊扰尊驾万望宽宥——”   她装作十分惊讶不安地盈盈下拜,窈窕的身段真如弱柳扶风般纤柔动人,不多时便听身前的男子淡淡回了一声“不必多礼”,起身之际心已跳得不能更快;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山眉海目英俊深邃、右眼尾处还有一点漂亮的小痣,刚毅之中正因此添了几分漂亮温柔,真是造物巧夺天工般的神来之笔。   她的脸颊已在不觉间染上绯色,手还因平生第一次与他如此靠近而在衣袖下亢奋地微微发抖,下一刻又听他问:“左右之人鲁莽,小姐可曾受惊?”   礼貌的一问也教人心荡神驰,卫兰讷讷摇头答了一声“不曾”,随后便见他点了点头欲与友人上马离去;如此寡淡的反应实在令人落寞又懊丧,她心中一急只想把人留下,便又匆忙道:“今日冲犯君侯实是小女之过,他日当请父兄代为至府上致歉赔罪。”   这一句“冲犯”着实是过了,幸而总算令方献亭暂缓了脚步,回头问她:“不知小姐是哪家女眷?”   她真是着了魔,连听他称自己一声“小姐”都要暗自欢喜雀跃,此刻又垂首答:“回君侯,家父正是阴平王。”   他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而后淡淡接:“原是永安县主。”   她惊喜于他知晓她的身份、又失落于他只知她封号而不识她真容,忽忧忽喜间一旁的濯缨已颇不耐烦——它的脾气是一如既往的既急又坏,只是稍待片刻便禁不住要烦躁地打起鼻响。   卫兰的目光也不禁落在它身上,感叹这闻名天下的神驹果然高大健壮不同凡响;它也回看她,黑葡萄一样的双目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她便以为它是喜欢她、因存了几分想在君侯面前露脸的念头而不自觉伸手要摸马面,濯缨立刻怒而暴起,前蹄高扬长声嘶鸣,直把她骇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   幸而那缰绳被方献亭牢牢牵在手中,濯缨刚有异动他便牢牢将它制住、更腾出一只手拉了一把即将跌倒的卫兰;短暂的触碰如蜻蜓点水,即便隔着衣袖也教人心旌摇曳,卫兰一边惊魂不定一边受宠若惊,都顾不得责备自己方才的冒失唐突了。   “战马性凶恐会伤人,县主还应多当心些。”   他放开她后眉头微锁,微冷的语气像是已有几分不悦,她立刻便生出几分畏惧,终于明白自家兄长每每提及这位君侯时眼底的忌惮之色究竟从何而来,而后还不及开口解释告罪便见他与同行的姜潮一并翻身上马而去,背影寥远风骨出众,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她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怅然若失。 第113章   至三月下, 四科之中已有一科临近尾声,便是今岁特开的武科;陈太傅一介文臣自是管不了这事,主考之位便由兵部侍郎代领, 大约三月廿二便要御选定名,相关奏疏已递到了宋疏妍案头。   那日上午她正在御书房凤阳殿内批复, 宫人忽回禀说君侯在外求见, 她微微一愣搁了笔,一默后才道:“……宣。”   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殿门复开、方献亭一身紫服缓步而入,两人目光堪堪对上, 一时那夜在水榭的放纵又翻回眼前, 于是神情各自变化、彼此心底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   “臣……叩见太后。”   他的语气也有些迟疑了, 虽则在旁人听来一切如常、可在她这里却仍有端倪可循;她抿了抿嘴,微微别开目光, 说:“平身, 赐座。”   ……更微妙了。   他咳嗽了一声,随后方才谢恩落座,她不知何故感到一阵局促, 便有些着急地开口问:“卿何事觐见?”   公事是最好的话题,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更是上佳的遮蔽, 他果然看上去更轻松了一些, 提及军务神情语气都更严肃深沉。   ——说来还是幽州战局之事。   此前朝廷军于范阳小胜东突厥并活捉汗王次子毕忽努,然都罗其人好战嗜杀心高气傲、至今不肯念骨肉亲情休战服降,甚至借次子被俘一事在军中大肆煽动鼓噪、令麾下将士皆誓死向大周复仇,于是战局复现焦灼之态, 朝廷军虽仍占据上风、但要彻底了结干戈恐还要再耗上一段时日。   “时下胡人士气正盛,河东之北恐为焦土, ”方献亭声音微寒,神情间也有几分郁色,“臣愿领兵驰援谢辞,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他亲自去?   宋疏妍皱了皱眉,目光从他月前在扬州江岸留下的伤口处掠过,尖刀锋锐刺入血肉、恐怕至今仍未能痊愈。   “新都初立诸事纷扰,如今制科又开更易牵出变动,”她的语气也很严肃,“孤以为眼下方侯还是留于朝内更加稳妥。”   这话说得一半为私一半为公:诚然她并不愿见他带伤征战再涉险境,但如今金陵正需他坐镇也是实情——制科放榜必引多方震动,他若不在、旁人自也压不住那各自为政的洛阳金陵二派。   他也知道她的考量在理,于是当时也并未拂她之意再行请战,凤阳殿内一时静默,宋疏妍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穿过宫墙一路看到那血肉横飞的修罗战场。   “听闻东突厥内也分两派势力,一主与西突厥合流统一,一则主与拓那楚河汉界各行其是,”她勉力回忆着自先帝在时便细细记在心中的见闻,“如今大战当前,不知此两派又是如何斗法的?”   方献亭闻言一挑眉,像是没想到她能对北方胡人政权了解到如此地步,眼中一时浮起一抹激赏、此后又是一片正色。   “两派确有不和,”他答道,“主与西突厥合流的乃是战派、欲重整部族势力大举进犯我朝,另一则是和派、不愿做逆王与钟曷手中刀刃平添胡人伤亡,据悉如今两派分歧渐大,都罗左右平衡也颇为费力。”   宋疏妍点点头,道:“国库空虚日久,个中底细方侯必也心知肚明,若要再增兵驰援,其中消耗朝廷恐难以负荷——不知能否在这两派间做些文章?逆王与钟曷新败,想来东突厥的和派也不至于在都罗面前无话可说。”   她确已有主政之人的眼光与见地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国之胜负岂独在战场刀枪?背后人心鬼蜮才最复杂难测——大周打不起了,可难道东突厥就打得起么?都罗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只要设计两边挑拨、令他们的主和一派从中作梗,那这眼前战事或可不费兵卒便烟消云散。   方献亭闻言眸底深色愈浓,片刻前的激赏变得内敛、隐约又有几分顾惜的意思,大约他也明白一个闺阁贵女被逼到如今这份上要经受多少痛苦,而这与他们彼此过去的遥想又差了多远的距离。   “既如此,臣斗胆向太后举荐一人。”   他半低下头,眼中隐晦的起伏皆不可为旁人所窥。   “哦?”宋疏妍也未察觉他当时的异样,随口接时语气如常,“是谁?”   “原邢州别驾姜潮,”方献亭淡淡答,“此人早年曾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熟谙地形与东突厥内政之势,当宜北上助谢氏退敌。”   “姜潮?”宋疏妍重复了一遍此人的名字,过半晌才想起他早年立过的军功,还曾被先帝召至洛阳受过封赏。   “他亦应了此次制科,”方献亭继续道,这次语气更深了些,“日后更可为太后效力。”   这话……   宋疏妍微微一愣,却才刚刚想通其中关节——姜潮此人当出身庐州姜氏,是先国公夫人的子侄、是他的表兄,对方明明已有官职在身、却还屈尊再应制科,便是告诉满朝文武日后都属太后一党、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他甚至早替她想好了这平定战事的第二条路,并把钥匙都稳稳当当送到了她手里……   她心头一颤,在强烈的安全感之外更感到微妙的动容——自然她晓得他对先帝也是一样尽心尽力,可……   沉默再次于殿阁内荡开,他已带些询问地向她投来一瞥,她遂只好匆忙收敛心神驱走那些杂念,接口道:“这自是极好的……越日武科放榜,孤必亲自为他授官。”   他闻言再对她一拱手,谢恩后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了,即便心中藕断丝连表面也要无挂无碍,起身后即要告退离去;她看着他端端正正对自己行礼,眼前浮现的却还是月光之下凌凌乱乱的影子,迂回的不舍悄悄在心底蔓开,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不知餍足了。   “孤正要去看看陛下,”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很容易被他看破的谎话,“……卿且同行吧。”   三月中下已是春夏之交,梅花自已谢尽了、其他花却都正开得热闹,自凤阳殿穿御园向外行的一路都是姹紫嫣红,蜂蝶绕枝花香扑鼻,真正烂漫得令人神驰。   宋疏妍行在最前,方献亭则在身后与她相隔不过一步,一大群宫人在后小心翼翼地垂首跟着,无一人瞧见君侯曾在太后行过花树时为她撩开可能刮乱鬓发的枝叶,倘若坠儿还在便会慨叹这一幕与当年的骊山夜雪十分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后许多人事都已变了模样,状似相近下的里子其实早都大相径庭判若霄壤。   两人都不说话,宁静的偕行也是难得,原本断裂的情丝不知何时被人系了起来,在那一夜遥远的纠缠后又将各自的心似有若无地缠绕;没人会说破的,彼此也都知晓那是绝不能犯的禁忌,可哪怕一丝隐蔽的逾矩也是甘甜的蜜糖,越不着边际反越令人沉迷到底。   可惜宁静是稀罕的东西,没一会儿园中便吵闹起来了——不远处拥了一大群宫人、众星拱辰般簇拥着一抹明黄,原是幼主正在御园中放纸鸢、线断了又偏坠在高高的树杈间,他正发着脾气着急要摘,王穆则满头是汗地指挥着小内侍去搬梯子。   宋疏妍见了这场面不觉暗叹一口气,心道熹儿在自己面前总是十分孝顺乖巧、可面对旁人却偶尔会显出几分乖张戾气,此非明君之相,等她忙完制科之事还需再抽出工夫将人好生教导一番。   思虑间幼主已看到了她,果然当即一扫眉间阴郁含笑快步迎了上来,先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母后”、继而又受了她身后方献亭的礼。   “做什么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宋疏妍从宫娥手中接过绢帕为他擦拭额间的汗,语气间多少有些责备,“不过是只纸鸢罢了。”   卫熹也听出母后有些不悦、当即便缩缩脖子老实起来,嗫嚅道:“也没什么……儿臣看那纸鸢落的位置也不高、就说要亲自去摘,他们偏都拦着……”   王穆等人都在一旁告罪,宋疏妍抬头看看、见那纸鸢正别在一株柏树的枝干上,大约两人高,爬上去确是有些危险的。   “胡闹,”她沉了脸,训斥的意味更浓,“陛下龙体何等金贵,怎可为这区区玩闹之事犯险?今日若他们不拦着,孤要罚的便是他们了。”   这话说得确有做母亲的威严、骇得卫熹头垂得更低,方献亭在身后却看得莞尔,大约她在他眼中还是当初那个半大不大的豆蔻少女、端起做长辈的款儿却难免会显出几分……可爱。   抠着手指认错的幼主只听方侯咳嗽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也是难得的温和,先劝了一声“太后息怒”,又道:“臣护陛下去摘吧,无妨。”   这话听得卫熹一愣——他此前所见的方侯总是疏冷俨然不苟言笑、便是身为天子的父皇也不如他令人畏惧,今日却竟对他如此和蔼宽厚,恰似冰消雪融霜寒散尽,有种令人说不出的熨帖感激。   “这……”   母后似有些犹疑、最终却还是没逆他的意,他便弯腰向他伸出一只手,温暖稳健的样子立刻便令他抛却了一切顾虑;他有些局促地向他走过去,下一刻便很轻松地被对方抱起,常年征战的男子比父皇高大强健得多、宽厚的肩膀稳稳地托着他,毫不费力便将他护在指掌之间。   他有些亢奋,坐在对方肩头用力伸手向上去摘那只断线的纸鸢,没多久便摘到了,简直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就像有他在时这原本应当离散崩溃的社稷一样平稳安定。   “母后你瞧——儿臣拿到了——”   卫熹回头欣喜地高呼,一边挥舞手中的纸鸢一边被君侯仔细从高处抱了下来,许多宫人都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道那一幕无论怎么瞧都像是……   ……这帝宫之中异常稀罕又消失已久的所谓“天伦”。 第114章   那日幼主确乎过得十分开怀。   一只纸鸢有什么稀罕?便是镶上翡翠玛瑙他也懒得多瞧一眼, 真正金贵的只有难得闲适恬静的日子,于历历晴光中与母后同游共乐、左右还有无所不能的方侯陪伴,这世上再没什么旁的人事能令他感到如此确凿的安稳, 若在金陵的日子时时都是这般美好、那东西两都回还是不回……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母后那天的笑容似也比平日多一些——她是很美的,他自幼便知道, 只是过去她不常笑、即便勾起嘴角神情也都是淡淡的, 真正的欢喜好像总是离她很远,如同清幽的琼英一般若即若离;可那天不同,他能感觉到她的愉悦,淡泊却真切、宁静又轻盈, 倘若卸去那华贵到有些老气的发髻当会更加像一个少女——她本就该是一个少女, 不过只有二十五岁……哪里就老了呢?   他悄悄看了她一路, 不觉就在对方温柔的眼波间沉醉,偶尔碰巧却能看到她与方侯对视, 每次都很短暂、像是不经意的巧合, 可他们的容貌都那么漂亮出挑、仅仅站在一起便美好得令人赞叹——甚至,会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   他说不清,心里一时高兴一时又感到一阵奇怪的憋闷, 独自回归安殿用晚膳时人都有些恹恹的;左右宫人以为他是玩得乏了、都只劝他早些歇息,他遂浅温了一阵书, 戌时二刻便就寝睡下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他独自一人徘徊游荡不知向何处去——忽而峰回路转闻到一阵甜蜜的花香,有女子轻柔的笑声引他步步深入,张望寻觅时只见一抹潋滟的绯色、既像满枝盛开的繁花又像美人飘飞的裙裾。   他急不可待地快步去追,脚下却不慎踩空坠了又坠, 那美人终于不再躲藏而一把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落在云雾间不知天地为何物;他的心跳得特别快, 甚至身体也在亢奋地发着热,即便看不清美人的脸也要紧紧抓住她的手,又哀求她:“你……你别走……”   她又笑、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在他身边轻声耳语,说:“我不走……我早说了,会永远陪着你……”   说着便抱住了他,隐约的香气是那么迷人,他眩晕得厉害、却竟无师自通地仰头吻了她的唇,有一瞬如登极乐,下一刻心底又生出空前暴虐的欲望想就此将她彻底毁了。   “我要你永远在这里——我,我想……”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对方却只伏在他怀里用迷离的目光蛊惑他——他像中邪一样痴迷地看她,弥漫的雾气便在那一刻散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杏目琼鼻负气含灵、浮翠流丹殊色照人,是……   “啊——”   惶恐的惊呼于龙床帷幔内传出,直将外头守夜的宫人吓了一个趔趄,他们一个匆匆躬身在外询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另一个则赶忙奔去请中贵人;王穆来时内殿已跪了一地的人,幼主正大发脾气、喊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娥内侍皆抖如筛糠、见得他来方才如蒙大赦,他暗叹口气挥手令他们都退下,自己则躬身靠近龙床,柔声道:“陛下……是老奴来了。”   龙床之内忽而安静下去,只有幼主略显粗重的喘息不时传出,王穆凝神细听、眉头渐渐拢起,询问:“陛下可是魇着了?可要老奴去传太医?”   幼主不答、喘息中又隐隐掺入啜泣,王穆闻之心头愈紧,再问:“老奴斗胆,可否请陛下掀开床帏?”   内里照旧无声,大约也有一半默许的意思,王穆拱手告了一声罪,试探着轻轻将厚重奢华的帘幕撩开一角,映入眼帘的便是缩在床角面色潮红又眼眶濡湿的幼主。   ……和他身下,一片狼藉的床褥。   几日之后文试阁选告毕,拟入御选殿试的名录一出阴平王便得到了消息,展卷一阅,见自己力荐的河东李赋大名在册、而几个与宋泊走得极近的士子却纷纷名落孙山,当即心满意足通体舒畅,简直比自己金榜题名鱼跃龙门还要欢喜得意。   他与几个同僚小聚宴饮,再次认定那垂帘之后的小太后是怕了他们洛阳一派方才这般小心求和,既如此便不该再打她的脸,多少该给人家尝些甜头才是;左右之人舌灿莲花,称多亏王爷英雄盖世如今才能力挽狂澜、日后在朝为官更需他多多提携照料,直把卫弼捧得不分南北,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山公倒载。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被奴婢伺候着用热帕子敷脸时听闻幺女来了要给自己送解酒汤,遂将帕子一揭眉开眼笑,更亲自起身将女儿迎了进来。   卫兰手捧汤盅瞧着父亲,摇头笑道:“看来朝中是有什么好事了,父亲昨夜喝了那许多今早起来还能带笑。”   这话多少带些埋怨,却也含着女娇娥独特的体贴关切,卫弼心情大好,一边从女儿手中接过汤匙一边道:“朝中之事好好坏坏一向没个定数,但咱们府中却大约是要出一件好事了。”   卫兰听言一愣,看了父亲望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眼光更是深感莫名:“父亲的意思是……”   卫弼仰头将盅内汤水一饮而尽,由下人取走后方才徐徐一拍幺女的手背,道:“本王的兰儿既已有了心仪的男子,做父亲的自然便要为你去争这一段良缘。”   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卫兰的预料,她大惊失色、脸一阵白又一阵红,一边回避父亲的注视一边嗫嚅:“父、父亲这说的是什么话……”   表面虽如此讲、心底却知这府上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父亲的眼,他必已知晓她一连数日外出去寻君侯之事,只不知……   “兰儿不必慌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父也并非那般不通情理,”卫弼大笑,与女儿交谈时神情倒是颇为慈祥,“你只说一句,是否当真愿嫁进他颍川侯府去?”   这……   颍川方氏门庭高贵,五辅之首又是权倾朝野,岂是她说想嫁便能嫁的?她虽一向自负美貌聪慧,那日在绛云楼下与君侯相逢却也并未多得什么照顾,兴许人家根本就没瞧得上她……   惶惑之感浮上心头,及笄之年的少女终归还是在父亲面前松了口风,垂目道:“君侯崧生岳降贵极人臣、眼光必是极高的……女儿恐……”   这话卫弼可不爱听,当即虎着脸大手一挥,驳:“荒唐!他崧生岳降贵极人臣,本王的女儿便不是金枝玉叶大家闺秀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豪言壮语自是动听,可惜却并不能宽卫兰的心,她蛾眉仍蹙、叹:“女儿不过在父亲眼中有千般好罢了,君侯那般出挑的人物却至今仍未娶妻生子,不是眼光高还能是什么……”   卫弼闻言冷嗤一声,又带些讽意地道:“他颍川方氏为声名所累、最是不容羽翼有瑕,当年他父母双亡又遭逢国难,若仍操办喜事岂不惹天下诟病?人是强不过形势的,便是方氏之主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说着眼底锐芒一闪,语气又变得有些亢奋:“可如今形势变了——太后要对我洛阳一派示弱,他方贻之自会衡量其中轻重,本王的兰儿秀外慧中,难道不是让他捡了大便宜么?”   这话说得不甚详尽,可聪慧如卫兰却还是听懂了其中的深意——原来父亲握在手中的筹码是时势,而她与他的婚事本质正是一场弥合两党矛盾的联姻。   她有些出神,却不像旁的高门贵女般一听“联姻”便泫然欲泣,相反心底渐渐晕出巨大的欢喜、却是头一次对与那个男子成婚生出了些许把握与希望!   父亲说得对!他是方氏之主,行事自会处处兼顾朝局社稷,一场联姻便可化解两党干戈,如此划算的买卖他会不做么?——诚然这般想是有些卑劣的,可只要他们成了婚她便有信心让他爱上她!朝朝暮暮日夜为伴,她会给他十二万分的真心实意,替他打理内宅、为他谋划前朝,做他最温柔体贴的贤内助!   她几乎看到未来与那人举案齐眉的光景了,一时眼含秋水面若彤云、哪有半分的不愿意?卫弼会意大笑,继而轻轻怜爱地拍拍女儿的小手,道:“既如此……兰儿便安心等着为父的好消息吧。” 第115章   三月廿七武科定选, 宋疏妍依约亲至校场为诸位武举人量能授官,当今天子论理也该一并出席,只是早上归安殿来人传话, 称幼主龙体微恙不宜受风、今日便请太后独自移驾主事。   “陛下病了?”   宋疏妍眉头微皱,却才想起这两日都不曾见卫熹至扶清殿请安, 朝华在旁低头应了声是, 又道:“前日同太后禀报过,说是染了风寒并不打紧,太医署日日都去请脉的。”   她闻言颔首,心说自己这几日是忙昏了头、如今得了提醒才想起确有这么回事, 只不知什么风寒两三日了还不见好, 看来今日事毕后必得转道去归安殿瞧瞧才好。   御辇移至台城校场, 诸位武举人早已端端立在骄阳之下,兵部礼部的官员到了若干, 宋疏妍被众人簇拥着于高台之上落座, 第一眼便瞧见方献亭立身于自己左手一侧。   群臣叩拜山呼千岁,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请众卿平身,垂目再看校场正中那几位待考之人, 居中者年纪稍长、身量中等气息沉稳,一看便是久经磨砺的洗练之人, 想来便是方献亭那日同她提起的姜潮了。   她点了点头, 示意兵部侍郎可以开考,金钟响后校场之内尘土飞扬,今日定选考教的科目乃是马枪。   一旁上值护驾的正是中郎将宋明真,多年前应武举时便曾在这一项上折戟, 今日是看得格外起劲、在妹妹身后频频引颈扼腕,一举一动都与校场之上的战况息息相关。   宋疏妍心感有趣, 回头看着二哥调侃了一句:“中郎将这般跃跃欲试,稍后倒不妨下场同诸位武举人切磋一番,好过单在此顿足搓手心神不宁。”   宋明真瞧出妹妹今日心情不错,闻言亦扬眉一笑,拱手道:“这新晋入朝者总应吃个下马威,只是臣技艺粗疏恐办不好这差事——何况今日君侯也在,凭谁还敢班门弄斧?”   两句话便令高台之上的气氛活络起来,左右官员俱笑、又纷纷顺着中郎将的话请君侯亲自赐教,后者摇头笑笑,答:“往后在军中总有共事之日,不急于今日一时。”   他今日按制着官服,的确不便下场教导晚生,片刻后宋疏妍又听同坐席间的兵部尚书方兴笑道:“只是今日纵然君侯避得开、濯缨怕是也躲不了——他们今岁又在打赌,说制得服它的方才配称一声‘武状元’。”   方氏同族之间说话相对随意些,却令旁人听得越发得趣——拿濯缨作赌乃是自太清年间便在武举人间流行起来的一种游戏,说来也要怪这马的臭脾气实在传得太广、惹得一班热血方刚的儿郎都想一试深浅,仿佛跨得上这烈马的背便可自此与君侯比肩,回回都是武科定选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场热闹。   方献亭也知晓今岁仍免不了这一遭,他不愿扫了众人的兴,此刻便无奈道:“也罢,随了他们吧。”   擢选定次兹事体大,但实际操办起来耗时倒没多久,不消半个时辰校场上的尘土便渐渐落下,拔得头筹的乃是一位脸生的年轻人,姜潮名列第三,也极出挑。   宋疏妍看得十分满意,又在礼部官员的恭请下步下高台走入校场,众人皆随她起身,兵部侍郎又在得其首肯后展读懿旨,同场应考之人皆需等兵部衡量后再行授官,唯独此前已是官身的姜潮被太后亲封为从三品大都督府副都护,并受命隔日便北上河东协理战事。   “孤闻卿久于太原戍守,熟谙胡人用兵之法与时下局势之变,”宋疏妍亲自将官印文书交到他手上,神情语气皆是郑重,“今以止戈大计相托,望卿再为社稷一谋一博。”   姜潮双膝而跪接印受命,叩首肃声答:“臣必不负天恩,披肝沥胆尽力而为。”   一旁诸位武举人只听太后温言应了一声“善”,赐印授官之礼至此便算行到了头,再悄悄侧目去看负手站在太后身边的那个一身紫衣冷面肃容的男子,猜想那便该是如今闻名天下的五辅之首颍川侯了。   方氏主君声名煊赫,原本便在世人眼中含霜履雪尊严若神,扬州之后“卸甲刺字”之说不胫而走,更在坊间引得有志之士争相效仿;眼下传闻中的人物忽现于眼前、晚生们自难免心潮澎湃频频偷瞧,激动之情全然盖过了未能一睹天子真容的遗憾。   其余文武官员也瞧出这些后生的心思都跑到君侯身上去了,遂纷纷笑请后者容人去将濯缨牵出来——那混不吝的脾气可不好相与,被士兵牵来的一路都在暴躁地尥蹶子,直到瞧见方献亭才终于安静下来,远远便将牵它的人甩开小跑到他身边了。   诸位武举人见此情状更是兴奋——传名于世的神驹烈马就在眼前,焉能不摩拳擦掌一平技痒?宋明真见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红了眼,便小心将宋疏妍往后拉了拉,低声道:“仔细避开些,三哥的马可能折腾呢。”   ——濯缨的能耐宋疏妍自是早有领教的。   当初在骊山深林中便是面对白虎群狼也毫无惧色,后来每每见她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模样、若非方献亭在旁哄着恐怕都不肯让她上背;今日它大约没有睡好、脾气是格外的差,一入校场被一群孔武的壮汉团团围住、个个还都想拉住缰绳将它制服,于是当即勃然大怒,响亮的嘶鸣透着不羁与凶意,即便偶然被上了身也要在场中飞快地跑,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直把人狠狠摔在地上吐出口血来才肯罢休。   这等骇人的场面把一干文臣吓得面色苍白频频捂眼,武将们却都瞧得十分得趣,大约他们当中大多也在过去被这般摔过、如今再瞧旁人露出同等狼狈之态便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濯缨发了一阵狂、总算令诸位武举人们心生忌惮不敢再上前,于是缓缓在场中踱起步来,扭头时忽而恰巧看向宋疏妍的方向,微乱的步伐一顿、黑葡萄一般的眼正如通灵般有神,下一刻竟徐徐向她走去了。   宋疏妍一愣,左右护驾的近卫更如临大敌纷纷上前一步谨防太后受伤,方献亭也动了、伸手牵住濯缨的缰绳用力将它制住,它却无一丝狂躁之态,看看自己的主人又扭头看看她,好像在说——   ……它认识她。   在许多许多年前……便认识她。   他与她同时一愣,各自的神情都有一瞬出离,下一刻方献亭的手微微松开了,濯缨于是继续向前走,走到宋疏妍面前……轻轻低下了头。   “这……”   众人一片哗然,却不知方才还在一众武举人前恣意逞凶的烈马如何竟会对太后区区一个弱女子乖乖俯首,宋疏妍却只看着面前的濯缨出神,那一刻大抵也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如何想了。   她画了它许多年……尽管为防被人瞧出破绽总会在细节处故意做些区别,可其实每每提笔她心中想的都是它——在商州官道上只闻其声的它,在骊山深林间奔若惊鸿的它,在江南春色里惬意悠然的它,在她所不可见的战场上……与他同生共死的它。   那人的名字与模样从来都是禁忌、唯独他的马是可借的喻体,她在无数注视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画,如今它终于从纸上走到她面前了——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像是久未谋面的故友一般与她叙旧,依稀……也不似过去那般嫌弃她了。   她将手慢慢伸向它,它没有躲避像在等待她的抚摸,油亮的毛发那么柔软真实,触碰到的那一刻甚至让她有些鼻酸;它却又动了,侧过身子对着她、看样子是想让她上背,一旁围观的文武官员见状更是惊异,于是纷纷轻声议论起来。   她忽然回过神,手像被火燎般匆忙收了回来,微微后退半步时神情一切如常、可眼底的情绪却那么狼狈——她不能碰它的,她……   他都看到了,濯缨走近时她神情间的感慨和动容,和此刻被议论惊醒时眼底的恐惧和悔意——她甚至极快地向他投来一瞥,愧疚的眼神像在对他说“抱歉”——“抱歉”什么呢?抱歉曾与他有过一段前缘?抱歉如常人一般碰了一下他的马?   疼痛的感觉是很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扬州那晚与她在船舱中独处的时刻,明明过去他从不曾为自己感到委屈、可却偏偏会因为她一个隐忍的眼神感到百般伤怀憋闷。   ——她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属于他的一切,原本便可由她予取予求。   众人正交头接耳,下一刻却见君侯亲自牵着濯缨的缰绳对太后欠身,垂首道:“臣扶太后上马。”   宋疏妍闻言一愣、心中随即更是惶恐,却不知他因何不知避嫌反要再引他人口舌,欲推拒之时他却又抬头看向她了,久违的柔情之色在层层遮蔽下露出一角,一瞬又将她带回那个此生最为圆满甜蜜的仲春。   他还没有忘记她。   甚至或许……他也在想念她。   一切心照不宣就在这一刻变得确凿,比水榭之中暧昧模糊的影子清楚上百倍,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忍住不哭的,只有微微发颤的指尖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他沉默着扶她上马,濯缨难得温驯地一动不动、等她坐稳了才在校场中慢慢走着,他一直稳妥地替她牵着缰绳,好像时光倒流他们又一起回到钱塘的玉皇山下了。   极为酸涩的甜蜜在心底疯狂漫溢,其实那一刻他们都说不清自己感觉到的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唯独宋明真和方氏众人的忐忑是实实在在的,毕竟都知晓二人间的前尘过往,也都察觉到他们彼此都还……   “奇哉!妙哉!”   兵部尚书方兴的反应最快,连忙抚掌赞叹为自家主君粉饰遮掩。   “我大周君臣相和上下一心,便连走兽飞禽亦有所感!这真正是社稷之福!是天下万民之福!”   宋明真一听暗道方氏真是能人辈出,又赶忙擦掉额角冷汗出声应和,不明内情的文武官员见状亦跟着一并拱手赞颂,实则那时只有知晓真相之人才会心中有鬼惶惶不安,旁人只觉得太后能降服那烈马颇有些新奇稀罕罢了。   宋疏妍已不知他人心中做何感想,目光只含蓄地在那个为自己牵马的男子身上流连——其实说到底她原本也没什么贪念,甚至此刻还觉得上天待她也算不薄,事到如今还肯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念想,即便只是虚妄的抚慰也足够令她深深感激。   就这样走下去吧,他们谁都不必记得那些迂回辗转的来路。   自也都不必问……那个最终尘埃落定的归处。 第116章   入暮时分太后移驾回宫, 左右随侍宫人一路皆未闻玉辇之中传来什么声响,过重宁门时朝华仰头看了看天色,斟酌着问太后是否要转道归安殿探望病中的幼主。   珠帘内半晌没有动静, 直到她担忧地又唤了一声才迟迟传来一声应答,宫人们心道太后今日真是乏了, 一个“嗯”字都说得有些恍惚出神。   至归安殿时月亮还没出来, 内侍却说幼主已经歇下了,宋疏妍下了玉辇眉头微锁,问:“可曾传过晚膳?”   “未曾,”那内侍讷讷答, “陛下说, 说没有胃口……”   这就是在胡闹了, 宋疏妍脸色微沉,骇得一干奴婢惶恐跪地;她摆摆手叫人都起来, 又叹:“去传吧, 孤亲自端进去。”   内殿之中一片安静,听闻幼主已接连几日发脾气不许人近前伺候,宋疏妍手捧案盘入内时还听龙床帷幔内传来一声暴喝:“谁敢抗命无召而入?还不快给朕滚出去!”   日夜朝暮说来短暂, 但仔细算算先帝驾崩至今已四月有余,幼主年已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单这一季的工夫便生出不少变化——譬如这声音, 渐渐已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有了男子的粗粝,怒喝时尤其显得有力量,也难怪那些宫人会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不是说染了风寒么?”   宋疏妍淡淡开了口,倒不会怕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孤听着气力倒足得很。”   床帏内立时一静, 下一刻又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卫熹惊慌的声音响起, 说:“母、母后请稍待——儿臣这便来请安——”   宋疏妍也无意到幼主床头去讨嫌,便径自端着案盘至内殿桌前坐下,片刻后卫熹匆匆而至,明黄的里衣穿得歪歪斜斜,目光一直闪躲着不敢看他母后的脸,单瞧气色倒是没什么异样。   “坐下吧。”   宋疏妍没多说什么,只当对方的闪躲是因装病被自己抓了个正着;卫熹喏喏应了一声,落座后见桌上摆了一碗莲子羹和几碟清淡的水葵马齿苋,都是最宜病中食用性温养人的。   他心中一暖,头却垂得更低,听母后说了一声“吃吧”、随即便拿起汤匙迳自将脸埋进碗里去了;宋疏妍见状摇头笑笑,问:“今日到底因何躲懒不去校场?幼时不还总央你父皇带你去瞧么?”   宋疏妍经常在卫熹面前提起先帝,有时是为勉励他勤学上进、有时单只为了方便教孩子听话,卫熹过去都是习惯的,今日听了却不知为何感到些许别扭——她为何偏要提起父皇呢?她是他的皇后,所以便要记他一辈子么?   “也没什么因由,”他没道理地恼怒起来,回话时也带一点气,“……就是不想去。”   宋疏妍也听出他情绪不对,一时却也猜不透缘故——她毕竟不曾当真生育过一个孩子,此刻也只以为卫熹是年岁渐长对长辈起了逆反的心思,仔细想想当年在家中时二哥也对父亲颇有微词,说起话来也不禁有些小心了。   “待陛下亲政后这些臣子便会是你的臂膀,你如今不多与他们相处又如何能赢得他们的忠心?”她苦口婆心匪面命之,“你已经长大了,总不兴……”   “长大了?”   话刚到一半却被打断,卫熹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宋疏妍的神情有些奇怪。   “……你当真觉得我长大了?”   这话说得实在怪,尤其他不自称“儿臣”也不敬称她为“母后”、于是听上去更像一句质问;宋疏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幼主是对自己生了什么不满,或许是嫌她将权力抓得太紧、这便对她生疑要催她还政了?   “自然是长大了……”她斟酌着答,倒没有要敷衍应付他的意思,“陛下龙章凤姿百龙之智,自有承先帝遗志顿纲振纪之能,母后只是……”   “我不是说这个,”卫熹又再次打断她,这回神情却益发落寞起来,“我……”   两人竟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了。   “倘若我说,我犯了错……”   一片十分微妙的寂静中卫熹当先开了口,或许是小孩子压不住性子,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   “……很大的错,不可说也不可恕……”   “你……能原谅我么?”   宋疏妍听言又一愣,心说如今朝事尽在她掌握、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有谁越过她胡乱做事,既如此单凭幼主一人又能惹出多大事?于是微微松了眉头,语气也是循循善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人人都会犯错的——熹儿且同母后说说,近来究竟生了何事?”   她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打从七八年前初见时起便令他心怀孺慕,只不料如今却有些失了控、他对她的心……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宫娥们看得都有些脸红,又暗叹天妒红颜竟这般早便让美人成了寡妇,唏嘘之际却见太后的手徐徐从水中抬起、继而轻轻一挥,道:“今日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朝华夕秀对视一眼、心说此前可没遇过这等稀罕事,然而个中缘由无法过问,只好在退出门前体贴拜道:“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太后若有驱遣便唤咱们进来。”   宋疏妍合着眼浅应了一声,直等到门扉轻轻一响方才慢慢睁开眼,氤氲的水雾在浴殿中飘散,一片乳白中她的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今天……   ……她碰到他了。   不是飘渺的影子、而是他的手,就在他扶她上马的时候,不疾不徐的一触;她当时出了汗,他的手也有些烫,她看到了他的侧脸,嘴角处有一瞬的紧绷。   他……   她在汤池中沉得更深些,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头脑中似乎也有一片同样混沌的水汽、教她想不通他今日为何会肯为她牵马——她感觉到他们正在走近,那些呼之欲出的感情也正在她心底横冲直撞,他真不该给她这些微妙的回应,须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要他轻轻一招手便会……   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许多感觉都被放大了,水流丝丝寸寸抚过她赤丨裸的身体,温柔得就像那人若即若离的手——她很熟悉他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细细端详抚摸,闲谈时还曾把自己的手团起来藏进他的掌心,很容易就被他稳妥地围裹牵引。   ——下一次呢?   下一次再触碰他……会是什么时候?   乖谬的妄想反复翻腾,她对他的思恋便在那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明明深知是禁忌却还一千一万次地想,想他再次紧紧牵住她、每一根手指都与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从此日日夜夜藕断丝连、抑或索性……   她整个沉入水底,呼吸被夺走的瞬间痛苦与愉悦一同降临,她想大口喘气却又不愿给自己一个痛快,于是久久在封闭中被密不透风地监丨禁——那人的面容也在荡漾的水波间出现了,滚烫的呼吸席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把她带进情丨欲的逸境又将她扯入罪孽的深渊。   濒临窒息的一刻她终于肯放自己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获救了、一颗心却怅然若失,疲惫的身体依旧持续地发着热,倘若此刻他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揽进怀里。   ——他会吻她的,会牢牢扣着她的肩居高临下地吻她,抛去令她又爱又恨的那些含蓄得体,就算被千万人看着也……   ……三哥。   她一声不响地叫他,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心满意足。   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空虚。 第117章   四月初一殿选开试, 乾定宫前又是一番热闹气象。   制科录选乃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又因此次开科乃光祐年来的头遭、中选者日后必得太后与幼主重用, 是以“榜下捉婿”之风吹得尤其大,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前候着、家有待嫁之女的更将脖子抻得三尺长。   方献亭今日也来了, 却只为给宋疏妍撑腰镇场, 一身紫袍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微阖闲人勿近;最不懂眼色的还要属阴平王卫弼,在旁观望片刻便上前扰了他的清净,拱拱手笑称一声“君侯”, 当即便令百官同僚的耳朵全竖了起来。   “听闻前两日姜潮将军武科获选擢升都督、今已赴北为国效力, 本王该同君侯道一声恭喜啊。”   这话本意是在示好, 可听来却像在讥讽君侯因私废公、一心只为母族兄弟谋前程,方献亭闻之神情冷淡, 没有接话。   卫弼自己也是迟一拍才想到话有歧义, 又暗自抱怨这巴结人的差事真不好办,下一刻老脸上又堆起一个笑,再道:“国有栋梁是好事, 多少也可替君侯分去些重担……不知君侯近来可得闲,能否赏光至寒舍一叙?”   这……   一旁偷听的官员各自惊讶, 心道这阴平王何时转了性、竟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了, 只是当初扬州江岸之事明眼人都能瞧出背后曲折,君侯为平民乱不得已在胸口刻了个血淋淋的字、以致如今都未能折返幽州战场,恐怕也不会轻易就接下阴平王的讨好吧?   果然方献亭神情依旧疏冷、并未给卫弼的热络多少回应,后者暗骂一声“后生猖狂”, 表面却更殷勤地半弯下腰,说:“本王新得了几坛上好的长安新丰、可比他们江南那些软绵绵的劣酒来得畅快甘美, 今夜你我不见不散,定要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这是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了,方献亭眉头微锁、大约也在斟酌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卫弼是否有些不妥,恰巧此时王穆自正殿中走出宣群臣进殿,遂敛目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阴平王且正冠进殿吧。”   乾定宫雕梁画栋威严肃穆,确有不输东西两都宫殿的华美雄阔,几日不见的幼主似已病愈、长高了不少的少年如今端坐在龙椅上也越发像模像样;只是群臣下拜嵩呼时仍旧先称太后,他也没什么不快、回头看向垂帘后时还依稀有些不惹眼的笑容。   太傅陈蒙作为此次制科主考当众亲引众举子上殿,待擢选者共计一十二位,皆着白袖青衿士子服,上殿礼毕后依次垂首站定,其中大约只有前三位可被当场授官。   “朕闻令和年间政通人和,每逢会试长安皆有士子数万,便是寻常酒垆亦有鸿儒谈笑;今南都金陵亦有此济济彬彬之相,天下英才尽入宫城,想我大周盛世复来之日亦不远矣!”   幼主稳稳当当说了一段开场白,随即又体恤了一番太傅连月来的辛劳,陈蒙拱手自谦的工夫朝堂间已另有一番刀光剑影,金陵、洛阳二派的眼风早相互狠狠厮杀过几个回合了。   且看这一十二位士子:经宋泊保举的有三位,得卫弼遴荐的也有三位,另外当年宋二小姐宋疏清的夫婿贾昕也以官身应考,剩下五个名不见经传的皆是异军突起的寒门新秀、正同他们的座师陈蒙一般出身不显。   殿试前三可当场授官,这位次如何分配才能让众人满意?站在兄长宋澹身后的宋泊默默看着满场形势,心中的算盘可是打得叮当响——他最属意的乃是同族子弟宋焕,此番若能高中自是最好不过;其次便是侄女婿贾昕,虽说这些年同宋家稍有些龃龉、可岳父的话却终归不能不听,若能中选自也不会对金陵派不利。   逐个盘摸之际陈蒙已命礼部官员将殿试考题发下,大殿正中更点起立香以示时限,据说题目乃是太后亲自拟定,正是问时下急需的富国殷民之策;诸位士子答得仔细,其中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答得最快,香刚燃到一半便交了卷纸,远看似洋洋洒洒写了整张,怕不真是文思泉涌彩笔生花。   答卷由王穆接了亲自送到垂帘之后,待太后读过方才呈到幼主手上,等后者看完其余士子也停了笔,大殿之上一时静默,只余垂帘前后纸张翻动发出的浅浅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紧张,唯独那个最先交卷的颇为镇定从容,俄尔垂帘之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是太后发问:“蓬州许宗尧何在?”   他便跨出一步,依礼对垂帘之后下拜叩首,身型瘦削文弱、观之约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气韵却有卓然之色,应道:“臣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笔下锦绣其势雄浑,倒是难得的好文章,”太后淡淡开口,虽是赞誉却也无波无澜,“却不知所谓‘检田点户二吏’是何意义,施之于政又当如何订定明细?”   那许宗尧听后复躬身一拜,面上毫无被当众问询的惊惶局促之色,泰然答:“臣闻朝菌者不知晦朔之变化,蟪蛄者罔闻春秋之更替,盖因斗筲之辈单见浅闻、未明天下之大而晓社稷之艰,今以白身姑妄言之,谬达天聪兢惶圣问。”   “太清以来四方久战,天下疲敝民无盖藏,南渡之后诸事愈杂,百姓迁徙衡门圭窦、土地林宅皆无定数,恐长此以往人心离散内乱将生。”   “欲克复中原者必先兴人丁,欲兴增人丁者必先安土地,大江以南水草丰美,然数目几何却未可知,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便可清查土地人口,将无主之地分予无田之人,亦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大行兼并、虚报户籍侵吞赋税,正乃我朝清治安民之良策。”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在这威严朝堂之上竟连一个磕都不打,衮衮诸公不禁赞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又暗暗为他所答之策心惊——   专设官吏清查土地人口?这可是桩难办的大差事!各州各县都有多少耕田山林?每家每户各有多少人口牲畜?其中男丁多少妇孺多少老弱多少?一个个清查下来岂是易事!   还有他说什么?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侵吞赋税?这不就是指着金陵派的鼻子骂么!南渡前后江南各州官员往上报的土地人口皆有虚瞒,为的不就是压制洛阳一派权贵、多为自己留些利益?这么一查他们还能留下什么?还不都被中原来人吃干抹净!   朝堂上金陵一派的脸都沉了,一旁洛阳派的官员却都乐见其成:这小后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句话便开罪了朝堂半壁!可他所言正是他们想听的,只要朝廷摸清了江南财脉金陵一派便不能恣意妄为,即便他们洛阳派也捞不到多少油水、但资财尽入国库总也比被政敌拿去要好得多,他们自此亦可与宋家人平起平坐了!   暗潮汹涌间垂帘之后传来一声轻笑,太后的语气温和中又透着几许幽深,问:“迁都之事千头万绪,岂独在半月水陆舟车?江北万万官民一朝安于江南,其中是非纷扰自难厘定,若一朝快刀之下乱麻尽断而失维系之力,卿又有何策可安?”   这话问得已有些深,迂回间将如今两党相争之势一并搬上了台面,那后生临此困境却仍丝毫不乱,不卑不亢道:“臣斗胆,昔闻太后曾于扬州江岸许万民‘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诺,亦闻君侯卸甲刺字而立‘中原不复北伐不止’之誓——今若我朝独求偏安、将江北河山尽数拱手让与胡虏,则自可大而化之告朔饩羊;而若果有定疆雪耻克成一统之心……则此快刀,不得不用。”   掷地之言恰似金石,字字句句皆有其声,其中意义甚至已有几分冒犯,惹得众人皆是哗然,就连立于群臣之首的方献亭都侧首多看了那后生一眼;中贵人在幼主身侧大声申斥一句“放肆”,垂帘之后的太后却轻轻抬手示意无妨,随后柔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问:“设吏清查良策在前,何人督办却亦为难——党同伐异固为顽疾,自上至下政令不通,若层层阻滞致大计不成,又为之奈何?”   许宗尧闻言再躬身叩首,继而肃声答:“臣乃令和年间生人,幸于太平盛世读经史典籍蒙圣贤教化,今见社稷动荡民生凋敝、虽为匹夫之身亦怀兼济之心——若今朝入等而为天子门生,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   “不死,不休。”   白衣卿相字字出尘,一个“死”字更有千钧之重,自古逆势而动者皆为孤臣,他大约也深知今日一席话必将自己推入绝境,眼下满朝文武侧目而视、他日明枪暗箭必亦难防——然壮怀之心未泯、仍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蝇营狗苟本非所愿,飞蛾扑火亦有大节。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那时有多少自诩高明之辈暗暗看着那年轻气盛的后生发笑?或许他们都笃定他无法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得长远,即便侥幸跃过龙门不日也将被狠狠扯下泥潭;垂帘之后却渐渐安静下去了,许宗尧低眉敛目跪在雄阔华美的大殿正中,依稀感到有一道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半晌之后再次听到那个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开口,这次只有隐约含笑的一个字——   “善”。 第118章   殿试之后金榜即出, 蓬州许宗尧入三等,前浔州刺史贾昕与河东道李赋同入四等,便算是本次科考的一甲三名。   依大周旧例, 制科五等中前二都是虚设,能入四等已是天子赏识, 那许宗尧却上来便一鸣惊人入了三等、更当场被授为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 比过往进士科状元六品授官的起点还要高上两级,实属古往今来之未有;贾昕过去便是官身,如今晋为从三品户部侍郎,李赋则被任为从六品上金部司员外郎, 如此说来头三名都被派往户部任职, 朝廷立意富民固本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再细细一推敲, 当今太后定选的路数也极耐人寻味:最受人瞩目的小状元乃是与两党无涉的寒门出身,榜眼贾昕是宋氏女婿、探花李赋则是阴平王保举, 如此说来两党的脸面都顾了个周全, 偏偏最受器重的又当众抨击了党争,真是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将官场心术摸了个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一介女流能有如此手段确乎令人意外, 可她若以为单凭几个重气轻命的后生便能大刀阔斧推行所谓新政可就大错特错了——两党相斗其势汹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睿宗与仁宗尚无力改变, 她一个垂帘不久的妇人又能做得了什么?那许宗尧想来便是以卵击石的典范,当要粉身碎骨又高高挂起给天下人看的。   文武百官各自腹诽盘算,终于纷纷在朝会后散去了。   阴平王卫弼今日可算是志得意满。   他举荐的李赋虽说未能拔得头筹,但得个从六品的官也终归是好的, 何况那看上去极得器重的许宗尧立场也与金陵派相对,过几日搞起新政必也会对洛阳派有利——他今日可瞧得真, 宋氏兄弟从乾定宫离去时那脸色都难看得紧,尤其宋泊气得胡子都歪了,对着垂帘之后的自家侄女狠狠摔了摔袖子。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离宫后又早早去堵颍川侯府的门,好说歹说硬是磨得方献亭见了他,终究如愿以偿将对方邀入自家王府共进晚膳。   宋澹当初在金陵做迁都筹备时原本已为阴平王置下了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可惜后者瞧了仍不满意,迁都后便着人将临街二宅一并购入,院墙打通后整条街都成了他家的,坊间称之曰“小台城”。   颍川侯车驾到时正是华灯初上,卫弼笑容满面亲引贵客入府,入门时家丁示意君侯左右护卫卸下佩刀,方献亭神情不动,表面没说什么脚下的步伐却停了;卫弼转了转眼睛,回身一个巴掌狠狠将自家奴仆打翻在地,怒叱:“不长眼的东西!君侯入宫尚可穿甲佩剑,今入我府又何须讲那许多规矩!——还不速速退下!”   这自然是在示弱示好,趋奉之意已十分鲜明,方献亭仍未发一言,负手带兵入了王府。   至花厅时琼筵已设,珍馐美酒琳琅满目、正如战事起前在长安时一般豪奢,卫弼殷勤地做出恭请的手势,连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本王今日真是好大的体面!——君侯快坐,快坐。”   方献亭看了他一眼,而后依言缓缓落座,卫弼笑着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伶人鼓瑟而歌于庭下献舞,只是君侯左右之人立于院中五步一岗、腰间刀兵尚还泛着冷光,那个个铁面冷脸的模样一瞬便将这温软秀色遮得七七八八了。   卫弼心下不满、表面却是半点不敢露,仔细在方献亭对面坐下,又亲自执起酒壶为他斟酒,热络道:“早闻君侯深谙杜康之道,今日若非偶得这几坛上好的新丰还真不敢开口相邀,且来一品可是旧年长安滋味?”   酒水清冽倒于杯中,香气四溢飘香十里,站在方献亭身后的临泽当即上前试毒,后者并未阻拦由他取了银针一验,此举令卫弼脸上笑容一僵,而后又讪讪自行搁下了酒壶;银针并未变色,临泽遂又亲手再斟一杯呈于君侯手中,方献亭接过浅泯一口,其味浓烈香醇,确是他少年时最熟悉的。   “好酒。”   他微扬了扬眉。   卫弼也看出这酒颇合他心意,遂又连忙拿起酒壶为之添杯,便像没瞧见方才那银针试毒的一幕般自然,话家常似的道:“本王也是许久不曾喝过这般地道的长安酒了,遥想当初先国公在时还曾一同策马长街彻夜畅饮,如今想来竟也像是前生之事了……”   这番往事回忆得颇为自然,言语间提及方献亭先父大约也是为了与他拉些关系;方献亭执杯的手一顿,看向卫弼的眼神有几分沉。   “思齐原是最重情义之人……”卫弼恍若未觉,仿佛径自陷到回忆里去了,“当初与本王同在东宫辅佐先帝,也不知一起经历过多少周折坎坷,他总事事为他人计,最终为保社稷竟不惜舍身自戕……我等终归是不如他的,如今回想起亦不免怆然惭愧……”   说着他又叹息起来,言语间的沉重多少也有几分真——十数年前他与方贺确是并肩而行的朋侪,方献亭还记得那时父亲在朝堂上受钟党攻讦往往都是卫弼范玉成等人出言相助,公事之外他们也常至国公府作客,厅堂之内总是觥筹交错高朋满座。   “先父深明当时局势,以命相搏亦是臣节,”方献亭神情舒缓了些,提及父亲眼底总有缅怀之色,“先帝勤政爱民有圣君之德,先父泉下有知必亦无憾。”   “无憾……”阴平王接口一叹,继而自斟一杯仰头满饮,“思齐高情远致忠义无双,为国而死自是无憾——可若他知晓今日之局势呢?知晓眼下主少国疑五辅离心呢?”   “贻之,”他的语气忽而重起来了,“……你我本不当生疏至此啊。”   这一声“贻之”着实突兀,上一回如这般叫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幼主继位后他们政见相左兵戎相见,早失了当初先国公在时那般亲近笃厚的情分。   “当初睿宗偏宠钟氏一意废嫡立庶,我等为保先帝不惜屡屡犯上与圣意相抗——难道我们有私心么?——没有!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   卫弼义正辞严。   “如今也是一样的……洛阳金陵二派不和,难道是本王与那宋氏兄弟有私怨、非要同他们为难?不过只恐外戚乱政幼主受辱,更怕失了江北河山日后在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先帝罢了!”   他声音渐大十分激动,语气恳切得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过去数次试图逼宫谋逆的罪业说成了感天动地的忠义,谁不信谁便成了真正的小人之心。   “贻之……”   他又饮起酒来,声音也稍低沉了些。   “我知你襟怀坦白光风霁月、凡先帝所言无有不应,所以他的皇后你要护着,南渡遗诏你也要奉——可那宋氏就那么好相与?单说此次制科,宋泊前前后后往长仁那塞了多少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会看不出?——说到底他们宋氏当年是背叛过先帝的!骊山事发后没过多久便躲回了金陵老家,全然不顾你父亲临终前对他们的托付!”   “只有你我才是一路同行之人!”   “过去是!现在也是!——制科金榜已放,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他们金陵派会容那小状元去清查人口土地么?必然层层阻隔官官相护,政令连尚书省都走不出去!”   “可若你我联手,他宋氏兄弟又岂能恣意妄为?——幼主终究是要由你我来护的,本王姓卫,难道还会害大周不成么?”   一通申述真情实感,只差要同前段日子才命人将自己儿子打了个半死的君侯执手相看泪眼,方献亭不置可否地半垂着眼睛,手指似有若无地轻敲着满杯的酒盏;下一刻庭下雅乐曲调一转,伶人退去而有珠帘掀动之声,抬眼看去才见一把秦筝横于月色花影间,一女子广袖高髻独弹六幺,勾抹之间其声如泉,亦是旧时长安风韵。   “那是小女卫兰……”   阴平王的声音又在此时传来了。   “不知君侯记不记得,先帝在时曾封她为永安县主,更屡次亲口称赞她的琴艺……可叹这孩子如今惫懒、平日在家中总不肯抚琴,今日听闻君侯下顾,方才……”   暧昧的话说到一半,庭下女子的眼已柔柔抬起,面前的珠帘恍惚正与帝宫之中龙椅之后的那面相似,盈盈秋水脉脉含情,原正是女子最烂漫的及笄之年。   “有道是鬼神可敬不可谄,冤家宜解不宜结……”   卫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献亭当时的神情,而后又再次执壶为他添酒,氤氲的香气撩拨人心,由慢而快的乐声正合所谓“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的美名。   “过去之事就都让它过去吧,你我两家一向交好,如今同列五辅更应戮力同心匡扶幼主,他日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也算是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说着同样自斟一杯,抬手欲与方献亭共饮,劝酒之时目光又飘向庭下一曲终了徐徐起身对君侯折腰的幺女,双眼饱含深意地道:“你我自此杯酒释前嫌……往后,便一心同体可好?”   少年时的烈酒甘美醉人,方献亭眼底却只有一片清明,目光透过卫弼看向立在庭下遥遥向他望来的女儿,脑海中浮显的只有几日前案头出现的一封信函;上位者沉默斟酌的模样也是惑人,遑论他右眼尾下漂亮的小痣显出一点微妙的出离,卫兰只觉得今夜醉了的人是自己,一颗心被他轻轻捏在指尖,得一抚便登上极乐,遭一弃便堕下深渊。   “甚好。”   他终于如此回答,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第119章   次日宫中赐宴, 为贺制科文武举人登科之喜,昨日将将在乾定宫中入等的三位自是风头最劲,一入台城便被宫人簇拥着引入御园。   宴办得不算正式, 一因太后早已下令厉行节俭之风,二因那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人情走动的场合, 文武大臣皆获准携家眷入宫, 其中不少打的都是争抢佳婿的主意;宴就在御园里办,过午时人便差不多到齐,赏花踏青曲水流觞皆随君意,正式开宴却要等到日入时分, 太后与陛下也要到那时才会驾临。   方入金部司的员外郎李赋今日来得迟, 细看去眼下微青脸色略差, 想来该是宿醉了;但他兴致依旧不减,尤其一入琼筵见满园贵女都暗暗朝自己投来目光便更如春风拂面, 一身深绿官服端满了六品官的款儿, 步步体面地向假山一侧的八角亭走去。   许宗尧正独坐在那里。   他是从五品,按制已可着绯袍,加冠不久便能得这等造化实是古来罕见, 一身漂亮的浅绯可把旁人的深绿浅绿衬得一文不名了;李赋心中有些酸,但看许宗尧身边无人应酬交际又略微气顺, 心知对方昨日在朝堂上大放的那一番厥词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可没哪位心大的高官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如此一位愣头青。   “秉书怎么独坐于此?可令愚兄好找!”   他高声一呼快步上前,越发引得满园瞩目,许宗尧的反应却是淡淡的,起身同李赋问了一句好、随后又不声不响地坐下, 可没昨日在朝堂上锋芒毕露的夺人之势。   “抱歉抱歉,今日来得太晚……”   李赋更感畅意, 一边假意赔罪一边暗暗自得显摆。   “昨日卢尚书邀我至府上小坐,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酒,不想一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险些误了入宫的时辰……”   这番炫耀可真是彰明较著:入等授官一共三人,位列第二的贾昕早已娶了宋氏女,占得状元之名的许宗尧眼下又备受争议,如此说来上佳的金龟婿只剩他李赋一个,昨日刚出乾定宫便被一干朝廷重臣竞相邀请,那卢尚书正三品的官他都还嫌低了呢。   许宗尧却像听不出他的卖弄之意,淡淡一应后便不再作声,李赋一面觉得十分无趣、一面又笃定对方心下必已眼红妒忌,遂半是满意半是不满地转身去同其余携妻带女的官员攀谈交际了。   那厢男子们来来往往谈笑风生,这厢各府贵女也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永安县主卫兰随她父亲来得稍晚,甫一坐定便被诸多想要巴结讨好她的女眷围住,大家各自吃茶闲谈片刻,不多时那话题便又转回几位登科的新官身上了。   “要我说那许宗尧也真是可惜……”一位贵女遗憾叹道,“听闻文采斐然饱览群书、确乎是有真才学的,又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怎么偏偏……”   他确生得不错:身形颀长略显瘦削,眉如远山气韵卓然,虽称不上多么俊美、可也的确周正清秀,是文武官员中难得的好相貌。   一旁围坐的女眷听言都是掩面而笑,调侃:“偏偏什么?不就是心直口快了些?若当真喜欢便央你家爹爹为他做保,大不了舍些前程就是了。”   那贵女一听连连摆手,显见还是不愿为一朝情爱而吃一辈子苦的,转头又去看另一边的李赋,道:“那位员外郎倒也出挑,只是眼眶高得很,如今怕是瞧不上咱们了。”   “那确实是高,”另一位贵女又接了口,“入等以外又得五辅抬举,想来心里惦记的是咱们县主呢。”   这话说得妙,玩笑之余又顺带拍了卫兰和她父亲的马屁,偏巧此时李赋也远远朝高贵美丽的永安县主投来一瞥、看神情果真是有几分仰慕向往,眼尖的贵女们当即又羡又妒、嘴上还只得不停地说些溢美撮合之词。   卫兰当时其实也被捧得颇为愉悦,可其实真正的心思却根本不在那几个什么小状元小探花身上,又叹自己这些手帕交眼皮子未免太浅,怎么区区几个五六品官便教她们这般上心动念了。   ——她是要嫁进颍川方氏的。   做颍川侯夫人……当今第一权臣五辅之首的妻子。   思及昨夜那男子在一片酒香中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卫兰的双颊便隐隐感到一阵热,环顾四周仔细寻觅了一圈,却怎么都瞧不见对方的身影,而后才想到如他那般位高权重的人自不会有心思同这些晚生打交道,能比太后和幼主早到一时片刻便是极好的了。   “李赋?”   她轻轻一挑眉,眼底露出淡淡的哂笑和高傲。   “他倒是敢想得很。”   轻飘飘两句便将居高临下的拒绝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众贵女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位阴平王千金如此挑剔是否也因已有了中意的对象;暗暗思忖间又见她将目光投远了些,几丈开外的花树下坐着金陵派几位重臣的家眷,其中最受追捧的正是贾昕之妻宋疏清、也如卫兰一般被众人簇拥在当中,角落里坐的却是一个脸生的女子,小半日功夫都只低着头一语不发,看发髻式样是位已经婚嫁的夫人。   “那是谁?”   卫兰随口问道。   一旁的贵女引颈去瞧,一番辨认后又捂嘴笑道:“县主竟不识?那是扬州刺史家中大名鼎鼎的平妻,与自家姐姐共事一夫的宋三宋疏浅啊。”   讥诮之意甚浓,倒不单出于父辈立场相对的敌意,更因同为女子不齿对方爬亲姐夫床的污糟行径;卫兰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自己不识对方的脸,这位名声臭了大街的夫人打从七八年前便一直龟缩在江南不曾入东都,看如今形势大约连宋氏自家人也容她不下,也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轻啧一声扭开了头,兴致缺缺不再看了。   酉时前后暮色四合,孟夏时节的暑气微微散去,但天还亮着不必点灯;御园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宫人跪伏百官趋奉,阵仗之大非迎君侯而不可有,细看去果然在人群最前见到一抹威严的深紫,确是方献亭本尊到了。   他左右方氏族人皆着紫绯二色,天下第一名门的雍容尊崇当即显露,在场众人无不毕恭毕敬欠身问好,纵想上前阿谀凑趣也要先仔细掂掂自己的分量。   如此众星拱辰的场面实在撩拨人心,诸位随着自家父兄起身向君侯行礼的贵女也都早已心旌摇曳,纵然深知此桩婚姻绝无可能也不免要在心底悄悄肖想一番,又暗叹幸亏君侯谁也不娶、否则若弃弱水三千而独饮一瓢该会多么惹人神伤心碎。   卫兰同样被这一幕勾得神魂颠倒,只恨不得当场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住那男子的手,旁人的嫉恨正是她最想摘取的果实,要站在那样的男子身边原本便应当多受些诘责——可惜她不能这么急,虽则昨夜他大约已算默认了与她的婚事,可此事毕竟尚未板上钉钉告诸天下、须等到今日宴上父亲当众请太后赐婚方才算是尘埃落定,她还应稳住心性少安毋躁以免失了矜持令他轻看。   如此这般妥妥帖帖地自劝了一番,到头来却还是压不住想在众人面前显扬的心思——她再聪慧也不过只有十五岁,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懂什么忍耐?此时此刻便想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也要他再像昨夜那样将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于是终归热着一颗心从席间站起,在众贵女惊诧的目光中款款向君侯走去了。   那时方献亭尚未落座,正在推辞几位同僚不懈的敬酒,几圈之外围的都是人,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不想抓住机会同君侯攀交情的;许宗尧同李赋也都站在外围,后者手捧酒杯有些急切地昂首张望,也不知君侯能否瞧见此处还有他这号人。   “几位新科进士可都到了?”   君侯忽而开了口,目光也隐约落向人群之外,百官遂连忙让出一条路、又有心热的暗暗提点许宗尧与李赋赶紧上前参拜;官至从三品的贾昕已站在君侯身侧,他二人落后一步也行到近前,李赋受宠若惊执起早就备好的杯盏向君侯敬酒,便是一向显出几分桀骜孤僻的许宗尧也不由在方氏之主面前拱手欠身。   方献亭朝左右之人伸了伸手,族中子弟立刻会意为他递上酒盏,竟是难得没有拂这几个晚生的意,又在受礼之后淡淡同他们道:“诸位登科之喜当贺,然仕途艰险多有不易、若施新政曲折尤多,如遇为难之处,可来寻我。”   这话说得深浅得宜,既可仅当句寻常的官场客气话听、又可当作上位者慷慨的提携之语,许宗尧察觉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留了一瞬,倏忽间便心神一晃微微怔愣。   李赋则已先他一步对君侯称谢,正要同对方共饮却忽听身后传来柔柔一声笑,众人回头看去,才见是阴平王千金、永安县主卫兰走到了近前,弱柳扶风般对君侯柔柔一欠身、又极不寻常地当众牵住了对方的袖口,面颊微红道:“君侯昨日方才饮过酒,今日可不宜再贪杯了。”   这话……   群臣面面相觑、身后一干贵女也个个瞠目结舌,着实没看懂眼前这出唱的究竟是个什么戏;方献亭则面色微沉地看着卫兰牵住自己衣袖的动作,正要将手收回、却忽听中贵人王穆气沉丹田地在不远处宣道:“太后、陛下驾到——” 第120章   宋疏妍一进御园便瞧见了方献亭与人拉扯的一幕。   他贯是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被人簇拥, 只是往常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今次倒是与一个女子牵到一处了——那女子有些面善、她却一时想不起名姓,只瞧出年纪不大约莫不过十五六岁, 漂亮鲜嫩得仿佛一碰就能掐出水来,明眸皓齿眉目含情, 一双小手又紧紧捏着他的袖子, 仿佛……同他是一对似的。   她心蓦地一酸,又像被未开刃的钝刀重重割了一下,疼痛并未立刻浮显,却令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他也恰巧向她望来了, 与她这个被所谓“太后”之名生生拖老的人不同、竟还似许多年前一般俊朗卓然, 无上权位赋予他比少年时更深沉幽邃的气韵, 只一眼便会引得年轻的女郎前仆后继。   可……   不会的。   他不会同旁人在一起的。   他明明……   她笃定地否认,一双眼却始终死死盯着他被那女子牵住的袖口不肯挪开, 他大约也察觉了她的视线、继而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 略微匆忙的动作不知何故却在她眼中显出几分心虚,仿佛她是什么扰人清欢的不速之客、一条大棒打散了正般配的鸳鸯佳偶。   “母后……”   卫熹的声音正在此刻传来,大约宋疏妍当时的脸色着实有几分苍白, 他的语气小心中又带着几分担忧;她回过神,别开脸的动作多少要算狼狈, 过片刻才终于开口答了一声“无事”, 受群臣叩拜后同幼主一并于尊位落座。   按规制,五位辅臣自当坐在上首,颍川侯位在左一与宋疏妍相距不过一丈,神情依稀有些回避、入席半晌也不曾抬头朝她这处看上一眼;阴平王在右一, 今日却是神清气爽红光满面,隔着老远便同方献亭遥遥举杯, 亲厚熟稔的样子真让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王穆凑到宋疏妍身边欠了欠身,询问是否要宣几位新科进士近前面圣,后者暗自一稳心神点头应了;不久文武新科五人便都躬身拜在御案前,除已至江北赴任的姜潮外均已到齐,群贤毕集济济一堂,确是难得蓬勃蔚然的气象。   “平身,赐酒。”   几位武官当日在校场已有幸得见太后真容,许宗尧和李赋却只在乾定宫中隔着一道垂帘听过她的声音,今日方才真正一窥其容貌——坊间只盛传宋氏太后母仪天下百鸟朝凤,却鲜少提及她玉柔花软如覆雪琼英般美丽的姿容,既像是少女、又比寻常闺中女儿多出几分难言的清贵典雅,李赋看得行礼的动作都顿了一顿,许宗尧同样有些意外、却很快再次恭敬垂首。   “今日说是贺喜,实则却也可算践行……”   些许微妙间她再次开了口,轻柔的声音正如那日在朝堂上一般悦耳得体。   “吏部已依许卿所谏于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明日便当清查田亩人口、再厘税赋钱粮;有道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诸君既列公卿,便当秉承本心报国济民,不可怀安好逸疏忽行事。”   几句诫诲点到即止,倒与片刻之前君侯所言异曲同工,众臣微一凝神,想起户部确有安排要将许宗尧和李赋一并下派到各州县督办新政事宜,贾昕则要坐镇金陵总司庶务、兼在新都破坊墙而兴商业,步步都是大刀阔斧锐意坚决。   几位文武新官纷纷叩首应是,一旁的阴平王却是抚须而笑,调侃道:“登科折桂历来畅意,只是这金榜题名之后便匆匆外任、却恐难再得洞房花烛的临门双喜了——太后理应念着他们的好处,他日新政有成更该赐婚以示嘉奖才是啊。”   这话说得有些散漫,但较过去图穷匕见的悖逆却终归是好上了许多,众人暗暗揣度阴平王这是有了要同天家和宋氏修好的念头,下一刻又听太后答:“我朝赏罚历来分明,诸卿若立功勋孤与陛下必定不会辜负。”   卫弼听言朗声应了一声“好”,继而又忽站起身对太后一拱手,笑道:“既如此,老臣今日也厚颜一借诸位新科进士的光,同太后为小女卫兰讨一个恩典。”   此言意义十分明晰,听得坐在下首的卫兰心跳如雷面色潮红,一旁围绕着她的贵女见状更纷纷捂嘴低呼、联想起她方才主动去牵君侯衣袖的行止便不由得怀疑她父亲是想出了法子把女儿送进颍川侯府;其余众人也皆作此想,就连卫熹也听懂了自己这位长辈的意思,惊讶地问:“怎么,莫非堂姐是要成婚了?”   卫弼闻言大笑,看神情真像是自己经历了人生四喜,开口欲答时却忽听身侧传来一声闷响,是君侯案上的酒盏跌落碎了一地,彼时他神情有种微妙的冷沉,却只低眉对太后和幼主道:“臣失仪。”   这……   官场之中岂有蠢材?自然个个眼明心亮贼得成精,前后一联系便猜出阴平王欲与颍川方氏攀亲、方才正是要请太后亲自为自家幺女赐婚;只是君侯这酒盏碎得妙极,也不知是纯粹推拒还是尚未与洛阳派谈妥,终归待他拿定主意这朝堂之上的格局便要跌宕起伏天翻地覆了。   席间气氛越发微妙起来,卫弼则是嘴角一僵怔在原地,有眼尖的官员还瞧见太后脸色亦是不寻常的苍白,不知是否也在担心自己最为倚仗的颍川侯会就此倒戈与数月前差点取她性命的阴平王沆瀣一气?   啧啧……   精彩,真是精彩。   酒过三巡满园欢笑,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官员们大多都已喝得半醉,宋疏妍面无表情命朝华夕秀伴她至后殿更衣、甫一起身便被卫熹依恋地拉住手询问是否需他作陪,她摇头说不必,转身离开的步伐是不寻常的快。   左右宫人一路惶惶,只因多年来从不曾见太后露出此等……此等失控之态,明明过去一向和善可亲温文尔雅、此刻却似强压怒火下一刻便要雷霆震怒;宫门一关气氛愈加可怖,太后尊贵而柔弱的双肩正微微发着抖,半晌后才道:“……去叫方侯来见孤。”   声音既冷又沉,真将胆小的宫娥骇得不寒而栗,朝华匆忙应了、又暗暗打眼色示意众人退下,约莫过了半柱□□夫殿门处才又传来动静,宋疏妍回头看去,果然见那人肃容敛目默然而入。   “你要成婚了么?”   直挺挺的一问脱口而出,她竟连与他迂回试探的耐心都不再有了,愤怒与委屈一并在心底燎起滔天大火,那时她没即刻歇斯底里已可算是百般不易。   他难得没像过去那般执拗地对“太后”行礼,却也并未立刻给出她所期待的回答,只眉头紧锁着说:“昨日阴平王邀臣过府,他……”   “所以就是真的了?”   她打断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真的要娶别人。”   这句“别人”说得可真没道理——什么叫作“别人”?难道她还将自己视作他未婚的妻子?那根脆弱的红线分明早在七八年前便断得彻彻底底,从她踏入洛阳城门的那刻起便再没资格似这般质问他了。   他却被她问得一愣,到嘴边的话也忽然说不出了,短暂的沉默是回避也是让步,却反而令她感受到更强烈的怨恨和屈辱。   “……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啊——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说说你有多喜欢她。”   “她很好么?”   “是了,只有十五岁……干干净净从未嫁过人,自然是很好的。”   “你呢?”   “过去说要在长安故邸种梅树,如今可是要在金陵新宅种兰花了?——这次婚事可有三书六礼?阴平王的女儿想必不好糊弄,可要记得做足礼数小心呵护才是……”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却是一句比一句更不像样,即便是她自己在说时也不断感到羞愧自厌,嫉妒与绝望把人逼到面目全非,她那么努力地想与本能相抗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到理智全无。   “你这是在说什么——”他果然动怒了,多年来头一次以“你”来称呼她,严厉的语气令人生畏,眼底隐约的痛色又暴露了他本心里对她自鄙的疼惜,“你明知我——”   “你只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她却再次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更大更尖,通红的双眼已经噙满泪光,失控的结果往往便是走向毁灭。   “你以为我是蠢的!看不出你已同卫弼做了交易?”   “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送我鮓脯、为我牵马……难道次次都是意外、都是你的无心之失?”   “若即若离的把戏很好玩么!看我日日夜夜被你逼得发疯很好玩么!”   “方献亭!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一发不可收拾。   上次在南渡船舱中对他宣泄的一幕好似彻底撞开了她心底的某道禁制,以至于此刻他甚至有些把控不住局面——这是台城帝宫,一道殿门外守着若干目达耳通的宫人,再走出几步便是觥筹交错的御园,文武百官都在那里,但凡听到一点动静都会立刻令他们万劫不复。   “疏妍,你听我说——”   他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名就那样脱口而出,她盼了那么那么久、最终却因一阵持续的耳鸣而错失了;她剧烈地挣扎、像是拼命想要甩脱他的手,身经百战的武将怎会制不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偏偏因唯恐她伤着自己而不得已退让了——她立刻作怪逞凶,一边哭得满面是泪一边莫名其妙摸到了他腰间的佩剑,五辅之首不卸刀兵的特权此刻竟成了她的便利,他眼睁睁看着她“唰”的一声将锋锐的利剑从自己的鞘中抽了出来。   “疏妍!”   他一惊,更怕她激动之下割伤自己,她看着他担忧急切的模样心中却只感到更强烈的忿恨,再下一刻眼前又浮显卫兰的影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便容许她去扯他的袖子,那若他们成婚了呢?若——   撕拉——   一阵刺耳的声音忽在高大的殿宇内响起,竟是她用剑生生割断了他紫袍的袖子,方献亭一怔,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被割坏的衣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却只毫无悔意地将他的剑狠狠摔在地上,华贵繁复的衣袖下手依然还在剧烈地发抖,一无所有的恐惧正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告诉她这世上最后一点原本只属于她的东西也要离她远去了。   “我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   暴烈的怒意忽而退却,狂纵之后涌起的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凉,她的声音就像眼泪一样苦涩,同样地,也是那么执拗乖谬冥顽不灵。   “但我本以为……还可以再久一点的。” 第121章   宫宴结束了。   太后更衣不久便归, 颍川侯却不知何故到要散场时才回到御园,尚未醉酒的官员察觉他的衣服换了,深紫官袍易为一身寻常窄袖武服, 一打听才知是被个不长眼的宫人洒上了酒,衣服还是中郎将刚从自己值勤宿卫处取的。   这番解释固然说得通、却也有些难以理解之处, 毕竟当时君侯面沉如水、不快之外更隐隐有种沉郁之感, 可不像只被人往身上泼了酒那般简单;中郎将宋明真的反应也是奇怪,守在太后身侧时频频看向颍川侯,那神情怎么瞧都有些惶恐尴尬之意,实在……   ……有些微妙。   宋疏妍却已顾不得旁人这些琐碎的窥视了。   宫宴散后独回扶清殿, 将求见的二哥与幼主统统拒之门外, 甚至内殿侍奉的宫人也都被她赶了出去, 满头沉重的珠钗扔得到处都是,妆都顾不得卸便一人悄悄躲进了床帏。   ……她哭了。   仔细想想平生也受过不少锉磨, 可令她流过最多眼泪的还是只有他——她甚至没想到自己会崩溃到如此地步, 明明早就不指望与他相守、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自知是罪孽,可却依旧在得知对方婚讯之时如遭万箭穿心,原来她对他的执迷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   可……又如何会不执迷呢?   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于她都是残酷的幽丨禁,多少次从深夜的梦魇中惊醒、悄无声息地尖叫并渴望逃离, 最终都只能依靠对他的怀想止血自愈。   ——她没有忘记当初自己是因何入宫的。   诚然是受家族所困形势所逼, 可说到底最终的因果还是牵在他身上——钱塘度梦匆匆三日,却已足够她当他是自己生死相托的爱人,她思慕他也珍惜他、除此之外更同这世上任何一个被他庇佑的人一样敬重他、爱戴他,她该在他身后替他扛起千钧中的一升一斗, 如此方才不至在百年之后重逢之时愧汗怍人无地自容。   旁人不会知道那有多难……她不爱权财又厌倦争斗,却要日复一日被扯进这王朝兴衰的权谋诡诈之中, 每个独自挑灯伏案的夜晚她都会想起他,想如果自己再多向前走一步他所面临的艰险是否便会少一分,于是岁岁年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哪怕千疮百痍疲倦不堪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如今……他要同别人成婚了。   直到方才疯到拔剑割断他衣袖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原来即便并未贪求命运能给他们一个结果、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真的另择良配婚娶生子——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慷慨无私,相反却苛刻卑劣地企图将他变作与自己一样的涸辙之鲋,在狭窄阴暗的角落同她虚妄地相濡以沫,即便干渴而死也不容有谁先一步逃出生天。   她惊惧于自己的恶毒,同时又仍害怕即将到来的分离——能做决定的从来都不是她,那个人始终在她这里来去自由,几日前将将令她心旌摇曳的甜蜜原来只是虚无缥缈一场幻梦,她在隐蔽处对他无限的恋慕渴求亦不过就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滚烫的眼泪流出眼眶,打湿枕衾后没多久便成一片冰冷,高大华美的寝宫空无一人,既像座奢靡的囚牢又像座幽深的坟墓。   她忽然感到一阵冷。   还有望不到头的……彻骨的孤独。   与此同时,阴平王府内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卫弼一入正堂便怒得摔了下人殷勤递上的玉杯,活像是在同今夜宫宴上方献亭随手打落的酒盏打擂,紧跟在他身后的长子卫麟也不消停,一路滔滔不绝地骂:“好他个方献亭!竟敢这般戏弄我妹妹!莫非真当我宗室王府怕他区区一个颍川侯府不成!”   卫兰失魂落魄地跟在父兄身后,一张精心描画过的小脸也是难掩苍白,漂亮的眼睛微微红肿、显见是刚在出宫路上哭过的。   “父亲……”   她低低一唤,悲伤之外又有些许迷茫。   “君侯他,君侯他为何……”   她父亲其实也不知对方今夜为何突然变卦,难道那日他以为的默认竟是会错了意?可官场之内人情往来、谁又当真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彼此留个余地,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那就是方献亭不满他现下提出的条件?还要他再多给些表示?   卫弼陷入了沉思,一时也不知在对新政的支持之外自己手里还捏着什么颍川方氏瞧得上的东西,面对女儿朦胧的泪眼却还要作出一副笃定的模样,宽慰:“兰儿莫伤心,今日也是父王心急了些,请旨赐婚前还当跟你那未来夫家通个气才是……”   彼时卫兰虽心神紊乱,可聪明的头脑依旧转个不停,心说今日君侯推拒背后必有缘由,要么是她或父王做错了什么、要么就是对方等待的时机尚且未至;除此之外她身为女子的直觉也在频频示警,告诉她必有什么极重要的端倪被疏忽遗漏了,或许是今日她拉扯他衣袖时对方陡然冷漠起来的眼神,或许是他回到御园时莫名更换掉的衣服……   她心神不定若有所思,有些东西像是抓住了可又倏然从手心溜走,惶惑之时又听父亲语气极沉地道:“你且宽心,为父必会要他给你一个说法!”   巧上加巧,今夜的宋府同样热热闹闹无人入眠。   宋氏三兄弟在正堂上坐了个全,各自的妻妾子女也都小心翼翼在旁候着,甚至连与家族闹掰、已许久不肯再踏入宋府大门的二公子宋明真也露了面,紧绷着一张脸坐在自己的生母吴氏身边。   “今日宫宴上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宋泊当先压不住脾气发作起来,看模样真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文武百官都在看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你妹妹何敢独召君侯还让他换了衣服!便不怕传出秽乱宫闱的名声遗臭万年害人害己么!”   一通指责全是冲着宋明真去,大约也知晓如今能同宫里那位说上话的也只有这个原先在家中并不得宠的庶子;偏这庶子也同他那幺妹一般悖逆,一听这话勃然变色,起身冷脸道:“叔父说话可要仔细些,天子之母太后之尊、岂容他人背后妄议?过去既逼她入宫,今日便该以臣礼相待;若还当她是宋家的女儿,当初便该有个做长辈的模样!”   疾言厉色分毫不让,却仍是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可见这人得了功名的确便与往昔不同,穿着正四品武官的官服腰杆也是越发的硬了。   “我不与你一介晚辈做口舌之争,单只问你一句,”宋泊冷冷一哼,同样也是不退分毫,“太后与君侯,是否已……”   他不说了、像怕脏了自己的嘴,如此嫌憎情态落在宋明真眼里却更令他恼恨愤怒,大约他的确比那两位事主更吃不得苦,事到如今更为他们不甘不平。   “叔父!”   他狠狠一拍桌案,动静之大骇得堂上几个女眷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我乃御旨所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擒缉辱害天家尊严者本是职责所在,尔等若再出言无状,便莫怪侄儿不念同族情分了!”   这话说得狠,气得宋泊脸色涨红憋出一个重重的“你”字,可惜刚一出口便被安坐主位的兄长沉声打断了。   “……子邱。”   宋澹忽而开了口,语气沉闷又略带倦意,宋明真闻声抬头久违地与父亲相望,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惦念多些还是怨怪多些。   “草木皆兵过犹不及,我与你叔父终归还是盼你和你妹妹都好……”   他又继续说着,耳顺之后无论神情还是体态都确然显得老迈了。   “她会听你的话,所以你才要多规劝她——朝堂争斗原本凶险,于她一个女子自然更是艰辛……她不能被人抓住这种把柄,否则无论谁都救不了她。”   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想来也自知早与一双儿女都生了隔阂嫌隙。   “至于其他人,”他的语气忽而一肃,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徐徐在堂上扫视过一周,“合该都仔细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将太后与君侯当年之事外泄分毫。”   “否则……以死谢罪。”   一个“死”字斩金断玉,直令闻者心头巨震惶惶不安——可谁又会当他是小题大做?当今太后与君侯之间其实已有诸多破绽,之所以尚未被看破不过是因旁人皆不知他二人曾有一段前缘,此事已牢牢瞒了先帝七年,如今又怎能疏忽大意功亏一篑!   缩在母亲万氏身边的宋疏浅尤其不安,总觉得方才父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出神之际她那庶出的二哥已拂袖离去,不驯的模样惹得叔父大为光火。   “大哥,看看你养的这一双好儿女——”   扰人的吵嚷被夜风卷进背行渐远的宋明真耳里。   “你便继续如此放纵——如今不止新政,便是整个宋氏也要被她毁了——”   “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便不该将她送进宫去——”   ……多好笑。   她又何尝愿意被你们推进那阴森无底的深渊?明明当初从不肯听她说半个字,如今却都颐指气使要她皆如你们所愿。   他替她憎恨也替她不甘,愿代她无休无止地去申述过往的委屈、报复吃人的家族,可说到底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疏妍,即便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罔顾自身陪你一起孤独的人也已在今夜步步远去……你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第122章   次日一早淫雨霏霏, 江南孟夏总是这般阴晴不定。   宋疏妍称病罢朝一日,天刚亮便打发宫娥将殿中窗扉都推开,自己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素面散发靠在窗侧看着外头连成一片的雨幕, 潮湿的水汽氤氲弥漫,晦暗低沉的天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夕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又瞧见朝华手捧一沓奏疏走进了内殿, 她悄悄对她摇头、心说今日太后可没心思看这些,偏对方神情为难还是斗胆近前,躬身在宋疏妍左右唤了一声:“太后……”   宋疏妍犹自出神、空洞的目光有些飘忽,朝华抿了抿嘴、继续硬着头皮道:“这是中书省方才送来的奏疏, 说是君侯特意叮嘱过, 要请太后尽快垂阅……”   ……“君侯”。   这两字像有什么机巧、每每出现都要显出几分不同, 只是过去总令她心存希望、如今却只让她听后脸色更沉,当时仅漠漠说了两个字:“退下。”   ……就是不看的意思了。   朝华眼皮一阵跳、手心当即出了一层汗, 虽知自己触了太后的霉头, 思及片刻前中书省官员的殷殷叮嘱却还是不得已又开了口,说:“他们催得紧,奴婢恐误了朝廷军政大事……还请太后恕罪。”   军政……   宋疏妍眼睫微颤了颤, 略微涣散的神思随之一凝,或许幽州战事又有变化, 或许陇右一带又起兵戈——她真是轻贱的人, 明明已那般憎恨如今被困宫闱的处境,事情一来却仍忍不住挂虑忧心;朝华最懂得看眼色,一见太后神色松动便连忙欠身将手中最顶上那一份奏疏递过去,宋疏妍微微麻痹的手感到一阵沉重, 仿佛那不是一叠轻飘飘的纸而是什么百斤重的石头瓦砾。   “窃臣鸿久守广府驱驰六载,先帝崩时未尝蒙召奔丧, 今……”   冗长的文书曲曲折折,粗翻去竟见有十数页之多,却并非是什么江北来的军报,而是岭南节度使施鸿呈送的奏表。   开篇花了大力气悼念先帝问候幼主、继而大大赞颂了一番太后垂帘的巾帼气魄,此后数页铺陈无数、又是在讲近年在广府多次与南方部族交战的辛酸艰难,最后笔锋一转切入正题,称深知天下久战朝廷疲敝、难供几方重镇军费所需,恳请太后与陛下准许各方节度自筹粮饷为国分忧。   “自筹粮饷”……   宋疏妍的眼神倏然一深。   自钟氏公然拥立逆王叛乱后、十方节度惟余其七,这施鸿便是岭南五府之总,身在广府领兵二万八千余,是大周防御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的首要屏障。太清以来国库空虚,每岁为各方节度下拨军饷确是一件头痛之事,户部年年焦头烂额拆东补西、想尽办法也难凑足数目,不得已只好这边欠一点那边削一点,勉勉强强过日子。只是长此以往各藩镇也是难做,军饷不足便要延缓军械马匹迭代,据说如今朔方军械库里的长矛还是令和年间制的,木制的长柄被虫蛀了、士兵一握便是满手的碎屑。   宋疏妍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如今施行新政正是为了充盈国库填补军需,只是开源之计非朝夕之功,许宗尧他们下到州县、总也要过上那么一年半载才能做出政绩,钱不是说有就有的,需得耐下性子仔细经营。   各方节度自筹粮饷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一来大大减轻了朝廷财政上的压力,二来也能及时解决各重镇粮饷短缺的问题、维护边境安全,只是……   宋疏妍眯了眯眼,将施鸿的奏疏丢开又从朝华手中另取一份,低头一看才见是剑南节度使杜泽勋递来的,所求之事竟与施鸿如出一辙“不谋而合”。   这……   她神情更冷几分,心头又隐约划过一抹不安之感,一夜未眠的身体格外疲倦僵硬,可却还是微微坐直沉声对左右道:“为孤梳洗更衣。”   “……召五辅入凤阳殿议事。”   寅时末刻宫中便有内侍通报今日罢朝,府宅离台城近的官员早都纷纷回去补了个回笼觉,阴平王却刚一踏进家门便被传进宫中议事,匆忙恼怒之余却见方献亭已好整以暇等在凤阳殿前,像早料到那宋氏女会传召。   王穆亲自候在凤阳殿前,见五辅都到了便躬身引他们进门,幼主并不在,今日只有太后独坐御案之后,上了妆的脸犹可看出几分苍白,那时方献亭隐约向她投去一瞥,而她恍若未觉并未回望。   “臣等叩见太后——”   五位重臣纷纷对她下跪,她淡淡应了一声请他们平身,下一刻便忽而看向范玉成,开门见山问:“范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站在下首的范玉成没想到自己上来便被点了名,意外之余又感到些许忐忑——自然他是不怕这宋氏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是落到她宋氏的地盘了,在宋澹面前还应多几分小心。   “回太后,”他拱了拱手,“今日是……四月初三。”   “是么,”宋疏妍面无表情,在众人莫名所以的目光中悠悠反问,“那施鸿的奏表五日前便至中书,何以今日方才递到孤眼前?”   ……竟是问罪。   范玉成暗暗一挑眉,心说这垂帘的位子坐久了便是一介妇人也能恃势凌人,心下不满之余又向一旁的方献亭看了眼,垂首答:“老臣不敢延误节度大事,确是奏表一到便想上呈太后御览,只是、只是君侯说……”   话到此处停住不说、推责之意已是十分鲜明,宋疏妍眉头一皱,终于将目光落到方献亭身上,过去即便百般克制也总难免会显出几分柔情的目光今日却是分外冰冷,只道:“哦?”   众人的目光于是也纷纷跟着移到颍川侯身上,方献亭一默,看向宋疏妍的眼神欲言又止,答:“此事臣确曾经手——数日前太后正为制科操劳,臣……”   “放肆!”   一声冷叱平地而起、骇得殿中宫人都是一个激灵,放眼如今天下胆敢打断君侯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太后一人,且……还是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孤受先帝之托临朝主政,何时理事哪轮到尔等臣子置喙?一方节度奏表方侯说压就压,他日一言不合是不是还要废了孤与陛下!”   “跪下!”   词严义正一通质问、末了扣的罪名几同谋逆无异,便是当初阴平王逼宫犯上都不曾被这般诘责训斥,遑论还要当众罚跪——颍川侯是谁?方氏主君国之肱骨,便是先帝也要礼让三分!“入朝不趋”的恩赦不知下了多少年,如今却被太后……   左右宫人噤若寒蝉,陈蒙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范玉成惊异地与卫弼对视了一眼,所有人中只有宋澹眉头皱得最紧——他心知肚明,虽则君侯暂压奏表确有不妥之处,可也实在不至惹得太后震怒至此,她这分明是……   正要开口相劝,那厢方献亭却已一掀衣摆跪了下去,新制的官服衣袖完好、再不是昨日那被她用刀割断的狼狈之态——众人哗然,宋疏妍的脸色却登时变得更加苍白,或许此刻他的顺从才是她最不乐见的,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臣之礼毕恭毕敬,而只是……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上书请命自筹粮饷……”   她状似泰然地继续与五辅议政,以略微匆忙的转折掩饰当时濒临失控的内心。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消息范玉成前几日便知晓了,只是当时忙于关心制科结果而并未来得及与卫弼通气——平心而论他觉得此策未为不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如今还支撑着幽州的战事,若继续这般下去朝廷没了法子说不定便要借“肃清吏治”之名抄几个大臣的家查没资财,那牵出的麻烦可就多了……   “万万不可。”   无声思忖间方献亭却忽而开了口,长身而跪的模样肃穆坚忍,即便被当众叱咄苛责也并无一丝忿懑怨恨之色,只是语气格外沉、神情亦较往日更加郑重。   “我朝藩镇职在戍守、当恭听圣命拱卫京畿,然边境之地大多远僻、朝廷本难处处顾及,若在军权之外再释财权,又如何保证诸方节度效忠天子令行禁止?”   “我朝……绝不可再出第二个钟曷。”   言辞简短却振聋发聩,尤其“钟曷”二字更令人心惊——如今天下混战的祸根埋在哪里?还不是当初陇右钟氏倚仗睿宗宠信割据一方?西北三镇只知钟姓不闻皇命,日积月累终成大患,眼下若因图一时之便而放任几方节度使坐大,恐自此以后……亡国之日近矣。   而实际这话方献亭只说了一半,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隐忧在暗处蛰伏——岭南、剑南二镇相距甚远,那施鸿与杜泽勋的私交也并不密切,何以两人请求自筹粮饷的奏表会一同送到金陵?他们已相互通了气?江北五镇呢?是否不日也将与他们相和?   凤阳殿内一片死寂,人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最易浮动,这些领兵在外的节度将领也终归是不安分了;宋疏妍像已倦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处处都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她已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去填,可预料之外的麻烦却还是一桩连一桩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都退下吧……”   她合上眼睛摆了摆手,忽而剧烈起来的头痛令她连唇色都一并苍白下去了。   “容孤……再好好想想。” 第123章   打从凤阳殿出来、被骤雨过后终于投下的日光那么一照, 阴平王的灵台倏然一片清明,却是终于明白方献亭此前因何会对同他家的联姻抱那般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他早就知道!   知道施鸿杜泽勋上书要求朝廷下释财权,知道他们必已暗中勾结形成势力——颍川方氏岂会袖手旁观?自会代软弱无力的天家料理这些悖逆的臣子, 只是眼下幽州战事未平、方氏将领亦大多在江北戍守重镇,他手下可用之兵不足, 倘若最终真要与那几方节度使兵戎相见胜算恐怕……   方献亭需要他的支持——他要借他的兵。   想通这一点后阴平王的腰杆便硬了, 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一条有求于人的可怜虫,而是大可与他颍川侯平起平坐谈买卖的体面人——他该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仅要在新政之事上为他力压金陵派,还要八抬大轿把他的掌上明珠娶进门!   他志得了、意满了, 抬头挺胸快行几步追上了独行于前的方献亭, 一张老脸上浮显意蕴丰富的笑, 拱手道:“君侯且慢行,你我之间想还有话没有说尽吧?”   对方神情还同过去一般无雨无晴, 只是刚刚被当众罚跪衣摆处难免还留有几分脏污褶皱, 卫弼一一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是越发浓了。   “我知你心中有顾忌,昨日在宫宴上阻止请婚也是不愿当众拂了太后和宋氏的脸面……”   他自以为通透地侃侃而谈。   “可我阴平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若君侯不肯怜悯我那幺女的一片痴心、那方才凤阳殿内所提之事……”   点到为止半句不多,却已将胁迫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 方献亭双目微微垂下, 负手而立的模样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疏冷了。   阴平王为目睹颍川侯难得的弱势之态而大感畅意,又暗想这施鸿杜泽勋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下一刻径直托大拍了拍方献亭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贻之若恐向太后请婚会开罪宋氏, 本王也可替你另想办法——你也知道,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并不多么重要……”   华美的前梁帝宫精巧幽深,身后的凤阳殿隐在一片尚未消散的乌云下重影斑驳——谁都知道江南阴霾的雨季就要来了,而此时此刻……只是将将起风罢了。   次日太后下旨,召岭南、剑南两镇节度至金陵新都朝见新君,另复议二使自筹粮饷之奏表;消息一出满朝议论,皆叹太后垂帘之路着实坎坷,明明前脚才好不容易办妥了制科选官之事、后脚各藩镇就又开始招风惹雨兴妖作怪,也难为她一介女流苦苦支撑、还要同那几个手握兵权五大三粗的节度使来回周旋。   只是……   “那小太后莫不是发了梦?”   距金陵千里之遥的岭南广府亦是风雨如晦,施鸿与自益州远道而来的老友杜泽勋同坐治所之内,一道深重的刀疤穿眉而过,垂目看向那道自新都发来的太后懿旨时神情危险中又带几许轻蔑。   “召我二人入金陵?去赴她的鸿门宴?”   节度之使纵横一方,又岂是暴虎冯河愚钝无知之辈?那宋氏太后打的无非是将他二人扣在金陵缴兵收权的主意,届时人在屋檐下叫天天不应、便是被活活押上断头台也毫无办法,傻子才会乖乖听诏北上。   “但你我亦不可抗旨不遵,”一旁的杜泽勋接了口,相比前者身型更瘦、颇有些儒士文雅之气,此刻眉头紧锁愁容不去、倒不见什么凶相,“她毕竟代行天子之权,身边又还有颍川侯在……”   是的,颍川侯。   ……他是唯一的麻烦。   如今天家式微江河日下,一双孤儿寡母又有什么可惧?唯独颍川方氏令人不得不忌惮——听闻那方献亭已明言不许下释财权,若他们果真抗旨不入金陵、岂不正好给了他对他们动武用兵的机会?   “他们方氏之人吃尽了天下的肉,却连一点肉汤都不许我等去分!”   施鸿十分恼怒,一挥手便将明黄的御旨狠狠扔在了脚下。   “满朝公卿紫绯几何?他方氏一族便占据半壁!我们不过就是要点财权贴补军需,如何就碍了他五辅之首尊贵的眼!”   一通谩骂颇为激动,杜泽勋见状不免为之添茶败火,斟酌片刻后又道:“为今之计还是只有从命先至金陵,你我奏表之中所言之事……姑且也容后再议吧……”   施鸿一听这话瞪圆了眼、心中更骂了老友一句“怂包软蛋”,随即大声道:“容后再议?凭什么容后再议!”   “他颍川方氏虽掌天下兵马,可如今大半都在江北戍守重镇!幽州的仗又还没打完,他方献亭难道还真能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你我数万兵马?”   岭南五府统兵二万有余,剑南一镇更有三万八千兵,京畿之地虽有守军十万、可其中却有近半数归阴平王卫弼统领,对方眼下可并不曾与他们为敌、过去还曾对杜泽勋有保举知遇之恩,未必便会与颍川侯一个鼻孔出气。   何况……   “你我之倚仗又岂独在此两镇之兵?”   施鸿轻轻一眯眼,眉间狰狞的刀疤越发显出几分阴森。   “朝廷既靠我们屏藩、便该明白有朝一日失去障蔽的下场……”   ——什么叫“屏藩”?什么叫“障蔽”?   方氏主君用兵如神似武曲降世,即便仅凭五万台城禁军或也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可在这之后呢?杀尽剑南岭南两镇之兵,吐蕃和绥靖境内那些蛮夷部族又由谁人去防去挡?他方献亭终归不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大江南北那么多战事焉能尽在指掌?何况就算他打得起、这个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破败朝廷也打不起了。   “你的意思是……”   杜泽勋已然会意,与施鸿对视的眼微微一凝。   “你我便去金陵走上一遭,明面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施鸿冷冷一笑,眼底精光乱窜,“但兵符就留在二府、兵马亦皆布于边境一线,一旦那小太后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便……”   他手微微一扬、边境之关似也当即随之而开,杜泽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令之下异族之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烧杀抢掠的光景,而他们刀下的每一条人命都是他与施鸿与朝廷对抗谈判的有力筹码。   “一不做二不休,你我确已无路可退,”他重重一点头,语气坚决再不犹疑,“户部拖欠粮饷已非一日两日,与其这么生生被耗死……不如放手一搏!”   施鸿闻言朗声大笑、满意地抬手拍拍老友的肩,俄而神情又微妙起来,低声道:“季茂不必这般视死如归,依我看此番你我胜算尚大。”   杜泽勋微一挑眉,又见对方邪邪一笑,继续道:“五辅之间早有不睦,阴平王同颍川侯间嫌隙更深,只要此次他不从中作梗,那方献亭自然便要忌惮南境形势……”   “你同卫弼曾有交情、大可提早探探他的口风,亦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若两镇自筹粮饷之事获准,五府益州便成无君之地,我等自此唯他马首是瞻,他也不必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当庭杖责之辱了……”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历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八方风雨之中人心鬼蜮,此起彼伏间总有一把算盘打得精妙绝伦;无尽的因果回环嵌套,是是非非便在其中扯成一团乱麻,行至终局之时总能知晓一切何来,可若折身再走一次……却才明白一切原本无法可解。 第124章   大江之南阴雨不断, 重山之外的西都故地却是一夜无云。   太清三年仁宗东迁洛阳,金城千里的帝王之州就此沦于胡虏之手,西突厥汗王拓那领八万铁骑撞破长安城门、一把大火在帝宫烧了三天三夜, 金碧辉煌的王城沦为一片断壁残垣,始作俑者则带着大周朝廷向东奔逃时未及收拾的异宝奇珍扬长而去。   尺椽片瓦固然惨淡, 可“长安”二字所象征的威势却仍深入人心, 突厥人退去后将此地“赏赐”给了一路为他们通关引路的卫铮钟曷,后者遂就此住进了被烧毁大半的宫阙宝殿;修修补补两三年,终于将内宫重建了个七七八,卫铮于是在此自立为帝、称自己才是大周正统, 那个逃到大江之南的小朝廷不过就是裂国判党、终有一日要谢罪于宗庙社稷。   睿宗的甘露殿是最早被修葺好的, 即便在突厥人手下讨生活那般不易、卫铮也还是责令臣僚将之修得同过去一模一样, 金玉为地琉璃为瓦、观之仿若盛世再临。   殿阁之内常有箫鼓笙歌,在大乱之中侥幸活下来的上了年纪的宫人都知道那是当年睿宗宠妃钟氏常听的曲子, 当今“陛下”听得勤、几乎日日醉生梦死, 什么朝事军事都是不理会的。   “你弹得不对——”   一片乐声中忽然响起一句叱责,下一刻内殿之中便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赤足散发衣冠不整、不知多久没打理过的胡须已然结成了绺, 摇摇晃晃走到怀抱琵琶的乐人跟前,弯腰的样子显出几分病态的佝偻。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稀里糊涂地说、乐人们嘻嘻笑笑地听,大约她们都是不怕他的,更知道弹错几个音并不会招致什么责罚、相反还能博得“陛下”青眼一顾;果然下一刻他便丢了酒杯亲自跪到那琵琶乐人身前、伸手要去接她的琴,嘴里不停念叨着:“无妨、无妨……朕、朕亲自教你……”   这番荒唐景象实乃旷古烁今, 宫人们都在笑、气氛欢乐难以言表;可叹总有不速之客要将这一切都打破,一个小内侍顶着歪歪斜斜的帽子匆忙奔进殿内, 在一片嘈杂笑闹声中张皇失措地高喊:“陛下——摄政王回来了——摄政王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尚且眼含春色的乐人宫娥立即大惊失色、纷纷丢下器乐颤颤巍巍跪了满地,唯独卫铮一人仍疯疯癫癫地径自拨弄琵琶,下一刻夜风惶惶吹开甘露殿的雕窗,已离长安两月之久的摄政王钟曷不经通传便大步迈入宫门。   殿内一时静极、唯有刺耳的拨弦声不时响起,众人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片刻后却依然听到摄政王冰冷无情地开口道:“来人。”   “拖下去,斩。”   殿阁之外早有钟氏亲兵,一听摄政王发话便入内毫不怜惜地拉起一屋子姝娥花媛,女子惊恐尖利的哭声不绝于耳、个个高呼“陛下救命”,可卫铮却像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麻木的眼中只有怀中那一把琵琶。   大殿渐渐恢复了清净,钟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颓唐如一滩烂泥的外甥、越看越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最后终于忍不住狠狠一脚将他怀中的琵琶踢出三丈远,琴弦崩断的铮鸣声刺耳得让人有些心慌。   “卫铮!”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年逾六十的摄政王确比当初做节度使时更加盛气凌人了。   “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   “河东战事数月未定,拓那汗王屡次邀你至王庭议事——可你呢?充耳不闻!”   “终日沉迷酒色像个废物,你还如何配做这大周之主!又如何配踏足你父皇的甘露殿!”   疾言厉色不留情面,可不像当初睿宗在时那般客气守礼了,卫铮听了却丝毫不恼,侧耳听着琵琶断弦悠长的余音,直等到它彻底喑哑方才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舅父;凌乱的散发之下目光也是一片混沌,只有迷狂的笑是真切确凿的,又优哉游哉地反问:“我自是不配的……可难道如舅父一般对突厥王庭奴颜婢膝,便可令我父皇含笑九泉了么?”   这一句讥诮实在辛辣,直将坊间对摄政王的嘲弄谩骂端起来泼了钟曷一脸,他勃然变色怒发冲冠、劈手便狠狠扇了卫铮一个耳光,怒喝:“无知小儿!若非有我在你早十年便会被卫钦剁成肉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与我说话!”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打得卫铮侧身重重翻倒在地,他却仿佛极痛快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又现出几点泪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比道边乞儿更加狼狈潦倒,倘若睿宗果真泉下有知……恐也不忍再看了。   “笑!你便继续这般装疯卖傻、不知所谓地笑——”   钟曷怒气不减,声声呵斥在与十年前毫厘无差的甘露殿内盘旋回荡。   “你可知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都罗恐不敌谢辞姜潮而要与金陵议和!届时拓那汗王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对待你我?”   “你以为躲在你父皇这座宫殿便能高枕无忧了?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输的人就要去死!”   这些话卫铮早都听得两耳生茧,十年间只要前方一有风吹草动舅父便会似这般穷凶极恶声嘶力竭,他过去尚会耐心一听、如今则只趴在地上伸手去够那把被摔烂的琵琶,钟曷见状又狠狠一脚踹在他腹间,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而倒,嘴角流出的鲜血染污了白玉为地的先帝寝宫。   “若非你还姓卫,本王此刻便一刀杀了你——”   钟曷阴毒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偶然提及的一个“卫”字却越发令人感到可笑——天下分崩大势已定,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又有什么值得尊敬?何况一个软弱昏聩的皇姓……更是一文不名。   “趁你还对国家有些用处,本王劝你早日振作迷途知返——南境形势将变,届时有些人还需天子亲自去见。”   ……南境?   血污之中卫铮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凝,却不知他舅父的消息竟已灵通到了如此地步——施鸿杜泽勋的请奏才送到金陵多少日子?他这便知晓了二人图谋甚至推演到了后续之事——有什么人是必须卫家天子亲自见的?事关节度,莫非……   常年浸淫酒色的心神已不似少年时机敏,可久居乱局的直觉却依然告诉他事出有异,果然下一刻又听钟曷低声冷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金陵能抓住几个?中原丧后地利已失,如今人和也要离他们远去了……他方献亭不会永远那般好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   自语般的喃喃着实意义难辨,可其中的偏执癫狂却又未必比卫铮少上半分——没有人会明说的,颍川方氏永远是摄政王心底无解的结,先国公和如今的颍川侯受到多少赞誉颂扬、他陇右钟氏满门上下便受到多少谩骂诅咒——他钟曷永远都是方氏至清之名下一条阴暗龌龊的臭虫,唯独最终的胜利能让他一洗经年的耻辱、更有机会在史书上剜去那众口一致的恶名。   “一切不会太久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钟曷收敛起眼底的恐惧与亢奋,旋即回身阔步向宫外走去,灯火寂寥的长安不过只是一座虚有其名的死城,而在业已堕入地狱的人眼中却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卫铮冷冷看着对方渐渐没入黑夜的背影,乱发遮蔽的眼底一闪而过一丝清醒的锐芒。 第125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一,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赴金陵朝拜天子,两人各拥五千兵、一路行来声势浩大,沿途百姓望之皆惶惶, 还以为是哪路叛军要就此一路打到台城。   直至金陵城外一百里、娄风将军亲率部众迎接二使,甫一会面便是一张冷脸, 拱手对二人道:“王侯入京尚不可携兵逾千, 两位如此兴师动众恐惊扰圣驾,还请精简人马再行向前。”   施鸿与杜泽勋为官多年,焉能不知朝廷规矩?只是此来打的便是先发制人的主意、还想着要给扶清殿里那位小太后一个下马威,自然要将兵带得足足的、不可教人轻看了去。   “娄将军有所不知, ”施鸿皮笑肉不笑地与娄风打起太极, “南境形势复杂, 我等领兵北上也是为求一个稳妥,大军远来十分疲敝, 在此荒野之地怕也难以驻扎, 不如还是先容他们入城,此后我等自会向太后与陛下解依譁释……”   娄风却并无耐心与之周旋,堪堪把话听完便明言拒绝道:“金陵台城天子脚下, 岂容兵戈冲撞冒犯?二位说话行事还需仔细些,莫因一时之失惹上麻烦。”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后半句更分明暗含警告之意, 施鸿眉间的刀疤登时显出几分狠辣, 显见心下怒火已起。   ——他娄风算个什么东西?   关内娄氏丧家之犬,在上枭谷一役后便成了国家的罪人!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吊着一条性命,也配在他这等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面前叫嚣?   他当场便欲反呛教对方吃个教训,不幸却被一旁的杜泽勋暗拉了一把——后者实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 此刻更似儒士般风度翩翩地对娄风点了点头,应:“娄将军提点的是, 是我二人思虑不周了……”   退一步后便同老友使起眼色、示意他也以大局为重,无奈施鸿并不买账,依旧反唇相讥:“今上仁慈宽厚,便是当年抗命害国之人尚能重用,想来这区区多带几千人的小节也不至那般计较罢?”   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八年前娄啸违军令而致长安沦丧之罪终究无法被时间磨灭,此一句讥讽不单扎烂了娄风的心、更令他身后一干娄氏亲兵脸色铁青;施鸿观之大笑,又虚伪地摇头自称“失言”,得意之时忽闻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黑云一线似疾风过境,不必招展旌旗便知来者乃颍川神略军。   “何事遮道喧哗?”   为首者瞧着脸生、约莫只是方氏旁支的哪位将军,勒马之时全军肃穆、真正是令行禁止威风凛凛;施鸿杜泽勋一看不敢怠慢,前者更很快收了脸上的笑向对方客气拱手,娄风的脸色依旧难看,侧首同对方耳语了几句。   那位方姓将军听后面色一沉,随即面无表情向二使看来,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只道:“节度入京按制可携兵五百,违者处谋逆罪,杀。”   “杀”字之后一干将士气息皆是一厉,天下闻名的精锐之师终究并非寻常可比,施鸿杜泽勋带来的私兵见状不禁纷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畏惧之色已昭昭然写在了脸上。   施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方才尚且强横嚣张的气焰此刻已散去一半,杜泽勋更赶忙自行造竿往下爬,连声道:“是,是,我等自当照章办事,照章办事……”   两人遂依言各点兵五百随行向前,其余人等就地驻扎听候调遣,神略军亲自引之入金陵城,道旁百姓见之皆心悦诚服恭敬退避。   扶清殿自是最早接到二使入宫城的消息的,彼时宋疏妍安坐内殿垂目看着许宗尧从地方州县递上来的土地清查奏表,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让他们在凤阳殿候着,就说孤稍后便到。”   “帝王道,心术也……”   过去仁宗在病中常常这般教诲她。   “有时要对臣子遮掩自己的情绪,而有时又要教他们知道你的不满——疏妍,你要自己拿捏其中的分寸。”   她明白他的意思,实而示之虚、虚而示之实,为君者总不能不令臣下生畏,如今不仅施鸿杜泽勋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她亦同样想打他们一顿杀威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许多机会便潜藏在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争斗交锋里。   只是那时她毕竟年轻、并不全然理解卫钦的意思,便在他病榻之侧恭敬地欠身问道:“陛下也曾用过心术么?对何人遮掩……又对何人显露?”   他那时沉默了,倚靠在龙床深处的影子显得孱弱不堪,微微阖目的模样又显得高深莫测,她于是自知说了一句蠢话,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如今她用他教的法子规训臣子,直将两个节度使晾在凤阳殿干等了大半日,直到入夜时分方才打发朝华去给二人传话,说太后政务繁忙今日无暇接见,请之先至馆驿落脚、明日再行进宫觐见。   施鸿自是艴然不悦,可心下也的确悄悄打起了鼓,思及白日里在神略军处吃的暗亏、不禁怀疑这小太后待他二人如此不客气是否是因另外备了后手;生性更谨慎的杜泽勋则更是不安,当夜索性一夜无眠,次日入宫时眼下两抹青黑十分鲜明,入凤阳殿时手心更出了一层薄汗。   先前为二人所鄙薄的小太后便安坐于御案之后,没人敢抬头看她的脸,只恭敬下拜行跪礼;她默了半晌方才淡淡说了一句“平身”,随后也并未叫人赐座,可跟素日对待重臣的态度大不相同。   “两位将军远来金陵舟车劳顿,说来着实辛苦,”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微凉的,“只是南渡以来民生多艰,孤已亲口说了宫中用度一切从简,今次便不专程为两位备接风宴了。”   这番托辞寻得颇为得体,实际谁都知晓这是她在当众下两位节度使的脸面,群臣百官都会知晓他二人触了太后的霉头,对他们的态度也就不会多么热络。   施鸿心里憋了一口气、不甘就这么被一介女流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此刻先顺势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又作语重心长貌,道:“臣自知德薄才疏身无寸功,不敢忝颜而食分外之禄,亦深知国难当头朝廷不易,故斗胆为计欲为太后与陛下分忧……”   话接得漂亮,上首的太后却不发一言,他狠了狠心,继续道:“前之奏表想已达览,臣之所虑绝无私心——岭南五府系边防重镇,自我朝始立便负威慑南境之责,然太清以来粮饷吃紧,军中将士常无米下锅无矛可执、与绥靖部族交战多是伤亡惨痛,臣每视之未尝不扼腕痛惜……”   “而若朝廷下释粮饷征收之权,军中所需当即齐备,戍边卫国再无后顾之忧,全军上下必可戮力同心为我朝再铸铜墙铁壁——臣深知钟氏之祸为天下所忌,亦绝无拥兵自重以下犯上之心,诚请太后开张圣听、下派刺史督办五府军政财务,臣必事事上达无一欺瞒,如有所违提头谢罪!”   语罢“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伴着“提头”二字更显得骇人,杜泽勋心中一跳也跟着下拜叩首,恳切的模样仿佛真是经天纬地流芳千古的仁人志士。   宋疏妍轻轻一勾唇,心说这两人谋算得还真是颇为细致,连下派刺史之事都替她打算好了——下派刺史能有什么用?诚然初时可做她之耳目督查几镇军政,可时日一久却难免被收买威胁,一旦事情有变更会头一个被这些骄兵悍将杀来祭旗,最终能奉命守节的能有几个?   “爱卿思虑周详,倒显得孤见识短浅了,”她声音更凉几分,凤阳殿内侍奉的宫人心里都有些打怵,“不过依卿之言,若两镇财权不得下释、节度之军便不肯戮力同心戍边卫国了么?”   这一句问得犀利,施鸿杜泽勋双双叩首高呼“不敢”,宋疏妍则面无表情,语气变得越发严厉:“施卿既言‘钟’之一字,便当知而今离乱祸根何来,七方节度本已手握重兵高官显爵,若再贪求其他便是奢心妄念、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诛”字正与此前“提头”二字相和,虽不像施鸿说得那般激昂、却也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跪在地上的两人闻之双双身躯一震,却未料小太后竟将话说得这般不留情面无可转圜。   “孤也知道你们的日子难过……”   忽而她又话锋一转,语气亦随之平和起来,帝王心术在乎恩威并施,她确将先帝授与她的一切都学得极好。   “如今制科方罢、朝廷已决意施行新政,富民之后国本可固,届时各方军需自也能足额下拨——诸位爱卿皆是为先帝所信的两朝重臣,想来必也能够体谅孤与陛下的难处……”   这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轻飘飘几句话便要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施鸿暗暗攥了攥拳、心说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人,头上戴了如此一顶沉重的帽子,却是连申说坚持的余地都难再有了。   “臣……”   他还欲再辩,上首的太后却已神情不耐地摆了摆手,秀眉微蹙间只差把“休要不识抬举”六个大字写在脸上,俄而又冷冷道:“两位爱卿远来辛劳,大可在新都多住上一段时日,待时候到了……再来同孤辞行吧。”   这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十分深奥,仔细品来像是有要将他二人扣在金陵不放的意思,施鸿与杜泽勋各自沉默地从凤阳殿中出来,本就被神略军吓掉一半的武勇此刻只剩下两三分了。   “鹏达,这……”   杜泽勋已是六神无主,唯恐太后果真动了杀伐之心,届时即便可以南境形势相搏、他二人的生死命数也还是被牢牢抓在他人手中;施鸿同样有些乱了,犹疑惶恐间又见御道远处行来几人,定睛一看乃是当今五辅,为首者一身紫袍冷眉肃目赫然正是颍川侯,落后其一步的那位目光含笑神情微妙、便是阴平王卫弼了。   二人皆一惊,连忙匆匆拱手欠身向几位上官行礼,君侯步伐不停、很快便越过他们向凤阳殿而去,其余几位辅臣同样与他们无话;唯独阴平王应声止了步,看到杜泽勋还亲切地同他寒暄了几句,接着目光隐隐看向君侯离去的方向,微微抬高声音道:“季茂与本王应也有多年不见了,今晚若是得闲、倒可至我王府一叙……”   这番示好于二人可真是救命稻草,杜泽勋受宠若惊地对卫弼一揖到底、连忙应道:“承蒙王爷不弃,下官一定到、一定到。”   施鸿一见也赶紧暗扯同僚衣角示意他为自己引荐,阴平王来者不拒一并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方才笑着大步离去;两人目送五辅踏入凤阳殿宫门,对视时各自的目光都微微深了。 第126章   当晚阴平王的确设宴款待了施鸿杜泽勋。   他毫不避讳, 王府之内灯火辉煌笙歌不断,洛阳派的官员去了不少,明明此前都持观望态度不敢对两位节度使示好, 如今却又无所顾忌地同席畅饮了。   卫府将消息传回扶清殿,当夜的宋疏妍实是一夜无眠——今早凤阳殿内一番叱咄究竟有几分虚张声势她自己最清楚, 南境形势之险更无法不心知肚明, 岭南剑南二镇只是一个引子,若她无法及时掐灭这火苗其余五镇立刻便会蜂拥而至闹着跟朝廷讨要财权,届时割据分裂之祸必将来临。   ……可她已经力不从心。   许宗尧和李赋在地方州县的检田点户之事办得十分不顺,江南势力盘根错节、层层遮掩官官相护, 几座小山丘里就能翻出一本厚实的糊涂账, 甚至有人直接与官府对抗、还在推搡间将一位检田吏打成重伤。   她知这些豪强胆敢如斯放肆必是背后有所倚杖、甚至泰半还与她的母族宋氏相干, 单凭许宗尧他们这些资历尚浅的文官绝不可能成事,最终的结果恐怕还是要动兵——她手中又有多少筹码?唯一肯毫无保留为她遮风挡雨的从来只有那人一个, 可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多太重, 她不可能在战事之外还同时让他收拾节度使和新政两大要命的烂摊子。   他是孤立无援的。   而她……两手空空。   没顶的倦意忽而倾泻,帝宫之外广阔的天幕漆黑得没有哪怕一颗星斗,太后年轻的面容美丽却又毫无生机, 唯独苍老的目光可在此刻投向高不可攀的宫墙之外。   那里……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的颍川侯府。   同样的夜晚,方献亭左右亦是无人。   阴平王府热闹的宴饮舞乐传得几条街外都能听见, 相比之下侯府实在静默得有些萧条了;他也知道卫弼今夜缘何摆出这样的阵仗, 无非是在提醒他早做决断与之联手,否则便要与施鸿杜泽勋走得更近、将南境两镇都圈至自己治下。   “你既看得如此明白,如今又因何犹疑不决?”   方氏在金陵的府宅虽是新建、但制式构造却大多参照长安旧邸,这是下面人办事的巧思, 于受用者而言却不知是忧是喜;后园中修了一座与父亲自绝那晚极为肖似的石亭,此刻他独坐其间恍惚又听到烫酒的小炉发出吱吱的声响, 一侧首,父亲便在身边这般严厉地问他。   “你这人……”   他尚未来得及答、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对方,抬目一看才见是母亲从石亭的另一边行至父亲身侧坐下,神情嗔怪栩栩如生。   “才说后悔过去待他苛刻,如今一见老毛病又犯了……”   说着抬手要为父亲倒水,石案上的酒炉倏尔消失,杯盏内只有一片淡淡的茶香。   “不许喝酒了,你的伤还没好呢,”母亲又对父亲板起脸,过片刻大约又想起他当初独酌服毒之事,眼眶随即泛起一阵红,“……以后都不许再喝。”   父亲是一贯拿母亲没法子的、何况此刻她又要哭,于是只好一边叹息一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哄慰:“不喝了,我都听你的……”   母亲对这话大约是满意的,但还是继续以袖遮面假哭了一阵,泰半是拿捏父亲的手段、其实并没有什么眼泪,过一会儿又耍蛮道:“那你也不许再逼贻之——他很累了,你便让他喘一口气……”   这回的招式却不甚管用,父亲的目光重又落回他身上,语气格外幽深,说:“所以他才需要助力——水无常形人无常态,卫弼不会永远是你的敌人,现在你需要他。”   “可是疏妍呢?”   母亲有些着了急,开始同父亲争辩。   “你没见过那个孩子,我见过——她很好,真的很好,知书达理意质沉静,与贻之十分般配——我还亲自去她外祖家下过聘,许诺过会三书六礼迎她进门……”   “何况贻之那么喜欢她……你该亲眼看看,他们在一起时他……”   “那又如何——”   父亲勃然变色、竟罕见地打断了母亲,威严的目光却只牢牢锁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的愤怒与失望从来都只是针对自己的。   “为了守她一个,其余事你便都不管了?”   “没有洛阳派的支持你该如何平定南境?去兴兵?去打仗?施鸿杜泽勋只是一个开始!若所有藩镇都随之作乱你该如何应对?新政和中原战事呢?你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方贻之,你是先帝托孤的辅臣!是方氏一族的主君!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   “你难道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么?还是你已经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陡然严厉起来的逼问震耳欲聋,上枭谷内弥漫的烽火黄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走过满地尸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最终被一人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狠狠攥住,听到对方状若疯癫地嘶喊:“方贻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只是一场婚约罢了……”   父亲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场景。   “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军枉死……难道你不明白孰轻孰重?”   “何况即便你拒绝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你姐姐已经辜负了先帝一次……难道你,也要罔顾纲常背叛于他么?”   回环的质询令人哑然,原来一个字也可以有千钧重、眼看就要生生坠断他的喉咙,下一刻有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无声看去,只见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身边。   “贻之……我做错了……”   她绝望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可是我……错不起……”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金雕玉饰的锁扣原是这般严丝合缝,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阵冰冷、像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泪,好像也无计可施而为他一哭。   “我说过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父亲的叹息也变得有些悲凉了,依稀也与十年前于潇潇夜雪中与他诀别时一般隐忍。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   “你只要记得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   他忽而有些茫然,却不知所谓“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许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十年一梦倏然成空,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我……”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隐藏着微不可察的嘶哑,可开头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接续,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连这个“我”字都是错的——他不该有“我”的,打从“献”、“贻”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有,无论如何卓著的功业在此二字面前都会显得寻常平庸,相反只要一点点私心污迹便能让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仿佛是为了惩戒他、双亲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从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可当看到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石凳、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一个无底的大洞。   “主君……”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虚妄的梦寐随之消散得越发彻底,他迟了几拍才回头看去,眼底却仍残存几分未曾平复的波澜;侯府内的侍从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对他执礼,说:“启禀主君,永安县主求见。” 第127章   那夜卫兰是独自来的。   闺阁贵女理当守矩, 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绛云楼寻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论深更半夜独自来登外男的门;她自知荒唐,在马车上等候门房回话时一颗心始终悬着, 直到对方请她进门方才略松一口气,深知未来许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头戴兜帽随婢女行向后园, 当朝第一权臣的府宅简朴得令人有些诧异, 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见皆是梅树,如今时令未至并不开花,显得格外单调沉闷。   ……可他在这里。   独自一人坐在宽绰的石亭内,玉楼雪风孤高清冷, 仅仅一个背影便令人心旌摇曳;她热着一颗心走到近处向他行礼, 他的答复来得有些慢, 说:“县主请起。”   她依言起了身,又想迈入石亭与他同坐, 他却先她一步从亭内走出, 月色之下神情有种微妙的出离,倒与平素的威严冷峻颇为不同;她在惶恐之余又感到几分新奇,快行几步追上他的背影, 此刻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君侯可是喜梅?”   她斗胆开口,尝试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无花的梅树、却并不答她的话, 她斟酌一下, 又径自说下去:“梅花高洁凌霜傲雪,确正与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毕竟花期不长只开一季,倒不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来得热闹。”   她说这话原本无心, 可在当时那情势下听来却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语气格外深地说:“然我独喜梅,可以岁岁待一季。”   她一愣,莫名觉得那时的他有些凶,居高临下的男子令人无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顺着他说:“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镜、一庭之内便可窥见一斑……”   这是奉承的话,对他这种听惯了恭维的人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移开了对她审视的目光,令她当即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县主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她听到他漠漠地问。   “星夜”二字颇为伤人,显然并未顾惜她身为贵女的体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们之间求一个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宫宴之后半月已过,我心中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尽,今夜逾矩不请自来,还望君侯不要怪罪……”   她有些羞愧地半低下头,手心汗意愈重。   “世之婚姻千由万端,固非情爱媒妁可以厘定,君侯与我只有区区几面之缘,若谈婚娶自也有所为难;只是我虽身在闺阁、却也自认并不蠢笨,深知有幸高攀君侯皆因时下形势之变,可叹父王今夜又做了错事,君侯对我王府该更是不喜了……”   说到此她又抬头看了看他,清白的月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依然没有半寸落在她身上。   “南境二使欲求庇护,所图是与朝廷相抗,父王今日设宴其实并非是愿与他们同流,而不过是做给君侯看的……他为人刚强,总不愿低头承认心中弱势,实则也唯恐为当今太后所忌、更怕成为君侯的敌人。”   “或许在君侯眼中父王专横自利百无一是,可其实在我看来他同样也有自己的难处……朝廷南迁是非纷杂,中原大族皆遭重创,如今朝廷虽立意推行新政,可江南士族却百般阻挠……父王并非贪得无厌,只是,也想在这局势激变之间险中求生罢了……”   她字字恳切,确对他似剖心般坦诚,及笄之年的少女清莹稚嫩、可说的话却条理分明;方献亭终于又看向她,有一瞬眼前又出现了十年前的骊山夜雪,那时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年纪,与他谈及形势更是相似的透彻清晰。   “君侯是英雄,英雄皆不喜受人所迫……今夜父王之举并不磊落,可若君侯肯再给我王府一次机会,父王必也将放下既往以诚相待,南境可平、新政可施,国家终会步步踏上正轨。”   “而我……”   她微微顿住,言语不再似方才一般流畅,少女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在柔婉的月光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知大家之女当恪守礼节,不该这般冒失唐突抛头露面……但,但我确想让君侯知道,嫁入侯府乃我心之所愿而非家族之迫,我……”   她羞怯得说不下去了。   这样的娇态他也见过,就在湖州驿馆一门之内,也在钱塘湖心花树之下,只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子总是更加含蓄内敛,从不会将自己的真心宣之于口——她会在屏风之后透过缝隙悄悄地看他,会在平芜之间悄悄埋下春山的秘密,会在深夜的舱底背身隐去一声无谓的称呼,每一点心事都要人细细留意才能发现端倪。   可就是这样的她会在绝渡之处邀他同舟,会在离别之际以半数染红的繁花相赠,他曾亲眼见过她真心的笑与泪,即便如今被金殿之上垂坠的珠帘遮挡也还是年年月月长长久久地留在他心底。   “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是不明白的……”   卫兰听到他开了口,语气终于不再像此前般只有高高在上的威严疏离,而总算有了她用坦诚换来的几分真意。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万全之外皆有遗恨——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若你果真聪明便该劝他为你另觅良缘,嫁入侯府只会害了你。”   他的话直白得有些残忍,卫兰听后脸色也有一瞬的苍白——她知道这个男子离她很远,并非单只因他位高权重盛极显赫,更因她从不曾参与他过去的人生——她不曾见过少年之时意气风发的晋国公世子,也不曾见过丧父之后孤身远出长安的颍川侯,她不曾陪他经历过大战之败生死之祸,而只看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可……   “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未来如何却还可尽力一争。”   她的语气很坚决,或许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总会比旁人更多出几分底气,她勇敢且果断,从来不必小心隐忍遮掩真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此刻君侯只视我为陌路——但我的确心悦于君,更笃信自己可以做好你的妻子,你要我学的我都会去学、你要我做的我也都会去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也会……”   她说不出更多了,大约当时男子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寡淡、令她也难将那句“钟情于我”说出口——他的心中一道牢不可破的藩篱,除了被他圈在里面的人、其他凭谁也进不去。   “抑或,君侯便当你我都是为了社稷……”   她低头苦笑一下,确没想到过去心高气傲的自己也会在情爱之事上露出此等狼狈卑怯之态。   “父王所求是一个承诺,姻亲之外血脉尤重,君侯不会不懂……”   这是在回应他方才那句“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一约一盟岂能比一个流淌着两姓血脉的孩子更加可信?因利而聚总不长久,同宗同族自当稳固。   她豁出脸面说出这样一句话,身边的男子却迟迟不肯给出答复,她只看到他回首看向身后的石亭,明明空无一人却还是让他看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收回目光,身边的梅树枝叶低垂、早就没有哪怕半点花色,他却还当它在盛开一般怜惜,轻轻抚摸时目光有种她未能理解的孤独与悲凉。   “我即入宫求见太后……”   他放开了它,像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   “……便一并送县主归府吧。” 第128章   那实在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亥时前后中郎将宋明真换值入宫, 方至扶清殿便听闻太后屏退左右独自留在梅林水榭,匆匆转道入御园一观,只见清白的月色毫无偏私地流泻于粼粼波光之间, 妹妹散了发髻倚在熟悉的美人靠上,飘渺一如即将奔向月宫的仙子。   “……二哥哥?”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 一向清透的目光今夜也显得有些朦胧, 细看去才见她手中捏着一只金杯,石案上也搁着两只半空的酒壶。   这光景瞧着实在有些眼熟,大约两月前便在青溪之畔的绛云楼上见过,只是当时独酌的人是三哥, 如今又换成了自己的妹妹——她过去是不饮酒的、沾上一点也要咳嗽, 如今却似察觉了这杜康的妙处, 一朝放纵……可以解忧。   他放轻脚步向她走去、小心得像怕惊破一场梦,凑得近了看到她因薄醉而泛红的脸颊, 叹问:“……怎么喝得这么多?”   整片梅林没一个人, 他们兄妹也是难得这样独处,她大概正因此放肆起来了,对着哥哥轻轻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你别说出去, 人家便不晓得了。”   ——像个孩子似的。   他一愣,发怔的工夫又被她偷去一杯酒, 要阻拦她已仰头饮尽,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水榭,月光也在其中变得飘忽了。   “疏妍……”   他忍不住唤她,心知近来的一切已经快要将她压垮,阴平王宴请二使的动静闹得那样大, 她自不会不知道的;她却像彻底忘了这些烦心事,还在摇摇晃晃地扶着水榭的栏杆笑, 又伸手来扯他的袖口,说:“你不要拦我……”   顿一顿,又喃喃:“我只有它了……你不要拦我……”   这话说得人心里一酸,宋明真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牵起嘴角叱了妹妹一句“胡说”,又道:“什么叫只有它了?二哥不是还在陪着你么?”   她听后弯起眼睛笑、许多年都不曾露出这样稚气快活的情态,可其实眼睛依旧是很悲伤的,迂回,隐晦,不可告人。   “不一样的……”   她摇摇头。   “二哥有嫂嫂和孩子们了……不会同我最亲了。”   ……啊。   宋明真哑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想要一个同我最亲的人……”   她像并没察觉哥哥的无措,又继续含混地说下去。   “就是……可以经常见到……或者即便见不到,心里也会经常想起我的人……”   她又去给自己倒酒了,得了又不喝,只捏着金杯伏在栏杆上看着水面破碎的月光。   “我没见过我母亲,如果她还在,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做母亲,是不是跟万氏一样,那般溺爱自己的孩子……”   “哎,说到万氏……其实她也就只在我们眼中不好,在她自己的子女眼中该是很好的吧?……那样偏宠他们,什么都为他们争,即便做了错事也不责难,转头便替他们料理收拾……”   她开始颠三倒四了。   “二哥哥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不公平?”   她又突然发问,可却似乎并不期待旁人的回答。   “本来就什么都有的人,还会继续得到更多……而那些本来就两手空空的人,反而却要被抢走最后一点可贵的东西……”   金杯微微摇晃,她又将酒饮尽了。   “就好比那位永安县主……”   “她都已经有那么多东西了……健在的母亲,疼爱她的父王,与生俱来的尊贵,年轻美丽的容貌……”   “……做什么还要同我抢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只有……”   滴答。   她的眼泪坠落在自己的手背。   “疏妍……”   宋明真的心忽被狠狠攥住、接着又在沉闷的窒息里被一刻不停地又掐又拧,他不会不知道妹妹那句“只有”之后要接的是什么,而那个不可说的人如今也要彻底与她无关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贪心的,一定要他怎么样……”   泪水继续静默地从眼眶中跌落,她的绝望从不吵闹。   “就只是,就只是希望他能记得我……如果得闲,可以来看看我。”   “你们之前一同来陪我过生辰,那样就很好……他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是,在这里就很好……”   “他会在的,”宋明真有些扛不住那样的疼痛,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也会在的——我们还是会一样经常来看你,心里也都会一直想着你,他……”   “不是的……”   她又摇起头了,相比他的急切,她显得坦然又通透。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要走了。”   滴答。   “他也应该走了……”   她的肩膀微微缩了缩,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我只是一直不敢面对,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可现在是时候了。”   她的语气忽而坚决了一些,也不知是在同他说、还是在同自己说。   “我不能把一切都丢给他的……他很累了。”   “……他也需要休息。”   杂乱无章的话语毫无条理,可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懂了——他的妹妹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即便一生都在不断被辜负、也始终留有那样一个明净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   “我其实也想通了……从上次宫宴到今日,一直在想……”   “他并不是我的,我还没有好到值得上天把他赐给我,所以大约也说不上什么失去……也许过去曾有那么短暂的几天属于我……可后来,后来……”   她又沉默下去了,宁静的水榭一瞬无声,只有夏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无花的梅树发出簌簌的声响,没人知道那一片摇曳的树影间从何时起便立着一个人影,深紫的广袖始终低垂,右目之下漂亮的小痣如同眼泪将落未落。   “后来,我后悔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泪,经年的苦涩早已变成麻木和茫然。   “我不该嫁到宫中来的,当初就该留在颍川……要么一直等、等到他回来……要么索性,同夫人一起走了……”   “可是……”   她又停住了,这回“可是”之后的话宋明真猜不到,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又强忍鼻酸地问妹妹:“……可是什么?”   “可是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后悔……”   她这回很乖,顺着他的话答下去了。   “父亲不能逼我进宫,先帝也不能……即便他们锁着我,即便他们央求我……世上的生路那样难走,可死路却总很易寻……我不怕什么,那时死了才最干净。”   “可我总想……我爱他。”   “不是怯懦软弱地爱他,也不是偏狭自利地爱他……我可以替他去做很多事,很多,他那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咔嚓。   是谁失控的手折断了花枝。   “疏妍……”   宋明真的眼眶红了,七尺男儿也终于在这一刻落下眼泪,他看着妹妹的侧影却不敢伸手碰她,也许那时他也知道她就快要破碎了。   “你为何从没同我说起……你是为了三哥……”   她又一笑,此刻的豁达才最凄美,柔弱的肩膀那么瘦削,可其实已经扛着千钧重担独自走了许多年。   “说什么呢?”   她反问。   “原本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罢了……我想做个稍好些的人,那时我想,这样在我死后就有脸去见他了。”   说到这里她被自己逗笑了,大抵也觉得这念头颇有些傻气,手中的金杯被随手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这片静谧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现在也一样,我还是应当做些好事……”   她说。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走不了,可他跟我不一样……我既与他有缘无份,便该放他走……”   “阴平王的女儿未必不好,也许他们才是佳偶天成,而我只是他犯过的一个错……这几天我想,我该盼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才算与他般配,他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遂——你也知道的,他以前,一直过得很辛苦……”   “疏妍——”   宋明真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那一刻他才感到她有多么瘦,像是一朵不合时令的花,还未好好盛开过便被冷雨摧折到枯萎了。   “二哥哥……”   她在叹息,可是语气又像透着一些满足,也许真的太久没有人拥抱过她了,她的肢体感到一阵陌生的局促和僵硬——谁会知道呢?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寂寂深宫无边无际,每一个渴望陪伴的夜晚她都只能独自蜷缩在珠翠锦绣的帷帐深处,冰冷的枕衾与她为伴,没人记得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刻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抱住哥哥,在他久违的怀抱里汲取短暂的温暖,目光却在他身后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梅林之外前梁帝宫遗留的古楼——她记得她曾亲自为它取过名字,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依稀叫作……“望山楼”。   “望山……”   谜语般的自嘲是带笑的,可惜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般轻而易举解开她的密语,她也再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喜爱埋藏婉转的心事,皆因自知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在意捡拾。   ——可她的确见过春山的。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繁花满枝郁郁青青,她在那样的幻景中终日流连、为了再靠近一步而不惜经年累月跋山涉水,最终又偏偏因此与之背道而驰——越拼尽全力,越遥不可及。   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可我知道……我该送你走了。 第129章   ……可他又偏在那夜来了。   二哥比她更贪杯、将她为自己备的酒都饮尽了, 她想今夜横竖已荒唐至此、也不在乎更不像样几分,于是召来宫人奉上佳酿数坛、兼而又传了笔墨,酒香与墨香一同在水榭间飘散, 乍一瞧好像是个很美妙的夜晚。   “传笔墨做甚……”   二哥喝得满面通红,人趴在石案上烂醉如泥。   “你要想法子逃……”   “别……别被他们缠住了……”   他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借酒消愁愁更愁、比她这个正主还扛不住事;她嘴上笑着应、又令宫人将他扶回宿卫休息, 朝华凑到近前看着同样神思恍惚的她,劝:“太后……咱们回吧。”   她摇摇头,摆手让众人都退下,寂寥的梅林合该只剩她一个人, 她忙得很, 还有一旨诏书要亲自写呢。   “惟尔阴平王卫弼之女, 庆成礼训,柔嘉淑顺, 雍和粹纯, 克娴内则,着即……”   她的笔摇摇晃晃,其实当时已醉得不太能站稳, 文书一类的杂务本不必她亲自做,此刻也大可挥手召来女官近臣记录誊抄——可这是给他赐婚的御诏, 无论如何简陋也算她与他之间的一个结果, 她不可假手于人,总要自己好好同他道别。   说来她自幼读书不少、入宫以后更随先帝学了许多治世道理,如今的品性正像一个君子、万事求诸己而不求诸人——她用了那么多美好的语辞去赞誉一个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虽则心底也难免有几分酸涩怨怼, 可终归……亦是发乎于心的祝愿。   ——他定要过得好一些。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身为武将本该早些娶妻生子……他要有温柔贤明的妻子, 要有乖巧聪明的孩子……他们可以如她过去所愿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将他过去独自经历的冷霜寒雪一一拂去。   不要像她……总是孤家寡人。   她写得专注极了,平稳的笔下没有一丝讹误,所有战栗和悲伤都隐蔽在繁复的笔划里,横竖撇捺皆一丝不苟;可惜行文未半水榭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的身影遮住朗润的月色,她的眼有些看不清了。   “你……”   她抬头朦朦胧胧地去看,只见到一双经年累月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眼睛,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看似多情的眼尾痣是绝妙的点缀,其实只是那人不可落于人前的一滴泪罢了。   “……你来了?”   她歪头看着他笑,其实也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是假,挑眉的情态带着醉意,她也不在乎他如何看了。   “你是来同我讨它的么……?”   她冲他晃一晃手里明黄的御旨,神情有种难以描摹的天真。   “我就快写好了……你,你再等一等……”   说着便又低头匆匆去写,看似醉得一塌糊涂可其实心底亮如明镜——她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朝野上下的阴谋诡斗,知道那个女子今夜曾登过他的府门,知道方氏一族里外的思量,也知道最终……他心底的取舍。   她写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后悔、又好像只是怕他催促,微乱的笔法透着怯懦、下一刻手腕却终是被他紧紧扣住了。   刷——   手中的笔猛地一歪,长长的墨迹将整块绢布损毁得不堪入目。   “宋疏妍……”   他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陌生的称呼有种较往日不同的深重严厉,好像压着滔天的怒火、又好像只是纯粹感到苦痛;她分辨不清,只感到他的手很烫,那么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令她在酩酊中也感到一阵撕心的疼。   “……你喜欢么?”   他不是没章法的人,当时那一问却突兀得教人未明所以,难为她竟还是听懂了,十年一梦并非无痕,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牵引勾连。   ——那是一些琐碎的往事。   长安西市匆匆一面,他在二哥囊中羞涩时代为解围,绘屏之上春山如许,他第一次看穿她的隐忍窘迫,说:“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选个喜欢的。”   后来就是在钱塘,二月初一晴川历历,长街喧闹行人如织,他亲手为她选出那对寓意颇深的白玉梳,低眉凝视她的眼神似有含蓄的钟情,问:“这个……你喜欢么?”   最后一次便带几分玩笑,是同二哥一起陪她在街上游逛,数十金的歙砚只因她多看一眼便要买下,她摇头推拒,他却反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很喜欢么?”   她回回都哑然,大约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也会被人在意,好像她很重要,好像她也可以直言不讳袒露真心。   现在他又问了——   宋疏妍……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   喜欢这纸赐婚的御旨?还是……喜欢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她答不出,因醉意摧折而混沌的视线也看不清他的脸,下一刻只感到腕间痛意更甚、忽然欺身逼近的男子气息热得惊人。   “我在问你。”   “——你喜欢么?”   他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那么冷又那么凶,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分高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充满危险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一个武将,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捏碎。   可……   “就这样吧……”   她对他淡淡一笑,声音很轻又很柔,好像在她眼中他是很脆弱的,所以那些泥泞的路她要替他去走,那些残酷的决定她也要替他去做。   “三哥……”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滴答。   ——这次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了。   他的手便在那一刻松开了,好像是被她的眼泪烫出了可怖的疮口,又好像仅仅觉得她无药可救;她为他的离开庆幸,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又泛起一阵卑劣的绝望,下一刻暴虐的气息骤然降临、是他一把将她狠狠拽进怀里,千般幻景刹那颠倒,一切禁忌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零落成泥。   ……他在吻她。   像殊死的困兽一样撕咬,像离水的孤鱼一样挣扎,没有哪怕一丝情浓时的温存缠绵,只剩末日来临前孤注一掷的宣泄——她感到更剧烈的痛,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汹汹激荡的醉意令她难分虚实真伪,他却偏偏逼她睁开眼睛看清他那时陌生的模样。   他紧紧扣着她的腰、甚至毫不怜惜地扼住她的脖颈,艰难的喘息令她正似涸辙之鲋,每一丝生机都需仰赖他的垂怜才能窃取;他好像当真想掐死她,一双向来平静的冷眼却在那时红得像血,某一刻她忽然懂了,那时他想拉她一起下地狱。   暴烈的爱意在无路处降临,猛然放开的桎梏却令她重获新生,他给她以苦痛的烙印,一个落在颈间的吻便令她深深战栗。   “三哥——”   “……三哥——”   她不停唤他,其实也不知是在挽留还是拒斥,他的失控便在那一刻到达顶点,“碰”的一声巨响炸开在她耳边,随即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僵冷的静默;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水榭的木柱已然深深凹陷,她的余光看到他青筋迸发的手背和血肉模糊的指节,剜心般的疼痛令她几乎遗漏了落在自己胸口的一点湿润的热意。   “疏妍……”   他的声音像戴着枷锁,即便每走一步都要削去一块他的血肉也还是拼命向她靠近,她所熟悉的柔情也在那一刻重现,小心翼翼的亲吻落在她的唇角,抚摸她脸颊的手颤抖到难以自抑。   “就这样吧……”   他轻轻为她拢起凌乱残破的衣襟,终究一错再错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堂皇的重复像是梦中的呓语,状似与她相同可实际却又迥然相异。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第130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三, 金陵雷霆忽至,暴雨数日不止。   昨夜阴平王府笙歌不歇通宵达旦,前去赴宴的文武官员个个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施、杜二人最是尽兴,与阴平王推心置腹把酒言欢, 最后双双醉得爬不起来、索性便在王府客舍留宿过夜。   天将明时大雨倾盆, 声声惊雷隐于黑云之后,施鸿头疼欲裂被吵得不得安眠、以衾覆耳又觉声响愈大,心道怪哉起身一看,只见窗扉之外鬼影重重, 那阵阵扰人的闷响哪里是什么天边惊雷、分明……分明是寸寸逼近的刀剑甲胄!   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下一刻房门却被重重一脚踹开, 几个一身重甲的士兵持刀而入、看形制正是出自南衙卫府的禁军;宿醉的头脑混沌一片,来不及思考当前形势便直觉与人打斗起来,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被狠狠击倒反扭了双臂。   “我乃岭南节度使——朝廷三品大员——”   “尔等受何人指派——还不速速将本将放开——”   嘶吼叫嚣十分卖力, 可惜被慑人的雷声一遮也是喑哑不清;踉跄着被一路推进屋檐之外的暴雨,好友杜泽勋已同样被反捆双手跪在庭下,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男子十分面善, 赫然正是几日前方才见过的娄氏兄弟。   “……娄风!娄蔚!”   施鸿勃然大怒,满面雨水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   “你们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如此辱没上官!”   “我定要去御前参奏——要你娄氏满门谢罪——”   他似极爱提及娄氏一族、言语间的鄙薄轻慢更令人无法忽视, 娄蔚闻言眉头微锁, 兄长娄风却是面无表情;他同样立在雨里,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沉天幕,注视施鸿的目光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御前参奏?”   他冷冷一笑,神情戏谑又暗藏快意。   “那就要看上官能将这条命留到几时了。”   话音刚落一道飞火穿云而过, 雷声隆隆接踵而至,施鸿心猛地一跳, 不敢置信道:“你……你敢杀我?”   娄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居高临下的模样却更令二使不安羞恼,便连一向内敛持重的杜泽勋都忍不住开始高呼嘶喊,嚷道:“我要见太后!我要见陛下!——我等身有战功并无罪责,朝廷岂可残害忠良草菅人命!”   施鸿一听立刻附和,娄风充耳不闻、只漠漠挥手令麾下将士将两人扭送出王府;撕扯吵闹间阴平王终于是到了,宿醉之后衣衫不整、一张老脸更是黑如锅底,此刻见娄氏兄弟竟在自己府内拔刀亮剑,当即气得唇色发紫,怒喝:“反了!反了!”   “本王乃卫氏宗亲!便是天子亲临也当称我一声皇叔!你们竟敢带兵闯我王府,是当真要造反叛乱不成!”   这番情境颇为讽刺,好巧不巧正与小半年前先帝驾崩后的光景互为对照,娄风皮笑肉不笑地向对方拱了拱手,道:“王爷息怒,施鸿杜泽勋拥兵自重有谋逆叛国之嫌,末将也是奉命缉拿,还请王爷不要为难。”   谋逆叛国?   如此罪名可非儿戏,轻则杀头斩首、重则株连九族,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敢轻下论断,那位宫里的小太后便就如此胆大妄为么?   “荒谬!”   阴平王怒火更盛,只觉得是那狂悖的宋氏女在打自己的脸,否则何以偏要命人到他府上拿人?朝野内外都在看着,今日他若退、日后便要成了任凭一介女流拿捏的怂包软蛋,岂不颜面扫地遭人耻笑!   “节度罪罚兹事体大,必得由三司会审方能定罪!你说你是奉命缉拿?且先将太后天子御旨拿与本王看!”   那施鸿杜泽勋一看有阴平王为自己撑腰气焰当即上蹿几分,纷纷粗声要娄氏兄弟给他们一个交代;娄风并无半丝退意,面对当今五辅照旧神情冰冷,只状似恭敬地一拱手,道:“二使此来金陵何为满朝上下心知肚明,末将只劝王爷莫趟这淌浑水——若实在心存疑议,大可去向君侯讨一个示下。”   “带走!”   削金断玉一声断喝、确比满天雷霆更为决然,南衙禁军令行禁止,当即将两位大员从雨中拽起向王府外拖去;施鸿杜泽勋纷纷挣扎怒喝,无果后又频频回头向阴平王呼救求援,后者满脸阴郁一言不发,即便一侧早有奴仆为之撑伞也还是溅了一身冷雨污泥。   方献亭……   卫弼眼睁睁看着南衙禁军旁若无人扬长而去,双拳紧紧攥起,眼底一片猩红。   大雨滂沱无休无止,台城之内亦是一片阴霾晦暗。   狂风将扶清殿的雕窗吹得吱嘎作响,内殿之中厚重的床帏也无法遮去所有杂音,宋疏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的繁复凤纹正同过去每一日般毫无新意,唯独醉酒后的恍惚颇有几分新鲜,令她迷蒙不知今夕何夕。   抬起沉重的手臂、她轻轻揉着自己钝痛的额心,视线逐渐清明后腕间一圈鲜明的红痕跃入眼帘,隐约的青紫令人愕然出神;下一刻许多零碎的记忆涌进脑海,那人的影子倏然出现在眼前,灼热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有一双手将她的心牢牢牢牢攥住了。   昨夜,似乎……   她猛地撑起上身坐直,颈间的疼痛又随着激烈的动作陡然清晰起来——她低头看到自己肌肤上遗留的殷红的吻痕,绵延着……一直到……   “疏妍……”   他曾低头在她心口落下一吻,有力的手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裙在她腰侧留下泛红的指印;布帛撕裂的声音是那么冷酷无情,而他最终拥抱她时抚摸她脸颊的手又轻柔得令人心悸。   他……   越来越多琐碎的细节翻回眼前,她的心就在那一刻乱到无以复加,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割舍的,如今却反而……   她紧紧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没人说得清那是情动的战栗还是破灭的恐惧,禁忌本身危险重重,品尝致命的甘美往往需要人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她有些无措了,一时间竟比昨夜酩酊时更脆弱,想见那人的心强烈到令自己都唾弃,可这世上也的确只有他的怀抱才是能容她片刻喘息的安宁之地。   三哥……   她惶惶惑惑忐忑不安、只想知道此刻他在哪里,床帏之外的宫娥却已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朝华夕秀恭恭敬敬地欠身上前,在外唤:“太后……”   声音带着试探,只待她应一声便要撩开帷幔伺候她梳洗更衣——她却吓了一跳,看着自己颈间的吻痕心跳愈快,幸而垂帘以来磨练的心志令她尚未失了分寸,此刻轻轻一咳假作乏累,又问:“……什么时辰了?”   床帏外侍奉的宫人听她语气不耐、便只当太后还未醒酒,回起话来格外小心,答称已是辰时三刻。   她听后一愣,须知今日并非休沐之期、照理卯时便该赴乾定宫朝会,如今已迟了近两个时辰。   “那为何却无人唤孤起身?”她眉头紧锁、匆忙摒除杂念拢起衣襟侧身下凤塌,“归安殿那边如何?陛下今日可曾上朝?”   话音落下却久久无人应答,她亲自挑开帷幔看向惶恐跪在自己面前的众人,心中忽而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回太后,是,是君侯……”   朝华低低垂着头,脸色苍白神情惊惧。   “今晨颍川侯府曾派人入宫,称城中有贼寇作乱当戒严一日,后请中贵人代宣辍朝圣命,寅时未半便将消息送到各府去了……”   这……   宋疏妍神情一凛,片刻前还萦绕于心的旖思一瞬散了个干净,失控的焦躁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冥冥中她也明白从昨夜起一切都将与自己的预计背道而驰。   ——贼寇,戒严,辍朝……还有昨日的最后,他同她说……   轰隆——   一声闷雷自天边响起,滚滚轰鸣震耳欲聋闻之惊心,宋疏妍一瞬睁大了眼睛,忽而拔高声音问:“中郎将呢?传他至扶清——”   话至一半又停住,她的眼底已暴露几分失措的震动,转而问:“还有娄蔚将军,他可还在宫中?”   殿内宫人皆喏喏,不安的模样隐约也与当初被阴平王逼宫时有些神似,夕秀红着眼眶答:“娄蔚将军也受君侯之召离宫了……南衙卫府……动了大半……”   最坏的预想一瞬成真,宋疏妍双目失神如坠冰窟,殿阁之外暴烈的风雨似要将整个天地撕得粉碎,而她明白黑云聚拢之处便是那个男子此刻的立身之地。   “速召方侯入宫……”   她终于方寸大乱,忽而拔高的声音亦是张皇失矩。   “命他即刻停下手边一切事务,入宫来见孤!” 第131章   ——那便是方献亭生平第一次抗旨。   宫中来使手捧太后懿旨出城相寻时君侯已带兵出金陵缴了施鸿杜泽勋自南方带来的一万兵马, 几个参军不服调遣、称唯受自家节度之命,遂被当众砍了脑袋杀鸡儆猴,浓重的血腥气令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内侍几欲作呕。   他们颤颤巍巍地被神略军参将领着行到君侯近前, 后者一身玄甲高踞马上正同兵部尚书方兴方大人密话,见了他们面无表情, 只问:“何事?”   短短两字并不凶戾、却莫名令人瑟缩胆寒, 几个内侍匆忙折腰低头,为首者高高捧起明黄的御旨,颤声道:“启禀君侯,太后有旨, 请君侯速归台城面圣……”   军中一片肃穆, 雷雨暂歇之时压顶的乌云也依旧教人喘不上气, 君侯并未下马、垂目而视的模样显得矜高而强势。   “南境形势有变,军中不可无人主持, ”他的声音亦是冷硬, “有劳尊使代为回禀太后,臣将领兵平乱,待此事了结再行入宫请罪。”   这是明明白白抗旨不遵, 可跟过去对天家有求必应的态度大相径庭,那内侍全没料到君侯会是这般反应、一时也愣住了, 进退维谷之际濯缨发出一声长嘶、一眨眼便向远处而去, 军中上下皆随君侯而动,唯独方尚书留了一步对他点头,接过旨后又同他说:“便请尊使且这般回吧……稍后本官亦会入宫向太后解释。”   巳时前后娄风将军率兵而至,报君侯称已将施鸿杜泽勋押入卫府大牢严加看管, 方兴赶到时只听主君同对方道:“封锁城门,我归朝前戒严之令皆不可除, 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字字清晰,所谓“必要”的指向却有些模糊,娄风不得已又请君侯示下,方献亭回头遥遥看向台城所在,答:“若有人胆敢趁乱危及扶清殿,格杀勿论。”   扶清殿……   方兴闭了闭眼,一时心下百感交集十分复杂,娄风已领命而去,他则稍缓一步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唤:“主君……”   后者似早知他要说什么、当时并未回头,他见状更为焦急,压低声音匆匆道:“我知主君不愿受洛阳派胁迫,今日动那施、杜二人亦是迫不得已,但他们毕竟是一方节度,如此行事必会惹得朝野非议!”   “主君乃五辅之首国之柱石,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岂能轻易赴南境涉险?两镇统兵五万有余、边境形势更是难测,眼下我军大部驰援幽州,万一事情有变谁能担此重责?”   “退一万步说,便是果真要杀施、杜二人也该是太后与陛下下旨,主君代天家做此决断极易沾染强臣专横之名,于我族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掏心掏肺条分缕析、唯将对主君与扶清殿那位关系的非议藏在心底——为将者不可争一时意气,为君者更不可避一时险急,如今方氏是在替天家顶祸,一旦犯下众怒、那后果……   “我已传令召孜行率部南下,十日后可于广府会兵。”   主君却并不答他之忧,神情语气皆冷肃决绝无可转圜。   “兵贵神速,金陵的消息封不了多久……在此之前,大事当定。”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一子既落疑悔皆去,马蹄飞扬间甲光闪动,赫然正与席卷天地的无边黑云相映成趣;方兴目送大军远去,心中唯余一声叹息。   此后一月之间形势骤变,诸事皆是迅雷不及掩耳。   神略军乃颍川军精锐,自南都至五府凡两千多里路、昼夜行军竟只花去十五日工夫,驻守广府的施鸿长子施锐前脚刚收到金陵发来的“父亲亲笔”称一切顺遂,后脚便见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惊得当场便从床上滚到了地下;领兵者乃传闻中的方氏主君,各城守将闻风丧胆、战场还没上便先输了一半,治下百姓不明就里、听闻君侯莅临还以为是来助他们去打南境蛮夷的,前前后后夹道相迎,没过几日便兵不血刃拿下岭南全境。   方四公子方云诲几日前才接到三哥传信要领兵去平剑南,人还在半路便接到消息说岭南战事已毕,心头一松吹了声口哨,转头便对一旁的长兄方云崇道:“要我说大哥实在不必随我走这一趟,三哥自己便能摆平此事——何况幽州战事眼看就要了了,你这时离开那功劳不就都是谢家的了?”   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很快便招来他大哥一记冷眼。   “你懂得什么?”方云崇眉头紧锁,眼中忧思经久不散,“贻之此次平藩抢的是一个‘快’字,如今所得不过一时之利,后续能否稳得住还未可知。”   的确。   岭南守军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施鸿在五府经营多年、亲信部将皆深植军中,眼下虽一时蛰伏、日后却未必不会伺机生事——何况……   “何况还有金陵……”   方云崇沉吟深思,回想着方兴所传娄氏兄弟带兵硬闯阴平王府之事,如今整个南都仍在戒严,事后洛阳派的反扑又将会是何等激烈?   千绪万端纷扰不堪,随便拎出一桩便教人头痛不已,所幸姜潮沉稳强干、自赴江北屡立功勋,几番设计令东突厥内部战和二派矛盾日盛,现下都罗不堪其扰、想来休战议和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若非如此,恐怕……   方四公子挨了大哥的训,想还嘴又不敢,只好缩起脖子在旁小声嘟囔:“大哥就是太爱操心了……三哥贵为五辅之首、此前多番忍让都是客气,那些人既不识好歹、便不能怪三哥教他们识些颜色……横竖我们家是为朝廷办事,没得辛辛苦苦还要惹一身骚的道理……”   这通抱怨话糙理不糙,可惜有些道理却并非所有人都听得进——世人总爱苛求迁怒、要一人一事臻于至善,成则奉之若神、不成则翻脸唾弃,如若此次南境之乱不能平定,后世之人会单单指责两镇节度贪妄之心、还是会更怨怪方氏不肯妥协而忍期年之辱……?   方云崇看不到答案,可隐约又像是早已知道了。   剑南一镇地势复杂,颍川军长途奔袭久战疲敝、确不如岭南那一仗打得轻松;战局焦灼之时方献亭还是亲至益州领兵,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才震慑住了边境一线蠢蠢欲动的吐蕃,而后大刀阔斧开始清算两镇施、杜旧部,整整半月都在不停地杀人。   平心而论,颍川方氏虽是将门、可历代主君皆不嗜杀,君侯过去带兵主战亦多善待俘虏,鲜少会大开杀戒日日见血——方四公子原本是盼自家三哥能心狠些、好生惩治一番那些闹事的乱臣贼子替连年奔波的他们出一口恶气,如今见对方二话不说便将施、杜两人的亲信部将尽数斩杀心里也渐惴惴起来,不知三哥因何忽而如此……   他说不清,年长些的方云崇却能看懂三弟的心意——此役之后岭南剑南必换人挂帅,可朝廷却已无多少可用之人,新至二镇主事的节度使一旦手段不强便极易被施、杜二人旧部拿捏,贻之如今大举肃清整顿,也是在为继任者铺平来日之路。   只是……   如此铁血手段终究难免惹人非议,遑论一切决断都是贻之自做的、并未上书奏明太后与陛下,但凡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那……   方云崇心底越发不安,总觉得继续这般下去必会牵出什么是非,欲与对方相谈却频频遭拒,以致贻之身边的临泽也不得不无奈相劝:“大公子还是过几日再来吧,主君近来……怕是无心见人了。” 第132章   而这一等, 便等到了九月归朝时。   那时幽州战事已毕,都罗服降遣使赴江南议和,其子毕忽努至金陵为质, 前后几次谈判皆由姜潮督办,终而不增岁币不割土地、可算南渡以来之首胜, 大大提振士气民心。   颍川军是不得闲的, 前脚刚打了胜仗、后脚便匆匆回兵金陵以稳南都局势,原本揎拳掳袖的洛阳派便因此消停下去了,娄风娄蔚也算护住了台城安危;然而等待方氏的是什么此时却犹未可知,方兴传来消息, 称朝廷百官已对金陵长达数月的戒严深为不满, 更有传言称君侯此番平定南境并未征得天家首肯、乃是专权跋扈的欺主之行。   颍川方氏立族数百载, 向来羽翼无瑕从未沾染污秽恶名,如今这些议论正像滴落在白宣上的一点墨痕, 虽则一时不显、却又实在青蝇点玉教人不安;方大公子忧心如焚, 实在不知归朝后贻之预备如何应对满朝文武的质问攻讦,入金陵前的最后一晚终于还是堵到了人,提着酒与自家三弟在军队驻扎的营地外夜谈了一番。   那里有一条河。   江南之地水草丰美, 地势平缓气候宜人,九月深秋在他们中原早已是冷霜盖地一片肃杀, 在此却不过只有淡淡的清寒, 坐在略高的山丘上看着其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偶尔也会让人误以为这还是一个太平安稳的世道。   “刚从孜行手上抢下的,说是味道尚可,”方云崇将酒壶递给三弟, “尝一尝。”   他们兄弟自幼长在行伍,喝酒如饮水、鲜少讲什么忌讳, 那夜方献亭却推拒了,只说:“罢了,明日还要入宫。”   他在南境杀人如麻,短短几月气韵越发凌厉,如今提及“入宫”神情却有几分变化,依稀显得宁静起来了。   方云崇心中一动,想说的话恰好开了口子,但他直觉不便单刀直入,遂迂回道:“是该早些回去,南境二镇总不可无人主事——你可想定了该由谁去做这个节度使?姜潮?”   他刚在幽州立下大功,此时升迁也能服众。   “他另有事要做,且须留在金陵。”   方献亭却摇了摇头,显见心中已然有了安排,过片刻目光又落回兄长身上,说:“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南境两镇由一人主辖未为不可,如兄长愿受累担此重任,明日我可入宫向太后请旨。”   这是要再立一位两镇节度使。   他如今也确没什么能用的人了——娄氏兄弟固然才能卓著,只是当年上枭谷一败留下的污名至今仍未洗清,无论提娄风娄蔚中的哪一个至南境任职都可能引发民怨;至于今岁制科新上任的几位武举人,资历实在太浅,坐不住两镇节度使这般紧要的位子。   方大公子自是方方面面都合适的,也愿为国家到边地去吃几年苦,只是……   “你可曾想过朝中会如何议论?”   方云崇眉头紧锁。   “此次你动施鸿杜泽勋本已是满城风雨,如今金陵戒严尤在、卫弼更对你怀恨在心,倘若此时再得知你安排同族之人任两镇节度……他们会怎么说?”   ——怎么说?   眼下调令未出他们便说他“专权跋扈”、“欺主罔上”,若知方氏之人将总司两镇兵权必更会将“以权谋私”、“巧取豪夺”的脏水泼在他身上,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他会洗不清的。   “此事不归兄长思虑,”他答得很快,神情并无一丝变化,“朝中之事我自会料理。”   ……原是早就心知肚明。   “贻之……”   方云崇忍不住叹息起来了。   “成大事者可不拘小节,但此事毕竟关乎你与我族声誉,却不得不慎之再慎……”   “施、杜二人有反心是事实,对两镇用兵也在情理之中,唯一不妥只在这动武的名分——你可奉太后天子之命诛杀逆臣,却不可自作主张妄动朝廷大员。”   “主弱而臣强……史书和天下,是容不下你的。”   河水潺潺静静流淌,兵戈暂止的当下确然宁静得教人恍惚,世上的血路被人伤痕累累地淌出来,走到尽头时又总易被衣冠齐楚者视作脏污。   “如今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兄长句句恳切字字掏心。   “我族可称曾接太后密旨诛杀叛臣,如此一来万事都是顺理成章,洛阳派即便心存不满也不敢在明面上违背圣意,何况我族既归金陵必也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危及圣驾——贻之……此为万全之策。”   ……“万全”?   所谓“万全”之说从来只是唬人的把戏,其实只是被舍弃者不言不动而不为他人在意罢了——此次平乱关节何其复杂?施、杜二人的野心不过只是一个引子,江北五镇四节度、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南境的走向,一旦朝廷表现出一点软弱便会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届时天下分崩便是无人可救。   把一切都推给她?那个被冠以“太后”之名的、一无所有的女子?   各方节度手握兵权,如若借不满朝廷滥杀施、杜之名起兵反叛,头一个便要以女子主政祸乱朝纲为由废了她的太后之位——此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史书之上有几个被推上垂帘之位的女子得以善终?   可他不一样。   他是五辅之首国之重臣,更是颍川方氏一族之主——他手中的权势可让他与他们一争,即便最终万不得已、方氏世代累积的民心人望也可让他放手一搏,这是如今羸弱不堪的皇室所不具备的,更是她一个柔弱的外姓女子所不具备的。   ……何况还有洛阳派。   新政之事功在千秋,如今施行却频遇坎坷,她终究需要洛阳派的支持来与自己的母族相斗,如果卫弼认定是她下令让娄氏兄弟闯他王府未来又如何肯与她联手为她办事?她原本已是举步维艰……他不能再将她推进死地绝境。   “朝野皆知方氏权重,若我不愿赴南境平乱此事自也不会成行,”他简短地述说着情理之内的因由,同时又将更曲折的思虑一一压在心里,“将一切推给天家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百官既不会信,又何必平白牵累旁人。”   “旁人”。   他字字不提那个扶清殿中的女子,可又分明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绸缪,甚至方氏先辈世世代代以鲜血性命捍卫的清名……也在此时被毫不顾惜地拂衣舍弃了。   “贻之!”   方云崇终是难压心底忧虑,此刻对弟弟坦诚相待、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我知你对宫中那位情根未除、总要事事保她护她,可此事牵连甚广并非儿戏,绝不可凭一时意气冲动而为!”   “你护了她,那你自己呢?从此背上强臣专断的恶名,往后被朝中那些人戳脊梁骨?”   “方氏又该如何?父亲早说过我等是臣!不能事事代君主做决断!我族还能承受多少攻讦重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焚以隙烟!”   ……句句反问皆是振聋发聩。   ——而这些难道方献亭就不懂么?   南境之事实是一赌,他以自己至高权位赌朝廷百官不敢相驳、以家族至清盛名赌天下百姓可容他一过,赌赢了这个国家便能继续在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赌输了便即刻土崩瓦解支离破碎;他有时其实也会产生一些迷茫,为何太清以来面对的桩桩件件都是这般艰难无解,是他和身边人用错了救国的方法、还是这个国家的确气数将尽无可挽回?——如今他又走进了同样的死局,好像无论如何选都是错,只是先错后错轻错重错的无谓分别罢了。   “那如何做才是对?”   他同样也在反问,只是语气较兄长平静得多,漫长的苦痛消磨掉了他内心所有的不平,父亲生前最后同他说的那一句“人不知而不愠”大约也终于为他所解。   “兄长要我推她去死?”   “她死了,洛阳一派扶太妃董氏上位,此后金陵一派凋敝而卫弼范玉成独大,兄长以为国家会比今日更好么?”   “她只是一个女子……”   冠冕堂皇的陈述过后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了,隐蔽的真心便在此刻浮显,或许他与她之间从来不只是耽于朝暮的欢愉情爱,而是遥隔千山也依旧沉默相望的彼此懂得。   “为何世上从无人说……她是无辜的呢?”   有些话是问不得的,一问便会哑然、一问便会让人意识到自己的卑劣软弱——方云崇忽而说不出话了,同样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心底的真意,原竟是要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推出去为他们这些累世簪缨的男子挡祸。   他一瞬汗颜、眼中露出狼狈仓皇的神采,安静的山丘之上久久无声,只余那条无名的河流在低洼处无悲无喜地流淌——它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这世上每日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又有什么人为这些生死付出多少血与多少泪。   “明日入宫觐见,我将向太后与陛下请罪。”   不知过去多久方献亭终于开了口,满身血气已经消散,他在提及她时总是格外平和安宁。   “此后族中若有变动,便劳烦兄长与伯父多担待了。”   清淡的语气恰似拂过衰草的夜风,原来即便是江南的秋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寂寥,他的孤独内敛而沉重,但凡改换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十年如一日地沉默忍受。   “……好。”   方云崇终究点头,也不知自己那时究竟是被以理而晓、还是仅仅……为情所动。 第133章   光祐元年九月十六, 颍川侯领兵自南境还朝,长达五月的皇城戒严至此方解,寒意渐起的深秋却随之显得越发肃杀。   那日卫熹起身极早。   天不亮便辗转醒来, 用过早膳也才不过寅时过半,王穆躬身在侧询问陛下今日因何精神大好, 卫熹笑答:“今日方侯归朝, 幽州大捷而南境大定,难道朕不该欢喜么?”   半年过去,原本尚有几分孩童稚气的幼主已彻底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过去略显尖细的嗓音开始变得低沉, 面容五官也益发有了棱角——他有五分像先帝, 另有五分像他的生母, 眼深而亮,鼻瘦而窄, 四肢修长略显瘦削。   王穆闻言拱手向天子贺喜, 听到“方侯”二字神情却有几分微妙,卫熹不察,继续道:“何况自南境兴兵以来母后夙夜忧叹难以成眠, 今日见方侯凯旋,想必也能睡一个好觉了。”   提及自己那位并无血缘的母后, 少帝的神情依稀变得有些温柔, 而后频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色,一到时辰便迫不及待向扶清殿而去;那时太后凤驾也恰巧自殿中而出,卫熹快步上前挥退夕秀亲自扶住了她的手,颀长的身形已比对方高出些许了。   “母后可是昨夜又耗在凤阳殿了?”   他仔细看着对方苍白的唇色和眼底的血丝, 既像一个对母亲关怀备至的晚辈,又像一个对女子百般殷勤的男子。   “儿臣早说不能总这样熬, 长此以往会伤了身子……”   这话他说得顺嘴,可其实心底又没多少底气——太傅早告诉过他,唯一替母后分担尽孝的法子只有早日亲政,太后撤帘便可于扶清殿内安度一生,再不用为朝堂上那些污糟事劳心费神了。   他确存此志,但每临大事却仍忍不住依赖于她,譬如此次金陵戒严,洛阳派的官员日日进宫痛陈方侯专权乱政、联名上书恳请将其问罪重责,骇人的场面总令他联想起父皇驾崩时被洛阳派逼宫的情景,于是终究瑟缩退却、还是躲在母后身后由她去处置了。   “陛下难道要躲一辈子么?”   太傅陈蒙那日看着他的目光格外严厉,语气亦是罕见的肃穆郑重。   “太后垂帘不过一时之计,这大周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陛下的责任——先帝寄陛下以中兴厚望,陛下又岂可妄自菲薄轻易辜负?”   “世上本无可一路偕行之人……陛下亦不得不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这些话的意义都太深,当时卫熹并未一一听懂反而还在心底默默驳了一句——世上如何就没有“一路偕行之人”了呢?他与母后便是要一同走上一生的——她答应过会永远陪在他身边,他也发誓将用一生默默守着爱她的秘密,世间最深的羁绊也不过如此,并非血脉相连,却又休戚与共。   但有一言太傅说得不错——江山社稷是他的责任,他不能永远让母后替他背负,他要做个比父皇更强大贤明的君主、能够牢牢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他要永远爱她、敬她,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无忧的女子。   此刻母后却神情出离,也许实在乏得很了、只淡淡答他一声“无妨”,美丽的眼睛看向乾定宫的方向,好像心思早不在此处了;他心说她定是在为方侯归朝后的局势忧心,今日朝堂之上攻讦倾轧定也少不了,遂打定主意替她一挡,既不能让她为百官所逼、又不能让一心为公的方侯为异党所害。   这可真是不易啊……   卫熹心底升起一阵紧张。   卯时已到。   乾定大殿巍巍森森,衮衮诸公分列两侧,天阴的深秋寒气袭人,今日之帝宫似较往常更为严酷肃杀;珠帘微微摇动,太后与天子皆至其位受文武百官三跪嵩呼,俄而伴随中贵人王穆气沉丹田的一声“起”,今日之朝会便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启禀太后,启禀陛下,”他躬身对垂帘前后禀奏,“颍川侯平定南境业已归朝,此刻正在殿外候着,不知是否宣召?”   话音刚落庭下便是暗流涌动,卫熹敏锐地觉察到朝上洛阳一派气势飞涨,卫弼范玉成两位党首的脸色阴鸷惊人,他手心悄悄泛起一股湿意,一颗心也渐渐跳得越发快了。   “宣。”   他力持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宣,颍川侯上殿——”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离朝近半载的颍川侯终于再次现于人前,文武百官皆未回头,余光却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大殿,熟悉的深紫并未映入眼帘、听步履也并未穿着沉重的甲胄,原来今日仅是一身寻常玄色武服,凭谁看都难将其与此前铁血扫南境的寡恩之将联系到一处。   “哼。”   朝臣之中飞出一声冷哼,侧首一看果然出自积怨已久的阴平王,他满面嘲弄地看着行至大殿正中的颍川侯,讥诮道:“君侯功高盖主,如今不仅可带兵强闯朝臣府邸、便是面圣也不必依制正冠纳履,可真是卓尔不群非同一般啊。”   几句酸话夹枪带棍,却还未将数月前被娄氏兄弟欺到门上的怨怒发泄出万分之一,坐在龙椅上打定主意要替母后分忧的少帝当即舌头一僵,正不知该说句什么缓解气氛便见方侯神情不变对自己执礼,言:“南境二节度有拥兵自重之心,臣此去广府益州抄出两人密谋信件若干,更有未报朝廷自筹军费白银一千五百万两,今尽数查没充公,亦堪为二者谋逆犯上之铁证,请太后与陛下过目。”   说完宫门外便有一干禁军抬着七八口硕大的木箱上殿,“碰”的一声放在地上,盖子一掀露出晃花人眼的真金白银,二使往来通信单置一箧,也是满满当当卷帙浩繁。   卫熹瞅准了机会、连忙便欲开口盛赞方侯功勋,不料嘴还没张便被范相截住了话——那老东西正是一只笑面虎,表面客客气气实则绵里藏针,开口悠悠道:“施、杜二人行事确有不断,然问罪定罚却也当经三司会审,君侯妄自越权行事恐怕多有不妥——何况金陵乃是皇城,自有太后和陛下做主,何以戒严一下便达数月之久?难道君侯身为五辅之首、便可目无纲纪折辱天子了么?”   这话着实犀利,更将君侯与天家挑成了对立,卫熹忽而就寻不到口子插话了、一说仿佛就是在放纵强臣妄自尊大,无措之际身后垂帘之内终于传来一道声音,是母后开口道:“有关此事,孤——”   “有关此事,臣确当向太后与陛下请罪。”   太后尚未说出几个字、君侯却已一掀衣摆垂首下跪,明明是表示谦恭顺从的动作,可由他做来却偏偏显得危险强势。   “二使携重兵拜南都、边境一线亦频生异动,臣恐贻误军机危害国家,故先斩后奏未及向宫中请旨,此确为臣专断鲁莽之过,请太后与陛下降罪。”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洛阳一派最是不敢置信:这颍川侯莫不是疯了?竟这般轻易便认下了擅专污名,还承认不曾接到宫中密旨?这岂非将刀子往他们手上递,令他们此前备下的一干陈词都无用武之地了!   卫弼也是狠狠一愣,回神后心中又道一声“甚好”,随即趁热打铁道:“如此说来,带兵强闯我王府、无旨妄动三军便皆是君侯一人之意,并非太后与陛下的意思了?”   这是要命的罪名,尤其无旨动兵罪同谋逆、无论是何缘故都要招致杀身之祸,端坐龙椅之上的卫熹正心焦难耐,下一刻便听方侯毫无犹疑答了一声“是”。   “啊……”   满朝哗然,卫熹自己心底也是“咯噔”一下,垂帘之后依稀传来一声叹息——也或许不是叹息,而是……   他一时难以判断,御阶之下洛阳一派又如闻见肉香的恶犬发疯似的议论攻讦,阴平王高声道:“本王尤记去岁君侯曾于东都明堂言之凿凿,称‘非深文无以肃纪、非峻法无以正风’,却不知今日事关自己又是否会似这般公正严明——无诏动兵乃是死罪!今日你可肯就此伏诛谢罪天下!”   这一句声讨可真同去岁一模一样,只是两人形势颠倒、原先负罪之人今已手握刀俎——众人闻之大乱,金陵派与中立派的臣子都已面露惶恐之色,下一刻只见兵部尚书方兴跨出一步,跪地叩首道:“太后陛下明鉴——君侯此番行事虽确有不妥之处,然平定南境功不可没、确是为国为民毫无私心!还望太后陛下念其情可悯,准允功过相抵免予罪罚!”   这是方氏在护自己的主君,朝堂半壁见之同跪,恭请天家念及旧恩法外施仁;卫弼范玉成却唯恐被他们得逞,又领一干同党与对方打起了嘴仗,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喧嚷若庸庸市井,实在荒诞不经贻笑大方。   “肃静——肃静——”   少帝有些发了急,确已不知今日之事当如何收尾——他知方侯一心为国,自不忍见忠志之士含冤受辱,只是这违命擅专之罪乃是事实、他自己连辩都不肯辩上一句,这……   “提及去岁之事,孤倒尚且记忆犹新……”   为难之际终究还是垂帘后的女子开了口,卫熹心头一松,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感到安稳宁静。   “卫世子携兵入宫于先帝大敛之日妄动兵戈不过仅受臀杖六十,今方侯着人带兵至阴平王府抓两个有反心的节度使,于众卿口中倒是该得一个杀头之罪,可见这王府却比东都明堂金贵出许多了。” 第134章   阴平王原本自恃占理咄咄逼人, 此时一被翻出旧账却一瞬哑然——在场眼明心亮的臣子都已听出太后弦外之音,倘若洛阳一派当真要抓着颍川侯此次的过错不放那她便要将当初卫麟的劣迹再揪出来论罪,也不知单是为了护着君侯还是想要继续维持这朝堂之上的均势。   卫熹至此总算寻到了机会开口, 连忙从旁帮腔道:“正是!诸卿同列五辅,朕之赏罚总不可厚此薄彼——此事……”   “那太后与陛下欲如何处置!”   卫弼已是恼羞成怒, 竟当众打断天子咄咄逼人。   “颍川侯身居高位便可一言动三军、一念封一城?先帝在时谁人又敢如斯放肆!   “若他方氏一族倚仗权位便可不敬皇命不遵法度, 那这天下究竟是卫家之天下、还是方氏之玩物!”   一通申斥犀利尖刻,却是将此前朝中诸多暗议一下搬上了台面,少帝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其余臣子亦觉这般指控极易招来腥风血雨;果然下一刻朝中方氏官员皆大怒, 半壁紫绯威压无限, 孰肯坐视自家主君当廷蒙冤?方兴眉头一皱便欲反呛, 却见主君目光铁寒向自己投来警告的一瞥。   “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 事最适者也。”   众人只听君侯声息平静字字清晰。   “臣受先帝之托匡扶社稷, 便不当苛待于人而薄责于己,今请受脊杖六十,请太后与陛下赐罚。”   语罢躬身叩首, 徒留满朝文武惊愕慨然。   脊杖……   此刑乃以刑棍重杖于背,却比此前阴平王世子所受臀杖严酷百倍, 于常人不过区区一二十数便可重伤、稍不留神又易致残, 要打足六十……   ……是会死人的。   “君侯不可——”   这下别说是方氏族人、便是一干中立派的官员也都看不下去了——如今这残破凋敝的朝廷皆仰仗君侯一人保全支撑,若他死了、洛阳金陵二派必将朝廷搞成一片乌烟瘴气,巍巍大周三百年社稷、便当真要毁于一旦了!   “请太后赐罚!”   争执吵嚷间那位权臣却又再次开口,威严冷肃的声音在大殿内清晰盘桓, 语气断然如同逼迫,彼时无人发觉他这一句中只有“太后”而不再有“陛下”——卫熹听得真切, 那时自己龙椅之后的帘内分明传来一声异样的呼吸,像是女子脆弱而压抑的幽咽,听来令人莫名心悸。   “中郎将何在?”   她终于发了话,声音极稳、没有半点所谓的凌乱失矩,卫熹不禁疑心方才是自己听错了,回头时则见中郎将宋明真亲自手执刑棍上得殿来,太后金口玉言紧随而至,在一声声朝臣的激辩吵闹中冷冷道:“国法如山不得有违——脊杖六十,打。”   这一个“打”字干干净净、可没半点含糊迂回拖泥带水,下首群臣一惊,又想莫非太后是大巧若拙扮猪吃虎?或许她心底同样不满君侯此番越过自己行事的专断强横,这才借洛阳派之口隔山打牛……   猜疑揣度之际君侯已直身而跪,颍川方氏一尘不染的衣襟仿佛就在那一刻第一次沾染上了斑驳的污迹,侍奉几朝的老臣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先国公跪在睿宗脚下领罪受责的一幕,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宿命回环的难言酸楚。   “砰——”   巨大的杖刑之声炸响在众人耳畔,残酷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轻易便能打断人的血脉经络;君侯身形一颤,很快又稳住不动,下一杖却立刻汹汹而来,便像从天而降的雷罚般令他的面色苍白下去了。   “主君——”   方兴分寸大乱言行失矩,被左右同族用力拉住才没亲自上前去挡,转身又下跪向太后天子叩首求情,哪还有半点方氏之人平素的矜高泰然?洛阳一派却皆喜上眉梢,尤其卫弼一双眼死死盯着宋明真行刑的动作、唯恐方献亭受的罪不如当初自己儿子受的多,公仇私怨掺合在一起,可真让他此刻热血沸腾亢奋不已。   “母后……”   卫熹已是六神无主,更猜不透自己母后的心思——难道她竟果真要杀了方侯?可,可……   接连的杖刑之声不绝于耳,沉闷的道道重响令人人心头都浮起一阵塌天的恐慌,至第十六杖时君侯终于难承其负以手撑地,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一身玄色武服早已被鲜血和冷汗打湿浸透。   “……停。”   一声漠然的命令终于自垂帘后传出,平平整整毫无波澜,好似没有一丝一毫为眼前鲜血淋漓的情景所动。   “脊杖二十小惩大戒,望卿以此为鉴审慎自省,其余四十之数择日再行补上……”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   “……擅动三军死罪可免,后续如何处置尚还需孤细细斟酌,今着御史台狱缉拿关押,若有徇私一并论罪。”   “退朝。”   她心如铁石起身离去,平稳的步履安定没有一丝杂乱,只有被她拂袖抛在身后的珠帘……摇曳不停。   次日金陵又下了一场雨。   霜序时节的雨水不似夏日般暴烈,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瞧着总有几分绵软无力;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下过之后孟冬的预兆便更鲜明,袭人的寒气步步紧逼,每至深夜清晨尤其令人难捱。   新立于皇城之内的御史台狱幽深森冷,因羁押的多是有重罪在身的朝廷官员、无谓的伸冤哀嚎都是听不见的,微弱的火光在坚硬的石壁上摇摇晃晃,像也要被不见天日的幽闭吞没;于此处供职的狱卒衙役多由御史台越刑部选派,近来办事也都较往常多了几分小心,全因知晓眼下牢狱最深处关押着权倾天下的方氏主君五辅之首——一个原本绝无可能与“牢狱之灾”牵扯到一处的不可说之人。   他受了重刑,几日之内高热不退,台狱原本铁律森严绝不许人探视、宫里却频有太医署的医官秘密出入为他诊治——没人敢说什么,有关君侯与天家的一切都是秘密,沾之即死,死有株连,株连无赦。   而后有一日……禁军来了。   金鳞般的甲胄倒映着幽幽的火光,为首者一张铁面示出一面宫中令牌,狱卒们并不认得,只见台院中的上官连连欠身作揖满头冷汗,便也跟着纷纷小心沉默退开了。   “今夜台狱由北衙值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他们听将军发了话,心说便是不得令也要寻个法子遁了才好,躬身领命而去时却有眼尖的瞧见一道披着斗篷的影子于禁军掩护下匆匆步入大狱,身型细瘦娇小,依稀……是个女子。   “管好你的眼睛——”   有人低声申斥他,眼底埋着深深的忌讳与恐惧。   更深露重,狱中已然无人。   来者步履轻悄,顺着并不明亮的烛照向大牢最深处走去,隐约的血腥气四处浮动,那时她衣袖下已在微微发抖。   直到……她看到他。   紧闭的牢门高大坚固,拴紧的铁链在被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席地而坐倚靠在墙角,阖目的样子像是已经睡着了;她轻轻轻轻向他走近,见清白的月色透过狭小的窗口投落进来,干枯的柴草像是凝了一层霜,他身上雪白的囚衣也因此显得更加干净圣洁。   ……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   惯见的玄色深郁内敛,即便并不显扬也总会令人感到踏实,他是沉默的山川,日复一日地供养着依附于他的草木花鸟;白色却十分不同,寡淡的素色令他看上去有些脆弱,“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她莫名又想起当年那个在江上船头的夜晚了。   她轻轻跪坐在他面前,没有一句话想说、眼泪却从被兜帽牢牢遮蔽的眼眶中缓缓流下来,将落未落时他的眼睛睁开了、好像早知道她在这里,目下的泪痣与她相和,神情却比她柔和平静得多。   “……还是来了。”   他无奈地叹气,望向她的目光像个隐晦难解的哑谜。   她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倘若泪水学会听话此刻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旨不停下坠,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手在短暂的犹疑后还是缓缓抬起为她拭泪,相触的一刻便是罪孽,她的兜帽已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子邱手下有章法,伤并不重……”   他在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禁忌的目光像在亲吻她的眼角。   “……你不是都叫人来看过了?”   “没事的。”   他在哄她,她知道的,尽管她毫发无损,可他珍惜她的样子却好像她才是伤痕累累的那个;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心像被人活活用火烧穿了,冰似的冷水灌进去,让人说不清那一刻真实的感受。   “我打你了……”   她像个孩童一样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哭,知道犯错的是自己却又偏偏比谁都委屈。   “我……我伤着你了……”   他像见不得她这样,即便背后的伤口再次被扯开也要撑起身子与她更靠近些,温热的呼吸彼此纠缠,再靠近一寸他便要吻住她了。   “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她滚烫的眼泪也暖不热。   “……是我逼你的。”   “是我的错。”   这是多荒谬的话,简直是在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哭得越发凶、好像要将压抑了那么那么多年的眼泪一口气全哭出来,拼命摇头的模样执拗又苍白,其实她原本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不是这样的……”   现在她只能一塌糊涂地对他说些不成样子的只言片语了。   “我不是要这样的……”   “我原本……以为可以保护你的……” 第135章   她一直是这样的。   明明自己并没有多少东西, 可却总会把仅剩的余裕塞到他手里;明明自己是那样弱小,可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将他护在身后。   “我知道……”   他的声音里似有笑意,深邃的眼底却铺着淡淡的悲伤。   “……你一直在保护我。”   押入台狱在外人看来是严苛的罪罚, 可实际却是她对他的袒护,她在借此平息朝野上下对他的怨怒, 也在群情最激愤时将他隔出了是非漩涡。   ——可这跟他对她的保护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都明白的, 那日他在朝堂之上自请受刑是在百官面前将她撇清,此后诸方节度的戒备算计都不会落到她身上,只有他会顶着强臣跋扈的污名承担扫清南境的一切后果——他甚至不肯提前同她商议,众目睽睽之下的一跪将她逼入穷巷, 如她不顺势赐罚只会荒废他的心血而令他们双双落入死局。   “可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有些跪不住了, 牢狱之内森森的寒气令她瑟瑟发抖。   “三哥……我……”   “我明明已经尽力了……”   他指尖一颤, 脸色一瞬比那日受刑时还苍白上几分,冥冥之中总有无尽的巧合, 她连这无论如何都是犯错的迷惘都与他如出一辙;惨淡的月光像也染着寒气, 他只好将她拥进怀里试图用自己最后的热去温暖她,他们一同走到穷途末路,那时便知除了对方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我知道……”   她听到他胸膛里沉重的心跳, 每一声都像是血肉模糊的撕扯。   “……我都知道。”   她哭到肝肠寸断,想伸手用力抱住他却又想起他背后斑驳交错的伤口, 雪一样的素白像是要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她仰头紧紧攀住他的肩膀,相缠的呼吸就在那一刻变得滚烫。   她不知廉耻地背弃纲常吻住他,苦涩的泪水在彼此心底同时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揽在她后腰的手一瞬收紧, 下一刻再次让她感到如醉酒那夜一般的疼痛——她以为自己怕痛的,可实际天晓得她爱得发疯, 那样的痛才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亦才知道他也像她一样束手无策困兽犹斗。   崩溃的情丨欲似银河倒泻,清白的琼英雪风也终究被扯进滚滚红尘,他翻身紧紧扣住她,密不透风的压迫感即刻将她牢牢笼罩;她躺在衰败的枯草间仰面看着他背光的面容,半明半昧的光影令人如坠云雾,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污糟的霉味,而他俯身亲吻她时她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身体因此变得更加亢奋,他亲手解开她斗篷的系带时她愉悦到连足尖都在打颤,纤细的腰肢不可控制地向上弓起,原来她的一切感官都是为他而存在的;他也没有理智了,背后的伤口反复撕裂,却也还是不顾一切地与她厮守缠绵,她衣袂之下浮动的暗香令他沉迷,也许许多年前他就该不计后果地把她变成他的。   “三哥——”   “……三哥——”   她又这样叫他,浑然不知这样破碎的喘息会为自己招致怎样的危险,他已狠狠扯开了她的衣襟,看到她雪白的肌肤比那一晚的月色还要皎洁美丽,卑劣的占有欲便在那一刻蛮横作祟,他想起那一夜他曾在她颈间留下吻痕,甚至……   她感到他的气息变了,撑在自己脸侧的手臂青筋浮显,血的味道变得更浓,她的身体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下一刻他却抽身离开、将她的斗篷匆匆盖在她身上,回避的目光是那么狼狈,白衣之下被汗水打湿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回去吧……”   他甚至不能再看她的眼睛。   “……快回去。”   她不知道他在保护她,只像过去在钱塘时一样对他的克制又爱又恨——或许现在只有恨了,恨之入骨,深恶痛绝。   还是说——   “……你后悔了?”   她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褶皱的斗篷已被委弃在地。   “你……你觉得我……”   她说不出那句猜测,盖因她比他更介怀自己的二嫁之身,无论如何她都确曾与另一个男子互许婚誓同拜天地,而在所有人眼中她都已是那个男子的妻。   “可我与先帝,从不曾……”   解释的话同样难以启齿,她只是一个被重重讹误生生逼成“太后”的少女;他过片刻才懂得她的意思,钻心的疼痛如影随形,他对她的怜爱向来强烈得令自己无计可施。   “不是……”   他又回身将她揽回怀里了,语气温柔又小心。   “疏妍……这里脏。”   她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仅仅指这破烂发霉的牢狱、还是指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苟且——可他是干净的,从来不曾亏欠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她也是干净的,可以将心剖出来拿去令天下人翻来覆去端详审看。   她再次仰头吻住他,巨大的力量盈满全身,她甚至将他推倒在冰冷的枯草地上,男子疼痛的闷哼令她心尖发颤——他痛她也痛、百倍千倍于他的痛,可与此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某一刻忽然明白那一夜他因何死命掐着她的脖颈像想要了她的命。   “我什么都不怕……”   她终于也能居高临下地看他了,可其实不断坠落的眼泪却依然暴露着难以言喻的脆弱。   “三哥……”   “……你别让我走。”   铮——   早已绷紧的心弦倏然断裂,原来无论怎样的困厄窘迫都不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因缘,她的洛神曾随云车消失在天际,而后又将海市蜃楼般的春山不远万里带回到她眼前。   他们绝望地拥抱、亲吻,像要一同引颈就戮般决绝放纵,宿命的刀锋便在至近处紧紧贴着他们的血肉,森严的牢狱打从那一刻起便将他们无情圈丨禁——没人会在乎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就可以为面前这个人去死,倘若冰天雪地的命运果真曾有一刻对他们有过短暂的怜悯,便是让对方不经意地从彼此注定的结局途经。   他再次将她囚在身下,白衣之下染血的身体强健又充满力量,火热的激情烧得她口干舌燥,生汗的手心又在他握住她的脚踝时变得越发濡湿;他要她的一切,即将彻底占有她的那一刻他的声音都因极致的压抑而发颤,世上无人见过他那样的失控——只有她见过,并终究成为他的因果。   “莺莺……”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抛却过去小心恪守的重重礼法,他要那个曾在湖心花树下眉眼明亮的少女再次回到他身边;倘若这世上当真不会再有人真心爱她,他便独自拢起手心将她小心翼翼奉若掌珍。   “……我爱你。”   翻涌的情潮一瞬炽烈,她的眼前开始不断闪过刺目的白光,蓄长的指甲无意在他后背留下新的伤口,男子粗重的呼吸在她耳边留下惊人的热意。   她身不由己坠入情丨欲的浪潮,每一次起伏都强烈得让她无法招架——她感觉到痛,疼痛之上却有致命的愉悦,从没有哪一刻她像那时一样确信自己是属于他的,同样,也从没有哪一刻那样笃定他将永远留在她身边。   ……就这样吧。   即便你我各自疲敝,而前方却是大雪封山坎坷泥泞。   即便你我都知道一切是错的,天下人都会对这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口诛笔伐极尽谩骂。   即便我自知并不配拥有你,倾倒的浩劫不该牵连无辜,这座无人的地狱原本便该只将我一人困在井底。   ……可你已经来了。   而我仍像过去一样……螳臂当车般自不量力地爱你。 第136章   夜深之时云雨散去, 月光氤氲处有霭霭雾色,方献亭于虚无中独行,在濛濛深处再次望见熟悉的石亭。   “你来了。”   父亲仍坐在那里, 石案上仍有烫酒的小炉,雾气变成雪色, 一切都像与过去一模一样, 唯独对方的眼神变了,几分冷漠几分叹息,像已对他失望透顶。   “……你还是选了她。”   他这样陈述他的罪责。   他不能作答,只沉默地于亭内坐定, 严厉的审视令人芒刺在背, 他确已疲惫得无力应对。   “父亲……”他第一次在这位自己平生最敬爱的亲长面前说出拂逆之言, “……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   平平的一句似风过无痕,世上无人知晓他们为彼此流过多少血与泪, 父亲亦同样冷笑起来, 清晰的鄙薄之下是难掩的寒心。   “你不能把她丢下……”   他重复着他的话,眼中的讽意越来越重。   “那先帝对你的嘱托、今上对你的信重,还有我方氏一族的重责又当如何?”   “……你便都可以丢下了?”   他答不出。   “贻之……”   父亲的语气变得更重了。   “……你本不必将自己逼上绝路的。”   ——“不必”?   方献亭半垂下眼睛, 感到檐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琼英正该在这样的时节盛开, 倘若此处也有几株他过去亲手种下的梅树便不会像那夜在御园水榭一样寡淡冷清了。   “我也以为‘不必’……”   他淡淡一笑, 却才意识到自己同她很像,原来身上也有层层叠叠的伪饰,原来也从未将真心宣之于口。   “那夜我去宫中见她……便是曾想请她赐婚。”   他说得很慢、似是感到难以启齿,盖因自知对她的亏欠无法回避, 他终究是想过要放弃的——已故的双亲从不曾出现在侯府的后园,那夜他所看到的幻景不过只是自己的心魔, “父亲”的训斥只是他反复对自己申说的规戒,而“母亲”的开脱则是他对她难以割断的私心。   其实他也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即便遮遮掩掩藕断丝连、即便豁出一切打破禁忌,放纵的结果是破灭,谁都无法逃离这座暗无天日的皇城;他也知道背水一战何其凶险,即便扫平南境可得一时之利,但方氏专权的污名一旦落下往后便再难以洗清,事实就是他在消耗家族累世经营的声望为自己谋求周旋的余地、而此刻埋下的祸根将在日后引发怎样的灾殃根本无人可以预计。   所以那夜当卫兰来找他时他动摇了……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桩虚妄的婚约,即便他娶了别人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还是会一生爱着自己少年时的爱人,还是可以一生对她保持忠诚,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彼此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他的确已经想尽办法竭尽全力。   ……可这一切都在入宫后于水榭之畔远远见到她的那个刹那轻易崩毁了。   她说,我只有它了,你不要拦我。   她说,我想要一个同我最亲的人。   她说,我知道他要走了。   她说,可是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后悔。   她说,我可以替他去做很多事,很多,他那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   他一向知道她性子内敛,因少时在家中多受苛待而更沉默寡言,是以多年来始终细细留心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不料还是错漏了如此之多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竟不知八年前她是为他入宫的。   那时上枭谷大败的消息已传遍天下,世人皆笃定他已战死、甚至颍川族中也对此深信不疑,母亲因之悬梁自尽,先帝亦不得不向宋氏示好图谋南渡;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受家族所迫被逼入宫,子邱亦因替她不平而与家族决裂,却不料……她竟是为了他。   没人知道那晚在梅林水榭听到她笑中带泪地对她哥哥说起那些话时他心中被掀起了怎样的震动——八年前她甚至是在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付出自己的所有,而他又曾给过她什么?——一桩并未实现的婚约?还是两句虚无飘渺的诺言?   从没有哪一刻他感到那样强烈的震撼和挫败,也许他的一生根本毫无意义,皇皇青史会告诉后人他为这个气数将尽的王朝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并不介意被浪费,颍川方氏与国同寿,社稷灰飞之日便是宗族烟灭之时,他早就有所准备,大抵也知晓自己最后的结局。   ——可她呢?   难道也要同他一样被浪费么?   他确被逼上了绝路,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亦当真动了了断一切的念头——她说得对,世上的生路那样难走、可死路却总很易寻,假使命中注定他们都对自己的前路无能为力、那不如索性就在那时那刻干干净净死在一起,她不用再在那座刀山火海的地狱里终日受刑,他也不必独自转身离去而再次将她伤到体无完肤。   “那你为何还是放弃了?”   父亲的质问接踵而至,其实那时他的伤恸也早已盖过了愤怒。   “她明明就要为你赐婚了、你为何却不肯?”   “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去救……贻之,他们需要你。”   ……是的。   人人都在对他伸出手,跪伏在道旁用含着泪的双眼注视他,声嘶力竭的一声声“君侯”是祈求也是拷问,十年来即便在梦中也能时时刻刻听见;他笑了,却又感到眼底一阵热,父亲那时的神情惊诧又悲伤,也许的确是第一次见到他流泪吧。   “可她也需要我……”   他说着绝无可能被宽宥的偏狭的话,好像什么都不肯扔下,又好像对一切都放了手。   “我一直记得父亲的话,勿计得失勿量利弊、只需一意向前走……整整十年未敢有片刻停留……”   “可是……她想保护我。”   “世上人人都仰仗我敬畏我需要我……只有她,想要保护我。”   “父亲,我舍不下她……”   “……我要守着她。”   石案之上小炉呜咽,檐角之外大雪纷飞,在他话音散去后父亲的面容似乎渐渐变得模糊了,可望向他时眼底的沉痛与无望却越来越清晰。   “可她终归会害了你……你也一定会害了她。”   他缓缓起了身,拂袖向亭外的大雪里走去,坚毅的背影一瞬苍老,满鬓斑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陌生。   “你们都会后悔的……”   他最后传来的声音遥远而悲凉。   “到了那时……世上便再没有人能救你们了。”   滴答。   寒凉的夜露轻轻滴落,在空旷潮湿的牢狱深处引发淡淡的回响,方献亭倏尔睁开眼睛、果然此前的酒炉飞雪都已一一消散——有一刻他忽而有种预感,往后父亲再不会入他之梦了。   心悸之感忽而强烈,此刻他仿佛依然还能听见父亲最后留下的那句“后悔”,下一刻女子娇柔的嘤咛之声又从耳畔传来,他半低下头、看到她正在自己怀里沉沉睡着,美丽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裸丨露在外的香肩落着几点殷红的吻痕。   ……莺莺。   他的眉眼一瞬柔软,不自觉又将人搂紧几分,低头轻轻吻上爱人的眉心,从窄小的窗口外落进的月光似乎也终于心软变得温吞起来了;她却还是受了惊扰,初时困倦睁不开眼、只小小在他怀里蹭了蹭,过一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看到他时一双眼睛雾气蒙蒙,仿似秋末一场潇潇夜雨。   他又深深吻住她,她轻哼了一声、大约也感到他的急切,失控还在不为人所见处恣意蔓延,渴极之时鸩酒的甘美令他们双双食髓知味。   “三哥……”   她有些甜蜜又有些无措地唤他,抵在他胸膛前的小手像是欲迎还拒——她累得很,眼下实在……实在……   他已会意,实则那时想同她亲近倒也并非只出于情丨欲,他们之间已历经太多波折、如今总算走到一起他心中也有几分渴望确证的迫切。   “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终归还是怜惜地放开她,将她玉白的小手牵起轻轻一吻,眼睛却始终落在她的唇上。   “……不闹你。”   她脸红了,忽然就不敢抬头看他,两人此刻依偎在一起、身上只盖着各自的衣裳,她已感到男子身体的变化,一双眼睛越发是湿漉漉的了。   “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有些局促地顾左右而言他、羞怯的模样确乎像只受惊的莺雀,他一笑、也没拆穿,一边顺着她的心意将她扶起为她穿衣,一边答:“刚打过四更。”   四更……   卯时要在乾定宫朝会,那……她这就该走了。   宋疏妍眨了眨眼睛、忽而就觉得自己方才并不该推拒那个吻,他们之间变数尤多、今日走了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更别提如方才一般恣意亲近;犹豫要不要牵住男子的手指再缠几句、他的目光却已落到了她的腰间,牢狱地上铺的柴草十分粗糙刺人、已在她莹白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了数道刺目的红痕,甚至有一处还被刮破了……   他的眉头立刻皱起:她将女子那样珍贵的东西给了他,却偏偏……是在这样污糟破败的地方……   宋疏妍察觉他情绪的变化、一时却并未想清其中的缘由,只觉得他也该是同自己一般不愿分开,于是当即心下释然、又悄悄偎进爱人怀里去了,小手轻轻抱住他的腰,像是有些委屈地闷声同他抱怨,说:“……不想跟你分开。” 第137章   她鲜少露出这般粘人的情态, 此一句却显见是在对他撒娇;方献亭心头一软、又想起过去两人在钱塘的旧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搂住她的手变得更轻柔了。   “不会分开, ”他低声哄着她,“待过段日子形势稍稳, 我去看你。”   形势……   她又叹一口气、在他怀里藏得更深些, 一夜放纵终归短暂,在露水般的欢愉散去后眼前还是不得不浮现近来朝野间的风雨:他生受的二十脊杖虽打掉了中立派的一时激愤、却对平息洛阳派的怒火用处不大——卫弼范玉成如今已换了论调,称虽不必判君侯死罪、却也必得罢其官爵以示惩戒,争权攘利之心早已不加遮掩。   她的为难他都知晓, 朝野上下的动向也都在预料之内, 此时一边将女子衣裙的系带缓缓系上、一边缓声同她说:“朝堂博弈多有进退, 这些年你也见得多了——洛阳一派自知绝无可能罢我官爵,眼下作态不过是要借机一争方氏兵权。”   他看得极透、安定的语气亦令她慢慢恢复冷静, 此时先点了点头、又道:“可兵权……”   兵者, 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她知方氏并不贪权,何况有他在、即便族中果真有什么不满也都能压得住——只是这收回的兵权该转予何人?洛阳派要争这块肉, 她的母族宋氏也未必不眼红,到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免不得又要闹出一场腥风血雨。   “不必给任何人。”   他像是早已看穿她心中所想, 笃定的语气亦像是早有筹谋。   “如今你手中只握有禁军, 在我离朝后总不免受人挟制,我将神略军留与你,往后许多事都好办些。”   啊。   神略军……   那是颍川精锐之师、规制少说也在八万之数,过去素来只听方氏主君一人调遣, 如今……   “那怎么行?”   她有些惊慌,连忙摇头推拒。   “那是方氏亲兵、要随你至前方征战——我在金陵没关系的, 有二哥哥在、也有娄家两位将军在,你比我更需要他们,此事万万不……”   她是有些着了急、语速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听得莞尔,伸手轻轻帮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   “洛阳派难得寻到我的错处,此番定不会息事宁人善罢甘休,眼下金陵不能乱,舍去神略军兵权是最见成效的方法。”   他耐心地向她解释。   “姜潮此番在幽州立下大功,理当受到朝廷封赏嘉奖,依我之见可在三省之外另立一府并擢之为总司、直接受命于你和陛下,如此一来凡涉兵事你便可自下决断,不必再受洛阳金陵二派桎梏。”   “另,南境二镇亦须委派新任节度使主事,若你没有其他可用之人、可遣我长兄方云崇带兵前往,只是此番任命可暂不表,待我出狱复职再下不迟。”   他声息沉静有条不紊,她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个人早已向后安排了许多步——是从什么开始的?是从归金陵后才开始的?还是……在去南境之前便开始了?   她有些怔愣,一边看着他为自己抚平褶皱的裙角、一边沉默着飞快思索:如今三省分为两党把持,确不利于她与少帝收权,若果真可在中枢之外另立一府、那事关军政之事便可绕开另几位辅臣;姜潮是方献亭母族之人,自会依他之言尽心辅佐于她,只是凭他和方氏的关系……卫弼范玉成会坐视他得到兵权么?   “所以日后你我恐还需在外人面前做些戏,”他真像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消见她眼睛一转便能知她心中所思,“天家与方氏……也未必就是永远和睦。”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让她听后又是一愣,这回却是沉思了半晌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与他之间固然彼此信任可托付生死,可外人却并不知晓他们真实的关系——诚然此前太后初垂御帘时君侯曾为保她而杖责阴平王之子,但如今她已渐在朝中站稳脚跟、又如何会不忌惮一个越过自己擅动三军的跋扈强臣?   倘若此次她夺了神略兵权、旁人必会以为她是与他生了嫌隙,将权转交给姜潮也可说成是权宜之计,毕竟君侯声威赫赫乾纲独断、怎能一下便容忍天家夺走颍川精锐之师?总要在他母族处有个周转,日子一久分而化之。   而且如此一来还另有一个好处——他二人如今雷池已越禁忌已犯,若假作不睦则更可掩人耳目、遮蔽彼此已暗通款曲的秘密……   他见她神色几变、便知她已渐渐想通其中关节,机敏聪颖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又比过去显得更为沉静;他淡淡一笑,替她穿好衣裙后方才转而自行穿起上衣,又随口道:“恰巧上回在朝上说的六十脊杖还差四十,这几日你便派人来将数目补齐吧。”   ……补齐?   这其实是极好的法子,只要她下令追究这未足的四十杖、群臣百官便会即刻笃定她确已对他怀怨,只是当日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闷响至今犹在耳畔、而他背后血淋淋的伤口也依旧尚未愈合,她实在……   宋疏妍神情一僵,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很快抬起头,下一刻忽然又扑进男子怀里去,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肩颈、看到他尚未穿好的白衣背后已是血迹斑斑。   “我不要——”   她的声音也忽然拔高,听上去像是要哭了。   “我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她怎会不辨是非不知好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若非如此大可应下与阴平王之女的婚约,南境之役不必打、强臣之名不必背、神略兵权更不必弃!如今却还要为了取信众人再受四十脊杖,她、她……   他知她伤情难过、也为她对自己的袒护感到窝心,只是事已至此,往后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注定是万分凶险——他们都输不起,至少在力所能及之处不可有半点疏忽大意。   “疏妍,你听我说……”   他叹一口气,左手轻轻抚摸着她缎一样柔顺乌亮的青丝。   “朝堂之事非同儿戏,事涉兵权尤为紧要,姜潮的路总须有人替他铺,朝野对方氏与天家关系的议论也须由此一改。”   “你我之间非图朝暮……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   幽深的牢狱凄冷阴郁,深秋的霜寒终究是有些刺骨,宋疏妍躲在男子温热的怀抱里,好像天上地下所有的风雨都再不能袭扰接近;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忽而发现自己又犯了少年时的老毛病,只要在这个人面前就会变得特别容易流泪,好像忽然就经不得事了。   “那也不要……”   她继续摇头,拒绝的语气依旧执拗,他无奈地用手背轻轻一碰她的脸,继续哄:“这伤不过看着严重,实则只是皮肉小伤……太医署的人想来也给你回过话了,这样也不信?”   她确是仔细查问过他的伤势,医官们也说并未伤筋动骨,只是今夜初入台狱时他的脸色颇有些苍白,此刻、此刻倒是好了许多……   她撇撇嘴沉默下去,他便知道这有妥协的意思,低头在她眉心落下安抚的一吻,又打趣:“若仍不放心便还叫你二哥哥来,他倒会看眼色,手艺也算高明。”   这回她果然被哄得失笑,眼角带泪的模样最惹人怜爱,他凝视她片刻、终究没忍住再次深深吻住她的唇,身上尚未穿着整齐的白衣又敞了怀,缠绵的情丨欲以彼此都始料未及的势头疯狂滋长。   “莺莺……”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语,一贯低沉冷肃的声音像掺入了些许惑人的醉意,独特而私密的称呼搅乱一池春水,她被撩拨得浑身都在发热;神思摇曳间却又忽而察觉一些琐碎的细节,譬如他方才说事情时明明是叫她“疏妍”的、如今却又变回了“莺莺”,依稀……正与夜里他最情动时相似……   “三哥……”   她被吻得喘不上气,只差一步便又要坠进荒唐的梦寐里,可叹最终还是他先恢复清醒,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心知确已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回去吧……”   他有些艰难地放开她,深邃的目光却还跟她绞在一起。   “……别误了时辰。”   她还有些朦胧,迷失在他柔情的注视中无法自拔,又过一阵方才等到情热散去,原来世上最难的事便是同眼前这个人分离,此刻的她同十年前那个与爱人在钱塘别过的自己相比根本毫无长进。   “知道了……”   她有些懊丧,从他怀中离开时既有几分不安又有几分负气,起身向外走时双腿却忽地一软、令人难以启齿的涩痛直教她往地上跌去,幸而他眼疾手快又一把从身后将她稳稳揽回怀里,宽大的手掌微微发热,模糊的低笑亦让人羞恼,她终于又被他欺负到面颊绯红眸含秋水了。   “……放开。”   她别扭地轻轻一挣,其实心里只盼能一直这样被他抱着,他也明了她的心思,此刻一边重新仔细地为她戴上兜帽、一边再次在她颈间落下一吻。   “不必担心我,也别太让我担心……”   他的爱意永远内敛含蓄,即便是分别的离情也始终审慎节制,唯有彼此被月光投落在枯草间的影子正在寡廉鲜耻地紧密纠缠,恰似柔情的雪风轻轻托起琼英馥郁的花蕊,即便世人皆矢口否认梅花也将在它最钟爱的时节不顾一切地盛开。   “……我很快就会去见你。”   他低低对她许诺。 第138章   接下来的一月间, 大周朝堂可谓真正是风起云涌暗流汹汹。   颍川侯下狱,太后乘机夺其八万神略兵权,无异于明晃晃将手伸到对方口袋里掏东西, 惹得方氏族内大为不满;兵部尚书方兴领一干同僚于扶清殿前长跪请之收回成命,太后被逼无奈, 既不能受方氏胁迫打自己的脸、又不能不顾强臣声威执意跟他们硬来, 于是只好折中将兵权转予新在幽州立功的姜潮、专门在三省之外另立一“千机府”总司兵事机密要务,好不容易才哄得方氏族人退去。   她被他们塞了个恶心,转头便将怒火撒到了颍川侯身上,竟当真追究起了当初在朝上随口说的四十脊杖, 派人又去御史台狱将数目补足了, 据说君侯因此重伤, 当时在牢内昏迷了三五日才醒。   天家与方氏的关系经此一役便忽而显得微妙起来,虽则颍川侯此去平藩也是为国尽忠、可这一言不合便下令将整座金陵皇都封锁数月的专断之举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君主可以容许自己身边卧有这样一头猛虎, 有些忌惮在悄无声息间便会生根发芽再难拔除。   “可方侯终归也是为了社稷……”   汇勤阁内少帝卫熹眉头微锁,在随太傅读书的间隙也与对方论起时政。   “那施鸿杜泽勋分明就是心怀不轨要当第二个钟曷,如今洛阳派这般攻讦闹事也有一多半是为报与方氏的私怨, 母后对方侯这般苛责,依朕看……却是有些过了。”   少帝如今年岁渐大, 对朝事的关切也确比过去更多, 太傅陈蒙颇为欣慰,坐在太师椅上轻捻胡须淡淡一笑,神情却有几分意味深长,反问:“那依陛下之见, 此事当如何处置?”   “自然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卫熹答得很快, “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若实在要罚打那二十杖也就够了,神略军的兵权是不该夺的,否则岂不令忠良寒心?日后谁人还敢豁出一切为国效力!”   义正词严十分笃定、却令陈蒙眼中笑意更深,好像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   “可君侯此番毕竟是无旨办事,”他叹一口气提醒少帝,“兵者不祥之器,非奉君命岂可擅动?若此次他并非剑指南境而是带兵攻入台城,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卫熹闻言一愣,却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看着太傅的眼神露出惊异之色,问:“难道太傅也同洛阳派一般以为方侯有擅专欺主之心?——颍川方氏世代忠烈,未出一人奸邪悖逆!”   “老臣并无此意……”   陈蒙不疾不徐缓缓应答,语气却微微有些沉了。   “只是人心不同如其面焉,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慎思深谋总是好的。”   “或许方氏上下的确忘身于外志虑忠纯,但陛下统御臣子该依靠的是左右平衡的筹谋智慧、而非对某个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信重。”   “我朝局势业已危于累卵……无论谁都不能再犯半点错了。”   这话说得极深,卫熹听后亦是半懂不懂,只隐约感到太傅近来对方侯的态度颇有几分微妙——他一向公允中正、在朝从无结党营私之劣迹,主持制科选官之事后在坊间声名愈盛,天下士子奉之为师、文人墨客赞其风骨,声望之隆已渐有越过宋氏兄弟之势——倘若此番他肯为方侯说几句话,朝野风向势必也会随之一改,偏偏他作壁上观保持沉默、终使局势步步落到了今日这般难以缓和的田地。   “朕明白……”   卫熹违心地说着应承的话,越发对朝事之艰感到力不从心了。   相较于少帝这些有人兜底的苦恼,阴平王府之内的愁云却更难以消解。   打从四月里被娄氏兄弟带兵闯了王府、卫弼便自觉成了整座金陵城的笑柄,每每出门都似有芒刺在背、心底一把邪火烧得越来越旺;所幸近来方献亭那混账受刑下狱又失了神略兵权,勉强算是抵偿了几分他阴平王府自去岁以来受过的屈辱,堪堪令他感到几分气顺。   说到屈辱……他那幺女本是捧着一颗真心要嫁入颍川侯府,未料姓方的却那般不识好歹,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南境用兵也不肯应下婚约,可怜他的兰儿四月初闻噩耗时整个人如遭重击,此后一连数月闭门不出、至今还在自己房中不肯见人。   这真是……   他心疼已极,对方氏的怨愤更因此变得空前强烈,长子卫麟知他所想,那日更在他身边问:“父亲既如此不甘,为何……却不给长安回个消息?”   “长安”……   方献亭铁血扫南境的动静闹得那样大、北边那个假朝廷自然不会没有耳闻——那钟曷也是个爱钻营惹事的,一听金陵局势有变便悄悄给他送来密函,邀他与之秘密联手、暗中为长安效力。   他话说得漂亮,绝口不提当年夺嫡之时彼此争斗的若干官司,只假作感慨地回忆了一番共辅睿宗同治盛世的太平光景,几页之后露了尾巴开始挑拨离间,说当年先国公对他阴平王府是何等敬重、如今年纪轻轻的方氏新主又对他们是何等轻慢,实不得不令旁观之人扼腕叹息。   “他钟曷确是个杀千刀的混账逆贼,可有些话他说得并没有错!”   卫麟义愤填膺,愤怒的语气间裹挟着难以遮掩的仇恨。   “方贻之太猖狂了!他从未将父亲放在眼里,如今甚至敢做天家的主!”   “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妄杀重臣不算?擅动三军不算?围困金陵也不算?——难道仅仅因为他姓方,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父亲又打算忍他到何时!依儿看莫若索性应了钟曷掀了这南边的天!教他方宋二氏和天下人都好好看清楚、这大周的太平究竟是拜谁所赐!”   这声声质问固然冲动激烈,可仔细一想却也的确不无道理——是啊,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如今方献亭所行之事但凡有一件换由他人去做早会被朝廷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更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可就因为他姓方、就因为他有一个与国同寿名垂千古的家族,他便可以得到恩赦、他便可以百无禁忌无所不为。   ……这公正么?   卫弼同样深怀恨意,毋宁说他心中的羞恼原本就比自己儿子更多上百倍,只是他比他想得更深远,暗存的顾虑自然也多些——长安与异族勾结,突厥入关后已多次屠城大杀汉民,与之为伍必引天下唾骂,同时也少不得会受突厥王庭桎梏欺侮,只要不被逼到无路可走、他也实在不愿行此险棋;何况如今太后似与方氏生了龃龉,未来泰半也会拉拢其他势力在朝堂形成均势,夺神略兵权只是第一步,他阴平王府日后未必没有机会从中牟利,在金陵的余裕总比在长安更多上几分。   “吾儿稍安,你受的委屈为父都明白……”   卫弼沉沉一叹,转而又安抚起长子。   “只是如今大局未定,远赴长安与虎谋皮亦是凶险万分,不如且观形势之变再下决断。”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保方献亭的从来不是哪个人,而是庙堂之外你我未见的天下人心——为父忍的也从来不是他,而是颍川方氏背后支撑着他们的那些东西。”   卫弼的语气很深,位列五辅之人岂当真会是朽木草包?他亦有自己的眼光与判断,有时甚至是远超旁人预计的精准独到。   ——世上不会有人永远高枕无忧,靠山者将见山崩、临水者将闻水枯,那般脆弱易变的人心……难道还当真能永远为方氏所控?   它还能保方献亭多久?   或许……只要再被抓住最后一个致命的把柄……   属于他的一切……便会轰然倒塌。 第139章   十月上冬寒露前后, 颍川侯终于归朝复职。   他在府中养了近一月的伤,其间闭门谢客并不见人,复朝后的首日却当众为自家兄长请封两镇节度使, 半壁紫绯同跪复议,终而逼得垂帘之后的宋太后不得不点头应允;众人皆知这是君侯在被夺去神略军权后为自家找的场子, 遂个个沉默以对不敢相驳, 当日傍晚方云崇将军便点兵向南境而去,方氏在朝中的位置一时也显得愈发微妙了。   入夜之后君侯入宫求见太后,一身玄甲风尘仆仆、显见是刚去军中送过兄长的;凤阳殿外的宫人见状都有些瑟缩,心知近来朝中风雨如晦、君侯与太后已有些不睦, 此番深夜觐见……也不知会否对太后不利……   他们喏喏奉命进殿通报, 彼时太后仍于孤灯之下批复着尚书台送来的厚厚一沓奏表, 听闻君侯求见眉心倏然一皱,烦闷躁郁之感众人皆看得分明。   “……宣吧。”   她随手搁了笔, 神情疲倦又隐然不悦。   内侍领命退下, 不多时殿门复开、君侯缓步而入,行礼之后殿内一片沉默僵持,令在一旁侍奉的朝华夕秀皆是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前者思忖片刻, 上前一步躬身请示道:“太后……是否为君侯赐座?”   她是聪明的女官、此一问正是在缓和君臣二人之间紧张的对峙,可惜太后却并不顾惜她的苦心, 只摆摆手道:“都退下。”   这是要单独与臣下密谈的意思, 想来在这君侯复朝的首日他们之间也有许多不可为他人探听的隐秘事要谈;众人纷纷应是,随即躬身垂首鱼贯而出,殿门关闭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门内发生之事便再不可被外人窥得半分了。   “……三哥。”   宋疏妍从御案后站起身, 片刻前眉眼间的冷意已似冰融雪消,只是萦绕的情思不知何故绊住了她的脚步, 在分别一月后的此刻只敢立在灯下而莫名怯于上前走到他近前。   他同样也在看她,略微消瘦的面容依然像她梦中一样英俊,眼底的笑意却比往日更柔,一句话也不说,只缓缓向她张开手;她一下就不怕了,原本的生疏亦散了个干净,拎起裙裾步下御阶奔向他,她似一只无忧的莺雀飞进爱人的怀里。   他不会教她失措的,稳稳当当将人接住、下一刻便低头深深吻住她的唇,炽烈的情丨欲好像一瞬便能烧起来,也许那一月的分别于他们彼此而言都太过难捱了。   “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调侃,温热的手正牢牢圈着她的腰,她被吻得神魂颠倒、想回应他的打趣却又力不从心,他的铠甲冰得吓人,她的心却热切得让自己都感到局促。   “没有……”   她有些委屈地轻轻摇头,才不会告诉他自己心里那些窝囊的念头,譬如担忧他反悔变卦不肯再同她在一起,譬如忽而疑心那晚的一切不过只是自己一桩不切实际的臆想。   “就是……感觉很久没见你了……”   她边说边抱他抱得更紧,甚至还要仰头似有若无地亲吻他的喉结;他闷哼了一声,男子的情动大约也很容易分辨,她感到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变得更烫,难以解释的安全感便在那一刻变得强烈,下一刻她又被打横抱起,彼此的身影在灯下紧紧紧紧纠缠在一起。   凤阳殿乃理政之所,便是一张寻常的小塌也没有,她便被他抱到堆满奏疏的御案上、桌角的几叠卷纸立刻跌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他们也顾不上管,还是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他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她却不知该怎样脱去他厚重的铠甲。   “你,你……”   她难受地叫他,含嗔带羞的神情真快要了他的命,他深吸口气平复情动重新将她搂进怀里,又解释:“从西营回来便直接入宫了……没来得及换衣服。”   这是真的,他确是一办完手头的事便立刻来见她了,她也知道他不能在宫中久留,否则守在外头的宫人会说闲话的。   “可我真的很想你……”   她有些丧气了,坐在高高的御案上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肩颈,甜蜜的依恋也染着淡淡的哀伤。   “……你怎么总是要走?”   这问题他答不了,遑论他对她同样也是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此刻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歉疚没有半分假:“是我不好……总让你一个人。”   她原本是要埋怨他的、可一听到他道歉心里就又不高兴了,大抵的确听不得有人说他半分不好,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你还能再留多久?”   她索性把话岔开了。   “……一刻钟总可以吧?”   他察觉到她的不舍,应声时在她眉心落下怜爱一吻,两人静静拥抱片刻,直到他担心她在御案上坐得难受而又将她抱回凤椅上,随后又自己弯腰去捡方才碰落的奏疏;她看着他当时的背影、不知何故心底就忽而涌上一阵满足,有些慵懒地倚在凤座的靠背上,神情几分娇又几分媚。   “顺便也瞧瞧吧,”她朝他捡起的那些奏疏努了努嘴,“都是参你的。”   他起身挑了挑眉,看神情倒并不如何意外,想来也早料到请封方氏之人为两镇节度使必会在朝中引发诸多议论攻讦。   “不看了,”他摇摇头,语气淡淡的,“坏了规矩。”   百官奏疏确不是他一介臣子能看的,只是如今他们之间已然如此、再说什么“规矩”也实在有些好笑;她没忍住横了他一眼,又伸出手讨要他的拥抱了。   他没法子、便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真是片刻都不想跟爱人分开。   “不看也罢,左右也没什么新鲜的……”   她低声说着、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实则那些跟风苛责咒骂他的话她都一一记到了心里,若真逮到机会泰半便要为他报仇;他不知晓她这些小心思,只看着她略显疲倦的脸色皱眉,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很温柔:“往后不要熬得太晚,要多顾惜自己的身子。”   她喜欢他的柔情,仔细想想便是十年前在钱塘他对她也没有这样温存体贴,甜蜜之时应了一声,同时还不忘对他抱怨:“有时也是没法子……你也知道,麻烦总是理不完的。”   这一句虽是在撒娇、可也有一多半是实情,他已察觉她眼底的忧虑,问:“出事了?”   他一贯担心她,此时这样问又像是要替她撑腰;她笑了,摇摇头,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许卿要回金陵了。”   许卿?   方献亭挑了挑眉,问:“许宗尧?”   宋疏妍一愣,倒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人——对方毕竟年纪尚轻官位低微、制科以来又下至州县鲜少在朝,而他这半多年来都在南境征战,想来也没多少余裕留心军务以外的琐事。   “是土地清查进展得不顺利?”   他已经在问了。   宋疏妍一默,心知朝中事终归还是瞒不了他,遂叹:“何止是不顺利……”   ——许宗尧这半年的日子实是过得万分不易。   自古状元登科皆当留任京中,偏他自行请命下至地方督办土地人口清查要务,一去便是百来日,南方几道大多都已走遍了。   清查的结果与预计相近,许多州县虚报人口数目、不少豪族勾结官府强行兼并土地,其间乱象无数,自然都是经不住查的;许宗尧办事利落,一下去便请旨斩了几个贪墨枉法的官员杀鸡儆猴,而后更一连抄了十几个兼并大户的家,狠狠在各州立了一番规矩、更教天下人都看清了此番朝廷锐意改革的决心。   只是利益争夺此消彼长,世上之事总不会是一帆风顺。   江南豪族心知朝廷此番来势汹汹、自不会半点面子不给让天家下不来台,早先也主动推出了几个替死鬼让许宗尧抓上去交差;只不料这姓许的乃是一块恼人的顽石,竟丝毫不领他们对他的体恤包容之情,抓了几拨人还不算完、硬是要顺藤摸瓜把江南几大士族的根全挖出来,声称除非他们将既往侵占之土地全数返还并按制上缴赎款、否则清查之事便永无了结之期。   而如今的江南士族之首又是谁呢?   豪族们的眼风都利着,心知许宗尧背后最大的倚仗无非也就是扶清殿中的宋太后,而她自己便是金陵宋氏的女儿、难道还真能大义灭亲与自己的娘家撕破脸?于是自然都不肯再对许宗尧有半分忍让,前段日子着人去他老家蓬州烧了许氏祖宅、又在许宗尧返乡探望老母时将他的马车推落山崖,得亏是落进了山下一方大湖才算勉强保下一条性命。   “我便只好先召他回来……”   宋疏妍轻叹口气,微微垂下的眼睫遮掩着眼底的沉闷躁郁。   “他的脾气也是太硬了些……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往我这儿递一封奏表诉一诉苦、求一求援……”   她嘴上这样说、好像是在指摘对方的不是,可其实方献亭知道她是欣赏他的——“出淤泥而不染”几字说来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却太难太难,那个出身微寒的晚生能因公忘私到如此地步,也实在由不得旁人不为之动容——何况是她,那个亲手拔擢重用他的人。   他摇摇头,对她的为难越发了然,伸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他只缓声问她:“你打算如何做?” 第140章   ——如何做?   金陵宋氏是她的母族, 更是此次土地清查背后最大的障碍,天下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做决断群臣百官便不知该如何执行圣意, 而一旦手软新政便将成废纸从此不了了之。   “大义灭亲”……   ……似乎已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她对宋氏早已无怨,打从八年前与父亲明言恩断义绝的那刻起彼此就如陌路再无瓜葛, 只是他们大约还指望凭所谓血脉将她拴住, 但凡她秉公办事便是“忘恩负义”、“公报私仇”——她几乎已能想见后续的走向,宋氏族中会对她的决断有多少非议反抗,还有父亲……   她闭了闭眼,心中有许多难言的疲惫无助, 抬眸时正撞上他的目光, 深知面前的男子从来都比她更艰辛孤独, 而他始终沉默着坚持忍耐、从未将半点自己应负之责转嫁他人。   “走一步看一步……”   她笑一笑,无意再同他说更多。   “许卿也已做出不少成绩, 应当回金陵好生歇上一段日子了。”   他挑挑眉, 意识到她不想同自己再说此事,下一刻又忽然被她抱住了,女子委屈的声音就在耳侧, 柔柔弱弱地抱怨:“做什么又要说起政务?明明平素日日都能说的,现在只有一刻工夫可以说些私话, 你却还要同我说这些……”   五分真五分假的不满, 倒是立刻再次勾起了他的歉疚——他们之间的余裕少得可怜,确是半点都不该被浪费的。   “你身边的人都可信么?”   他忽然问。   她一愣,却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倚靠在男子肩头静静想一想, 答:“你是说朝华和夕秀么?——她们倒是跟我很久了,当初也是先帝亲自安排到中宫的——办事都很牢靠, 至于可不可信……”   平素代为传话理事都很妥帖,可毕竟不像坠儿自幼便陪在她身边、彼此难免还是隔着一层,譬如她与他之间的事、她便半点都不敢教她们知晓……   他应了一声已然会意,沉吟片刻又低声问她:“若我安排些人进宫在你左右伺候……你可会不喜?”   她眨了眨眼、却没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咳嗽一声、神情有种微妙的局促,一默后又道:“不是总怨我不能陪你么?……此处和扶清殿人多口杂,我自不能随意出入……但若换个地方,或许……”   ——换个地方?   她终于醒过了神,明白他是在为两人之后的相见做打算——她身边的人事不能轻易改动、否则必会惹来各方注目,但另安插些别的人却容易许多,他身边有得力的、于她而言更是便利。   “那自然好——”   她立刻应了,美丽的眼睛倏然一亮、终于恢复了几分少女时的神采,啁啾的莺雀在他指上跳跃,翅膀每一次可爱的抖动都令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我如何会不喜?只怕她们来得太晚——你什么时候让人进来?明日么?后日么?”   她像是迫不及待,对他的信赖更纯粹到令人无奈的地步——他叹一口气,失笑地摸摸她的脸颊,哄:“过几日吧,总要寻个合适的机会。”   她点点头,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只是有关他的一切总能轻易撩拨她的心弦,偌大的深宫原本那样幽邃可怖、可一旦有他作陪便立刻显得烂漫温情——台城之中有那么多座堪比仙宫的殿宇,每一处都可做他们秘密厮守的温柔乡,她想与他朝朝暮暮一同度梦,哪怕永远不见天日也毫不可惜。   “那我等着你……”   她又忍不住要吻他,因被男子抱在腿上难得能够居高临下与他亲昵。   “但……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后一句实在太惹人怜,他的心被磨得特别软、过去八年不断牵绊他的那些铁一般森严强硬的戒律似乎也都似春水一般化去了,也许他们都从未曾贪求什么结果,只要得到刹那的成全便可以心满意足。   “要不要摔个东西?”   他忽然问她。   她迷迷蒙蒙的身子都软了、全不知他在问什么,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说:“你我不是不和么?摔个东西,显得真些。”   她这才听懂,当即忍俊不禁失笑出声,先嗔他一眼,又回头在御案上扫视过一周,挑中一只青瓷笔洗,取到手后折身悄声与他耳语:“我都不知你这样会骗人……”   说完便看着他的眼睛将手一抬,笔洗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他们同时听到殿门外传来宫人低低的惊呼,像是当真被他们吓着了;她窝在他怀里笑,像做坏事得逞后的孩子一般得意,他只怜爱地刮刮她的鼻子,又伸手轻轻为她擦拭被他吻花的口脂。   她半阖着眼睛享受他的抚摸,心里却知一刻钟的时限到了、他这是在同她告别——他好像很擅长同人分离,即便在遗憾的时刻也能给她缠绵的慰藉。   “与你母族的事,不要总想着一人去背……”   他连别语都是动听。   “要时刻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   两日之后许宗尧还朝,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的气派可没多么大,一头青驴两袖清风,也就那样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近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皆被君侯平南境之事分去了,实则若无此事在前许宗尧与江南大族之间的斗法才最值得一看——这小状元书生意气不通世故,果然愣头青一般将自己逼得无后路可退,离开金陵时还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门生,如今不过半载便被人烧了祖宅又折了一条腿,说来也实在教人唏嘘。   他回城那日宫中曾派人去迎,说是太后念着他这半多年的辛苦、特在青溪之南为他赐下一座新宅,可容他安顿母亲并将养身体;他拖着伤腿跪地谢了恩,将母亲接去后却半刻也不曾多留,只一意要入宫求见太后。   “许大人,你多少也听一句劝……”   宫中来使闻言十分无奈,慨叹这位状元郎实在有些不知趣。   “太后近来要操心的事太多、还没轮到你这一桩,眼下进宫对你不利,说到底还要教太后为难……”   这番点拨已十足慷慨,奈何许大人不仅不会懂事地往贵人手中塞几两金银、反而还更执拗地当众一揖到底,高声道:“臣有要事上达天听,烦请尊使代为通禀。”   朽木难雕冥顽不灵,气得那宫人也是拂袖而去,通传之后扶清殿内传来消息,称太后今日政务繁忙无暇见他,他却竟就那般无所顾忌地长跪宫门之前、终于在日落之际逼来了传召觐见的消息。   来迎他的正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夕秀,身边另携一架步辇、说是太后悯其因伤不便行走而特意赐下的,许宗尧谢恩不受、仍执意独自行走至内宫,一瘸一拐的模样惹眼极了,令往来经过的宫人皆不禁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行至扶清殿时许宗尧额角已坠满冷汗、前不久在坠崖中重伤的腿还在不停打颤;他在门外理正衣冠、收拾停当后方才随夕秀入内面圣,当今太后正在外殿用着晚膳,室内清雅幽静檀香缭绕。   “臣许宗尧,叩见太后。”   他低眉敛目恭行跪礼、并未抬头看那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子一眼,对方亦只淡淡应了一声“平身”,而后又道:“许卿远归金陵一路劳累,想来也还不曾用过晚膳,今日便与孤同席吧。”   “来人,赐座。”   殿中宫人已然领命,许宗尧却还端端正正跪在原地,明明腿上的伤已让他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却仍固执地躬身叩首不肯起身。   “臣此去清查劳而无功,今返台城实无颜再受天恩……”   他字字清晰地说着,声音还同半载前在乾定宫中一般坚定泰然。   “且臣有一言问太后,若所得之复非同所想,则更不当食天家之禄。”   这前一句尚可算是寻常,后一句却说得十分放肆——区区臣下岂可质问君上?末尾的“不当食天家之禄”则更像是威胁,仿佛当今太后还要受他的考教、若答得不好便要受他的惩处似的。   众人听言皆是色变,唯独宋疏妍淡淡一笑,素手轻轻搁下玉箸,她的声音依旧平和,道:“卿但言无妨。”   许宗尧再一叩首,继续道:“土地清查兹事体大,各州近况臣七日一报上呈御览,太后当知形势之变、更当明时下滞碍所在——今召臣还朝,究竟是因断臣无能不堪托付社稷,还是只因不愿身陷众叛亲离之困而失外戚之助?”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那句“外戚”更是大逆不道,话里话外都将宋氏敛田之过和太后临朝之权牵在一处,根本无异于指着她的鼻子骂;扶清殿内一时静极,众人都被这从五品小官的一番狂言吓得汗毛倒竖,过了好半晌方才听到太后开口,语气分明也沉了,说的是:“许宗尧,你放肆。”   那小状元并不惊惶,听得这句训斥也依旧神色如常,下一刻忽而起身抬头直视太后双目,继续面不改色道:“当日臣入宫应考,曾于大殿之上在衮衮诸公面前许下一诺,称入等为官后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虽伤而无悔、不死则不休。”   “今臣一息尚存,仍可为国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如太后仍有心为民公断,则臣必赴汤蹈火甘之如饴,而若太后已无秉公灭私之勇,亦可早日告知于臣,臣可振衣濯足归于山林,不必终日在朝枉费心机虚度光阴。” 第141章   后几句说得颇有怨气, 显见是已认定此番被召回金陵全因太后已丧推行新政之心,抬起的眉眼透着刚强与决然,此外更有一抹不肯被浊世污染的锋芒与傲气。   宋疏妍定定看了他半晌, 忽而解颐展颜一笑,潋滟的琼英该有最好的花色, 权势之外她的美丽原本也最值得称道;许宗尧一愣, 却没料到对方不怒反笑,下一刻又听她轻轻一叹,道:“许卿当日所言振聋发聩,便是无人再提起孤也不会轻易忘记的。”   说着徐徐起身, 竟亲自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灵巧的宫娥见状又顺势引他入座, 桌案之上精美的御膳此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孤召你回来,本意不过替陛下保一宰辅之才, ”她的语气淡淡的, 从容又柔和,“土地清查功在当世,我朝千秋之基业未来更需有人辅佐, 你要陪陛下走得更远,有些事便不能尽由你去做。”   这话说得既重又轻, 点到为止令人抓不确切, 许宗尧一时也摸不清此为对方真心使然、还是仅为安抚他的缓兵之计。   “孤知你一心为国有毁家纾难之义,但为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逞匹夫之勇,”她像并不在意他心中猜忌,落座后又平平静静再次举箸而食, “难道孤要由你去同他们硬碰硬?你为此事舍身,土地清查便能一帆风顺了?”   几句反问切中要害, 身居至高之位的她终究比他看得长远,许宗尧半低下头,身上的锋锐之气已略消了几分。   “你问孤召你回来是否因已无秉公灭私之勇?恰恰相反,只有你回来了孤才好借势发难彻查此事,才好将背后之人一一绳之以法。”   她又侧首看向他,美丽的眉眼透着柔韧的力量与智慧。   “你是朝廷命官,是孤亲封的户部司郎中,动你便是对抗国法,孤与天下人皆不能容。”   她将“绳之以法”四字咬得很重,像是已然下定了断腕般的决心,许宗尧神情一僵、眼底却还有几分不信任,又问:“太后所言‘绳之以法’可有例外?若有罪者乃尊长血亲、太后也可一视同仁毫无偏私?金陵宋氏于江南一呼百应手眼通天,若果一意孤行而与朝廷作对,太后又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   同样的四字半载前宋疏妍也曾在殿试时问过他,不料如今却又被人原封不动将问题丢了回来,她摇头失笑,反问:“卿有何计可献?”   许宗尧满面正色,一字一句答:“四月以来朝廷已对豪族多番忍让,收缴赎款的期限更已一延再延,各方既还不知悔改……便当以兵治乱。”   他是早就想定了,此刻作答更毫无犹疑,也不知是单想派兵去抓那些被推在前面的管事、还是索性要围了宋府要当朝五辅的命。   宋疏妍一语不发未置可否,眼神只在听到“兵”字时微微一动,许宗尧察言观色、联想到近来朝野间盛传的天家与颍川侯所生之龃龉,拱手言:“太后既收神略兵权、又立千机新府亲理兵事,想来所图便是有备无患,眼下岂非正是用兵良机?”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味、尤其语气更显出几分奇怪,宋疏妍略一挑眉,问:“许卿此言倒像是在为方侯不平——怎么,你以为孤不当收他的兵权?”   “臣不敢。”   许宗尧别开目光,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分明很硬。   “只是颍川方氏世代忠良、君侯此去南境也是为国平叛,太后既夺其兵权……便不当令神略蒙尘。”   话到这里便再无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如今朝野上下皆叱方氏专权跋扈、有臣大欺主谋朝篡位之嫌,唯独他胆敢为之言怨、更暗讽当今太后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扶清殿内的宫人已被这小状元屡屡出口的惊人之语吓死了几回,也就只有宋疏妍一人摇头笑出了声,她再次看向许宗尧、眼中激赏之色更浓,慨叹:“若非卿乃强干之辈、眼下国家又正值用人之际,孤还真该将你调往谏台两院,与你做这青史之上第一流的谏臣。”   一句调侃半真半假、其中的嘉许之意却是十分鲜明,许宗尧见状又一愣,着实没想到当今太后一介女流竟能有如此开阔的胸怀,被他这般不留情面批到眼前仍能温文尔雅一笑置之,分明正有圣贤书中所谓明主之气度。   “兵么,或许终归免不了要动的……”   她悠悠一叹,神情忽而也有几分怅惘了。   “只是孤总想……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同样的夜晚,宋府内宅却比宫中还热闹上许多。   宋大公子宋明卓近来背着自家长辈在外养了一个妓子,一连小半月不着家、好容易回来也是彻夜买醉酒气熏天,将他母亲万氏气得泪眼涟涟唉声叹气;已嫁作人妇的宋三小姐宋疏浅是他们兄妹中最心疼母亲的,那夜还去兄长院中好言相劝、要他踏踏实实与长嫂好生过日子,莫学了那些荒唐纨绔惹得长辈亲眷无谓伤怀痛惜。   她哥哥醉得一塌糊涂,嘴上说话也就没了章法,闻言只反讥道:“伤怀痛惜?”   “妹妹如今倒是懂得说这些大道理了……当年去扬州爬姐夫床榻之时怎么就没顾念着不让母亲‘伤怀痛惜’呢?”   一句讽刺辛辣刺骨,直将他妹妹的心扎得血肉模糊——天晓得!一失足成千古恨!整整八年她都生活在屈辱冰冷的活地狱里,没有片刻偷闲喘息之机!扬州内宅全无她的容身之处,原本疼爱她的姐姐与她恩断义绝,得了她身子的姐夫亦畏惧流言不肯给她多半分怜惜,万家那群穷亲戚个个捧高踩低、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也敢拿冷眼瞧她,一背过身便要满眼鄙夷地同人狠狠说几句她的小话。   她该去哪里?东都洛阳贵胄如云、个个都将她看作不知廉耻的下贱娼丨妇!便是灰溜溜地躲回金陵也要忍受诸多非议,家族之内的骨肉至亲哪个不曾暗暗对她讥弄嘲笑!   她痛哭出声、反手便掀了她哥哥的酒桌,一声巨响传出院子,终究还是引来了他们的母亲——万氏一生心高气傲,可怜到了暮年却吃起儿孙的苦来,当时便崩不住同女儿一道痛哭出声,一把将长子推到一旁,大骂:“你若在外受了气、便该去同那些事主争个高低讨个气顺!回来同你妹妹撒什么火!欺负她一个可怜女儿家便能教你好过了?”   宋明卓原本只是一时失言、实则倒并非有心折辱妹妹,只是如今闹出了动静嘴上便更不肯服软,索性又拎起酒壶痛饮去了;万氏母女继续哭着,不多时又听下人通传说是主君来了,抬头一看果然见宋澹阔步向堂屋而来,形色匆匆面沉如水,观势着实有几分骇人。   万氏以为是儿女吵闹的动静惊扰了对方,正擦着眼泪要起身劝和、却见夫君二话不说给了长子狠狠一耳光,宋明卓径直被打翻在地,宋疏浅亦惊愕地发出了一声低叫。   “孽障——”   宋澹怒发冲冠勃然变色。   “可是你派人去害了那许宗尧!”   一番变故十分突兀、以致万氏都来不及听清其中的前因后果,下一刻只听长子躺在地上大笑出声,潦倒之态穷极狂放,面对父亲滔天的怒火竟也不躲不避。   “是,是我——”   他甚至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反呛。   “算他姓许的运道好,否则那日要的便是他的命!”   语出刻毒字字猖獗,怒得宋澹又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胸腹,怒斥:“竖子!你可知他是天子门生朝廷命官!杀他便是妄违国法不敬天家!会为我族招来灭顶之祸!”   他怒得连手指都在发抖,苍苍鹤发如同白雪,确与十年前那个正值壮年的宋氏主君截然不同了;他的长子依旧躺在地上仰面看他,因酒气涨红的脸上浮显出轻慢狂悖的笑。   “天家?”   “什么是天家?”   “四妹妹不就是天家么?”   “她也是父亲的骨血……难道还能放任外人毁了宋氏不成?”   他边说边撑着上身坐起来,在父亲堂皇惨烈的目光中冷冷吐出一口血。   “她压了我八年……整整八年……”   “许宗尧,一个一文不名的寒门书生都能一朝官至五品……而我,她的亲哥哥……却至今还只是一个可怜可笑的六品著作郎……”   “我知道她恨我、要报复我……好啊,那我索性就给她这个机会——”   “让她来!让她现在就来!”   “让她杀了我、然后毁了整个宋氏!——父亲不是要对她忍让么?那就继续忍!忍到卫弼范玉成将我族拆吃入腹!忍到我金陵宋氏沦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啪——   重重一掌再次落到宋明卓的脸上,宋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宋疏浅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出声,万氏则死命抱着夫君的腿央求他不要再伤害他们的儿子,护短的模样还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唯独宋明卓一人大笑不止,无度之状恍若疯癫,令观者皆不禁心下惶惶,或许那正是灭亡的先兆,累积的矛盾终有一日要不可避免地爆发。   “自作孽,不可活……”   宋澹摇头向后退去,一双苍老的眼好像已经看尽了世间的一切。   “你已经疯了……”   宋明卓像听不到父亲的话,过片刻又顶着醉意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隐藏戾气的双眼凶相毕露,或许世上无论是谁都注定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分道扬镳。   “那便就这样疯下去——”   他狂笑着大声叫嚣,双眼都被醉意染成一片猩红。   “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 第142章   次日朝会一切如常, 群臣散时却见有银甲卫于宫门处驻守,眼尖的都识出他们出自新近所立之千机府、前身正是颍川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略一部。   为首者也是熟面孔,正是南衙卫府上将军娄蔚之兄娄风, 打从当年上枭谷一败后便被发往军中任闲职,未料如今却是又得重用被调到姜潮手下为副, 今日摆出这般阵仗却也不知是要来拿什么人。   众人正猜疑, 便见娄风在著作郎宋明卓从身侧经过时冷冷抬手阻拦,冷峻的脸上并无表情,只肃声言:“有关户部司郎中许宗尧遇刺一案千机府有要事查问,还请著作郎随我走一趟。”   百官闻言哗然, 个个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各自心底都少说有三点意外:其一, 许宗尧在外遇刺一事早已传回金陵,然查问此事合该是刑部大理寺的差事, 何以竟要动用主司兵事机要的千机府;其二, 这宋明卓官虽不大,却到底是尚书令宋澹之嫡长子、当今太后的亲哥哥,如今千机府这般明目张胆当众抓人, 莫非是太后已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母族开刀;其三,方氏与天家本已不睦, 如今太后又让神略一部听娄风调遣, 须知九年前可正是娄氏害得一万神略将士全军覆没,眼下这般安排岂不又是在打方氏的脸?   几番思索曲曲折折,在场人精的心思皆能绕出十万八千里,心细者已察觉宋澹宋泊兄弟的脸沉了, 而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的阴平王和范相则是宝相庄严高深莫测;晚一步君侯也从乾定宫出来了,方氏之众皆随其主君、见了统御神略的娄风个个神情僵硬, 而后又皆一言不发匆匆而去,场面可微妙着呢。   娄风站在原地不动,只在与方献亭错身时向对方拱了拱手,目光相对的一瞬方献亭不动声色对他点了点头,又令他想起了昨日二人于千机府内秘密会面的场景。   “君侯万万不可——”   娄风面露惊惶匆忙下拜,顾不得还有姜潮在侧便对方献亭叩首。   “我族乃太清二年兵败祸首、更曾致方氏遭难君侯遇险,今又有何颜面任千机副司统御神略?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之推拒十分恳切,父辈犯下的过错终究压得他整整十年无法抬头,方献亭与姜潮对视一眼、后者很快会意退出门去,随后方献亭步下主位亲手将娄风扶起,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知能否想起他们过去也曾是一同长街走马彻夜欢宴的少年故友。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   他的语气很淡,恍惚一如十年后大漠深处渐渐飘散的血气。   “姜氏与我族有亲,姜潮接手千机府未必就能取信于洛阳派,我与天家之龃龉当在世人眼中坐实,是以眼下无人比你更宜接此副司之职。”   “太清兵败乃我国殇,细论来亦非你之过,父债子偿已有十年,我并无意囿于既往,你我皆是为国效力,所谓私怨也该慢慢放下了。”   “千机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兵务之外更要助太后肃清吏治,这差事不好办,交予你并算不上什么恩典——土地清查要动宋氏的根基,你便当是代我去开罪宋公吧。”   他的话清晰平淡、好像只在与他随口闲谈,可实际每一句背后都有天大的官司,他对他的信重远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算不上什么恩典”?这分明就是最大的恩典!诚然此番难免开罪金陵一派,但凡涉土地之事总是最易收拢民心,上枭谷一败后娄氏身负骂名无数,今朝却可借此良机重得人望,乃是真正的一族翻身之机。   “君侯……”   娄风万分动容、看着方献亭的眼睛不知作何言语,情切之下又要再拜、却被对方轻轻摆手拦住了。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平视他的目光很温和,或许也想起了什么年少时的旧景、神情依稀有几分怀缅,“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这话他曾经说过的,只是坊间“有方无娄”的调侃一日不散、娄氏中人的脊背在方氏面前便一日不能挺起——他可以慷慨宽容地将那些生死血债隐而不提,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地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末将不敢。”   娄风低低垂下头,谦卑的动作充满臣服的意味,或许眼下他与他的关系已然比十年前更加紧密,可那声只会在纯粹的友人间出现的称名……却大抵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说出了。   错身只在一瞬之间,娄风回神之时方氏众人的背影皆已去得远了,近旁只有宋明卓发出一声冷笑,继而满含讽意地问道:“太后懿旨臣等自当遵从,只不知她可曾吩咐将军为我戴上镣铐?”   这一声“她”已透出几分不敬,娄风眉头一皱、也不继续与他多言,漠漠一挥手,左右部将便上前请之出宫门,宋明卓一拂衣袖大步向前,临去前又回头看了人群中的父亲一眼,大笑道:“儿且先走一步,还劳父亲代与母亲解释,今夜便不归家用晚膳了。”   千机府乃近来新立之司,官署自然尚未及设置妥当,又因其直接受命于当今太后与天子、是以索性安于皇城之内,泰元门北的二殿四宫皆在其辖下,论尊荣乃是当朝三省六部中的头一份。   姜潮是强干之人、无论办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入主新司不足一月便令二殿四宫旧貌换新颜,六处一一更名分主其事,其中“因法殿”专理讯问,传言以石为牢而行军中刑、最是幽闭深邃阴森可怖。   宋明卓正被押送于此,入内后但见殿中分八向、其中五向皆垂幕帘不可视物,剩下三个位次都坐了人,姜潮、娄风皆在其列,另一人却是昨日刚归金陵的许宗尧。   宋明卓一见他便笑,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绯袍下的伤腿,扬眉拱手道:“听闻许大人近来回乡不幸遇匪坠落山崖、腿上落了伤,如今看来伤并不重、还能入千机府同两位新司会审,真是可喜可贺。”   此一句阴阳怪气夹枪带棍、本意便在激人,偏偏许宗尧神色平静不惊不怒,当时只淡淡一笑,道:“有劳小宋大人记挂,只是宋氏世家大族讲究礼仪、应当也教过你为官的道理,见位尊者当自称一声下官,却是不可这般轻忽散漫。”   制科三等非同小可,状元郎这一张利嘴不与人争胜便罢、但凡动起真格可真要将人气出内伤,宋明卓本就介怀自己为官多年仍屈居六品,如今受了这等讥诮又岂能稳住心神?当即沉了脸色目露冷光,先局已乱了一半。   一旁的姜潮见状几不可察地一勾嘴角,继而肃声道:“许大人蓬州遇刺一案或与朝内官员相干,本府今日查问,也请小宋大人一一据实以告。”   宋明卓闻言冷笑并不接话,姜潮似也并不在意,翻开面前案上卷宗、继续道:“光祐元年六月初四,许大人至淮南道督办土地清查事宜,于寿州霍山县、楚州建中县、应州应城孝昌二县及蕲州兰溪县查出宋氏违制侵吞土地一万八千余亩,依令当缴赎款四万九千六百余贯;七月十二,许大人命检田吏至宋氏催缴赎款,三次不应,后更将衙属官吏打至重伤;八月廿一,又于湖州乌程县、睦州分水县、越州剡县萧山县查出违制侵吞土地六千余亩,赎款增至六万八千余贯;九月廿七,许大人蓬州祖宅遭人蓄意烧毁,次月初三又于返乡途中遇刺、马车坠落山崖,行凶者之一现已被缉拿,供称是受小宋大人指使、意在胁迫许大人搁置对宋氏土地侵占的追查。”   “不知对于以上条陈,小宋大人可还有话要辩?”   沉稳的声音于因法殿内飘荡,淡淡的回响也显得森冷威严,宋明卓不惊反笑,负手反问:“‘辩’?”   “姜大人将此字祭出、显见是已认定此事乃我所为,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审问于我,莫如索性定罪昭告天下罢?”   说到这里目光又在殿内扫视过一周,仿佛笃定某一面垂坠的幕帘后就坐着自己预想之中的那个人,困兽的目光总是凶恶,此刻的宋明卓神情间已有戾气浮显。   “抑或也并非是你认定,只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人对话,下一刻低沉的声音忽而拔高,如同呼告般朗声道:“妹妹,你我血脉相连手足一场,今日既然来了,为何却不肯与哥哥相见啊?”   话音刚落殿内气氛便是一变,姜潮娄风面色皆沉、许宗尧亦是眉头微微皱起,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只听幕帘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下一刻终有女官自门外而入为她悬起厚重的遮蔽,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那个女子终于露出了真容、身后站着她的次兄宋明真,美丽的眼睛微微低垂、神情无喜亦无悲。   “哈哈哈……”   宋明卓放声而笑、狂纵的样子像是昨夜宿醉尚未醒透,看向宋疏妍的目光那么冷又那么狠,恍惚正与多年前将她从颍川捉回金陵时一般无二。   “你果然来了……”   他试图向她走近两步,怨怒的目光带着惊人的恨意,可惜刚一动作便立刻被守卫在侧的银甲卫押回原地,他们彼此的位置终究是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怎么,你便这般着急要看我去死么?” 第143章   放肆的叫嚣颇为恼人, 宋疏妍的目光却依旧显得宁静,或许过去之事她的确已经放下了,此刻看着自己行于歧路的兄长心中只有上位者的唏嘘和怜悯。   “同根……”   她重复着他的话, 语气多少有些感慨无奈。   “今日孤召你至千机府而未着刑部大理寺缉拿,便是念着所谓同根的手足之情——七日之内将所欠赎款补上, 孤可做主赦你戕害同僚之罪, 只罢官位,不伤性命。”   这已是宽厚极了的恩赏,在宋明卓听来却似一个荒唐的笑话,他仰头看着自己安坐上首的妹妹、又看看站在她身边狐假虎威的二弟宋明真, 神情越发轻蔑不屑。   “罢官?”   他的声音很冷。   “四妹妹将为兄压在六品著作郎的位子上已有八年之久, 如今终于舍得将它夺去, 于我却是一大喜……”   “放肆——”   话至一半却被宋明真厉声打断,他见他一身金甲居高临下蝼蚁得志, 却不明对方那时心中亦存了一番要保他的心思——因法殿内并非只有他们自家人, 数位朝廷重臣都在看着,若他果真对当朝太后冲撞冒犯……便是不得不杀了。   “区区庶子,此间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可惜宋明卓却并不领情, 时至今日能够拿来倚仗吹嘘也就只剩他母亲当初仰仗娘家威势勉强为他争来的嫡子名分。   “你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她定了我的罪罢了我的官、日后宋氏主君之位便由你承袭——宋子邱我告诉你,贱妾所生永为庶子, 你这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已然失矩, 大约这八年的蹉跎仕路确已将他逼得几近崩溃;姜潮见势不对又恐伤及太后体面,遂连忙将话截住,断喝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查问乃是宋氏侵吞土地不纳赎款之失,太后仁慈已有宽赦、不究尔等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著作郎, 还不速速叩谢圣恩?”   “仁慈?宽赦?”   哪料这番话也压不住局面之乱,宋明卓反问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烈。   “六万八千余贯钱, 便是将宋氏掏成一个空架子也难筹措如此巨款!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宽赦’!”   “我族于江南累世经营、国家蒙难之际更不惜百般奔走协理南渡迁都之事,中原贵胄既得生路、又贪得无厌意欲瓜分我等地利,太后不惩治洛阳派所藏之祸心、只一味要江南士族忍辱退让,处事不公如斯又岂能服众?”   “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要清查土地收拢民心、也大可去拿他人开刀!江南大族何其多也?此前闹出人命也不见千机府纠察!如今偏偏紧抓宋氏不放,难道不是太后心怀私怨欺软怕硬!”   他是不顾一切口无遮拦了,句句质问都有自己一番道理,却不想若太后厚此薄彼独独优待自己的母族、其余江南大族岂能相容?洛阳一派已在南渡之后元气大伤、是以方才穷凶极恶如狼似虎,朝堂之上均势不可破,宋氏绝不能在此关头一家独大。   可——   “你恨我!”   “也恨父亲!”   宋明卓却早已草草下判为她定罪。   “你恨我们所有人!早就一心毁了宋氏!”   “你说那些经天纬地虚情假意的大道理,便能装作自己也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了?”   “宋疏妍!你敢说吗!——你为何恨我!你敢说吗!”   那一时的尖刻癫狂实在有些眼熟,令宋疏妍一瞬忆起了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丧白——或许他是对的,她的确怨恨他,憎恶的种子从他的母亲鸠占鹊巢而将她这个先夫人之女驱至钱塘就开始埋下,此后又在他于姜氏故去后强行将她带回金陵开始牢牢生根。   过去的几年她甚至会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离开颍川、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不必入宫为后、不必度过暗无天日摧心剖肝的八年,她可以等到方献亭回来、可以在他一无所有最需要她的时刻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   一切就只差一点点……   而宋明卓……毁了她的“一点点”。   此刻她垂眸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晦涩,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宋明卓却像得到确证一般畅快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沁出了泪光。   “你不敢——”   “你的臣子们都在,你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你因私欲恨我!宋疏妍!你的心从来都不干净——”   声嘶力竭的控诉令人心惊,可话至一半却终究是被人拦住了——宋明真忍无可忍阔步自幕帘之后向宋明卓走去,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继而转头厉喝命人将之反绑下狱;宋明卓被狠狠按在地上不能动作,嘴里却依旧不断发出含糊嘶哑的吼叫,宋疏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隐约感到许宗尧等人略带究询的目光已试探着落在自己身上。   “孤等你七日。”   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   “七日之后赎款不至……便交刑部大理寺依律处置吧。”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上冬的天终究是黑得越来越早了。   入夜之后寒气袭人,宫殿之内已需供上三五个炭盆,到了屋外就更冷,呵一口气便白雾氤氲;宋疏妍在扶清殿用了晚膳,抬眼时见桌上玉瓶之内插了两只新鲜的腊梅,不觉一挑眉,问:“园中的梅花已经开了么?”   朝华夕秀知她今日心绪不佳,此时找到一个由头也是卖力取巧逗趣,说:“回太后,是今日才开的新梅——陛下孝顺,日日都请花匠精心养护梅林,几树腊梅开得最早,想来过几日便要成气候了。”   “是么?”   宋疏妍应了一声,眉目之间却是淡淡,宫人们拿不准她的喜怒,也不敢再多话;膳后却听太后说要去御园中看看,不需步辇相送也不需谁人作陪,朝华夕秀对视一眼、都知今夜不当触太后的霉头,将人送进梅林后便在外守着不再打扰了。   ——那里的花的确开了。   江南气候温吞,梅花也开得比中原早些,过去在东都、玉妃园中的花总要等到年关前后才开,有时甚至更晚、要耐心等到正月末;可惜金陵不常下雪、早开的这段日子也是荒废,琼英与雪风本该出双入对,若没有皎洁的雪色为伴,再潋滟的花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孤单。   她坐在熟悉的水榭里,临水一侧寒气总是更重,四下看去梅花开得也不多、只有寂寥的几枝,也难为她宫里的人办事灵巧、还能折了送到她眼前来;她的心也像寂寥的枝头一样空,其实并不如何感到悲伤、只是略微有些虚无,大约是又感到疲惫了吧。   她知道的,与宋家的争端远未了结,七日后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宋明卓如何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她无意杀他也无意借罢官羞辱于他,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给父亲和叔伯们看,教他们明白此番她绝不会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道理都是清楚的,她对自己眼下所做之事也并无怀疑,人要成事便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她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要尽力将国家代代累积的残局收拾好;拿自己的母族开刀是她唯一的选择,亦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感情用事以权谋私,何况说到底宋家那些人原本便不值得她恨,一群终日囿于方寸的短见之人,又凭什么左右她如此之久呢?   只是……   她叹一口气,迷茫的情绪在眼底晕开,那一刻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因何感到憋闷,难道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豁达、终究还是在意这些所谓的相连血脉骨肉亲情?   她打了个哆嗦、忽而感到一阵冷,裹紧斗篷回眸漫无目的地四处去看,察觉到半载之前那人在木柱之上留下的缺口已被修补好了——一点引子便足够她想起他,想起那一夜的酒香和醉意,想起苦涩的离愁和缠绵的泪水,想起滚烫的怀抱和失控的吻,想起……他本身。   思念在刹那间漫溢,原来只要禁锢稍有松动她对他的渴慕便会泛滥到难以收拾,也不知他今夜在哪里,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她闭上眼睛摇头轻笑,埋怨自己的软弱痴心,黑暗却在此刻让她与他靠得更近,有一刻她甚至感到他就在自己身边,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的衣角。   寒风拂过水面微漾,一阵隐约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展目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娥垂首走进了水榭;她微微皱眉,有些不悦,问:“不是让你们不必跟了么?”   话出了口才察觉几人都是生面孔、并非出自扶清殿,见她面色微沉也不畏惧瑟缩,只在行过礼后规规矩矩对她说:“望山楼中新屏已置,还请太后移步一观。”   ……望山楼?   宋疏妍一愣,随即又有一个妄诞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那人说过会来看她的,所谓“新屏已置”、难道……   她心一动,不知怎么就戒备全无地随她们起了身,冬夜的寒风是那么冰冷,可此刻她的手却已悄悄发起了热;梅林水榭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朝古楼的檐角则取而代之映入眼帘,原来那个“望”字也不是永远确切,遥不可及的春山终究在她日复一日的追寻下慢慢向她靠近了。   宫娥为她推开陈旧的木门,“吱嘎”的声响像是引人入梦的一串银铃,她如受到蛊惑般一步步向前走去,在并不多么华美的内室看到并不多么明亮的烛火,她久久思念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等她,见到她时眉眼含笑、唤她:“……疏妍。” 第144章   她很难说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 好似厚厚的浮尘忽而被人拂去,一颗心几乎是立刻变得轻盈又明净;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闭拢,她已快步上前扑进爱人怀里, 对方身上的暖意紧紧将她围绕,只要在他身边她便不会感到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你怎么来了?”   她将他的到来当作从天而降的赠礼、语气在惊喜之余却又显出几分无力, 他大约也知晓她今日的遭际、当时并没接她的话, 两人静静在深宫无人的一隅彼此拥抱,年久失修的木窗不时漏进上冬霜降的寒风。   “听闻今日晚膳你用得很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低沉又温柔, “正好, 再陪我用些。”   她一怔, 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问:“你怎知……”   他笑而不语, 只牵着她的手向内间走去, 她这才发现此地已被提前收拾过,一张不大的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她平素喜食的杏仁饧粥, 也有冬日最滋补养人的羊肉羹;她落座时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说:“方侯好大的本事, 竟敢在孤的寝宫安插眼线, 真是反了。”   这话是在逗趣,他察觉出她的情绪正在转好,当时就顺着她说下去,一边亲自布菜一边告罪:“臣僭越, 还请太后恕罪。”   “恕罪?”   她却演上了瘾,又不依不饶地沉下脸。   “如此大罪岂是说恕便能恕的——还不给孤跪下!”   他叹口气, 为她舀粥的手并不停顿,只道:“明日还得给你跪,今日的便不能先欠着么?”   一句寻常哄人的话、不知何故却将她逗得乐不可支——她的笑声恰似莺雀呖呖,一双美丽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边笑边凑近他伸出两只手,声音略轻地对他撒娇:“那你抱着我……便不让你跪了。”   他闻言莞尔,看向她的神情又更柔和,终于搁下粥碗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被他抱着,上次在凤阳殿时他便有所察觉,此刻她软软靠在他肩头、一双纤细的手臂又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好像一心要将自己深深嵌在他怀里。   “今天受委屈了?”   他稳稳圈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问询。   她很乖的,听到他问便要回答,先是闷闷地摇头,接着又说:“没有受委屈……我是太后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勉励定心,他知道她此刻口中的“他们”是专指宋家人的,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或许她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少时在家中遭受的不公阴翳。   “你没有做错……”   他又感到心疼了,为她长久的隐忍和沉默。   “于理你是秉公论处,于情你也已给足了他宽赦……你从不欠他们什么。”   她应了一声,身子又在他怀里动一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密的拥抱像是能给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曲折一一说与他听。   “我知道的……”   她像在叹气,语气又有种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对他动了杀念。”   这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过去,又威胁要将你我的事传扬出去……许宗尧他们都在,也许那时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不恨他也并不将他当作亲人……但我们身上终归流着相似的血,我确不该在那时动杀他的念头。”   “他说我因私欲恨他,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干净……或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   她不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说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过去不会这样的,如遇不遂会暗自隐忍、隐忍不成方才同人争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要杀人——她好像变了,骤然降临的权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过去的万氏一房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拥有的那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恶劣地……妄图裁断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体生寒、终于明白今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闷究竟来源于何,她好像在输给自己的同时又输给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厌弃的人们根本全无分别。   后半程话都未曾出口,拥抱着她的他却竟还是听懂了,或许世上的确只有良善之人才会不停自责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错的人却总以为罪孽归属他者。   “‘不干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种格外的低沉,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只见晦暗的灯影下他的泪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他的时候有些无措,他低眉回望她,当时却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出言宽慰,只是又再次亲手将粥碗端到她面前,说:“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将汤匙递给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实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边便只感到温暖熨帖,何况当时也吃不下,就摇头说不吃;他又劝了许久,总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热粥又吃了几块羊肉,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粉红,气色瞧着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像终于放了心、总算不再继续逼她,片刻后又问:“要上去看看么?”   她眨眨眼,目光随他一同看向离他们不远的旋梯木阶——梁宫豪奢华美异常,这古楼高二十余丈、修得足有七层之多,据闻也曾被唤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专造的无上功德,登临绝顶可尽览台城风光。   她其实并没什么兴味,但既是他说的她便都想应承,此刻低低一应,随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旧的木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重悠远的历史似乎也在这些微茫的声息里与他们擦身而过。   “高处不便点灯,当心足下。”   他小心叮嘱她、好像也担忧她会害怕——南渡之后宫中便缩减用度厉行节俭,如这座古楼般平素派不上用场的自不会下拨款项专命工部修缮,他们在入门处点一两支蜡烛也就罢了,行至高处却不便再燃灯惹眼,于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着实有几分瘆人。   可她其实不怕的,虽然始终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却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么安稳又那么从容,好像可以独自担负起千钧万担、绝不会令身后的她受到哪怕一点危险波及。   她于是也没说话,只一直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步上迂回盘旋的木阶,行到至高处时只见一切豁然开朗:四面十二扇木窗尽皆洞开,冬日的夜空一片明净无云无雨,朗润的月色似流水倾泻、世间万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们足下,无穷远的灯火人家似乎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一瞬震撼,感受到的并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畅意,而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开阔自由——她从他身后走出去了,迎着寒冷的夜风向雪一样的月光走去,唯一的遮蔽只有一面单薄素净的绘屏;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便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热切的激荡令人无所适从,而当画面之上熟悉的春山和十年前她与他分别亲手描摹的九九消寒图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热泪盈眶。   那……   那是……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未曾料想在十年辗转后还能再次亲眼看到这张际遇波折的旧图——上一回见它是什么时候?在颍川,在他的书房,她在桌案的角落找到她曾赠予他的木匣,看到她与他之间业已断绝的因缘以一种近乎玄妙的方式在纸上延续,只是后来她匆匆被长兄捉回金陵、也未来得及再将这张旧画寻回带走。   可他……   “我将它带回来了……”   他已走到她身边,从她身后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温暖的感觉再次将她包围,那一刻她的确感到自己已然得到命运全部的眷顾。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言语永远简单,至多不过跟她说一个结果,可其间曲折的过程却是绝口不提——他不会对她描述八年前孤身重回颍川时看到的是怎样一番残破零落的光景,不会告诉她他迟了整整半载去到母亲墓前心中感到怎样的痛苦和悔恨,不会对她说起当他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寻到最后一点可以怀缅她的旧迹又曾生出怎样复杂的悲喜——一切都不会说的,只会说,“它一直在我身边”。   她已哭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若非被他紧紧抱着必然已经软弱无力地跪跌在地,绢布纸上着墨的痕迹已有模糊消退,可他们之间的悲欢爱恨却分明又比十年前更加深刻沉郁。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绘屏之后便是床榻,他小心为她裹好厚实的锦被,自己却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赤丨裸的上身;皎洁的月色清白无暇,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他石刻般强健俊美的身躯、和遍布于肉丨身之上的嶙峋可怖的伤疤,它们是他的功勋也是他的苦痛,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半生征战所有的辛酸与劫祸。   “他说你的心‘不干净’,那么我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挣扎沉痛。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是如何从上枭谷回来的……你还会认为我是干净的么?” 第145章   ——那是她听不懂的话, 也是他从未同人说起过的隐秘,在今夜此时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一生死守并最终将它带进坟墓。   ……他的生还并不光荣。   前之原委天下皆知, 娄啸违命兵发连谷、致牟那山以南门户洞开百姓蒙难,神略军被迫急补东南防线, 他则亲自领兵至盐池以北阻挡敌军;上枭谷内天罗地网、卫铮钟曷双双现身, 西突厥拓那汗王亦亲自到了,十万突厥铁骑前后夹击,终将一万神略精锐逼入死地。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大漠黄沙遮天蔽日,嶙峋的荒山正似三军之棺椁, 神略将士勇猛无双、个个以一当十杀红了眼, 他都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挥刀斩下敌寇的头颅,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迎面吹来的热风都裹着浓重的腥气。   左右无一人言退, 身陷绝境之时一身反骨却更作祟, 必死之人从无恐惧、有的只是为民殉国的慷慨血性,最终突厥见势不妙以火油烧山,甚至不惜以数千突厥士兵作饵, 终以火海将神略残部困于谷内,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此后一连数月皆未消散。   “王命南仲, 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 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王事多难, 不遑启居。   岂不怀归?畏此简书。”(1)   烈火之中耳闻悲歌,乃是同袍死前绝唱,既着戎装死生便皆托付大事,他们的结局其实早都已是注定;相互支撑搏杀至最后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近旁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力竭之际也终于以剑撑地单膝而跪,他知道眼前这座燃烧的山谷便是自己埋骨之地。   那一刻他感觉不到伤与痛,只有竭尽全力后的释然与依旧回天乏术的无奈,沉重的躯体像被压着苍山巨石、连一厘一寸都难以挪动,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依稀看到重重黑影向自己扑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他,世界从此陷入一片虚无的混沌。   ……再醒来便已是数月之后。   他身在一处陌生的荒屋,身上的伤口不知已被何人治愈,有面生的小童出入往来为他送药、见他醒了又大惊失色匆匆而去;他没有力气将人拦住,很快又意识不清陷入昏睡,梦中却渐渐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挣扎醒来时在黑暗中对上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   ……卫铮。   他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蓄长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被蓬草一般的乱发遮蔽的的脸颊瘦到深深凹陷,一时竟让他有些认不出了。   “你醒了……”   他的声音也是沙哑、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可一双眼睛却是惊人的亮,好像在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贻之,你不会放心就这样死了。”   他笑起来了,神情隐隐癫狂、手用力到将他的手臂掐出了血;那时他大梦初醒,连上枭谷大败的记忆都已有些模糊,却偏偏在这一阵浮动的血气中回过了神,看着他说:“殿下……”   卫铮的手一顿、尖锐的力道忽而卸去,也许真的已经太久没有人像那样叫过他了,他的神情有明显的僵硬呆滞;他沉默了好久,久到少时在长安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久到方献亭也渐渐恢复清醒想起他们彼此如今的立场处境,相视的目光一瞬遥远,其实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同路之日。   “‘殿下’……”   卫铮笑着重复,眼泪忽而跌出眼眶麻向下坠落。   “你总是这样叫我……过去是防备,现在呢?……讥讽么?”   “为什么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方贻之……你原本可以救我的。”   那是太痛切也太遗憾的话,或许命运的注定原本便是不公正的。   他是睿宗宠妃所生之子,背后站着一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母族;他却是颍川方氏正统嫡脉,姐姐嫁入东宫,生来便要斟酌损益攘除奸凶——他有位登九五凌云之志,他有殚诚毕虑不渝之心,或许最初谁都没有错,只是少年情谊不能长存一生,他们也终究在各自的路上渐行渐远。   ——此刻卫铮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怨他厚此薄彼、无论如何恳切相邀也不肯与他并肩偕行,实则那时只要他肯拉他一把他便不会被大势步步逼入穷巷——他焉能不知舅父心术不正贪权慕禄?又岂能甘愿向胡人摇尾乞怜屠戮子民?只是时也命也……他被推搡着走到如今,也只能借装疯卖傻苟且度日。   他并不贪生,可又的确无颜去死——他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又该如何面对卫周的列祖列宗?他们都会痛斥他是勾结外族的不肖子孙、是毁去社稷基业的千古罪人!——他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曳尾于涂中,抓住哪怕任何一点微茫的机会来赎还这满身永世无法清偿的罪孽。   “现在我不求你救我……”   他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侧,也许穷尽一生他们都无法说清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只求你救救大周。”   “卫钦不能没有你……你要替他抵挡突厥和钟曷,替他稳住那些节度使,再替他安抚群臣万民之心……”   “天下已经大乱了……方贻之,只有你还能够挽回……”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是歇斯底里,痛苦的嘶喊过后像是脱了力、终而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一个生来只跪天地父母的帝王之子,那时那刻,跪在了自己的臣子面前。   ——世人不会知晓他为救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表面对突厥王庭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甚至为取得他们的信任而亲自动手杀了数以百计的神略俘虏,他被那些蛮夷耻笑为没了骨头的丧家之犬、只能靠跪在地上舔他们突厥人的鞋换取一线生机;他不在乎,他们对他越轻蔑便越不会对他设防,所以那日他才有机会趁乱派人救走方献亭,并另找一具与他身形相仿的、被烧得辨不清面目的尸首换上他的铠甲偷天换日,他冒着被拓那和钟曷斩杀的风险暗中安置他并为他疗伤,哪怕只有半点机会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至死不肯放弃。   他一定要送他回去。   他一定……要让他代替自己收拾这一地残局。   ——可谁又会知晓那时方献亭心中所想?   他是败军之将,与他同赴战场的一万神略同袍都已葬身火海,他又如何能独自偷生而弃他们于不顾?   这是为将者的耻辱。   ……亦将是让他一生深以为愧汗颜无地的罪孽。   “天下人皆斥逆王无德而颂我之功勋,却无一人知晓当年上枭谷中的真相……”   此刻望山楼内月光如洗,世间一切污秽都将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冰冷的寒风吹得人心底结冰,有一刻宋疏妍又恍惚错觉他穿上了一身将要离她远去的白衣。   “我从不是什么转死为生如有神助的英雄……”   他苦笑着,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狼狈的自嘲。   “……只是一个借敌寇之力独自偷生、又未能告诸天下而妄担虚名的无能之人罢了。”   他说得很艰难,相识以来头一次她感到他在回避她的注视,也或许他回避的不是她、而仅仅只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审问;她的心一瞬痛极,不明白为何一个已近尽善之人仍要在漫长的八年中遭受如此沉重的罪己,下一刻终于忍不住再次伸手紧紧抱住他,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于是总算在她怀中了。   “不是这样的——”   她拼命摇头,竭尽全力试图驱散他荒谬的自鄙。   “你从未与逆王勾结,更从未想过弃三军而独活!——你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东南防线本不必你亲自去补、可你还是去了,卫铮救你是他良心未泯,亦是他明白只有你能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他说得对!先帝需要你,没有你大周在太清年间就亡了!百姓敬方氏重于天家,敬你更甚于陛下!你是为了社稷才无法将一切公之于众,否则世人若悯逆王之哀、这场仗日后又该如何打下去!”   他不说话,只有斑驳交错的伤口在替他诉说这半生的辛苦,她的心像被揉进了一把碎石、每一次跳动都被磨伤得更重更痛——她怎么竟会如此粗心?直到今日都不曾主动问起过这桩埋没八年的隐秘!他独自背负了如此之久,那道道无形的伤口又该已溃烂成了什么模样?   她不敢想,在他怀里流泪流得更凶,拭泪时再次看到他心口那个用尖刀刺下的“歸”字,即便已过去数月也依旧如新刻般鲜血淋漓残忍可怖;她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感受到他的心跳正在强烈地撞击胸膛,真实的生命是那么炽热又痛切,让她不敢设想如果当初他未能从那片地狱生还如今的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不能没有他的。   这世上的很多很多人……都不能没有他的。   “你为何总要如此苛待自己……”   她悲伤地问他,将自己多年来替他感到的冤屈一一说出了口。   “难道你连求生都是错的?”   “难道你连保持沉默都是错的?”   “难道你连做几日寻常人都是错的?”   “人何以为神?又如何能时时刻刻都做众口传扬的英雄?”   “……你已为旁人做得够多了。”   “三哥……你一直是干净的。” 第146章   这些话她憋得太久了, 从十数年前初遇相识憋到如今,此刻总算酣畅淋漓说了个痛快,其实也分不清自己那时究竟在感到愤怒还是悲哀。   古楼外的寒风萧萧簌簌, 他胸口的伤疤却仿佛在发烫,她唇间一热、被他低头吻住了, 彼此的爱丨欲就像他的苦痛, 一生一世无人知晓。   他将她推倒在榻间,柔软的锦被终于取代发霉的枯草出现在她身下,亲密比那夜更放纵,她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他逼到极限;他是极致的强权和极致的谦卑, 好像最顾惜她又好像最爱看她无路可走, 他们在清白的月光中紧紧纠缠, 相信对方干净无瑕又笃定自己脏污不堪。   “莺莺……”   “莺莺……”   他又这样叫她了,似乎只有在最情动时才会将这个不为人知的称呼说出口, 她感到自己的心已软到无以复加、化成一池春水醉在他怀里, 月光被男子的身影遮蔽,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而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他惊人的力量教人害怕,她毫不怀疑他能轻而易举将她折断, 而他对她的爱意又在与那种前所未有又出处不明的暴虐本能激烈对峙;她是他的战利品,也只有她才能让他在片刻的欢愉里找到他自己, 他可以为她活着也可以为她死去, 倘若爱她果真只是私欲他便只有不可收拾地从此自私到底。   最后那一刻他就要失控了——他似乎,想要……要……   她已失了神、感受到男子猛然抽身而去,火热的汗水滴落在她心口,过了好半晌几近虚脱的身子才再次被他揽回怀里;他的发丝与她相缠, 鱼水朝暮向来难解难分,他的声音是压抑也是挫败, 依然在叫她:“……莺莺。”   ……月光如水。   绘屏之上春山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云雨方才散去,望山楼内一片静谧,夜已经深了。   宋疏妍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将入睡时都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迷蒙间却又被人小心抱起,片刻后只感觉温暖的水流将她包裹;她低低叫了一声、有些怕,下一刻他的手便重新揽住她,她轻哼着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亲自仔细为她沐浴。   “我困……”   她对他抱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幸而他是武将耳力极好,当时还能哄着她说:“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下。”   她本来还要闹的,他的手却在水下轻轻为她揉起后腰,有些粗粝的指极会拿捏力道、几下便舒缓了原本难耐的酸痛之感,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实在舍不得挣开,于是总算肯老老实实由他照顾了。   室内不能点灯,许多事做起来便都成了麻烦,她迷迷糊糊听到他数次撞到附近的东西,寻一条擦身的巾帕也要来回摸索好久;等到终于为她穿好衣裳再将人抱回榻上、她的睡意已消散了个七七八,听着他极快地收拾好自己,躺回她身边时人已完全清醒了。   “冷……”   她嘟哝着窝到他怀里去,好像真是怕冷一样,其实窗子早都关起来了、室内也摆了好几个炭盆跟扶清殿一样暖;他不明女子撒娇的心思、以为她是真的冷,当时就有些担忧,皱眉道:“冷么?——我送你回去?”   她偷笑了一下,把微凉的手伸进他未拢紧的衣襟,男子的体温很暖,她又觉得舒服了:“……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他一默,而后像是失笑,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将人圈得更紧、一边叹息道:“刚才不是说困了?……我禁不住你闹。”   后半句话意味颇丰,倒确不是危言耸听——他毕竟是个武将,这些年又一直未近女色,如今身上的伤好全了,若非顾念她身子娇弱,必然……   她听懂了,脸红着轻轻打了他一下,男子的需索她招架不住,此刻想来还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他知她羞涩、也知今夜不能再欺负她,当时便浅吸口气压下旖思,合上眼睛说:“睡吧。”   她应了一声,眼前却还不断闪过沐浴前的许多画面,他情动到难以自持,最后那一刻、似乎……   “……你想要个孩子么?”   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忽然开口问道。   他一瞬展目,搂在她肩上的手亦微微一紧,只是很久没有答话,两人之间一时静极。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开口了,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低沉,她能分辨这种不同,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子一言一行的区别意义;她又在他怀里偎得更深些,应答的语气却浅,只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   顿一顿,声音更轻:“……你也应该要有子嗣了。”   ……是的。   征战频仍的武将岂可膝下空虚?他已过而立,寻常王侯在此年纪早都妻妾子嗣成群,偏他始终孑然一身,她又……   他对她的了解正同她对他一样多,即便已然努力掩饰却依旧暴露了失落——她想给他一个孩子、想他们之间能有最寻常的圆满,可深宫之中连一次相见都需百般遮掩才能遂愿,又岂有裕余容她十月怀胎?   ……她会陷入致命的险境。   “没有‘应该’,”他的语气很严肃,像是立刻要她摒弃这些傻气的念头,“疏妍,你不必想这些。”   “莺莺”变成“疏妍”,她知道他是已经认真了,遗憾的感觉却更重,她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是不完满的。   “怎么能不想?”她有些委屈了,“寻常夫妻……都是要有孩子的。”   她是想做母亲的。   或许正因少时在家中不得宠爱,她对天伦之乐的向往反而比旁人更多——过去在钱塘与他情定时她便幻想过未来与他携手相伴的日子,她会成为很好的妻子,也会成为很好的母亲,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她会和她爱的人们永远彼此搀扶相互陪伴。   他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只是“寻常”二字实在与他们相隔太远——她已身在太后之位,前朝后宫的眼光都紧紧围绕在她左右,他的婚事亦担着天大的干系,稍有动作便会即刻引来轩然大波,所谓“寻常”……又该去何处求呢?   “何况你还是颍川方氏一族主君,”她的声音越发沉闷,“……总要有个孩子承袭爵位吧?”   有些事情无法回避,他们的难处便在要于死路上求生,这点她知他也知,所以那时他的回答来得特别慢,大抵也正是在无解中为彼此求一个出口。   “我父亲并非家中嫡长,此事你应也知晓吧?”   他忽而问她,话却岔得远了。   “他乃祖父次子,因伯父不喜习武身无军功方才袭爵,因此一向觉得自己对长房一脉颇有亏欠、常嘱我对孜行他们多加照料……我无子嗣,倒正可将爵位还与兄长,如此既了父亲生前之愧,也不算对家族毫无交代。”   他说得平静,字字句句都是坦然。   “你说的‘寻常’自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其他于我不过锦上添花、唯独你是雪中送炭,寻常也好不寻常也罢、终归我是舍不下你,也从不觉得旁的人事比你更紧要。”   “你说我从不曾亏欠他人,可自己却又总觉得亏欠于我……没有子嗣并非是我一人之憾,于你分明是更大的不圆满,为何你却要对我怀愧?难道不该怨我不能放下一切带你走?”   她被他问得愣住,当时确是哑口无言,或许也不单单是不知如何作答、更是为他那时所展露的坦然与温柔折服。   “不是的……”她于是只好无力地反驳,“我……”   他也知道她的无措,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世界静得可以清楚听见彼此的心跳。   “我亦很想带你走……”   他的私心得见天日,终于还是将这句自先帝在时便埋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如果有机会,也许再晚一些……疏妍,我……”   这都是难以为继的话,她更知于他而言是何等禁忌,不单因颍川方氏至高之节、也不单因“献”、“贻”二字入他之名,更因他自己……舍不下很多曾重重拖累牵绊于他的东西。   “我知道。”   她打断他了、不愿他将那些为难的话说出口,自己心里其实渐渐也能想得开,那时露出的笑意并不全是违心的伪饰。   “是我太贪心了……当初在长安时觉得能见你一面就很好,后来到了江南却又想着同你在一处……在洛阳时觉得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你的消息就很好,如今却竟又想同你有一个孩子……”   她低低一笑,像也在笑自己不知餍足。   “你不必理我,我其实已觉得很满足了——‘寻常’……如今这样大乱的世道,又有谁过的是寻常的日子?不过都是辛辛苦苦恍恍惚惚,日夜忧虑生死不定罢了。”   “何况还有熹儿——”   说到这里她的兴致又高起来了,声音里带着笑、好像确对那个与她毫无血缘的养子满怀希冀。   “我们可以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我养育他、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成为贤明仁德的君主……又有什么不圆满呢?”   她不是在说虚话、他听得出她心底确有这般温情的怀想,他们的来路各自艰难,所幸去路无论吉凶尚能一起走过。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月光映照下春山如许,他于黑暗中望向它的目光审慎又深邃。 第147章   这厢望山楼内花晨月夕春宵苦短, 那厢宋氏上下却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宋明卓虽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却到底是主君宋澹的嫡长子,在其父百年之后当承继其位主持一族,如今就这么轻飘飘被亲妹妹下了大狱、还说若不能在七日内缴足六万八千余贯赎款便要依律革职流放, 岂不是在天下人前打烂了他们金陵宋氏的脸?   “六万八千余贯!她这是在要我等的命!”   宋氏之内各位族亲全坐不住了,甚至远在其他州县的旁支都不惜纷纷远赴金陵要主君宋澹给个说法, 彬蔚堂上闹闹哄哄挤满了人, 宋家是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我族从未奢求太后眷顾偏袒娘家,当初她将制科主考之位交与陈蒙大家也都认了!”   “可如今呢?”   “我等的忍让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步步紧逼!换来了她的六亲不认!”   “她要查土地收民心,难道我族没有配合?江南大族何其多也,上缴赎款最多的便是我宋氏!我们已给足了她脸面, 她还要如何!”   “主君!难道你当真要放任自己的女儿将我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么!”   七嘴八舌的吵嚷如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兜头罩住, 宋澹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脸色几乎已与满头华发一般苍白。   “伯汲——”   他的妻子万氏此时也来凑热闹,“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涕泗横流。   “子涧是我们的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人逼死?”   “四丫头她不是为国为民, 她是想报复我们!”   “她以为是我强占了她生母的正室之位!更恨我们当初让她嫁入宫中!”   “子涧何辜!族亲何辜!若她非要泄愤便让她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让她杀了我!让我代子涧和全族受过!”   说着便忽而发疯似的从地上爬将起来、身子一转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亲挤得满满当当、哪能让出条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将人拦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愤。   “嫂夫人何必如此!这天下便没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对四丫头虽无生恩,却到底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她岂能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天下人不会容下一个不遵孝道的女儿,也不会容下一个罔顾伦常不仁不义的太后!”   一通谩骂真情实感、仿佛个个都对万氏的“含辛茹苦”是亲眼所见, 说着喊着怨意更重, 转过头又冲着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将话明白说与我等!”   “子涧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机府逼缴赎款之事又当如何应对!”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难道你便不能为了一族生死荣辱去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求一求情么!”   满耳聒噪无休无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数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继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尽管那并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违心之事、却偏偏在此刻浮显得如此顽固清晰。   ……他确是个怯懦自私之人。   无力为爱妻对抗宗族, 又怯于面对岳家和自己的女儿,对待朝政也无非如是, 漫漫几十年都在逃避闪躲中度过。   ——可回避真的有用么?   他垂目看着自己的“妻子”,为逼他保下长子而不惜做戏挑唆众人攻讦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个个目眦欲裂不顾体面,也尽在借“同族”之名将他推入两难之地;至于朝事……自他执掌家族后宋氏声望便一落千丈,或许就因每临大事皆只念回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庙的清名荣光。   而最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   他对她的记忆很少、爱也很少,只是当初她离家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父亲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她说方公看错了人,她说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说往后再见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她说得都对,唯独一句错了——他对她从不是“相看两厌”,而是连“相看”的勇气……都不曾有。   此刻他缓缓闭了闭眼,片刻静心后又再次展目,年迈的躯体已远不如过去强健,堂上若干年轻的后生子侄皆对他虎视眈眈,而他的长子此刻身在牢狱、次子又因怨憎于他而多年不愿归家,此刻身边终于渐渐无人了。   他淡淡一笑,还是独自扶着桌角艰难起身,满堂上下一瞬静默,众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在他身上。   “子涧乃我亲子,我自不忍见他遭难……”   宋澹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眼中却又分明空无一物。   “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   “赎款六万八千贯,宋氏当认!”   宋澹目不斜视,陡然拔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在场每一人耳中,也许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犯众怒,并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转身离去的女儿一样“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而仅仅只是……不愿再对自己失望罢了。   “诸位族亲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筹金银;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罢!”   没人见过这位主君当时的样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脸越涨越红、衰弱的身体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势待发,那时他的语气本该是无奈,可激昂的声音却像是在感到愤慨——跌坐在一旁的万氏忽而对自己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感到一阵陌生,她怔怔地望着他、在他侧首与她对视看到对方眼底泛红的泪光。   “完了——!完了——!”   彬蔚堂内彻底炸开了锅,便连宋泊注视自己同胞兄长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弃和失望。   “原来真正徇私之人是你……是你在用整个宋氏偿还自己平生所欠之情……”   “你如何配为我宋氏之主!”   “你不配!”   凌厉的怒斥十分深奥,却并非是在场人人都能听懂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义愤填膺热血激荡,个个拥挤着上前用力拉扯宋澹的衣袖,什么世家大族的风仪姿态全弃如敝履,在利益面前人不过只是衣冠楚楚的野兽。   宋澹依旧不退,像是因将将尝到与人争锋的滋味而越发激动亢奋,他感到一阵极猛烈的血气向上翻涌、在那一刻让他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足以护住几十年前在产房中被逼得深陷血泊的发妻,足以挽留十年前在他面前转身北上的女儿,更足以让过去的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原本可以如何度过。   直到——   “伯汲——”   “兄长——”   “主君——”   嘈杂的惊呼此起彼伏!   依稀……   ……与十年前在此地发生的某桩旧事宿命回环般相扣。   消息传到台城之时,宋疏妍方从望山楼回到扶清殿。   宫中上下一片忙乱、朝华夕秀的脸色皆透着苍白,她以为她们是为寻她发了急,刚浅吸口气预备拿出早想好的托辞遮蔽掩饰便见两人双双低眉俯首跪在她面前,说:“太后,宋府夜里送来消息,说尚书令大人因著作郎下狱急痛攻心在家中晕了过去,太医刚去瞧过……说、说……”   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听得宋疏妍心底忽有一股无名火起,或许那人终归与她有些别样的羁绊,无论何时听人提起都总不能当真置若罔闻。   “说如何?”   她的手忽然凉了,声音亦沉得教人有些害怕。   两个宫娥皆喏喏,最后到底还是朝华更担事些,硬着头皮答话道:“说宋大人他……怕是不成了。”   扶清殿内一时静极,十月上冬的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抵御,宫人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独个别心细的瞧见太后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颤,凛冽的北风呼啸不止,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人力无从改变的。   “……消息确凿么?”   众人又听到她问,声音比方才更冷更硬,仿佛在说的并非是自己父亲病危的消息,而是什么朝堂之上无谓的权术诡斗。   “是谁去宋府看的?叫他来见孤。”   说完便向内殿走去了、竟没有半点要出宫一探的意思,原来孤家寡人的心竟果真是这样冷,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死活都可以无动于衷等闲视之。   一干宫人心底各自非议,终于在领命后纷纷唏嘘着退去了,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宋疏妍一个人,丑寅之际的天空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这真是怪事,明明方才她在望山楼内还曾看见朗润温柔的月色,如何回到此处后便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   她默默抱紧自己的手臂。   ……感到彻骨的冷。 第148章   次日一早, 尚在家中照料母亲的许宗尧便听闻了尚书令宋澹溘然长逝的消息。   那天阴云不散像要落雨,天幕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家仆来报信时他心中一凛, 头个反应却是不信——宋公不过耳顺之年、平日里瞧着身子也算硬朗,如何会似这般突然辞世?或许是宋氏在借此逼迫扶清殿宽赦著作郎、亦或许是太后与娘家人联手演的一场戏。   他非生情刻薄之人, 只是四月至今一颗心都扑在了新政上、实不愿见功亏一篑而国计民生随之受损, 也是被这半载以来官场上的权术诡斗吓怕了、凡事都不得不比过去多想出几步;于是亲自去了一趟宋府查验真伪,只见往来奴仆皆着丧服、高墙之内亦频频传来痛哭呼号之声,瞧着确不像是假阵仗。   ……难道宋公真的死了?   那……太后对新政……   他心已沉,对新政前途的担忧越发强烈——生身之父因事而死, 世上又有哪家儿女能无动于衷?太后会不会因此放了自家兄长?宋氏上缴赎款之事是否也会因此不了了之?   之后呢?江南大族见宋氏得豁免必有样学样, 到时三五成群闹将起来、什么土地人口都不必再查, 大周的账会越发无可救药地烂下去,朝堂之上两党之争也会因此越发失控。   他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凝神片刻后还是决意入宫请见太后——他知此刻觐见是在触对方的霉头、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可他从不吝惜一己之身,若是一死便能换得太后对新政的坚守,自是平生所行最值得之事。   入宫之后却见四下一切如常, 宫人说太后尚在凤阳殿理政;他一愣,却未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拜在凤阳殿外等待女官入内通传的间隙又听到太后艴然不悦的声音, 像是在训斥谁,说:“不要揣测孤的心意,只须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去同他说,孤给的时限还剩六日。”   ……六日?   许宗尧心念一动, 暗道宋氏上缴赎款的期限正好也是六日后,不知太后说的是否正是此事;思疑之间又听到殿内臣子的声音, 在问:“可若宋尚书一意孤行拒不配合,不知臣……可否动兵?”   听声音赫然正是千机府总司姜潮,他口中所言的“宋尚书”想必便是工部尚书宋泊,如今宋公意外身死、其嫡长子又身在牢狱,未来宋氏主君之位泰半便会落在他身上——可姜潮竟打算动兵?太后已失其父,若再……   “依律办事。”   那女子平静到有些冷漠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在许宗尧耳中竟令他微微一颤。   “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姜潮低低应了一声“是”,不多久便从殿中退了出来,与他在门外照面时还略点了点头;他却迟迟未能回神,被朝华请进门去时人也依旧有些恍惚,见了坐在御案之后垂首批复奏疏的太后更是失语,只见她素面如玉眉眼似画、单薄的肩膀那么瘦削,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婉约的闺中女子罢了,却偏偏……   “卿有何事要奏?”   正出离、她的询问已经到了,居于上位的女子神情威严、已不似那日邀他同席共膳般温柔和煦;他猛地清醒,行过跪礼后却不知当作何言语,明明此来是要劝她放下亲疏血缘、定心厉行新政,可在耳闻目睹方才那些状似无情的枯槁之言后、却……   “无事便退下。”   她已收回了目光,大约是因他迟迟不语而心生不耐,他脸上一阵热,明明是殿试之上对答如流口若悬河的状元之才,那时在她面前却竟口讷至此。   “卿可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孤亦可不畏人言矢志不渝……”   她却像早知他心中所想,此刻所答清冷果决,既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仅仅在对她自己说。   “会有许多人因这一步收益……无论是谁,都只能一意向前走。”   过午之后叔父宋泊亲自来了,领着几位在朝的宋氏官员一同在凤阳殿外求见;宋疏妍不肯见,由得他们闹出天大的动静,耗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锁前走了,她表面无晴无雨,后背的衣裳却几乎被汗水湿透。   “……你当真不见他们?”   入夜时分二哥换值到她身边来了,兄妹二人一同坐在华美的宫殿里,不知何故却令人凭空想起“形影相吊”四个字来。   “避着总归是没用的……你早晚要去做个了结。”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疲惫,细看去眼底也是红的,宋疏妍心下一片了然,却仍问:“……哥哥今日回去了?”   宋明真半晌无话,无论神情还是躯体都有些僵硬,过了片刻方才勉强牵起嘴角,答:“是啊……他们都说他死了,我总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个“死”字像会刺人,令他们兄妹同时瑟缩了一下,宋疏妍的脸色也苍白下去了,原来江南的冬日也是这般寒凉的。   “……你见到他了么?”   她问得小心,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不肯叫一声“父亲”,其实也并非因为依旧心怀芥蒂,只是那个称呼太久没用、她也不知该如何再叫出口了。   “嗯……”   宋明真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大哥还在狱中……总要有一个儿子,替他洁身净发、楔齿饭含。”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虽则本义不过实事求是、可细听去却又像在埋怨谁似的——宋明卓是因何入狱?还不是因妹妹的一道旨意?若不是她那般执拗顽固不通情理,他们又何必面对如此令人心碎神伤的窘境?   宋疏妍一默,晚半步宋明真方才察觉自己那话的不妥,于是又发了急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说不清了,即便如此宋疏妍也明白哥哥对自己并无怨责,只是在亲生父亲故去的当下许多过去的回忆都不免翻回眼前,无论谁在这样的拷问下都难免感到心虚与怅惘罢。   “太医署的人说他是急怒攻心气血卒中而亡……”   宋疏妍的声音也轻,目光朦胧如夜中霜色。   “果然……他还是最记挂长兄的。”   她这话也有歧义,乍一听好像是在同宋明卓争宠、实则宋明真却知道她只是在自责——即便自认事事为公绝无私心、也还是要将害死父亲的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不是这样的……”   他摇头看向妹妹,一片猩红的眼底有着难言的复杂与悲伤。   “父亲非因长兄下狱而怒……相反,他曾当众称是他行有不端在先、要宋氏如数认下那六万八千贯赎款……”   “众人不服他之裁断、在堂上争执推搡起来……这才……”   寡淡的言语过分简单、实难将当日之景复现眼前,宋疏妍却听得僵住了,像那浅显的言语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一般;那样的懵懂也是酸涩,宋明真也知晓自己的妹妹平生从未得到父亲的疼爱偏袒,未料偏偏最后他体谅了她一次,而代价却又是他自己的生命。   “去看看他吧……”   宋明真感到自己眼眶酸涩涨痛、依稀像是又要落泪了。   “在他入殓下葬之前……最后见他一面吧。”   遗憾是说不尽的,毕竟有时就连清楚的是非都无法说清,那人在她最需要“父亲”时漠然将她抛在身后、又在她最不需要“父亲”时唐突出现在她身前,迟来的恩情到底轻贱,她早就过了渴盼双亲疼爱体恤的年纪了。   可……她最终还是去了。   他停灵家中的最后一日正是七日期满之日,宋氏的赎款连半数都未缴足、她便在凤阳殿拟了旨意命千机府将著作郎移交刑部大理寺审理、后依律刺配两千里;料理完此事她方才命人备车驾出宫,少帝早得到了消息在宫门前等候,见她来了便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陪你同去。”   她不需要谁陪的,其实最盼望的是能同那人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只是也知这等念想是虚妄,如今宋府之内必是人满为患——朝夕奠、既夕哭,似乎体面的送葬总需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前来吊唁致奠,无论亲疏远近、不计敌友善恶,仿佛只要能在灵前一跪便有了什么意义似的。   她觉得乏累,当时也并未推却少帝的好意,太后与天子同出台城、又成了南渡以来的首遭,道旁百姓纷纷惊惶避让、却没有一家悬挂丧幡致哀,确同十数年前先国公去时的光景大不相同。   ——可宋府门前的热闹却是同当年的晋国公府一般无二的。   她没有料错,满朝文武果然都来了个遍,如扬州万氏这等与宋氏有亲的门户人自然来得最齐,长姐宋疏影哭成了泪人、她丈夫万昇在一旁想搂住她的肩膀宽慰却又神情犹疑不敢动作;其余在江南叫得上名来的大族也都纷纷前来吊祭,便是洛阳派的官员们也都拖家带口地来了,阴平王携子带女与范玉成站在一起,当时望向宋氏众人的目光也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戚戚。   ……方氏自然也到了。   方献亭身着丧服站在宾客一侧,身边另有许多同族重臣,众人都在她与少帝入门时对他们山呼下拜,唯独他在叩首前曾隐隐向她投来担忧的一瞥;她并未回望,除却两人当时“不睦”的关系并不适宜有所交流之外,大概更因她当时的心思都在长眠于堂上棺椁之中的那个人身上了罢。 第149章   ……说来她也实在有很多年不曾回过这里了。   整整八年……过去的心灰意冷似仍历历在目, 父亲威严深重的凝视更一度令她久久梦魇——她一直知道的,即便三姐姐宋疏浅不曾爬上姐夫万昇的床最后被送去洛阳的也只会是自己,父亲心中早有取舍、她的结局打从最开始就已是注定。   ——那么现在呢?   你可曾后悔么?   她一步步向灵堂上的棺椁走去, 某一刻大约也想执迷不悟求一个答案,只是当父亲苍老又僵硬的脸孔毫无生气地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那些话又都从心底消失不见了。   “母后……”   少帝在旁担忧地低唤, 满堂宾客的目光亦都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期待她落泪、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底是否也怀有同样的期待,可她的冷漠根深蒂固,直到那时眼底竟都没有丝毫湿意。   她……   ……哭不出来。   难言的恐惧爬上心头,她的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不合时宜的沉默是惊世骇俗, 她的冷酷活该要变成被人攥在手心的把柄要害。   “……太后不为自己的父亲哭灵么?”   果然嘲弄与逼问很快就到了, 宋疏妍缓缓侧过身,看到许久不见的继母正披头散发跪在堂侧满眼恨意地看着她。   “还是你心中亦知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万氏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 紧紧缩在她身边的宋疏浅惊慌失措地去搀扶。   “因为他就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凄厉的指责实在不留情面, 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更无异于为文武百官上演了一出好戏;卫熹脸色已变、沉声断喝一声“放肆”,又语气极冷道:“宋夫人悲伤过度言行失矩,还不快快将人扶下去歇息?”   左右宫人喏喏上前, 却还未近身便被万氏张牙舞爪地挥开了——她像已疯得毫无顾忌,什么表面体统都不愿再守、什么生死惩戒都不愿再怕。   “你害怕了!”   “你不敢听我说!”   “是你不仁不孝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是你在他死后还要流放他的儿子!让他死在边境苦寒之地!”   “你要报复我们所有人!你要整个宋氏为你的过去陪葬!”   ……如此如此云云。   这些指摘实在不算新鲜、宋疏妍早都料到宋家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谩骂, 只不料长兄将被流放的消息这般快便传到了万氏耳里, 想来但凡她的心肝儿平安无虞她都不会这般口无遮拦肆无忌惮。   她冷漠地看着她,即便对方已如此声嘶力竭凄入肝脾内心也没有哪怕一丝波动,她像根本感觉不到他人的悲伤,冰冷到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害怕。   “把人拖下去——”   卫熹怒意更重, 当时环顾四周却只看到宋氏族人皆神情漠然作壁上观——他们当然知道万氏之举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可也恰恰是这疯癫之人才可替他们说尽不敢说的话、做尽不敢做的事——宋泊双手负后老神在在, 看向宋疏妍的目光只有无尽的嫌恶与冷寂,也许那时他甚至想手提利剑在她亲爹的灵前将她也捅出一个血窟窿,如此方才不算愧对宋氏清流的列祖列宗。   原本肃穆的灵堂一瞬乱了套,女人的嘶叫扑打声吵得人头痛欲裂,宫人们原本可以轻易将人制服、却偏偏念着今日场合的特殊而不便对宋公的遗孀下狠手;一念之仁却令万氏逞凶,只见她在挣扎中反手抄起一个铜制的香炉,闭着眼睛便朝宋疏妍狠狠扔了过去,凶恶的表情像要饮其血而啖其肉、数十年前便积下的恩怨到今日终于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太后小心——”   “母后——”   众人的惊呼此起彼伏,可实则当时第一个起身欲挡的却是方献亭——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却仍对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凌厉的气息一瞬紧绷、却终归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按兵不动。   ——离宋疏妍最近的南衙禁军统领娄蔚已眼疾手快挥剑将那香炉一劈为二,他眉头紧锁、再不肯给宋氏留什么体面,挥手招来左右士兵护驾,直将万氏重重反扭在地以绳而缚。   一旁始终躲在母亲身边的宋疏浅见状尖声嚎哭,一边试图拉扯禁军救下母亲一边又频频回首向几位叔父求援,宋泊宋澄视若无睹、其余族亲则更只会袖手旁观,她没了法子只好转而跪在今非昔比的亲妹妹脚下,用力地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哀求:“太后——太后——母亲知错了、我们都知错了!求你放了她——求你放了她吧——”   此等场面实在精彩,将宋氏家丑向外扬了个十足十,所有朝臣表面平平稳稳、实则暗地里都默默瞧着太后的体面被她这些族人消耗得干干净净,各自心中都有几许哂笑唏嘘。   ——只有一个人看的不是这些。   卫兰站在自己父亲身边,安静的眼睛始终倒映着方献亭的身影——她实在瘦了很多,远不似半载前在宫宴上那般光彩照人,没人知道四月以后她便再未踏出过阴平王府的大门,而今日来到这片晦气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向那人求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不通。   为什么他要拒绝她?   为什么他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劳师动众于南境兴兵也不肯应下同她的婚约?   那晚她放下一切贵女尊严亲自登门去求他,明明感到他已经动摇了、更笃定他当时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入宫请婚,为何仅仅过去一夜一切就都被改变了?   金陵城中整整半载的流言蜚语她并不惧怕,各家贵女背地里对她的讥笑嘲弄她也可以装作全不知情,今日她顶着百般重压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当面向他求一个结果——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她的心愿!   可就在刚刚……她忽然觉得不必问了。   世人皆称天家因南境之故而与君侯互生龃龉,可方才太后将被香炉伤及时她分明看到那人露出了急切担忧的目光——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一切动作神态都在她眼中被千百倍地放大,她看到他身体的紧绷、看到他神情的波动,看到他望向那个女子的……难以言说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忠诚。   而是一个男子,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牵肠挂肚。   她如遭雷击定在原地,某一刻又福至心灵忽而想起半载前在宫宴中的诸多见闻——那时她当众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即刻便要抽开、下一刻又在太后驾临时猛地抬头看向对方——那神情像什么?分明正是心虚与歉疚!他在对那个女子讨饶、他唯恐她会因旁人而感到不快!   ……没错!   就是这样!   所以那晚的最后他才换了衣裳!什么被宫人冲撞泼上了酒都是托辞!他是在哄她!哄那个早已成了别人妻子的女子!   卫兰浑身发起了抖,明明并未抓到确凿的证据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却在疯狂叫嚣告诉她这就是真相!她手脚一片冰凉,难以言喻的屈辱感令她面色惨白。   可……他们为何竟会生出奸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   还是……   她的心越跳越快,耳边再次回想起方才宋家那个疯妇嘶吼的话语——她说太后要报复他们、甚至“要整个宋氏为她的过去陪葬”——“她的过去”是什么?难道竟也会与颍川方氏相干么?   女子的敏锐正在此刻发挥着惊人的效用,哪怕一点点端倪都足够她串点成线大做文章——她的目光在灵堂上下扫视,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脸孔都可能成为她趁手的工具,而偏偏她在那时看到了宋疏浅——那个声名狼藉的、一文不名的、如今又因母亲被缚而嚎啕大哭六神无主的蠢笨女子。   她狠狠眯了眯眼。   ……感到自己正无限接近于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第150章   最终直到宋疏妍离开宋府, 她的眼中也未能流出一滴眼泪。   一切都是浮皮潦草:应付地在父亲灵前上香祭拜,应付地同恨她入骨的亲族说些虚伪抚恤之辞,应付地对那些请她“节哀”的文武官员点头致意……好容易将一天熬过, 她只比在乾定宫中主持一整日的朝会还要疲惫上千百倍,起驾回宫时人已有些脱力了。   她无力再赴凤阳殿理政、也没心思用什么晚膳, 一回扶清殿便早早至内殿歇下, 灯却不敢灭、也不知是在畏惧什么;可人只要合上眼睛便必然堕入黑暗,她终归在一片虚无里再次看到父亲的脸,死气沉沉尸斑鲜明,陌生得令她几乎不敢相认。   心悸忽然降临、她捂住胸口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下一刻腕间忽而一热, 真实的触感令她惊骇地睁开眼睛;方献亭却竟就那样坐在她床边, 低垂的眉眼深邃内敛,他沉默地凝视她, 于她宛若重重罗网中投落的一丝天光。   “……三哥。”   可她却没有拥抱他, 也不问他如何能不经通报便忽而出现在她眼前,心底也知他是挂念她,宫中的南北二衙禁军又都是听他调遣的。   他也没有勉强, 仿佛那般大费周章地进宫来就只是为了像这样在近处看她一眼,唯一的逾越仅仅是伸手轻触她的脸颊, 又低声对她说:“……别哭了。”   ……哭?   她一愣, 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果然干燥得没有一丝湿意,哪有什么眼泪?   “你在说什么……”   她勉强牵起嘴角。   “我明明……”   他的神情是了然、又好像很疼惜她,“拭泪”的手异常轻柔, 言语在此刻毫无意义;强烈的情感在心底横冲直撞,她直到此刻才感到一阵突兀的鼻酸, 下一刻眼泪倏忽跌出眼眶,冷漠的顽石终于学会落泪。   他的眼神一瞬变得更柔,彼此之间从来悲喜相连,伸手将人拉起又轻轻揽进怀里,他的拥抱是可容她崩溃的方寸净土;她紧紧抱着他,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痛苦都在此刻倾泻而出,他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在说:“我哭不出来……”   “他就在我面前……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真的还在恨他……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她的坚强从不虚假,只是也总要寻到片刻喘息的缝隙,没有谁可以果真心无波澜地做到“大义灭亲”,即便他们素来亲情单薄、即便一切是非道理都很分明。   “你已经尽力了……”   他叹息着拥抱她,为她的痛苦心如刀割。   “宋公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你从未想逼死任何一个人……”   “他去前也曾力主依律办事,未尝要携全族同你对抗……他必是明白你的难处,也不愿宋氏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这些话她都是听过的,有些道理也在这七日中可以想通,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她内心的脆弱被眼前人放得百倍大,有许多平素说不出口的话也终于得见天日了。   “他为什么要在最后为我说话……”   她有些怨恨地问着,也不知是在问方献亭、还是在问已然故去的父亲。   “他一生都没有为我说过话!一句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他要为我说话?”   “我宁愿他同我对抗!我宁愿他像那些人一样恨我骂我!”   “他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扭曲的挣扎难以压抑,此刻她的质问是撕心裂肺的——他忽然就明白她原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要么便从头到尾都不要得到一点爱,要么便完完整整给她全部。   “我无法还他了……”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其实剥开那因缘际会之下层层叠叠包裹在心上的厚重伪饰,她大约也曾深深渴望过得到那个已故之人的爱罢。   “三哥,我再也无法还他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一颗心都要被她掏空了,或许他对她从来不是单纯的疼惜怜爱、而是永远相互呼应的休戚与共同忧相救。   “哭吧……”   最终他只能这样宽慰她,极致的共情之后却是苍白的词穷。   “……哭出来就没事了。”   “陛下——陛下——”   西宫之内略有喧哗,是少帝亲至膳房为母后熬煮了粥饭,宫人们都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唯恐这位祖宗将自己磕着碰着;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料理停当,他又亲自端着向扶清殿而去,一路怕粥凉了走得极快,身后上了年纪的王穆险些便要追不上了。   “陛下且走慢些——容老奴先去殿中通传——”   少帝可不会听他的,心说母后方历丧父之痛、今日一整日都是滴水未进,他又岂能不为之担忧?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他守江山,他已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了,他不关心她照顾她、又要谁来陪在她身边?   “不必通传,朕自去探望母后——”   卫熹语气坚决,眼中又隐有丝缕要向母后献宝的期待激动。   “你们便在外守着,谁都不许入内打搅。”   左右宫人闻言皆喏喏称是,目送少帝殷勤地手捧粥碗小心翼翼推开了扶清殿的宫门;他入内时见内殿依稀还亮着灯、便试探着唤了一声“母后”,没有人应答,仅有一声闷响隐约从宫殿深处传来,继而又是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些匆忙似的。   他心中觉得怪异、当时却不曾细究,只在外扬声道:“母后,是儿臣来了——”   说着便不等召唤径自向内殿而去,短短的几步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当时的他竟是一无所知的。   “母后——”   他看到垂坠而下的床帷,昏黄的烛光隐隐映照出母后的身影,柔婉的模样令人心旌摇曳,他一颗心隐隐的痒、这才忽略了床榻之下隐约斑驳的泥渍和母后应答时微微张皇的语气,只听对方唤:“……熹儿?”   她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才哭过,卫熹心头怜惜之意愈盛、已迫不及待要看到她的脸。   “儿臣听闻母后今夜未曾传膳……”   他步步向她的床榻而去,甚至忍不住想伸手撩开那一层阻隔的纱帷。   “……便亲自做了些请母后一用。”   宋疏妍与他只有一帘之隔,而方献亭方才未及避出去、此刻亦藏身于她的香枕绫被之间,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慌,那一瞬什么章法都乱了,只脱口而出:“不要过来!”   她是发了急、语气乍一听有种别样的凌厉,卫熹在外脚步一顿、伸出的手也是一僵,声音无措起来,问:“……母后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宋疏妍犹自心乱、直到方献亭的手在锦衾下紧紧拉住她方才微微回神,她与他对视一眼,终于深吸一口气渐渐定心,再开口时语气便静了,说:“不经通传岂可擅入内殿?——你且去外间稍待,母后随后便至。”   少帝在外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落寞,大约是自己的“孝心”未能即刻换来母后的嘉奖,他也感到些许失望了吧;应声之后悻悻而去,又在外等了半晌方才等到母后更衣而出,他看着她红肿的眼角心疼不已,赶忙又是端茶又是舀粥地照顾起来,母后的神思却似始终有些游离,好像跟他在一起、又好像身在距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粥还合母后的口味么?”   他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邀功。   “儿臣问过膳房和太医署,在其中加了些红枣胡麻,说是可以补气益血。”   宋疏妍的心思此刻全在一墙之隔的方献亭身上、对少帝所言皆是入耳不入心,只能勉强说两句“甚好”、旁的话一应说不出了。   “至于宋夫人的事……”   卫熹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又谨慎地提起了万氏。   “她冒犯母后自是罪该万死,但、但朕念着她毕竟是宋公遗孀,为防母后声誉受损,失仪之罪还是从轻发落吧……”   他怕母后觉得不解气、而实际宋疏妍眼中却从来没有万氏一房的存在,此刻她摇了摇头,只淡淡道:“不必责罚,送些赏赐安抚几句,明日宋公下葬……孤也要再去一次。”   卫熹闻言一怔、像没料到她明日还要再去面对宋氏族中那些人,今日他们已然下了她的脸面,在他看来是该狠狠敲打一番给些颜色的;只是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此刻也称“一切皆从母后之意”,宋疏妍点了点头、想放下汤匙又不得不在少帝希冀的目光中继续一口一口吃下去。   “朕让人为母后取些菜肴来吧——奔波一整日,只喝几口粥怎么行?”   说着不等宋疏妍推拒便扬声叫起王穆,对方早就候在殿外、也早知少帝会让自己做什么,此刻笑容可掬地领着一众宫娥鱼贯而入,目光却在掠过内殿时有一瞬的凝顿。   ——他看到了尚未闭紧的窗扉,看到了凤塌床帏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晃动,身在深宫数十载、哪处殿宇按例当燃放怎样的香料都一一记在脑海,哪怕一点味道的区别都将立刻招徕他的注意。   或许……   他微微眯了眯眼,继而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少帝身边的太后,她的美丽与日俱增、依稀更比过去几年多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女子的妩媚,他在宫中如此之久,最清楚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何而生……   “陛下当心些……”   他笑着为少帝挽起衣袖、不愿见他在此地沾上什么脏东西,躬身退到一旁时神情又渐渐冰冷下去。   望向宋疏妍的眼神……若有所思。 第151章   而在尚书令宋澹意外病故之后, 整个金陵的政局便难免随之一改。   仁宗驾崩前曾于遗诏中委任五大辅臣,今五去其一仅存其四、洛阳金陵二派之均势自然要受不小的冲击——朝野上下默默观察许久,皆揣度当今太后会否让自家叔父填先父的缺, 结果等了数月尚书令之位依然空置,方知这位有实无名的女君当下暂无抬举母族之心。   而江南各世家豪族眼见她用刀活生生将自己的娘家捅了个半死, 便明白自己绝无可能侥幸得到什么法外恩赦, 于是只好一个个挥泪扼腕吐出过去百十年侵吞的大量土地田产、又依户部所点东拼西凑如数上缴赎款,不出三月朝廷便收足了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六百余贯,约合太清末年全国一季的赋税收入。   而在现成的赋税财款之外,更大的利好却在土地重新分配后带来的民生安稳——自江北大量迁徙而来的流民百姓终按人丁数目分得良田, 原先困扰朝廷的安置问题得到了有效的解决, 各地民乱渐平、总算是没有再爆发什么成规模的冲突。   与此同时, 当初太后亲自在制科中遴选的几位新官也都没有让她失望,除了许宗尧清查土地人口卓有功勋之外、留守金陵任从三品户部侍郎的贾昕亦表现得可圈可点, 他在南都城中破半数坊墙、又将每日宵禁时间缩短整整两个时辰, 大大利于商业发展,已令金陵这个匆忙上马的国之新都渐渐有了过去东西两都的繁荣气象。   而对于安定朝野人心而言,最紧要的却还是江北战场之胜负。   没人愿做偏安江南的小朝廷、便是尚未亲政的少帝都有光复中原还于旧都的雄心, 自打江南土地清查颇见成效后日日念着同突厥开战夺回失地,每日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君侯当日在扬州江畔卸甲刺字许万民一诺, 自然也将北归之事视作头等要务——大周已太久没有过好消息, 一场大战的胜利将缓和朝内现存的诸多矛盾,亦将提振人心士气暂压各地可能滋生的民乱。   “你的意思,这次是要主动向长安宣战?”   望山楼内偶有私语,宋疏妍与方献亭独处时也难免要提及如今这朝中的头等大事。   “嗯。”   他应了, 楼顶的夜风有些冷、偏她又一向喜欢坐在窗口,他只好用厚厚的毯将人裹住, 拥着她时也要常常去探她的手温。   “太清年间战事多是被动,眼下新政向好、谢辞和姜潮又暂稳住了东突厥,我朝西进颇有余裕,若能夺回京畿道则于局势是一大改,朝野内外将随之安。”   西都长安便在京畿道,夺之不仅可定天下民心、更可立足而望关内,届时将钟曷卫铮逼回陇右、突厥之兵驱至漠北,即便一统不能实现也可将战局控在西北一隅,朝廷的负担便不至像眼下这般重了。   “何况还有几方节度……”   方献亭的声音低沉,眉头亦是微锁。   “此前施鸿杜泽勋生事、我只借机一平南境,江北几镇之总却都未尝至金陵朝拜你和陛下,难免令人不安……太清之后朔方、河西治所皆有内撤,此次兴兵我也有意以此二镇之兵为主,恰好也可一探他们对朝廷的忠心。”   他实在想得太远太细,仿佛与这个国家有关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之内,她心中觉得安稳、又难免心疼他的劳累,当时也难得露出些许小女儿情态,偎在他怀里说:“你说得自然都对……只是我终归是舍不得让你去打仗的。”   她有她的担忧。   诚然她知他是名门武将无所不能,也知如今图谋北进是大势所趋,可他毕竟将将把八万神略兵权割舍于她、如今刚刚增加的税收又不足以免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她担心他会因此陷入险境,若是终究孤立无援、那……   他也明白她的忧虑,只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与东突厥的和议未必能够维持长久,若他不趁机将西北战事推进、日后再要寻到类似的机会就难了,犹豫只会葬送时机,乱世之中人人都是险中求生……   “不必担心……”   他轻轻一吻她的额头,言语间的安抚之意温柔又平和。   “如今的局势已比去岁好了许多,你身边的人也多起来了,我在外也安心些。”   的确多起来了。   文臣中有贾昕许宗尧,武将中又有姜潮和娄氏兄弟——说起娄氏,他们在此次土地清查中的表现也是不俗,娄风亲自带兵至各州县督办搜缴事宜、不惜与几个强横的豪族兵戎相见,百姓见之皆拍手称快、对其一族的议论也终于不再只是一面倒的谩骂,长此以往想必关内娄氏之名亦可振兴。   “可你身边的人却少了……”   宋疏妍叹了口气,心说如今姜潮娄风都留在了她身边、他的长兄方云崇又去了南境,此去征战他还能倚仗谁?   “我自心中有数,还不必你在这里唉声叹气。”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怜爱之意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望山楼以外的灯火时又显得肃穆,她其实也知道这个此刻正拥抱着自己的男子从来都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你有什么数……”   她有些负气地小声嘀咕一句,在他低头询问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又不肯再重复了。   这厢朝廷紧锣密鼓地备起了北伐征战之事、无论兵部户部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与之无涉的名门贵女们却不会受到分毫搅扰,尤其新岁将至各府走动频仍、各种名目的聚会更是多不胜数,金陵城中只闻欢声笑语、哪里可见半寸苦闷愁云?   中书令范大人府上近来作礼、贺其六女的十四岁生辰,新都中有头脸的夫人小姐几乎来了个遍,便是一向同洛阳派多有不睦的宋家人也来了,打从进门便引来不少注视议论。   如今他家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宋公去后声势一落千丈,便连名望也彻底比不得过去为他们所鄙的太傅陈蒙,加之又在土地清查之事上同太后闹成那般难看模样,若非还剩一个“外戚”的名头强撑着恐怕真要轻贱得人人可欺了;唯一还有体面在的也就是宋二小姐宋疏清,她的倚仗却不是娘家、而是选对了边的夫婿贾昕,如今带着自己的生母吴氏四处应酬结交,可比前段日子在灵堂上发了疯的正室万氏派头大得多了。   而另一位出乎众人预料的客人便是永安县主卫兰了。   她已许久不曾出入此等热闹的场合,贵女们也知她是高攀颍川侯府不成自觉丢了脸面、这才不敢轻易在人前露脸;人心总是恨人有笑人无,贵女们当初对这位县主当众拉扯君侯衣袖有几分嫉妒艳羡、如今便对婚事不成的她有几分奚落嘲笑,只是顾念着她父亲阴平王正得势,不得已还要在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卫兰也知晓这些人心中的弯绕,只是她已不介怀这些琐碎,今日来此的目的不过只有一桩罢了——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言不动,目光则在宴席上下逡巡,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个妇人瑟缩的身影,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目光投向正风光的户部侍郎夫人时又说不出的眼红憎恶。   ——啧。   找到了。   卫兰勾唇一笑,悠悠然自斟一杯果酒向对方走去,美丽的裙裾似天边彤云,便是被人背地里说几句也还是顶出挑顶尊贵;宋疏浅察觉身侧有人、心道一声“怪哉”,也不知如今还有哪家贵女肯同自己这个声名狼藉的破落户搭话了。   “宋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此躲闲?合该同人多说几句话才是啊。”   轻飘飘一句笑语从高处飘落,那一声“宋小姐”却令人不知如何作答——她早嫁做人妇,称呼也变成了一声极不光彩的“万夫人”,在家中做小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早已一去不复返,今日听来只教她恍如隔世万分酸辛。   “你……”   她迷迷蒙蒙仰头看向卫兰,分辨了好一阵才识出对方身份,相形见绌的卑怯之感让她又很快低下了头,只道:“县主不该这般称呼于我……我已不再是宋小姐了。”   卫兰闻言又是一笑,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径自坐在了宋疏浅身旁,仰头饮尽杯中酒,她的语气有几分轻佻:“当今太后权势滔天,可以逼死你的父亲,可以流放你的哥哥,可以令你的母亲颜面扫地……却难道还能将你‘宋小姐’的身份也一并剥去不成?”   几句言语四两拨千斤、却是轻而易举在宋疏浅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的醉意一下退去大半,看着卫兰的眼神惊慌不定:“县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卫兰轻慢一笑,眼中一片怜悯的了然,道:“看来这些年宋小姐的心气是被磨平了,要么就是被扶清殿中那位吓破了胆,竟连半点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勇气也没了?”   ……公道?   宋疏浅心头一颤,在对方同情的注视中僵在原地,她实在被压抑禁锢了太久,少女时敢想敢做的泼辣性情好像都是上辈子才有的东西了。   “……你究竟想找我做什么?”   她坐直了身子,在阴暗的角落与卫兰对视,后者同样收起了眼中的玩味,美丽的眼底透着冰冷与锐利。   “我只是想同宋小姐打听一桩陈年旧事……”   她的声音透着莫名的蛊惑。   “或许你我所受之辱……都将由此一平。” 第152章   “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传来,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闲昼寝的阴平王不堪其扰,眉头紧锁着翻身坐起时只见幺女快步闯进了门,将欲上前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个趔趄。   “……兰儿?”   卫弼有些惊讶, 不意自己一向颖慧端庄的幺女竟也会露出此等张皇失控之态,正要出言相询, 却见女儿当先满面正色地坐到自己身边,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问:“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范府后园隐蔽的角落中宋疏浅的神情尖锐扭曲,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眼底仍有挥不去化不开的妒恨怨憎。   “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后……当初不过就是一条仰仗我母亲垂怜过活的可怜虫!天晓得她背地里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贻之哥哥为她倾心,三年孝期未过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败的消息刚一传来便要另寻高枝!说什么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阳, 实则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为自己另谋后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让她钻了空子!”   “父亲从不让人提起她和贻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隐瞒先帝!——他护了她那么多年, 让她做了那么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贵的一国之后!她却忘恩负义逼死了他!甚至要毁了整个宋氏!”   尖刻的控诉层出不穷、似乎心底真有无数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那一句“钻空子”最是惹人发笑, 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当初闻讯时是何等抗拒嫁与先帝、又是如何想尽办法捐弃脸面抗婚逃离的。   ——而卫兰听后却只当场被震惊到失语。   ……他们竟曾一度谈婚论嫁。   她以为他们顶多就是旧时相识, 即便彼此有过情愫也是朦胧未发,颍川方氏向来受人瞩目、君侯那时已承主君之位又怎会轻易与人定下婚约?何况当初宋氏地位也并不多么显赫,一个在长安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的寻常贵女、怎么有资格同他缔结婚约?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对一个女子爱重至此。   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一瞬漫溢,强烈的疼痛与羞恼令圣人都难以招架——卫兰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浅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一双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问又凶又急:“你可知说谎的下场是什么?那是我朝君侯与太后!臆造诬捏是要掉脑袋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没有说谎!”   宋疏浅的答复却更坚决。   “宋氏上下每个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问!太清初年贻之哥哥在江南做过些什么,他和他母亲专程转道去钱塘又做过些什么!你去查啊——查啊——”   凄厉的嘶喊过后她似也脱了力、挣开卫兰的手缓缓跌坐在地, 眼泪肆无忌惮地向下坠落,那时的她不知何故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她在害怕么?   为自己违逆父亲之言、对一个外人说出了阖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还是仅仅觉得痛快?   因为自知早已无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她无法回答,从因一时激愤而将一切往事和盘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满门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无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为我报仇……”   宋疏浅反客为主攥住卫兰的手腕,眼底闪动着恐惧又亢奋的光,或许她实在被屈辱和痛苦压抑得太久了、而近来父亲和兄长的相继离去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毁灭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凌驾于她之上的人都随她一起万劫不复,要在一片废墟中寻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阴沟。   “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那个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远远都欠我的——”   “……你说什么?”   卫弼的声音微微发颤,震惊之余神情又有几分恍惚。   “方贻之和那个宋家的小太后,他们……”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听说方献亭同哪家贵女有什么牵扯,当初在长安也不见晋国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况中间还隔着先帝……天家手眼岂是等闲?迎娶帝后必要查清过往来历,凭谁能将如此大事严丝合缝地瞒上整整十年!   可……许多事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先帝驾崩时方献亭那般护着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甚至不惜将调动神略的玉令交给宋明真这个外姓之人——还有这次联姻之事,他阴平王府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偏他颍川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领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与天家的所谓“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后是已与方献亭斩尽前缘互生芥蒂、还是两人暗渡陈仓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戏!   眨眼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卫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辨识不清;卫兰见父亲神色几变、便知他也已对此事上了心,原本在外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红着眼眶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哑声说:“女儿不愿自诉苦楚令父王烦忧,只是若此事为真、那宋氏太后未免也欺我太甚!父王……父王定要为女儿做主!”   她心中对被拒婚一事仍存执念,可她父亲想的却已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那方献亭眼下若与小太后并无首尾便罢,若有……那这大周社稷岂不成了他方氏一家的掌中之物?天下政务皆逃不开他的手眼,甚至那龙椅上的少帝也成了他的活人质!他已坐拥天下兵马,若连垂帘主政之人都是他的帮凶,那……   大周……危矣!   卫弼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卫氏皇族血脉终于在此刻令他抛却私欲看到了潜藏在更深处的危机;他一手挥开女儿的拉扯、焦躁地在房中走了数个来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定决心冷面沉声高喊:“来人!备车!本王要拜会太傅!”   说起来,如今声望日隆的太傅陈蒙确不愧是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他出身微寒少时丧父,自幼便寄居舅父家中辗转求生,家贫无足师从乡里大儒、遂多假借藏书兀自苦读,年十六中秀才、未及冠而中举人,令和年间高中状元,自此长留西都治学为官,乃是真正的寒门贵子朝中清流。   他追随先帝的时日也久,曾任太子少师长伴东宫左右,在元彰年间夺嫡形势最凶险时也不曾弃先帝而去,是以终得天子信重而以庶民之身官至五辅,如何不算可堪名垂青史的一段传奇?   即便至于今日他也依旧谨言慎行闻过则喜,将今上下赐的府宅辟出大半开设学堂供寒门子弟求学,平日若不在家中便长留宫中集贤殿博观群书,其心之净乃古往今来之罕见,也莫怪天下士子皆称之颂之敬其风骨了。   卫弼乘车去他府上拜见、仆役只称太傅今日仍在宫中读书,遂又马不停蹄往宫中递了帖子求见;王穆亲自至宫门前相迎,入集贤殿时天阴如晦寒气袭人,殿门一开更觉冷意扑面,比外面还要冷上三分。   “太傅是爱书之人,总说殿中太热不宜保存典籍,是以这集贤殿内终年不燃炭火……”   王穆笑着对阴平王解释,后者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琐碎之事上;他一边潦草地点头应付、一边匆匆随之在一排排过分高大的书架间穿梭,书页陈年堆积生出的霉味令他心底更加烦躁,总觉得这幽暗深邃的藏经殿像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坟场。   “太傅——”   终于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簇火光,是太傅陈蒙执灯在架下翻找书籍,听到声响回头望来,老迈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出深邃的阴影。   “阴平王。”   他对他点头问好,却似乎并不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那时其实还与站在他身后的王穆对视了一眼,只是心乱如麻的卫弼却并不曾察觉。   “本王与太傅有政事要谈,便不劳中贵人作陪了……”   他回头心不在焉地打发王穆,措辞草率颇为失礼,后者却不介怀,笑容得体地对两位辅臣一欠身、随即便默然退了出去;卫弼听到集贤殿门一声轻响,再看向陈蒙时神情便是越发复杂,又听对方悠悠问:“不知阴平王寻老朽所为何事?”   ……何事?   此事原委曲折、而他其实也只是听幺女提起而并未经过查证,如何就能轻易开口与人议论?卫弼自身也觉不妥,只是心中的忧虑却又令他恐慌难平。   “本王有一绝密之事欲与太傅相商……”   他压低声音靠近陈蒙,细看去额角已是冷汗密布。   “事关我朝社稷安危……不知太傅可有心一听?”   殿阁之外腊月的寒风呼啸不停,新岁将至之时深宫的凄冷总是令人心惊;陈蒙的目光十分平静,唯独手中的烛火始终飘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局中之人大约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风平浪静。   “如王爷所指乃是十年前那一桩旧事……”   陈蒙的声音深重一如古井无波,沧桑的双眼又在那一刻显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隐忍与锐利。   “……便不必与老夫开口了。”   卫弼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一息之间遍体生寒而口不能言,伸手指向陈蒙时连指尖都在不停发颤,出处莫明的恐惧令他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太傅……你……”   “……你全都知道?” 第153章   ——陈蒙当然全都知道, 因为先帝早在十年前便对一切了如指掌。   世人皆道仁宗庸碌,为君十载战事未平、至死仍为失地天子,十年太清泯于战火、远没有令和元彰年间的太平富庶, 却不知他平生际遇何等坎坷,而为维系这表面的体统体面又耗费心神经营着何等艰辛的帝王心术。   ——他从不肯轻信于人。   睿宗偏宠钟氏而存废嫡立庶之心, 令他直至而立之年都在过命悬一线提心吊胆的日子, 多病的身体那般孱弱,甚至连膝下唯一的子嗣都有不光彩的出身——否定,怀疑,奚落, 羞辱……他没有哪怕一天能逃离这些痛苦的桎梏。   方氏确是他的救赎。   先国公曾不惜舍命保他储位, 自幼相识的方献亭亦一路对他尽心护佑, 可他们却都纵容方冉君背叛于他,被割断的姻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让他明白原来方氏也不会对他予取予求。   那么……又何况是宋氏?   宋澹宋泊首鼠两端不忠不义, 为求自保可随时弃他人于不顾,若非当年上枭谷一败后朝廷飘摇须南渡避祸、他又如何会肯与他家联姻?那时他家只剩一双待嫁之女,年长的那个受母族庇佑匆匆遁去了扬州, 只剩排行最末的幺女宋疏妍堪为他之新后。   他岂会不查她的过往来历?宋氏兄弟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他是天子, 只要用心查问便能揪出当年在江南遗留的人事痕迹, 譬如宣州汪叙曾欲求娶宋公幺女、却在金陵受颍川侯叱咄而祸及其父,譬如钱塘太守曾为先国公夫人在余杭一带打点住行、更称其曾亲登乔氏之门且与那一家庶民相谈甚欢,譬如宋四小姐曾至颍川久居、许多人都见到她与姜氏同进同出彼此十分熟稔亲密……   至此……一切答案岂非已是昭然若揭?   老实说他并不在意贻之欲与哪家贵女成婚,何况那时他已“战死”、探查这些原委更是毫无意义, 可他的确需要宋疏妍嫁入宫中以此换得宋氏支持,是以在与那个可怜的女子在青溪之畔相谈时……他对她用了些许心机。   他对她提起贻之, 眼睁睁看着她眼底原本坚硬的防备一点点被敲得粉碎,颍川方氏似乎永远都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就能令别人对他们死心塌地——他是君王,一生从不爱人,那时与宋疏妍更是利益捆绑互为陌路,可他的确在看到她听人提及贻之眼中露出的光彩时心底生出些许异样,像是有些怅惘,又像是有些……   他说不清,也许只是盼望自己死后也能像这样被人惦念,贻之有的许多东西他都没有,譬如虽然严厉却始终关爱体恤他的父亲,譬如令人艳羡的强健康泰的身体,譬如……一个从生到死永远陪伴着他的爱人。   这些都是痴妄的念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强求,与宋氏商定婚约后便即刻返回东都收拾那一地已经不能更烂的烂摊子,突厥和叛军在西北步步逼近、南方部族与西边的吐蕃又都蠢蠢欲动,阴霾的日子穷极灰暗,那时他的确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大周的亡国之君。   而偏偏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贻之回来了。   如同神谕从天而降,他在天下人前再一次挽救了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王朝,天子只是软弱的附庸、只能留在金碧辉煌的皇城等待颍川方氏舍身沐血来救,不知打从何时起“卫”之一姓再不能象征无上的光荣与尊贵,而只会令人联想起卑劣的私欲与耻辱的溃败。   他并不以被贻之拯救为耻,毕竟打从他身陷夺嫡之争的那一刻起颍川方氏便一直在救他的命——只是他该拿刚刚迎娶入宫的新后怎么办?他明明知道,她在听闻那人生还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要离开了。   ……她应该离开。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该有明亮鲜活的一生、而不该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在他和贻之之间选择他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一心想过对方的人生,他渴望像他一样做个万众瞩目名垂青史的英雄,而不是在名臣阴影下百无一是可怜可悲的所谓“君主”。   可他却又偏偏不能让她离开。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即便是贻之也未必便能扭转败局保全社稷,他不知何时便要用到宋氏南迁避祸,后位只能属于宋氏女——何况他又能如何放她走?立后之事并非儿戏,他已携她一同祭拜过天地宗庙、谒见过群臣百官,世人不能接受第二个莫名其妙离开宫禁的皇后,方冉君得到的恩赦更非人人都能享有。   而且……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百年之后做打算。   贻之看人的眼光极好,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心仪于她——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不必挑破便能心领神会,更好的是心性,沉静又淡泊、并无争权攘利的贪欲与妄念,待熹儿也好,或许正因自己幼时在家中也不得宠、是以更能体谅他在宫中的艰辛不易。   他想,她或许正是可堪垂帘的好材料。   帝王之心其深似渊,有时看似寻常的一步背后却暗藏无穷深意——他当初选中宋疏妍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她是宋澹的女儿、更也因为知道她与家族关系不睦,他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后患,一个与母族唇齿相依的皇后终究会为社稷带来外戚之忧,而她孤立无援,对他来说正是一枚最省心也最好用的棋子。   唯一棘手之处……便是她与贻之的旧情。   他其实是相信贻之的……普天之下不会再有比颍川方氏更忠诚的臣子,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君主舍命,多少忠良都曾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所以他没有将这桩旧事揭破,笃定贻之心中自有自己的章法,即便他对那个女子有再多的疼惜不舍也绝不会做于天家体统和社稷安危有害的事。   他是对的……但也不对。   他们在梅林相会,贻之果然并未试图将皇后带走,可他看他的眼神变了,他能察觉其中暗藏的隐忍和压抑——他们自幼相识,他对他的了解更甚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挣扎,或许他对那个女子怀有的并非只是纯粹的恋慕,而更有父母双双离世后对脉脉温情最后的寄托。   而他也最明白,如何做才能真正扼杀对方心底的欲望。   方氏之人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威慑天下的兵权,有仅次于皇权的权力,有众口传扬的至清之名,想要依靠强权制服他们根本是天方夜谭——他能依靠的仅仅只是锁链,忠义的锁链,良心的锁链,人情的锁链……能束缚方贻之的从来只有他自己,他必须让他亲手斩断自己内心的旖思妄念。   所以后来他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他端出家国大义、甚至谎称自己已对皇后生情,继而又装作无意地提起他的姐姐,本意不过是在强调方氏对自己的亏欠——他要贻之明白,那个女子他碰不得,哪怕片刻的肖想都是深重的罪孽,他不能背叛他、不能背叛自己身负的“方”之一姓,不能背叛……他自己。   他成功了。   贻之果然渐渐与皇后疏远,原本眼底隐约起伏的躁动亦渐渐变成了一片死寂,他知道他已放弃与那个女子再续前缘,只是却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确证——他会时常请他入宫宴饮对弈,尤其每逢征战之时还会特意叫上皇后,他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彼此试探你进我退、看着他们各自痛苦相互渴慕,心底时而感到憋闷时而又感到近乎病态的畅快。   ——他愧疚么?   也许吧……贻之毕竟与他少时相识、又不知多少次救他于水火生死,他与他之间终归不只有权术心计、更有于帝王而言极其奢侈的片羽真心。   可他却又绝不后悔。   贻之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他比他卑怯可怜上千百倍、又有谁人能体谅他的痛楚酸辛?他亦有雄才大略无边野望,却偏偏生在一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世道、偏偏拥有一副病弱不堪令人厌憎的躯体,荣耀与畅意都只能属于别人,而贻之便是将一切都占尽的人——或许说到底他在心底最深处是妒忌他的,世上本无人肯真心实意在锦绣之上再添花色,他终归只是□□凡心,又如何能够免俗?何况他曾亲眼见过他最耻辱不堪的岁月,被父皇和钟氏任意欺凌折辱,有时共患难于君主而言并非是恩情,而是难以用言语解释的逾越和冒犯。   他便在这样的矛盾挣揣中日复一日地沦陷,清醒地看着每一个人被遗憾撕扯得七零八落,他们的不圆满正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告诉他世上不仅只有他终身抱恨束手无策,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人也不过同他一样支离破碎功亏一篑。   扭曲的快意抚慰了他很多年,他便在这段日子里将一个无辜的女子培育成可替熹儿挡祸的傀儡,一切都像在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可流逝的时间却渐渐让人变得越发不知餍足。 第154章   ……他曾渴望得到她。   就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她像过往一样在他身边代他批复奏疏,观风殿内不分冬夏四季温暖,她的衣衫单薄到能轻巧勾勒出女子曼妙婀娜的身段。   他看得有些晃了神, 即便确信自己并不爱她、彼此也的的确确在这深宫之中相伴数载,他想他们理应正算同病相怜, 或许也可在某些恍惚的时刻彼此抚慰——他抓住了她的手, 细腻的柔软令多年未曾翻腾的欲望陡然炽烈,他用力将她扑倒在榻间、像贪得无厌的窃贼一般急切撕扯她的衣裙,她却只一刻不停地拼命挣扎、甚至忤逆犯上将他重重推倒在地。   “陛下难道忘了曾答应过臣妾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愤怒与戒备、隐隐又有些恐惧和厌恶——厌恶?她凭什么厌恶?她明明早已成为他的皇后,难道还指望同另一个男子藕断丝连破镜重圆!   他忽而也恼怒起来了, 孱弱的身体却令他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控制不住, 激动之下眩晕欲倒、他从未有哪一刻那样怨憎自己的无力。   ——他是堂堂天子!   是这世上最处尊居显之人!   他该坐拥四海统御万民!而不是被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拒之门外!   深刻的羞辱令他面红耳赤, 那一刻确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女子正在拿他与贻之相较——他一败涂地溃不成军,空负君主之名却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相形见绌, 或许那时他是恨他的, 可最恨的却是自己即便如此也仍要日复一日在对方的荫下中过活。   “朕记得……当以君臣之礼待你。”   于是他只能狼狈地为自己捡拾起支离破碎的体面,毫无道理地对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致歉。   “……是朕失态了。”   她匆匆离开了,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他心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温情也就此被消耗殆尽——原来他的一生真的没有侥幸,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寡恩刻薄、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惨淡无情, 最终茫然四顾永远只有孤身一人, 唯一肯长久陪伴在侧的只有无尽的病痛和耻辱。   他渐渐沉默下去了,一颗血肉做的心像石头一样冷硬,可以漠然看着属于自己的生机日日枯竭断绝,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无法再让他感到痛苦——其实仔细想想或许死亡于他正是一种解脱, 不必再终日挣扎企图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圣君降世,而只要在死后去阴曹地府同那昏聩荒唐的父皇再相见便罢了。   可……   ……他还有熹儿。   方氏如今对大周忠诚, 一来是因其一族受声名所困、二来亦因贻之对他有亦君亦友之情,可熹儿与方氏毫无瓜葛,谁能确保方献亭在他百年之后仍能对他的遗孤尽忠?他甚至还与皇后有私情……若是他们在他崩后行苟且之事并有了孩子……   ……会否心生歹念谋朝篡位、将他的熹儿拉下龙椅折辱杀害?   他已是末路之人、对什么皇朝霸业都不再关心,可他的熹儿是无辜的,他还那样年幼,如何能受制于一对奸丨夫丨淫丨妇甚至因他们丧命?   他要为他谋!   为他算!   为他争!   ……可他能依靠的又有谁呢?   颍川方氏一枝独秀,满朝上下无人能与之争锋,他不可能不给方贻之辅臣之位,唯一的制衡之法只有以多胜少——皇叔卫弼为人专横、又素与中书令范玉成交往甚密,此二人坚决反对南渡迁都,立其为辅臣必能压制宋氏以克外戚之患,即便是贻之也不能不顾及宗室脸面、必要事事多让皇叔三分。   而他真正为熹儿留备的后手……却是陈蒙。   庶民出身的太子少师初看并不起眼,可却是他左右最得信任之人——他信他,并非因其品性更胜方氏、而仅因其出身贫寒并无倚仗,人心鬼蜮一刹千变,没有什么东西比形势和现实更值得信任——陈蒙身后空无一人,唯一的倚仗只有君主的提携,他要他生便生、他要他死便死,这样的平庸会让他对他死心塌地,同时也更容易为他的熹儿舍生效死。   他不动声色地扶持了他很久,寒窗苦读一朝登科的传奇总是最易传扬,在士林间留下清名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要他渐渐取代宋氏在坊间百姓心中的位置,甚至要生造出一个类神的假人去强压颍川方氏的声名。   “你要代朕去做很多事……”   他在病重弥留之际才将陈蒙秘召至病榻之侧,并将方献亭与皇后不可言说的阴私尽数揭破。   “朕要你护住太子……护住……大周……”   那时的陈蒙惶恐至极,大约从未料到帝后之间竟还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秘辛,而方氏的权位更令他忌惮恐惧,即便有心为陛下豁出性命保护太子,也……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贻之自有他的死穴……”   久病的天子形容枯槁,隐于龙帷后的双眼清醒又混沌。   “你记住,颍川方氏之所以可怕,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   “……可怕的是人心。”   “是天下人……对‘方’之一姓的崇信。”   他的声音低沉幽邃。   “要杀他……必须毁了这些人心。”   有些话是不必说尽的,只到这里陈蒙便能懂得陛下的真意——自古得其民者得天下,太清以来连年战乱、百姓已将方献亭视作越过天子的救世之主,人心一动云集景从,如此可怕的人望可一念翻天覆地动摇山海,只要方献亭想反、世间根本无人可以阻遏。   而要毁去这些人心……却非朝夕之功。   他强权、他跋扈、他专断不臣……重重罪名虽则沉重,却未必会令已轻视皇族的天下万民为之动摇——男女之事固非大节、却最令市井小民津津乐道,方献亭与皇后之事是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亦是能令方氏一身无暇羽翼被染污的利器,他只需挑选一个最佳的时机将之公之于众,方氏此前罪责便会被翻然想起,重要的是让他与天下人心相对,只有这样才能令这座不可撼动的高山被夷为平地。   “但……也不要太急……”   天子的声音低下去了,枯瘦的手自充满陈腐气息的龙帷中伸出,好像想要紧紧抓住些什么。   “朝廷终究需要有人抵御外侮……”   “若他可安心助熹儿中兴,便……留下他……”   时至今日陈蒙也不能辨清先帝当时的语气究竟是冷漠还是怅惘——他说要“留下他”,仅仅是念着方侯对社稷的助益?还是……也有那么些许对偕行数十载少年情谊的怀念顾惜?   幸而这些并不重要,所谓“天家无情”并非是因帝王生来心如铁石,而只是他们身上担的干系太重、动辄便要涉及生死殃及天下;他不得不无情,而身为他的臣子、他的使命也无非就是尽心竭力为君尽忠罢了。   “……王爷不必惊慌,此事先帝确是早有托付。”   集贤殿内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唯有微微摇曳的火光方能带来些许活气,或许世上的深宫殿宇全是一个样,前梁遗留的旧迹也与当年先帝托孤的观风殿一般寂寥空洞。   卫弼闻言愈惊,偏偏此刻又闻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回身之际正对上王穆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昧的脸,当即骇得低叫一声寒毛倒竖。   “你……你……”   他伸手指向对方口讷无言,后者却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缓步越过他行至陈蒙身侧,两人连周身投落的阴影都是如出一辙。   “先帝临崩忧心难释,只恐今上为奸人所害社稷不保……”   王穆脸上笑意尽退,再不是平素那般八面玲珑的和善模样。   “老奴奉命长伴陛下身侧,亦时时留心扶清殿中变动未敢怠慢……王爷既已察觉此中隐秘,往后老奴也不必再有所遮掩了。”   卫弼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不敢相信陈蒙王穆这平素最静默无声的两人竟才担着这朝野上下最惊心动魄的干系,震惊之余又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过去是否曾在无意间犯过什么忌讳;转念时又回过神,愕然问:“扶清殿内也有中贵人的耳目?那太后……”   朝华夕秀当初都是先帝亲自选派至中宫侍奉,如今自然也都听命于王穆,她们会将太后每日所言所行事无巨细一一上报,而太后或已有所察觉,尤其夜半之时常会屏退左右独至梅林水榭,因有禁军把守而不能轻易靠近窥探。   “太后与君侯或已有逾矩之举……老奴言尽于此,其余不便多言。”   王穆点到为止,话中的含义却令卫弼色变——他心底的忧虑越发高涨,唯恐方献亭和那宋氏女沆瀣一气夺去他卫家的江山,此刻便急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必要早日设法将他们除掉!——陛下很危险!他们会害了他!”   重重回响在集贤殿内荡开,便似道道惊雷被强压在层云之后,陈蒙悠悠一叹,手中的台烛眼看便要燃尽了;书架之下隐约的浮尘在他面前晃动,他可以选择挥手将它们拂去、亦可以选择估且视而不见,微末的去留由他裁决,就像一些人的生死……也都在他看似老迈无力的指掌之间。   “再等一等罢……”   他低声说着,神情苍冷又若有所思。   “天时地利人和……欲定大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何况眼下北伐在即,陛下尚需有人代为收复失地……他还有用,朝内新政也需太后一力去推。”   “待此间事皆了却……再杀之不迟。” 第155章   五日之后至于除夕, 因光祐以来两战皆胜、且又是南渡之后首逢新岁,宫中便难得张罗起一次大宴,取万象更新继往开来之瑞意。   文武百官应邀携家眷入宫赴礼, 依次落座后方才感叹这一年来朝中风云之变幻:去岁此时因太后垂帘而意气扬扬的金陵宋氏已然转衰,尚书令去后辅臣之势不再、阖族又因被迫缴足六万八千贯赎款而元气大伤, 眼下在朝中的位置正是不尴不尬, 与太后的关系也是微妙到了极点;方氏也不遑多让,虽则半壁紫绯并无变动,可在百官同僚眼中却终归是有了不同,君侯强权令人生畏, 即便是一心为国也终究难免招致非议, 或许如先国公那般忠义两全敬奉皇室之人已不会再有, 方氏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对天家百依百顺奉命唯谨的方氏了。   反观此前与太后闹到剑拔弩张的洛阳派如今倒是平和起来了,他们享受着新政带来的均势福音、每日只要高高挂起旁观江南士族惨淡经营, 真是优哉游哉志得意满。   宫殿之内一人千面其情百态, 谁也分不清什么是真而什么又是假,宋疏妍与少帝一同赴宴落座时心中只有一片静,既不见什么愁绪、也没有什么欢喜。   “元正启祚, 万物惟新,山河永固, 庆寿无疆——”   群臣叩首山呼, 口中所言都是顶体面吉利的话,少帝闻之大悦、又念新岁过后北伐将始而情绪格外激昂,大声将“山河永固”四字重复了两遍、又不顾众人阻拦闷头饮了三大杯酒,大宴未至一半便是满面红光了。   群臣自然也都要近前来敬酒的。   往年最先来的都是宋家人, 今年宋澹已故、宋泊只始终面色冷淡地坐在下首,从头到尾都不曾朝殿上的侄女看上一眼, 宴至一半更称身体不适要提前告退,场面一度难看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方氏自然也不便同太后走得太近,即便方献亭实际就坐在离宋疏妍很近的位置,敬酒时却偏偏要绕过她、只单单与少帝同饮,群臣百官都在看着,他们连像去岁那般彼此偷偷远望一眼也难办到了。   只有几个年轻的臣子是真心来向她恭贺新岁的。   许宗尧过去总对太后心存戒备,大约本意里对女子主政总有质疑、更恐她为母族所胁阻滞朝事,可在新政过后这些疑虑便全都消散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女君,在柔弱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她可以不畏艰险做该做之事行该行之路,绝非虚占其位徒有其表的附庸傀儡。   他心悦诚服地对她行礼,她则平静温和地以茶代酒应他之奉,还道:“去岁多艰,许卿劳苦功高,合该是孤敬你的。”   劳苦功高?   他不过只是奔波几地做了些腿脚功夫、最大的不易仅在于同人对峙争辩,可她却面对着与母族的决裂、如今在朝中几乎已是众叛亲离,与她相比他做得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太后言重了……”   他再一次词穷,原本口若悬河的本事一应丢了个干净,她却好像明白他的心意、明明没比他年长几岁却好像比他成熟得多似的,对他淡淡一笑,依稀也有几分真挚的感激。   “你我都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于心无愧,来路不问,”她既像是他的君主又像是他的友人,“……也就够了。”   如此清浅寻常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在那新旧交替的一刻心生震动,或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感到那个女子内心的澄明,其居垂帘之位匪因权欲作祟或形势之迫、而是亦有自己牢牢坚守不肯丢弃的东西,足可令每个亲眼得见之人肃然起敬。   “是。”   他恭谨地对她一拜,终于彻彻底底一心一意成为她的臣子。   “……臣受教。”   而当时大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客却是久未在朝中露面的两镇节度使谢辞。   幽州谢氏乃当世名门,谢辞本人亦是颇具传奇的一员骁将,太清之后西北溃败、若非有他一力在范阳抵御胡虏筑牢防线、恐东都早已沦丧等不到方献亭回兵来救,而若非颍川方氏声名太盛珠玉在前,他幽州谢氏的威势自也当更上一层楼。   今岁他又再退突厥,即便其中少不了方氏与姜潮的襄助、也终究是摘去了第一等显赫的功勋,群臣百官其实并未料到他会亲自赴金陵贺岁,毕竟南境之事过后朝廷与各方节度使的关系已有几分微妙,台城于他亦多少是有几分凶险的。   然而他确是来了,殿宇之内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他依礼参拜过太后与少帝、又进了自江北带来的贺岁之礼,此后便整晚都坐在方献亭身边不时相互交谈,与旁人却都不甚热络——百官的心思都活泛、不久便品出了味,心知君侯即将越江北伐、朔方几镇的节度使能否全然服从调遣乃是他心中一忧,这谢辞乃是当今势力最强的两镇节度,将之召来金陵贺岁是为向天下人宣告他对朝廷的忠诚,亦可对朔方几使形成威慑;那谢辞在今岁的战事中屡受君侯之恩,想来也是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如今两人走得这般近倒是让朝中的形势又微微偏向方氏了。   几番计较之下时辰渐晚,傩舞之后酒过几巡,群臣又随太后与少帝一同至殿外看过礼部精心备下的火树银花,一场心思各异的宫宴便算是到了头;宋疏妍已是薄醉,与少帝一同离席时还是回头无声看向方献亭,他似有所感,亦抬头与她目光相对。   她忽然很想他抱抱她,即便他们之间早已离别过许多次、即便她知道今夜他很难留下,至少除夕她还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度过,否则叔父提前离去是投向她的冷漠憎恨的目光将很难被她忽视遗忘;她回过了头,想一想还是侧首低声对朝华说:“去同中郎将说,孤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嫂嫂和晗儿,今夜便晚些离宫、在梅林水榭简短一叙罢。”   ……她总还是需要家人的。   梅林的琼英终于又开满了,潋滟的花色绵延不绝、风一吹便像是江南鲜少会落的雪,红白交杂错落翻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早一步在水榭中等候,不多时二哥二嫂便带着孩子来了,那时的时辰其实已经很晚,可晗儿大约刚见过火树银花、此刻一张小脸还亢奋地红着,精神倒还足得很。   “小姑姑——小姑姑——”   宋晗如今已经五岁,正是虎头虎脑活泼爱闹的年纪,见了宋疏妍便一路小跑奔过来结结实实撞进她怀里、明明也没见过她几回却竟也半点不怕人。   宋疏妍笑着伸手把他抱住,随即二嫂嫂娄桐的训斥便到了,说孩子:“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见了小姑姑要行礼问安说‘太后千岁’、不许这样冒冒失失没规没矩!”   她走得慢些,二哥宋明真便也一路陪在她身边,两人堂堂正正相携而来,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宋疏妍看得有些感慨,一面隐隐觉得艳羡,一面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坠儿,过去的事总是说不清的,或许这世上许多人事的确就是有缘无份罢。   “无妨,今日除夕守岁,只有小姑姑没有太后。”   她笑着接过了话,抱着晗儿的手犹未松开。   “嫂嫂也快坐吧,不必拘礼。”   晗儿一听小姑姑这般说了、便对母亲做起神气的鬼脸,娄桐无奈摇头,谢过宋疏妍后方才依言在水榭中坐下;宋明真始终在旁护着,小心的模样看得宋疏妍有些讶异,不禁问:“嫂嫂这是……”   娄桐当初在闺中性情便是爽利,此刻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美丽的脸颊略微染上绯色,答:“不过是又有了身子……子邱贯爱这样大惊小怪。”   中郎将挨了妻子的埋怨、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好脾气地在旁殷勤照顾、像是生怕人磕了碰了有半点不安宁,即便不开口言语也能教人清楚知晓他对她的情意。   宋疏妍看着他们,忽而感到自己过去对所谓“天伦”的幻想已变成了现实,虽则并未应在自己身上、却到底是令人欢喜的。   “竟还有这样的喜事?”   她笑着接了口,目光又在看向嫂嫂尚未显怀的小腹时浮现隐约的向往和怅然。   “那我合该给上一份礼,今夜也不该再让嫂嫂乏累了。”   她二哥自来同她亲近、却也一向都是心粗,当时并未察觉妹妹不露痕迹的失落,只笑言:“她这几日也是在家中憋得狠了、总说要出来透口气,今日走动一番也好,省得回去又要跟我闹……”   娄桐闻言扭头瞪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满丈夫在人前说自己的坏话,夫妻间的亲密总是旁人插不进的,即便是亲妹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罢了;宋疏妍在一旁看着,渐渐也就只能沉默下去,还是娄桐先察觉了她的游离、于是连忙悄悄在衣袖下拉了丈夫一把,又主动同小姑道:“宫中风景独好,能来见见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哪里就算乏累了?”   宋明真迟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妹妹、一时心中也是十分愧疚,转头又附和:“正是了——我们一同守岁、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   这又是不聪明的话,难免要让宋疏妍思及一些不甚顺遂的往事,年年新岁都是离开外祖母的日子、偌大的宋府更难寻一个安稳的角落,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的。 第156章   “家中长辈怕都还在等着, 我又岂敢一直霸着你们?”   她却只摇头笑笑,将心中的哀伤藏得很好——父亲去后宋家已是天翻地覆,二哥便将他的生母吴氏接到了自己身边生活, 想来他们早已约定要一同守岁、如今这时辰归家都已算是很晚了。   “只是想见一见罢了,如今也见过了, ”她的笑容淡淡的, 如同满园盛开的琼英一般美丽,“哥哥嫂嫂快带晗儿回去吧,腊月风寒,仔细孩子着了凉。”   宋明真和娄桐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些为难, 宋疏妍看出他们对她的记挂, 嘴角笑意更浓了些, 说:“回去罢,待嫂嫂平安生产, 我可要做头一个抱那孩子的人。”   一场匆匆的会面就这样结束, 宋疏妍又独自在水榭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离开,抬头时又见远处的望山楼、不自觉还是看得出了神,但其实悲伤并没有几分, 她毕竟一直算得上是坚强,非要一个人独处其实也不是不行的。   收回目光向梅林外而去, 那个夜晚万事俱备却偏偏少了一场雪, 泥土之间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它们是花的尸骨、不幸都葬在这新岁将至的前夜了;她不知自己何时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转过最高大的一株花树时却在它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男子,他一定已经等了她很久, 深紫的官服上缀满零落的花瓣,听到她来便侧首看向她, 仔细想想这个看似冷清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对她有求必应的。   “……你不是离宫了么?”   她一边向他走近一边这样无谓地发问,语气中的情致复杂到难以拆解——好像有一点恼怒,又好像有一点委屈。   他都明白的,知道自己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使些小性子的人,眼尾的泪痣也是浓情,世上除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这个男子的细致与温柔。   “今夜是除夕,”他答她,“来陪你守岁。”   守岁?   她像一下被戳中了、眼眶倏尔泛起了红,不知何故又不想暴露突如其来的感性,尽管自己也知晓什么高明的假装在他面前都是于事无补;他像叹了口气,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深紫的衣袖已然盈满梅花的冷香,唯独无人问津处才是可容他们度梦的净土。   “你还有我……”   他这样告诉她。   “疏妍,我不会走。”   那真是含混又狡猾的话,几个字便将她心底的怯懦和脆弱都揭破,所谓除夕亦是一个苛刻的节日,会让那些身边空荡的人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什么不会走……”   她又说起别扭的话了,也不知怎么在他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任性。   “你明明又要离朝了,还说这些空话骗我。”   她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偏偏要这样曲解抱怨,他笑了、声音低沉又好听,十数年前在商州官道上尚还相隔一道窗牖,如今却终于极近地出现在她耳畔了。   “不想你走……”   她心底的情感一瞬翻涌,对他的依恋从来有增无减,此时伸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抱着溺毙之前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我真的……很怕你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尽管分别已是常态却仍次次伤筋动骨,她实在没有什么长进,甚至比当初在钱塘分别时更恐惧不安;安慰的话他这些日子已说过几轮,如今也确再没什么新鲜的可以说来宽她的心,到头来竟只有不解风情地同她说起形势,实是最粗拙无用的一种调解。   “你当知道此次战事的不同,谢辞此来金陵对我也是一种助力……”   太清年间战事不断,几乎回回都是被迫应战疲于奔命,此番北伐却是朝廷主动向叛党和胡人宣战、其中调整绸缪的余裕确比过去多上不少;谢辞当初在幽州曾受方氏援兵之恩,无论对方贺还是方献亭皆心存敬意,眼下肯亲至金陵贺岁、对江北局势的稳定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方氏臣节至重,君侯亦是风骨卓然,只是天下大势分合难定,有时却非人力所能挽回……”   谢辞曾这样对方献亭坦言。   “以颍川之势与君侯之威、若谋自立必有从者千万,世间既无能存百代之屋椽、便无可传万世之王朝,君侯若可割弃诸般牵绊,自当另见一番天地。”   “我无方氏忠烈之心、亦对周室并无留恋,改朝换代原本寻常,卫姓恐已气数将尽……只是我与天下人同敬方氏,今自可许君侯一诺: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而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幽州亦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   这位雄踞北方的两镇节度是心怀野望之人,只是又分明与施鸿杜泽勋之流大为不同——他有横刀立马抵御外侮的胆气和血性,亦怀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是非之心,即便他之所言字字皆不为方献亭所喜,却也依旧能得他几分另眼相待。   “既如此……”他当时仅这样答,“我当可将腹背托付于君。”   事到如今他已无暇再去厘正四方臣子对天家的忠义之心是否纯粹,定疆之事迫在眉睫,只要谢氏安分守己他便无所谓他们因何而从朝廷之命;只是他的确渐渐感受到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危险——过去天下人皆不会对方氏之忠生疑,如今谢辞却可当着他的面说出“改朝换代”、“另立新天”的大逆之言,难道是因此前南境一役、他在世人眼中已对天家怀有不臣之心了么?   隐隐的不安压在心底,更沉重的却是对既往人事的挂怀与负罪——他甚至不敢想,倘若父亲亲眼得见今日之方氏在他治下走上了怎样一条荒唐谬误之路会露出何等失望沉痛的神情,他的一生都在捍卫颍川方氏至清之名,而他,却让它沾染污秽难以洗清。   “三哥……”   神思飘摇间她的声音忽然传来,便像一只柔弱的手缓缓将他从半空拉回地面——她正蹙着眉看他,明明方才还在闹着小脾气此刻却又显得担忧体恤起来了,大约他那片刻的惶惑伤怀也没能瞒过她,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近乎玄妙的羁绊牵扯。   他低头吻住她、温情之外又有几分急切,其实今夜不单是她一个人感到孤独、离开她的他同样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他们彼此抚慰相互取暖,一个平庸的吻也是干柴烈火,有时自觉是被双双被到穷途末路,可有时又觉得好像是他们自己捐弃了那些顺遂坦途偏要与对方一同撞破南墙。   “莺莺……”   他的声音变了,那个独特的称呼让她知道他已然动情——她全然被取悦了,忍不住在他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可其实一颗心还是干渴的,她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也仍在微微打颤。   “我应了熹儿,今夜要同他一起守岁……”   她说着推拒的话,可却又攀着他的肩膀不停讨要他的亲吻。   “……我,我该走了。”   多么煞风景,可其实他们谁都没指望今夜能相守在一起,苟且放纵只配得到阴影角落里短暂的欢愉、一切体面与坦然都注定与他们毫不相关;他平复着呼吸将她用力拥在怀里,连手都要严丝合缝扣住她纤细的腕,那一刻他分明不想让她走,不知是保护还是占有的欲望让他不想她在这样的夜晚陪在别人身旁。   “……去吧。”   可他还是放开了她,在离别前轻轻替她理顺微乱的发髻;她被吻得神思朦胧,凝视他的眼波像是蒙着一层雾,零落的琼英像也知晓她的不舍、代她缠缠绵绵地落在他的衣襟,偶有一片落在他的鬓间,那光景又同当年钱塘湖心重叠成一个了。   她踮起脚伸手替他拂去,难得不觉得钱塘旧梦是什么值得怀念的美事,大约因为那一次分别实在太过惨痛、而在如今这个他即将再次离朝的当口更显得有些不吉利。   “你要给我写信……”   她命令他,语气是强硬的,可神情却脆弱得像是要哭了。   “不许久不提笔,不许只谈军务——要每日都写、写些有趣的事……”   他听到这里还是笑了,像是觉得她孩子气,温柔的眼底写满怜爱,他的声音低柔得像一场幻景:“我是出去打仗,哪来的什么趣事。”   “无趣的事也要写——”   她却很坚持,也不觉得自己没理。   “写你何时晨起、何时入睡,如何饮食、如何行军……事无巨细全部都要写,每日都要有书信送回金陵!”   她像一定要得到他的承诺,务求此次能同十年前有些不同;他叹息着全都应了,也不说有时昼夜行军将是整日都在马上、根本无暇展卷为谁留下只言片语。   “我不要什么洛神赋,也不要什么望春山……”   她再次回到他怀里、侧耳听着他胸膛间真切的心跳。   “什么胜败、什么荣辱,什么还都、什么中兴……这些都不要紧。”   “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你能好好活着。”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三哥……你不能再失约了。”   ……那一年的除夕终究没有落雪。   满园的梅花开至极盛、可其实没有哪怕一枝是他亲手为她所植,他们躲藏在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的花色间,只有悲伤的相依可为他们自己追溯考据。   “我知道……”   他只能这样应答,自知刀锋那端同时还系着她的性命。   ——可你也该知道的。   ……我从不想欺骗你。 第157章   战争再次开始了。   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越江北伐, 至于襄州再向西进剑指长安,整个中原风云突变,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久困北地之遗民早引颈张望盼王师归来, 如今再见方氏旌旗皆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颍川军所过之处万民下拜高呼万岁、确比圣驾亲临来得阵仗更大;然而江南之地的民心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些许变数——新政以来民生向好、土地清查卓有成效, 许多州县的百姓皆分得土地过上了难得安稳的日子, 而战事一起天下又乱、大军在外日费无数,一切资财都要从好不容易方才略微丰裕的国库里出,山一般的重负分割成千千万万块、不由分说压在了每个一心只渴望太平的升斗小民身上。   怨责之声自南而起,然而在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宏大愿景面前也终究是被压了下去, 金子一般珍贵的粮草源源不断越过大江运往前方, 举国之物力都在这一刻被调动到了极致;方氏也终归并未让人失望, 元月之后捷报频传,越襄州后又向北再得金州, 商州已然在望、再向西北百里便是牵动天下人心的雍州京畿, 长安故地正在眼前,又岂能不令万民心潮澎湃翘首跂踵?   长安那个伪朝廷一见方氏来势汹汹、自然立马便要转头向突厥王庭求援,胡人也明白长安在大周官民心中的分量, 心知此地若失则中原不复、他们会被方献亭一鼓作气逐回西北蛮荒之地,是以即便国力虚空也还是红了眼睛拼死应战, 同时又频频遣使去往东突厥与都罗密谈、敦促他尽快扫清治下主和一派势力而与之同向大周宣战。   形势瞬息万变, 军报每日一次雷打不动送入台城,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便是少帝也禁不住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捷报来时他欢欣鼓舞,稍有遇挫又独坐愁城, 少年心性到底不稳,他还是太过年轻未足主政——那日陈蒙按例入宫为天子讲学, 正逢捷报呈来称君侯将渡汉水而与钟曷部激战、亲斩其子钟济之首,三军士气鼓舞、如今已于汉水之北屯兵欲将西进。   “好,好——”   少帝大悦,此前揪了数日的心终于能再艰难吞回肚里,振奋之下双颊涨红,激动得在殿中来回踱步。   “方侯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将!朕没有信错人!”   “长安将复天下将定!我朝中兴指日可待!”   左右宫人闻言皆拱手贺喜,好听的吉祥话倒豆一样哄得少帝龙颜大悦,唯独王穆与陈蒙对视一眼,眼中各自愁云密布。   “难道陛下便不担心么?”   陈蒙眉头紧锁看向这个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   “如今举国财力物力皆在君侯之手,兵部上下又皆为方氏一族所把持,其一念可定疆退敌、一念可反戈内攻,若果有拥兵自重之心……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反戈”二字十足可怖,少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并不知晓自己母后与那位强臣的奸情,自然也就不能明白太傅心底沉重的忧虑。   “太傅这是何意?”   他甚至有些替方氏不平。   “方侯浴血在前为国征战,朝廷自当为他筹措粮草铺平道路,又岂可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令忠志之士蒙受冤屈失望寒心?”   王穆一听这话急得脸色几变、或许当时便想将自己埋在心底十数年的秘密和盘托出,陈蒙却知少帝这些年皆被养在太后身边、两人虽非母子却情谊甚笃,贸然揭破一切或许不单不会令少帝警戒、反而还易勾起他的叛逆之心——与方氏相比他们握在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要让它们发挥出最极致的效用必须精心挑选最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权重望崇登峰造极,臣强至此古来罕有……”   此刻他只能如此开口,一字一句皆是沉重。   “传闻君侯过金州时满城百姓跪于道旁山呼万岁、汉水之北更不知皇姓而只敬方氏,若陛下与君侯同往,却不知万民眼中究竟谁人才是天下之主?”   “施杜之事或为一引,若君侯心中果真还有陛下、当初又岂会自作主张发兵南境强围金陵?”   “睿宗一度宠信钟氏,也曾笃定他们绝不会背叛……可如今洪水滔天国已将倾,却又都是谁的过错呢?”   平静的三问字字犀利,却是将大周这十余年来的惨淡飘摇一应道破,明明并不声嘶力竭,却偏掷地有声发人深省。   少帝欲反驳,又……顿口无言。   另一边,扶清殿中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方献亭离朝后宋疏妍消沉了几日,然则军报政务还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来、她也不得不匆匆收拾心情重新去过按部就班的日子——卯时正刻至乾定宫主持朝会,结束后便移驾凤阳殿批复奏疏,各部臣子轮番入宫请见同她商议各地政务,一事一事答复料理过去,回神时便已满天繁星月上梢头。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扶清殿就寝,唯独此时才有片刻闲暇去读那人军报之外辗转送来的书信——个中周折十分折腾,因是不能为外人所见的密信,是以总要经方氏门路先送回侯府,再由她二哥取了亲自送入宫禁,若不幸遇上中郎将不当值、她便要耐心等上两日才能摸到那自千山万水之外送来的寸笺的边角。   而他的书信说来实是十分简短无趣。   一般不足百字,且内容大多了无新意,离别之时她让他记何时晨起入睡、如何饮食行军,他便果然这样记了,半点多出的东西都没有;她却很满足,相较于十年前那一场兵荒马乱的分别,如今能接到消息于她已是莫大的慰藉,微微潦草的字迹在她眼中也是生动,令她几乎能想见他是如何在百忙之中匆匆研磨提笔来交她给他的这桩麻烦差的。   “战事如陈,未有不宁;春寒犹在,诸希珍重。”   缀在末尾的几字难得有些活气,“春寒犹在”这般含蓄的关怀也能令她倍感欢喜,好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相隔万里,遥相呼应——可其实又不够,即便他就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念他,书信之上寥寥的几字又怎能令她满足?渐渐的便又捡起过往的恶习,开始借纸笔聊寄相思。   ……画他的马。   仔细想想她还从来没有画过他,即便他的模样早已深深烙在她心上、不需如何斟酌便可信笔绘出,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敢,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坎坷何以竟有如此之多;练了这许多年,濯缨早就被她画得栩栩如生,仿若通灵的双目炯炯有神、似正隔着卷帙向她飞驰而来。   她是有些痴了,竟连身后何时来了人都不知晓,直到耳后忽然传来一声慨叹,在问:“……母后缘何这般喜爱画马?”   她一惊、手中的笔随即一抖,飞扬的鬃尾被不得当的墨迹染污,一幅上好的丹青便就这样毁了;她回过身,果然瞧见是少帝站在自己身后,身子几乎贴着她、彼此的距离不过区区几寸。   “陛下……”   这实在有些逾越,他们不是真正的母子、相处起来总要顾及礼仪尺矩,何况那时夜色已深、她钗镮卸去不施粉黛,实不该就这般与天子相见。   “孤已说过数次,入扶清殿必先经宫人通报!”   她有些恼了,一半为他的唐突,一半又为那幅被毁去的丹青。   “你往后若是再敢这般——”   话还未说完、卫熹已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讨饶,这是他自幼用惯的伎俩,在她这里耍几句诨便也就都能过了。   “母后还未曾答我,因何这般喜爱画马?”   他又继续痴缠,不自称“朕”也不自称“儿臣”。   “画了许多年……难道不会腻么?”   他确是自幼便在见她画马,尤其在十年前方献亭刚刚“生还”归朝的那段日子、她更像魔怔了一般夜以继日不停地画,仙居殿内到处都是留有墨痕的白纸,曾一度令年幼的他心生恐惧夜生梦魇。   “没什么……”   她却避而不谈,当时只神情淡淡地搁了笔。   “你来寻孤又有何事?”   他大约很不喜欢听她自称“孤”,当时的神情委屈之外又有几分不满,沉默片刻后竟忽而上前一步作势要将她抱住,骇得宋疏妍当即一连后退了三步。   “陛下!”   她在训斥他、神情那么严厉又那么凶,可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美,纤细的身子在宽大的寝衣下显得越发柔弱,他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他不敢想假若能够一亲芳泽该是怎样的……   荒唐的旖思难以收束,他要拥抱她的欲望变得难以克制,少年人的身量已经很高,此刻终究还是罔顾女子意愿拉住她的手腕将人重重扯进怀里——他用一个男人的方式紧紧拥抱她,感受到她曼妙的曲线与自己全然相贴,他的骨头都软了,同时一颗心又难以抑制地滚烫起来。   “卫熹——你做什么?”   “放手!”   她已用力挣扎了起来,可昔日幼子的力量如今却已并非女子所能反抗——他终归不是方献亭,渴望她却不像她真正的爱人一样怜惜她,日渐有力的大手已将女子的手腕勒出红痕,明知她感到难受不快却也依旧不肯放手。   “母后——儿臣害怕——”   他还要再借虚假的“母子”名分为自己转圜,企图无穷无尽地讨得她的关切和怜悯。   “他们说坊间有百姓跪方氏而称万岁……说终有一日方侯会反……”   “儿臣……儿臣恐……” 第158章   这话说得几分真几分假, 大抵一半是为抵去母后对自己的推拒训斥、一半又是真切的犹疑恐惧;宋疏妍能辨出他的徊徨,天子之疑有时会成为要命的毒针、稍有不慎便会悄无声息要人性命,她终归还是最惦念方献亭, 绝不愿见卫氏皇族与他离心。   “反?”   她挑眉凉凉重复了一声,忽而冷漠起来的语气让卫熹不觉松开了紧抱她的双手。   “坊间言语向来纷杂, 过去也不见朝中这些人如此上心, 想来是如今方侯出征在外手握国中物力,有人看不过眼要在陛下耳边嚼舌根了。”   讽刺的意味颇浓、于她却是难得一见的犀利之态,甫一说完便自觉有些不妥,心想不该护那人护得如此外露, 遂又微微缓了语气、神情也渐显出几分平和。   “当初南境之事孤亦对方侯擅专之罪十分介怀, 但确不曾疑过他会有反心——若要自立, 当初你父皇崩去时才是最好的机会,他大可不必回兵救驾助朝廷南渡、只需袖手放任洛阳一派将孤杀了再顺势治他们一个谋逆之罪一石二鸟, 岂不比如今夺位轻松百倍?”   “何况他半生皆是周臣, 即便真有反心也不敢危及陛下,青史传名千秋万代,颍川方氏总要顾及自己养护了数百年的清正之名。”   这些话说得无情、道理却都十分实在, 卫熹听后眉头微松,心说母后的见地果然还是高明独到, 今日若是她与太傅一辩、必不会如他一般被逼得哑口无言。   “陛下……”   想到这里他又听到她叹息了一声, 语气无奈又郑重。   “古来明主皆善断、心性坚忍而有谅达兼济之胸怀,也只有这样的君主才能驾驭才干卓著的臣子,若一味畏惧能臣则左右只会渐余庸碌奸佞之辈,社稷大业亦难免因之废弛。”   “陛下是天子、更是我朝中兴之君, 锐意果敢方能进取、阴刻多疑必误大事——你,当慎思。”   这话说得有些重, 尤其“阴刻多疑”四字更切至体肤,卫熹瑟缩了一下、总觉得那时母后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在告诫之外又有审视——他畏惧那样的审视,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畏惧的原因正是唯恐她看穿真正的自己。   “儿臣……”   他惶恐得不知如何应对,却比今日在太傅面前更无话可说。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从扶清殿顶着料峭的春寒离开,卫熹乘上辇舆向自己的寝宫而去,空荡的心中总有几分狼狈,感觉既像是被母亲训斥后的羞愧、又像是遭心爱之人鄙薄后的低落,只是那个刚刚偷来的亲密甜美的拥抱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时之间一颗心忽上忽下忽喜忽悲,实是复杂之至。   正出神、余光却瞧见一抹亮,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只明亮的天灯徐徐飞上夜空——这在宫中是个稀罕物,因一旦坠下便易走水、早许多年便被禁了,近来却常能在御园周遭瞧见,听闻是太后专给太妃董氏赐下的恩赦,许她以此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卫熹早听闻过此事、近几月间也不时在夜里见过这些高飞的天灯,初时只觉反感厌恶、后来也渐渐见怪不怪——母后是心慈之人,总不愿见他的生母在宫中受人折辱,她许她放灯想来也是为她在他面前讨巧、劝他多顾念几分骨肉至亲的生育之恩吧。   他才不需要什么生母——明明根本不曾见过几面,平生所受的羞辱非议却都因她而起,他将她视作自己最大的污点,更因她的不贞而憎恨一切苟且与背叛——他只要有母后一人就够了,十年相伴朝朝暮暮,他尊敬她更爱慕她,只要有她在他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圆满,在父皇崩去后他唯一真正在意的人也就只有她。   可……   ……他亦有些困惑。   少年的爱意狂热却懵懂,禁忌的激情有时甚至强烈到让他无法招架——他不知该去同谁诉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求援,他有时确信自己是爱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只是发了痴、将许多区界分明的东西混为了一谈。   或许他该去见一见自己的生母……   至少这样他便能知道……面对“母亲”时心中究竟会有怎样的感情……   正徘徊、花木掩映间却隐约显出一个人影,宫人悄悄抬头去看,果然见是董太妃在道旁小心地向辇舆张望——她也是学乖了,去岁刚从白鹭台被接回宫中时总疯疯癫癫迫不及待要见陛下,如今被拒绝得多了、便也明白自己讨嫌不该太碍人的眼,于是每回都只在远处张望,不敢再近前来惊扰圣驾。   卫熹远远看着她,依稀觉得这个陌生的女人比上回见时还要再瘦些,鬓间的白发也是刺目、远不如他的母后年轻貌美,更别提与她比什么端庄雍容……   他撇撇嘴别开目光假作冷漠,实则心底却还是莫名刺了一刺,辇舆从她身侧经过时他更朝她隐约投去一瞥,看到她眼中朦胧的泪水和嘴角讨好的笑容,不知怎么憋闷得更厉害了。   “走快些——”   “再这般磨蹭朕便砍了你们的脑袋——”   他对宫人发起了火,神情间的戾气是越发重了。   相较于内宫中的小龃小龉,前朝的政务变动才算得上是大风大浪。   前方战事激烈,后方筹措粮草也是难上加难,户部之中人人焦头烂额、将全国上下的账都翻烂了,每一笔能用的款项都拿去购置了军粮、便是不能用的也紧急做了征调,原本派到地方的检田吏不得已又成了征粮官,在江南百姓的哭诉叹息声中将他们手中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点余粮征走,唯一能给予的抚慰便是日后收复中原赏赐的土地,人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幻景,也不知究竟是否果能兑现成真。   许宗尧因土地清查有功而被擢升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自此便算正式留任金陵做了天子近臣——他倒是一心想去往州县与百姓同苦同悲,可时至今日腿伤未愈、又成了江南士族眼中的头等仇寇,若不在太后荫蔽下过活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人害死,不得已也只好遵从诏命留在了台城之中。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当常于御前行走,如今下了朝会便多在凤阳殿上值,日日都在太后身侧辅佐理政——他见她废寝忘食然糠照薪,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挑灯,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要一一过她的眼,很难相信一个偌大的皇朝竟皆要靠如此一个柔弱单薄的女子维系支撑。   “太后……”   他有时也难免会因担忧而多说几句废话。   “今日便请早些歇息吧……已是亥时了。”   她不会听的、只会让他早些离宫下值,前方的军报有时要到子时才会送入宫禁,她是一夜也不能等、必得亲自看过方才能安下心去——他见过的,有一回奏报中说战事遇阻、君侯被流矢射伤了左臂,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此后几日都食难下咽,直到数日后新的奏报送来说梁州已取且君侯之伤已无大碍,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她……定也被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折磨到身心俱疲了吧。   许宗尧有些心疼、倒不是出于什么男女间的非分之想,只是他已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君,便不忍见她被日益沉重的朝事压垮。   “今夜军报不会来了。”   他斗胆上前按住她的笔,皱眉的模样也显得执拗。   “臣白日里问过方尚书,说是最早也要明日午后才到。”   她一愣,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为他大胆的举动,片刻后又摇头一笑,叱:“你是当真没规矩。”   许宗尧也不怕、只躬身对她作了个礼,她便索性将笔搁下了,起身走到殿外看着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遥不可及的中原就在那之外,山水迢迢程程相隔,好像真的已经离这座新的皇城很远很远了。   “他们还能撑多久……”   他听到她喃喃的低语,却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灯火之下力竭的百姓、还是重山之外征战的将士。   “一直撑,撑不下去也要撑。”   却答得斩钉截铁,少年人的峥嵘意气总不会那般轻易消散。   “君侯北伐是以攻为守,剑指长安正是在搏一线生机——此乃我朝生死之战,便是拼出性命不要也必杀出一条血路,江南百姓畏战是图一时安稳,太后身为主政之人却绝不可心生动摇。”   他确是第一流的谏臣、却实在不是做近臣的好材料,如此这般直来直往不懂转圜、但凡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君主便要身首异处,也幸亏用他的人是宋疏妍,不会在这些言语上的细枝末节同他计较。   “人心难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她叹息一声,看向许宗尧的目光依然透着欣赏。   “国中之人并非个个如你一般明白,北伐一战看似主动求胜、实则仍是被动求安,眼下江南民怨已起、中原便再容不得一败,孤只恐……”   她点到为止、大约也不想将那些不祥之言说出口,许宗尧却知她是怕前方战事不顺会激化时下南方的矛盾——百姓暴丨动是头等大患,若不能平复顷刻间便会酿成亡国之祸,即便勉强按下了朝中也会很快出现向胡人求和划江而治的声音,如此一来大周就彻底完了,不出几年胡人便会将江北河山尽数吃下,偏安一隅的破败朝廷又岂能免于败亡崩溃的命运?   他们是在背水一战……   ……只能赢,不能输。 第159章   他的心难免跟着一同沉重起来, 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条更好的出路——眼下朝中有人称君侯北伐是贪功冒进,却不想若不趁东突厥暂被谢氏按下的当口兴兵日后又有何机会再将胡虏驱出中原;可大周的国力又的确还没恢复到可以支撑如此一场消耗巨大的战争的地步,物力人心双双被拉扯到极致, 假使君侯此去无法再次创造奇迹,或许……   “秉书。”   沉思之时她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侧首向她看去, 女君看向远方的目光悲伤又平静。   “算起来你入朝已近一载……如何,还喜欢做官么?”   这像是要与他闲谈、与方才沉重的气氛相差得远,他愣了一下,又认真思索起来, 答:“说不上什么喜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臣想做些事、便不能在草野当个贩夫走卒, 只是官身亦非无所不能、进退取舍总有许多不得已,此亦是太后教与臣的道理。”   她听言一笑、又打趣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意外他也学官场上那些人说起了漂亮话奉承于她, 顿一顿又问:“那你可曾后悔?那些所谓‘不得已’可是十分消磨人的。”   他又想了想,似乎对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十分在意,正似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般郑重, 片刻后又摇头,笃定道:“不后悔。”   “想做之事不过能做十之一二, 可若自矜不前便连这一二分都不会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有些事就是要一步一步来,日子久了方见不同——有时臣想,颍川方氏清正至此、君侯其人忘身如斯, 尚且要遭世人攻讦非议,其余寻常人受的那些许委屈……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回出神的人变成了她, 大约不意会在此时听到别人提起他,片刻的晃神是难以收束的思念,一别数月、她实在已想他想得紧了。   许宗尧当时却会错了意,以为女君心底还在介怀君侯此前在南境之事上的逾越——他实在有些为难,心里既敬重君侯又尊崇女君,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找补,就有些尴尬地沉默下去了。   宋疏妍也看出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时却又不便同他解释——她其实心底也有些愧疚,许宗尧其人秉性耿介正直、对她亦有人臣忠诚之心,她却与方献亭……也不知若他有朝一日知晓了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会否也会对他们生出厌憎鄙弃之心?   “那倘若不做官呢?”   她微微别开眼睛,将话也一并岔开了。   “倘若生逢盛世不入台城……你最想做什么?”   这问题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许宗尧感到她那时的神情有些出离,抬望眼与她一同看向远处的灯火星辰,思绪也渐渐飘得越来越远。   “也许做些著述吧……”   他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光亮。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1)……曹子桓话说得透彻,只是他自己未能做到罢了。”   “若我朝仍是盛世,或许臣便当真振衣濯足归于山林,种豆南山,日赏朝云,笔墨为友,终老一生。”   这实在是美妙的设想,倘若她不入皇城大约也想过同样的日子——方献亭呢?倘若他不是颍川方氏之后,会否也愿同她一起这般清淡平常地度过一生?   她想得有些痴了,醒神时台城还是台城、凤阳殿还是凤阳殿,她不能同人提及的爱人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生死难料、归期不定。   “孤倒确想看你多写些文章,”她转头看向许宗尧,已从不真切的幻想中抽身而出,“金陵埋没了状元郎,后人当知光祐年也曾有青史第一流的锦绣风致。”   许宗尧闻言一笑、坦然受了女君的赞誉,两人相视一笑,便是这世上君臣难得的相惜相敬霁月光风。   光祐年当记之事……   ……这也总能算上一桩。   此后数月,金陵接到的消息有好有坏喜忧掺半。   东突厥的都罗本就不愿与金陵议和、当时和谈不过是受形势所迫,眼下被西突厥多番怂恿利诱、果然便又动开战之念,半月之内血洗王庭将主和一派势力清洗殆尽,随即便自东向西与拓那对朝廷军形成夹击之势。   金陵闻讯震动,少帝气得亲自下旨砍了都罗次子毕忽努的脑袋、还派人将其送至江北羞辱对方,只是此举除泄愤外实在没有别的意义,江北之战局已由此乱成了一锅粥;幸而方献亭出征前已料到东突厥会背信毁约、新岁时请谢辞南下也是为商议防御布置,朔方几镇节度使尚受皇命,西北一线的战事暂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是如此一来朝廷供给粮草的压力便更大,江南民怨之声亦越发难以控制,坊间许多百姓要求朝廷撤军休战、便是将中原舍给异族也无甚不可,六月时渐次爆发了几场暴丨动、都被千机府派兵有力镇压了下去。   宋疏妍万分辛苦地在朝内稳定局势,方献亭在前方大约也有所耳闻,七月里他在奏报中请增派三万神略军驰援、便是在为将决战提前做最后的准备;宋疏妍自不会不应,不顾洛阳派的阻挠参奏将五万神略军派往商州之南,长安近在咫尺,只要能将西都故地收回她便有余地安抚民心平息争议。   北边那个伪朝廷也知金陵在做什么打算,钟曷是发了疯、一把年纪还要亲自领兵上战场抵挡朝廷军,双方在商州一线你争我夺你进我退、每日都要死上成千上万人,突厥人、汉人,中原人、江南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神略军精锐之师、一越大江便令战场上的形势一变,东西突厥合力截杀也未能阻遏其与大军会师,方氏旌旗越来越多地插上原本就属于大周的中原土地,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再次推开西都长安的城门。   敌军闻风丧胆,天下人皆翘首以盼等待着还都之日的到来,拓那见势不妙、将京畿道以西岐州诸城胁为人质,称神略军凡进一里便屠一城、誓要以江北数十万汉民性命逼金陵就范。   “蛮夷狡诈卑劣!我朝岂能受之胁迫!”   消息送回江南,乾定宫中当即吵得沸反盈天。   “他们是被逼入绝地狗急跳墙!正因如此我军才更当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卫铮钟曷气数已尽,如何又能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胡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便是今朝我军退让保得那几城百姓一时性命、他日也难保不被拓那都罗滥杀泄愤!当务之急是先取长安,岐州上下若死也是为国取义、光宗耀祖必当含笑九泉!”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便是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或许身临绝境之时人人都已杀红了眼,衮衮诸公平素常言的仁义道德也皆被捐弃不顾了。   “一派胡言!”   群臣之中最先站出来的还是许宗尧,少年卿相刚直果决,从不畏惧受千夫所指、成众矢之的。   “那是心向大周的百姓!是盼望王师的遗民!数万之众何其重也,焉可随意弃之不顾!”   “便是不念所谓王道仁义、只论诸般权术心计,今若大周踏着万民尸骨去取长安、西都便成血腥耻辱之地!自此天下人心离散,又有谁人还愿诚心归附!”   几句质问刊心刻骨,直逼得那几位比他父亲还年长几岁的老臣哑口无言,他们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劈手指着许宗尧问:“那舍人以为当如何?”   “北伐一战已逾半载,长安就在眼前,难道便要打道回府?”   “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方才征得粮饷以供军需,那些真金白银便也就这般白费了?”   “江南已有暴丨动乱象!若君侯此去无功而返,朝廷又该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无论谁都有一番绝不会被驳倒的道理可讲,生死存亡之际人人都在拼命挣扎,那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人命与皇朝便是棋盘之上相互厮杀的棋子。   “太后……”   激辩声中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间众人便都安静了下去,甚至一向桀骜的许宗尧都低头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开口之人正是他的座师、当朝太傅陈蒙。   宋氏衰微之后太傅俨然已成满朝文臣之首,甚至在这君侯离朝的当下更成了辅臣之中最得人望的一位,此时乾定宫中静默无声、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子之师给出他的谏言。   “诸位大人所言皆在理,老臣却以为此事非陛下与太后所能决断。”   “前方军情千变万化,其间变数难以捉摸,自西都越江传送军报至于金陵、八百里加急也须耗费两日功夫,来回四日必贻误阵前军机,于我朝有大害。”   “君侯南征北战经多见广,身在阵前当最知进退之法,依老臣之见未若将裁夺之权皆授君侯,此役无论是战是和、群臣皆无二话。”   言语一出四座皆静,沉思过后无论哪派皆深以为有理——是啊,太后一介妇人,少帝半大孩童,能懂得什么领兵打仗之事?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亦不过是纸上谈兵,平白争论毫无意义,最终若结果不如人意必也会沾上一身骂名,何如将一切都丢给君侯做决断?他方献亭不是专断强臣么?当初南境之事都能一人定乾坤,如今对上突厥人又如何不行? 第160章   众人遂皆点头附和, 御座上的少帝一听能将一切交予方侯亦是心头一松喜不自胜,唯独垂帘之后的那个人忧思重重、却知自己万万不可如此去做。   ……她不能将他一人推出去。   十年之前娄啸抗命、他为从胡人刀下护住百姓不惜舍身而入上枭谷,如今几乎同样的困境摆在眼前, 她根本不必想便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可江南的形势已经变了。   百姓宁舍江北也不愿再被拖入战火,“还于旧都”是个被过分抬高的虚妄念想, 早已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这样的虚妄会将所有人紧紧束缚, 同时也给了敌寇制约胁迫的筹码,朝廷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此刻无论是进是退都必会引来烧身之祸。   ……他又怎能再凭一人之力扛下这两难的千钧重负?   她不一样。   她只是一个与天家无涉的外姓女子,是替少帝铺平来路的工具、是替皇朝抵挡灾殃的傀儡,倘若天下人的怨责谩骂必得有人承担背负, 那么她正是比任何人都更合适恰当的选择。   “……太傅谬矣。”   她开了口, 金殿之上唯有这道女子柔弱的声音顶天立地。   “北伐还都兹事体大, 岂可尽由一介臣子裁决定夺?阵前军机固然多变,然为君治国之道却终如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今若我朝为得一城之利而舍万民性命、他日万民弃我便是理之自然, 我朝不做残暴不仁浅陋短视之事,亦不会授人口实而留骂名于青史。”   说到此处垂帘之后人影微动、下一刻群臣便闻珠玉叮咚之声,竟是左右女官挑起帘幕现出太后真容, 文武百官皆匆忙垂首不敢直视、少帝亦惊讶地起身上前恭敬搀扶;她一步一步踏下御阶行于太傅身前、亲自伸手将对方扶起,陈蒙抬目与她对视, 苍老的眼底隐藏着深重的锐光。   “孤当命方侯以岐州百姓性命为重, 弃长安而还朝……”   宋疏妍亦目不斜视与他对望。   “……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如何?   陈蒙面无表情,心底的思虑却早盘根错节层层堆叠。   ——他最想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收复中原驱除胡虏自是上上之选,可谁都知道大周国力衰弱已无力再支撑北伐一战,方献亭能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若非此前两次截获钟曷自陇上运往长安的粮草大军恐早已被活活饿死;只是人力所能创造的奇迹终归有限, 眼下江南人心已乱、大周要收复失地恐要再等上数年甚至数十年,既如此方献亭这等强臣的去路便显得尤为重要。   倘他一帆风顺夺回长安、方氏人望必空前绝后如日中天, 且谁人能保证他绝不会拥兵自重占据西都谋朝篡位?胡人于此刻抛出的制衡之法于朝廷而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方献亭若进,便是亲手屠戮岐州百姓,从此身败名裂一切所据化为乌有;而若他退,江南万民便会将无功败退之怒尽数宣于颍川方氏一身,身在金陵的天子自可高枕无忧,期年之后易帅北伐、国中腹心当更为安泰。   而此刻太后的意思却是要替方氏扛下这败退后的天下之怨。   他二人也实在有趣,回回都愿奋不顾身为对方舍去自己,郎情妾意至死不渝、比坊间戏里演的更精彩上百倍——可他们把先帝当什么?把陛下当什么?大周是卫氏的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区区一对私通苟且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怎配妄言大义而将之当作相互推让以示恩爱缠绵的工具!   多论一句都脏了他的嘴!多看片刻都污了他的眼!   陈蒙心中几番起伏,看向宋疏妍时神情却依旧平静——她不明白,打从她决意背叛先帝与方献亭通奸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可分割,一方的罪责将同时重重落在另一个人肩上,只等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便可一一被清算了结。   “太后所言极是……”   他垂下眼睛对这个污秽不贞的女子行礼,心中计算拿捏着终局降临的分寸时机。   “……老臣皆从圣命。”   光祐二年十一月十六,北伐军在历时近一年的艰难征战后终于还朝。   长安未复,然金州、梁州、商州、蒲州皆已重回大周治下,钟曷之子钟济被杀、伪朝之势已遭重创,此战无论如何都可算是大胜;只是江南人心却已被长达两百余日的重税重徭折磨得疲敝不堪,朝廷军入金陵城时道旁是罕见的静默萧条,却不复过去每每迎候君侯时的熙攘热切了。   人人都有一双麻木的眼,空洞倦怠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征人离去又归来,他们脚下走的每一步都踏着他们用血泪换来的财帛粮食,他们之中死去的每一人都是他们亲手养育的无辜孩童。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结果又是什么呢?   一年又一年战火连天,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长安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昔日旧都?那是中原龙脉!那是王气所在!没有长安还谈什么大胜?还谈什么社稷中兴?   他们的一切都被浪费了!   祸首就是台城中那个宋家的小太后!女子主政终归不成体统,哪比得男子大智大勇多谋善断?只听胡人几句威胁便吓破了胆、匆忙下旨将神略军召回千机府,分明就是在此关键之时拖了大周的后腿!   惜哉!痛哉!   痛苦之后涌起的是愤恨,人人都以为是自己被辜负、却不知造就这一切癫狂的根源只在心底无边的恐惧——倘若他们当真永远无法夺回长安呢?倘若偌大一个中原从此就真的不再属于汉人了呢?倘若有朝一日胡虏果真打过大江一线、连金陵都不复存在了呢?   ……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谁……可以再最后保护他们一次?   宫门内外天地迥异,朝廷与百姓不同、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光祐二年那场北伐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惜败,相反更要体体面面张罗起一场庆功大宴,贺江北四州重回大周版图。   入夜之后乾定宫中灯明如昼,群臣百官皆似年前贺岁一般于席间推杯换盏,太后与少帝都到了、唯独远归的君侯迟迟不曾露面,听闻今日他入城后便独自回了侯府闭门谢客,或许亦视今日之事为耻、不会赴宴了罢。   宋疏妍也知道的……他不愿来。   打从她下诏命他弃长安还朝的那日起他便不肯再在奏报之外寄来信笺了,直到几日前才终于有罕见的一封,展阅后却只见很短的一行字——   “归期已定,不必相迎。”   她不知那句“不必”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恼了、不满她为逼他南归而命千机府强行将神略军召回,也或许他只是怯了、不愿她亲眼看见道旁百姓眼中的失望与怨恨——她疼痛又惶恐,几近一载的分别实在太久,她的确感到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白日里只让少帝一人去犒赏三军。他如今年纪渐长、她也有意要将朝政渐都归还,扶清殿与宫门相距甚远,她只能听到三军礼见天子时如洪钟般回荡的高呼,却不能窥见半点那人夜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面容。   此刻她坐在珠围翠绕的金殿里、正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曾与他重逢的人,心底的热意早已冷去了,唯余孤独翻涌得与当初刚嫁去洛阳时一般厉害——她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也不知该如何谋得一个答案,说到底他们之间任何事做决定的都是他,十年前在江上他要分开就分开、在钱塘他要相守便相守,十年后在此处他也同样来去自由,被道道宫墙困住的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罢了。   可最后……他还是来了。   从明灯之外寒凉的夜色里,从月光之下空旷的御庭中,矜贵的紫袍是无上权位的殊荣,那时瞧着却莫名显得寥落起来——他瘦了很多,几乎就像当年在洛阳宫中再见时一样瘦,峻厉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苍冷,仔细想想也实在与十多年前那个“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的晋国公世子相去甚远了。   大殿之上倏然一默,大约群臣那时都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惧,唯独阴平王冷冷勾唇轻蔑一笑、目光又与老神在在坐在隐蔽处的太傅一瞬相交;宋疏妍并没瞧见这些,一颗心在余光瞧见他衣角的那一刻便被揪到最紧,他的消瘦令她心疼,而他眼底分明的黯淡又让她无助得想哭。   ……三哥。   她在心底大声地叫他、可其实自己也不知叫他究竟要做什么,人都说什么“欲语泪先流”,她却连眼泪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看着他下跪,看着少帝神情为难地给他封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自先帝在时便许下的“拒不晋爵”的诺言,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可又好像已然渐渐面目全非。   他并没有看向她,她也无力再去探究这种回避背后的缘由——她只想拥抱他,拼命地、用力地、歇斯底里地、罔顾体统地拥抱他,这世上总要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的归来庆贺,无论他是否带回了胜利,也无论他自己是悲是喜。   “孤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她听到自己这样告诉身边的少帝,声音微微颤抖、其实那时多少已算有几分失态,她想坐在下首的那人一定听懂了她的暗示,只是不知会否如她所愿与她相见罢了。   “若孤回来得晚了……陛下便自命他们散去吧。” 第161章   偏殿中是一片静默。   她屏退左右独自隐入门内的阴影, 唯一的光亮便是窗外檐下微微摇曳的宫灯,辜月的寒风十分凄冷,此刻呜呜不停地吹着、像是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啜泣。   她很冷, 未燃炭盆的宫殿在这时节便是凌冽的冰窖,她不怕黑也不怕孤独, 只怕那个等待已久的人不肯再来——甚至她也怕他来, 怕他眼底积蓄的寒霜太厚,而她残存的余温已无法再将它融化。   直到——   吱呀。   她听到门扉几不可察的响动,下一刻微弱的脚步声便渐渐向她靠近,窗外宫灯朦胧的亮光映照出那人深紫的衣袖和目下眼泪般的小痣, 她的手一瞬抖得更加厉害, 笨拙的口舌又像是被逼人的寒气冻住了。   “三哥……”   她只会这样叫他, 可憎的黑暗让她无法看清他的脸,而他也不需要她说话、下一刻便忽然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有力的大手紧箍住她的后腰、让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碾碎了。   ……暴烈的吻!   那么沉默又危险, 突如其来的亲密分明正是绝望的癫狂,她的背被重重抵上身后的木门、男子几乎失控的力道让她感到一阵激烈的痛——她莫名又想起了一年多前在梅林水榭那个酩酊混沌的吻,赐婚的圣旨被他丢弃在地、她则像是濒死的困兽被他毫不怜惜地撕扯。   她抵抗不了他, 被用力撕开衣襟时酸涩的喉咙也只能发出压抑的喘息,他根本不与她说话、只有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她的脸, 下一刻又不由分说将她反压在门上, 衣裙被不知廉耻地掀起,他的欲望强横到令她难以招架。   “三哥——”   她慌乱地叫他,手拼命向后伸去渴盼他能将她拉住,他却根本顾不上理会、只低头在她颈间粗暴狂乱地亲吻, 粗重凌乱的喘息甚至让她分不清究竟是冰冷还是滚烫——她终于胡乱抓住了他的手臂,想要回头看看他的脸却又被他禁锢着动弹不得, 难耐的痛苦和灭顶的快感一同降临,她被他逼到连呻丨吟都支离破碎。   而最后,他竟……   “啊——”   她失声叫了出来,不敢置信地感觉到一阵热流在身体里涌动,他的手正紧紧握着她的腰、甚至不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她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窗外摇曳的宫灯都已变得有些模糊,一切却还没有结束,翻腾的云雨在短暂的停歇后再次开始激荡。   她受不住了、门扉被顶撞得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凡有一个宫人从此地经过便会撞破他们殃及生死的秘密;他却好像已经浑不在意,在这个颓唐崩溃的世界只一心一意要将她抓住,放纵的亲吻是末日倾倒的烙印,向他们透露一切都将走向终结的宿命。   一切结束时她已浑身脱力站都站不住,他则终于大发慈悲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不是方才那样凶狠乖戾的力道、而又变得轻柔仔细小心翼翼了。   她哭了,不知为何眼泪一刻不停地掉、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他像被灼伤一样颤抖着弓起了腰,深邃的双眼在阴影里没有照进一丝飘摇的亮光。   “莺莺……”   他也终于又肯开口唤她,低沉的声音痛苦到几乎破碎,她无法确定那一刻他是不是也流泪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她不明白他道歉的理由,是为方才的粗暴还是世人苛责下胜也是败的结果,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为什么却还要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对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人道歉呢?   她哭得更凶,但其实人早已被掏空了,无力的双手最后环抱住他的肩颈,她在他隐秘的怀抱里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不要再说对不起……”   她拼命在他紧密到几乎窒息的怀抱里摇头。   “……你再也不要同任何人说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气息更冷也更热,女子裸丨露的肩头亦曾感到一刹疼痛的湿润,她其实一直心甘情愿一生与他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相依为命,却又知晓他绝无可能独善其身而远看山下洪水滔天。   “今夜跟我走吧……”   他的低语却又萦绕在耳畔。   “莺莺……我有些累了。”   那是一个如梦般荒唐的夜晚。   他们都早早从人心鬼蜮的金殿上逃离,漆黑的夜色正是上佳的掩护,她随着他一起穿过重重宫阙向高墙外的天地奔去,在城门之下看到如老友般许久未见的濯缨。   二哥也在的,身着金甲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本该常在太后左右护驾、如今却帮着一个外人助她逃出宫门——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担忧与不认同。   “三哥……”   他看着方献亭欲言又止,对方却只沉默坚决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宋疏妍半低着头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被爱人扶上马后才听他对二哥道:“天明前我会送她回来……多谢。”   二哥没有应答,紧锁的眉头早已表明他的立场,他们却都不肯回头,或许那时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渊地狱也要不可救药地一同下坠;濯缨在凄凄寒风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数道宫门的守卫皆知那是君侯的马,无人胆敢阻拦他的去路、更无人胆敢窥探被他拥在身前的那个身着斗篷头戴兜帽的女子的真容。   他们便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外而去,森严无边的台城也渐渐被抛在身后了,宋疏妍本从未指望自己此生还能有机会跨出那道门、甚至心底也早当那里是自己的坟墓,如今高墙外的天地却竟就如此容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云间的明月是前所未见的皎洁,甚至迎面吹来的冷风也是绝无仅有的飒爽。   她有些畏惧又有些新奇,正像笼中雀鸟头回面对突然打开的牢门一般不知所措,飞扬的马蹄声回响在耳边,令她的心也不禁跟着越跳越快。   “怕么?”   他在她耳边询问、手一直牢牢圈在她的腰间,她恍惚间像回到了过去与他一同乘马在骊山深林中飞驰的时光,只是绝没有半点那时的惶恐与委屈、只感到罕见的亢奋与不合时宜的畅意。   “我不怕——”   她大声回答他,离宫门越远嘴角的笑容便越明朗。   “它还能跑得更快些吗——”   她是在说濯缨,那通灵的畜牲像是听懂了、嘶叫一声立刻跑得更快,她险被它颠下背去、被身后的男子扶稳后又笑得更加开怀,高耸的宫门在身后变成小小一个黑点、再一眨眼便彻底看不见了。   “我们要去哪里——”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爱人,隔着兜帽的白纱也能看清男子英挺俊美的面容,突如其来的恣肆正像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他是乱流中唯一肯与她以卵击石的同路人。   他并不作答、只带着她纵马向台城外的长街灯火而去,精巧灵秀的金陵城是而今天下尚未受战火波及的洞天福地,新政以来城中坊墙破除大半、宵禁时间也缩短了整两个时辰,往来百姓张罗叫卖、便是到了二更也可自由出入通行,大大有利于江南商业的发展;只是北伐大战掏空了国家的底子,田间农人早无颗粒可收、江湖商贾亦无片羽在手,寻常百姓面黄肌瘦连一顿饱饭都难吃上、又哪来的余裕到这南都子时方歇的集市上潇洒快活?   濯缨渐渐放缓了步子,宋疏妍这才渐渐看清了这萧索惨淡的人间世相——说来好笑,她垂帘主政已有两载、此前跟随先帝熟悉各地民情也有六七年光景,真正如这般踏入市井也还是入宫后的头遭,上位者的一言一行是雷霆也是雨露,一念可予苍生福祗、一念可毁万家太平。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尽力,仔细回想在政务上亦不曾有什么遗憾的过失,可百姓的确过得不好,甚至反而越来越糟——她记得很清楚,令和年间人人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家家都有各自不同的难处、人们也仍相信自己日后可以过得很好——现在这种光亮消失了,今日是刀山、明日更未必不是火海,每个人脸上都只有得过且过的麻木,以及更酸辛的、仿佛知晓浩劫降至的彷徨与痛苦。   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而更强烈的却是阵阵无力的失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回想过去也不知哪一步可以走得更好,也许她的确是无能的、无法担负这个命途多舛的国家走得更久;她的身后也是一片静默,那个男子一向与她心意相通,此刻眼中看到与她同样的外物、想来所想大约也是十分相近,只是他们实在都累得狠了,当时也无法再开口给对方什么抚慰,虚妄的话自可以说上一百一千句,可到头来又能有几分用呢?   他们便也不白费力气,索性沉默着一直乘马在街上游逛,青溪穿城而过、永远那般宁静地流淌,两岸的灯影也依旧辉煌、无论到了什么年月这世上总会有人富贵有余衣食无忧——宋疏妍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不喜欢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这座劣迹斑斑的金陵城,而是这一切浮光掠影背后冷漠疏离的人情人心,少时在宋家那些波折的记忆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索引,其实无论换成哪里都是一般模样罢了。   凌乱的心绪起起伏伏,直到子时将至人群散去方才渐渐恢复平静,金吾卫的巡夜击鼓之声已然传来,像在催促着一个空前绝后的夜晚的落幕。 第162章   “……我们要回去了么?”   她说“回”, 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里,他听了却一皱眉、不回马转向宫城却反在市井中走得更深;她一瞬讶异、也不知他的打算,萧索的寒风还在吹着, 她只有躲在他怀里才不会感觉到冷。   “对岸是绛云楼,你还记得么?”   他忽然问她, 目光投向灯影已暗的青溪之右, 她随他一起看过去、一时眼前也划过十年前的不少旧事,姜氏尚在时的音容笑貌、窗外花船上的靡音艳词、一家姐妹间的争风吃醋……如今想来都已经很远,像是前世发生的似的。   “记得,”她莞尔, 又看向他, “也听闻你至今还是常去。”   他听言一笑, 两人间连打趣都有默契,亏得他们不曾在金陵一同度过多少日子、不然今夜的回忆可要多到数不清了。   “你想回钱塘看看么?”   他又问她, 话却让她不知怎么答, 她知他今夜十分不寻常,神情渐渐也更担忧:“三哥……”   “我想去看看……”   他却径自说了下去,像并没听到她的低唤。   “石函与玉皇都是好去处, 当初来往匆忙,若是重游还当多留出些时日。”   “颍川我也有许久不曾回去了……之后若还有望归家, 也盼你能同我一起。”   他的语气很平、似乎并无什么悲喜, 她听了却觉得酸楚,明白这都是一些不可能达成的希冀;可她还是点头,抛开方才的忧虑、努力笑得更明朗些,答:“好, 就我们两人同去,不许旁人来打扰。”   话音刚落濯缨便打了个大大的鼻响, 像是真能听懂她的话、提醒她还应把它也一道带上;这回她是当真笑起来了,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哄:“自然也要带着你的——他离不开你嘛。”   它像是满意了、在她的抚摸下舒服地晃了晃脖子,舒缓的步伐透着惬意,在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慢慢踱步;宋疏妍实在感慨,想自己与这马的缘分着实不浅,当初在骊山时它还对她凶得很、后来到钱塘也是爱答不理,未料十余年过去倒是相处和睦起来了,竟能容她像它的主人一样抚摸亲近。   “它也快要二十岁了吧……”   她轻声问在身后环抱着自己的男子,语气有些迷蒙。   他应了一声,同样轻轻伸手抚摸马背,答:“寻常战马十五当退,它更辛苦些……陪我到如今。”   她知国中形势不易,陇右原为放马之地、失中原后军中战马供给便十分匮乏,眼下朝中百官已鲜少有人能乘马车、大多都以牛车为替,珍贵的马匹征入军中上了战场,可见大周已捉襟见肘到何等地步;但他是主帅,实不该用一匹快要二十岁的老马,濯缨虽则骁勇善战、可上了年纪却终归不如壮年时灵巧,在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要了他的命,她其实还是希望他能让自己更安全些。   “还是早些让它歇息吧,”她轻轻叹息,“让它留在宫中,下一次……”   说到此处倏然顿住,大约她心里也实在不希望还有什么“下一次”战争;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当时同样叹了口气,说:“我亦不愿再让它随我受苦,只是它性子犟,不带在身边便总是要闹……”   她可不知这马的脾气有多大——其实他这回北伐便不想带它同去,哪料它察觉后便在厩里不吃不喝又冲又撞,他自少年时便与它同进同出生死与共、多少次千钧一发都靠它助他谋得生机,自不忍见它郁郁更不愿让它弄伤自己,是以最终还是妥协带它去了。   它大约是明白他的顾虑、这一年来显得比过去更温驯听话,只是他知道它已渐渐力不从心,尤其长途奔袭日行千里的途中更能感到它的痛苦,他知道它能长伴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眼下正是彼此尝试与对方告别的试探。   “它……”   他正要开口同她解释、长街那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是夜巡宵禁的金吾卫察觉有人犯夜要来拘捕捉拿;为首的将军一身甲胄,隔了十数丈便厉声断喝:“何人胆敢犯夜!还不速速驻足就擒!”   这是自前朝起便厉行的律法、太清兴兵后尤其受到重视,其要旨正在防备贼寇作怪扰乱皇城治安,宵禁之后除非身怀公干文书、否则犯夜者将一律被金吾卫抓捕重罚,执意不从者甚至可被当场射杀。   宋疏妍乃当朝太后,方献亭乃五辅之首,且他十数年前便是南衙诸卫上将军、算来正是金吾卫上官的上官,只是两人身份极密不能示人、今夜便被大水冲了龙王庙,遇见官兵不单不能坦然下令反而还要避之疾走,确有几分望风而逃的鬼祟之感。   金吾卫一见这情状岂肯善罢甘休?自要尽职尽责地卖力追捕一番,鼓声隆隆此起彼伏、已然在召临近几坊的官兵前来合力缉拿。   “嗖——”   箭矢之声破空而来、当即骇得宋疏妍心跳如雷脸色煞白,身后的男子却很从容,当时还顾得上缓声安慰她,说:“无妨,是空弦。”   一次空弦示警,二次射于足下,三次穿心毙命,金吾卫办事确有他们的章法;宋疏妍想起这些规矩,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那射于足下的第二箭便到了,身后勤勉的金吾卫小统领还在威武恫吓:“驻足——”   濯缨跑得更快了,它一向有些人来疯、当时更存了一番显示自己宝刀未老的志向,不知悔改的飞驰令身后一干禁卫大怒,宋疏妍只听一声更为犀利的锐响、下一刻又感到身后男子骤然松开了环在自己腰间的左手,再一眨眼便是“叮”的一声脆响传来,被奉为武曲降世的颍川侯已拔剑斩断了飞射而来的利箭。   “吁——”   他略微用力一收缰绳、濯缨便长嘶一声缓了脚步,一干剑拔弩张的金吾卫横眉怒目围拢上前,原本气势汹汹的神情却在终于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时变得震惊惶恐忐忑不安。   “末将参见君侯——”   他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皆知谋害当朝第一权臣乃是何等大罪,当时个个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哪还顾得上探究对方怀中拥着的那个女子是何身份?   宋疏妍却紧张得手心冒汗、明知自己戴着兜帽不会暴露却仍忍不住把脸悄悄埋进方献亭怀里,男子的心跳十分稳健,开口时语气亦很平静,只说两个字:“起吧。”   众人喏喏应了、起身后却都低头垂目不敢去看君侯的眼睛,宋疏妍感到爱人的手再次搂回自己腰上,温柔的力道像是抚慰、又好像很喜欢她能对他如此亲近依恋。   “南衙卫府勤于巡夜,说来也是娄将军带兵有方,”他的语气微凉,充满上位者不经意的从容威严,“只是本侯不喜他人探听,今夜所见所闻、诸位还当缄口守瓶。”   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诫、可没有什么客气迂回,众人皆知君侯是在护着自己怀中那位美人、不愿这等夜半共游的风流韵事传遍南都,于是纷纷点头如啄米、只差要跪地立誓以表忠心。   方献亭无意多做停留,一点马腹便又匆匆隐入暗夜,金吾卫传递消息的鼓声不停、大约正是在各坊间通报让值勤的官兵为君侯开道让路;宋疏妍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险些被人窥破的紧张又让她在此刻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同时这也是她头回被外人瞧见与他在一处,莫名的刺激带来荒谬的欢畅,她在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中笑得乐不可支。   “就这么高兴?”   他在身后问她,语气既是无奈又掺杂几分不容错认的宠爱,她便越发开怀,肆无忌惮地在无人的夜里大声回答他:“三哥——我们是在一起的——”   “他们都看到了——”   “我们是在一起的——”   那是多么惹人心酸的快乐,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在他们之间却稀罕得仿佛难得一见,她将这虚假的满足当作希世之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浑然不知这样的话语让自己身后那个深爱她的男子感到怎样强烈的歉疚与痛惜。   他无法作答,只能沉默着带她一同在黑夜里疾驰,她也不问他要带她去哪、左右无论如何她都愿意听他摆布;濯缨亦跑得十分畅快,又过去许久方才在一处华府前停驻,她仰头看向那肃穆的门楣,只见上面篆刻着先帝御笔亲题的“颍川侯府”四个大字。   “这……”   她没想到他是要带她回到自己的府宅,明明是过去在宫中遥望过一千一万次的地方、如今当真到了门前却又感到几多惶恐;她愣愣的有些出神,直到被他抱下马背也还是思绪飘忽,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踏上门前的几级石阶,一切既像是真实又像是一场幻梦。   吱呀——   厚重的朱门徐徐开启,与这世上任何一座豪族府宅别无二致,她迈入之时却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想象着在她被困台城之时身边的男子便是日复一日地在此地进进出出,一个充满他气息的天地正在向她敞开,她还未及细看便已然动容不能自已。   ——而很快她又发现此地与当年西都长安显赫之至的晋国公府十分相似。   其实她对那里并不熟悉、只在先国公仙逝时随宋家人一同去吊祭过一次,那时的心神也都落在他和他母亲身上、并未如何留意国公府中的陈设;她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最大的不同在于此地处处皆种着琼英满枝的梅树,寒冷的冬夜是如此肃杀,可它们却盛开得仿佛无视一切落雪与霜冻。 第163章   梅花……   “宋公当初颇费心思, 此地与我族长安故邸颇为相似……”   思疑间他的解释已经到了,提及她已故的父亲语气仍存敬意,低头看向她时侧脸被温吞的月色浸染, 显得格外柔和宁静。   “我曾说要带你去那里看我手植的梅树,此后却久未能履诺……如今且在这里看了, 能否便不算我失信?”   ……她记得的。   那是他离开江南后不久,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远方之人寥寥几笔落在信笺上,字字句句便留在等候之人的心底——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那时满心以为自己将会嫁入方氏成为他的妻子、更以为过不了多久便能亲眼瞧见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亭亭之树”, 却不料此后乾坤陡转万事皆变、她与他都再不曾回过长安,金城千里的帝王之州已然沦丧、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回。   她心中觉得怅惘, 又想若表现出来难免会更令他为此次北伐之“败”负疚, 遂只假作被满庭繁花迷了眼、欢喜地在花间穿梭张望,正似一只逃出牢笼无忧无虑的自在莺雀。   “这些都是你亲自种的?”   她惊喜地回头问他,将越发浓烈的悲伤深深埋在心底。   “这么多……不累么?”   他负手走在她身后, 凝视她的眼神还像当初在石函湖心一般温柔,倘若她不慎被什么花枝绊倒、他也定能像过去一样稳妥地将她抱进怀里。   “多么?”   他随她一同看向园中连成一片的梅树, 其实比先帝和今上派人为她专造的梅林要狭小得多。   “一日种上一两株……日子久了, 也就这样了。”   他们寄托相思的法子不同,她是小心谨慎地在纸上一遍一遍画他的马,他则是沉默寡言地于庭中日复一日种她偏爱的花;无言的花树知晓他的心事也会给他回应,春日生根发芽、夏日结出果实、秋日枝叶零落, 冬日终于开出最缠绵悱恻的花,他有时会一人坐在树下饮酒, 似雪的花瓣落了满身,便像是她安静地伏在肩头与他为伴。   她忽然就懂了,酸涩的甜蜜越发涌动、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发起了热;可她不想落泪,今夜如此圆满、哪怕表露半点颓丧也要算是扫兴,于是笑得更开怀些,为防被他看穿又很快背过了身去。   他也不点破,两人一同费尽心思守护那来之不易的海市幻景,她平复片刻才又回头走到他身边,纷飞的琼英是男子含蓄又热烈的爱意,令她心弦颤动余音久久不能散去。   “三哥……”   她踮脚仰头吻住他,兜帽早不知何时就被摘下丢到了地上,他从不会让她失落、温热的手环上她的后腰,让她知道只要他还在便会时时刻刻给她想要的回应;她更动情,却偏在此时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回头才见是两个府内的婢女无意间经过、正正撞见了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   她一惊、才觉得自己今日是得意忘形,度梦不代表他们果真身在梦里、现实的讹误依旧会让他们坠落山崖粉身碎骨——她立刻就要将他推开、又聊胜于无地匆忙去遮自己的脸,他的手却忽然用了力、不但不许她逃脱反而还更深地吻住她,他人的注视是灼人的烙铁,他们浑身伤疤却还执意要借此取暖。   “三哥——”   她慌得手足无措、这一次是真的挣扎起来,他放开她的唇却不让她离开、那一刻的眼神深邃又偏执,肃厉的反问比她的挣扎更不容拒斥——   “你不是喜欢么!”   “让旁人都看到我们是在一起的!”   她像被扼住了咽喉、那声“喜欢”又和当日在梅林水榭他问她是否“喜欢”为他和永安县主赐婚一般锐利,她答不了、眼角终究沁出泪光,他则再次紧紧将她抱进怀里,也许那时他也真的疲惫到力竭了。   “我也喜欢……”   他这样告诉她。   “莺莺……我也很喜欢。”   温热的眼泪开始坠落,好像只要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就是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人,可她的脸颊却感到一阵冰,仰头看看低垂的天幕……才发觉是下雪了。   江南不比中原、是不常下雪的,她自幼往来金陵、记忆中也不曾在这里见过什么雪色,那一日却竟忽而下起来了,潇潇夜雪如盐似霜、随风而动飘飘摇摇,与庭中旖旎潋滟的花色一衬、正是世间最难得一见的绝色。   “下雪了……”   她喃喃自语,心底某个空洞的角落又在悄悄被填满,或许直到那时她还在奢望上天垂怜能给他们一个奇迹,于是一场夜雪也成为寄托、告诉她绝路之上仍能看到一朵侥幸逢生的花。   是以当他再次低头吻住她时她便不再推拒了,那一双误闯的婢女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此刻这片天地就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他们在一起忘情地拥吻,什么纲常禁忌都是虚妄、只有眼前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才是真实——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一片荒唐混沌中她已进了他的屋子跌入他的床榻,男子的身躯强健又火热,那一夜的激情将他们彼此都烧得神魂颠倒。   他温柔极了,每一个亲吻都小心、每一次抚摸都柔情,个把时辰前在宫墙中的粗暴早已消失,也许那极致的爱怜正是他在弥补对她的亏欠;她化成一汪水醉在他怀里,不必谁人蛊惑便已经是意丨乱丨情丨迷,甚至她的贪欲也在膨胀、要一遍又一遍触碰他的身体感觉他的心跳,确认他就在这里、一生一世都会跟她在一起。   ……   窗外的夜雪还在下着,室内春意盎然却未染上一丝寒气,她汗湿凌乱的青丝被他轻轻拢起,倚靠在爱人的胸口她只觉得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安稳静谧。   “睡一会儿吧……”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用温暖的锦被替她盖住裸露在外的香肩。   “……我会看着时辰。”   这是悲伤的话,告诉他们离别将至、一切偷来的欢愉都注定不得长久,她假装并没察觉这话的残酷、只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一起沉默了很久,后来还是她先伸手推了推他,说:“……药。”   药……?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见她双颊绯色未退神情却已有几分狼狈,或许是怕他一个男子听不懂,随后又别开目光补了一句:“……避子汤。”   他们今夜如此放纵、他又次次都……   ……自然是需要避子汤的。   他其实知道她在说什么、当时却许久不曾接她的话,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男子的眼底也在下雪,搂在她肩上的手似乎微微收紧了。   “疏妍……”   称呼微妙地悄悄改变,她忽而察觉他那时原来既彷徨又坚决。   “假使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你我了……你会愿意离开这里么?”   啪嗒。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依稀压断了一截脆弱的花枝。   “你……”   她微微睁大了眼,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明白只是不敢置信——“献”“贻”二字重若千钧,他的一生都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她不信他有甩脱它们的机会,甚至不信他有逃离它们的意愿和决心。   “或许北伐已经无望,我已错失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   他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分辨不清,偏偏语气依然还是又淡又平。   “主和一派业已成势,再打下去江南的民心就要散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克成一统真的还要等那么久……”   “我等不到那时候……”   “兄长、孜行、子邱……元景、元希……”   “……或许都等不到那时候。”   啪嗒。   折枝之声此起彼伏,宋疏妍在爱人怀里却只听到他略显沉闷的心跳,她的思绪渐渐飘远,许多道理不必谁讲便已是心知肚明。   ……他是对的。   此前北伐那般匆忙、看准的便是东突厥战败后王庭分裂的内乱之势,直取长安是以攻为守、要的就是钟曷卫铮大伤元气败退西北,西都一定则民心振奋、往后朝廷自有许多辗转腾挪的破局之法。   可今日之失却令诸般绸缪化为泡影——胡人是蛮夷、不知王道为何物,钟曷卫铮则是啮狸穷鼠、眼下只求一时自保而不图长久之治,所以他们才能肆无忌惮以万民性命作赌,其实长久来看也是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可为难之处却在他们根本无力同这些无耻宵小拼“长久”。   区区算不上“战败”的一次憾失已然击溃了江南民心,朝中主和一派声势日益壮大、皆认定朝廷当休养生息不该再对胡人和逆王用兵——这固然是合情理的判断,却不知时日一久江北难以戍守、几方节度脱离金陵掌控的风险亦将百倍放大,届时南北分裂便成定局,最坏的结果是大周连划江而治偏安一隅的现状都难以维系。   ……他们拖不起。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她已代为扛下此次“战败”的一切罪责,天下人却依旧将怨恨与愤怒发泄在了从无过失的三军身上——颍川方氏百年名门、过去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尊崇?如今还朝却竟几已无人喝彩,如何不令她为之深深忌惮恐惧?   怨怒之后便是暴丨乱,眼下不说中原、就是江南之内的局势都已十分令人头痛,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对国中百姓动武,可若一切最后当真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又如何还能有第二种选择? 第164章   “所以你要离开了么?”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一面为现实的沉痛悲伤叹息、一面又自私地为可能降临的奇迹卑劣窃喜。   “我们一起离开……往后都不再管这些事了?”   他又沉默下去了,室内一片黑暗,他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青灰色的雪光。   “至少你该离开……”   他终于开口答复她。   “少帝已经长大可以还政, 即便初时难免磕碰也有太傅范相在旁辅佐……你已替他扛过最艰难的时候,往后的路合该放手由他自己去走。”   “你也不必再替我扛什么……”   “疏妍……够了。”   ……他什么都明白的。   她以为此次强召神略还朝他会不满, 其实他又岂会不知这是她在天下人前揽过了北伐无功的罪责?与其说她是在代少帝受过……不如说是在豁出一切袒护他。   可——   “你要我一个人走?”   宋疏妍从他怀中撑起身子, 反问的语气是不可置信。   “你我已经一同走到今日,你还以为我会独自惜死偷生?”   “方献亭,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她像也习得了改换称呼的绝技、要他知道她的坚决和抗拒,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脸, 也不知她那时是否就要哭了。   “抑或你就与我赌一次……”   下一刻她又扑进他怀里, 细瘦的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抓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喝那碗药……你也不必做选择……”   “倘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便继续这样熬下去……”   “而倘若我果真有了身孕……”   “……你便带我一起离开好么?”   那是金陵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从子时到五更、飘飘洒洒越下越大,碎琼乱玉满目霜白, 一夜便将南都的繁华与残破都遮去了。   他便在这样的大雪里送她回去, 迎面而来的寒风正像淬着毒的刀子、在濯缨飞驰的马蹄声中将人割得生疼,宋疏妍沉默着看向风雪载途的前方,熟悉的台城宫墙已然近在眼前了。   二哥早亲自在宫门前等候, 看到他们回来时神情格外微妙复杂,依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越发替谁惶惑揪心;宋疏妍没说什么, 只在下马时避开了方献亭的手而让哥哥扶她下去, 飘飞的大雪落在城垣之上,她又要独自回到那座牢不可破的囚笼了。   “疏妍……”   她哥哥已察觉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对,看看她又看看方献亭,并不知他们之间此前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一夜短暂的自由对妹妹来说是怎样的奢侈与快乐, 也不知道她最后询问那个男子的问题至今还不曾得到答复。   她已转身走了,黑洞洞的宫门眼看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穿过那片阴影纷飞的大雪便再次落了满身——她并不畏惧寒冷,早在十年前她就认了这是她的命,一梦的欢愉是她偷来的……“今宵好向郎边去”,这样的良宵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疏妍。”   可那人还是拉住她了。   微茫的叹息飘散在寒风里,他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宫门之下薄薄的雪光,天下人都以为这个男子是无所不能的,只有她知道为众人抱薪者眼看便将于风雪中冻毙。   “就依你所言……”   他缓缓走近她,低垂的眉眼中是无奈的妥协,可在大片晦暗之下又隐隐有一丝回光返照般的亮意,好像也一度当真以为他们还能寻到一条崎岖的生路。   “倘若一切注定如此……莺莺,我们便走吧。”   他的声音那么低又那么轻,落在她耳里却偏偏有石破天惊的暖意,风雪夜里她想求的从来不是什么融融的火堆,越是微茫的火苗越能令她相信它的切实可依。   她笑了、眼泪却又顺着消瘦的脸颊缓缓流下,那一刻实在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看着、只记得要用尽全力重新奔回他怀里——他们在一片皑皑的世界里相依为命,似乎铺天盖地的雪色都在佐证他们的清白,宋明真亲眼目睹着这本该被视作脏污不堪的一幕,心底最深处却在替这世上最无辜的两个人慨叹悲鸣。   “你不要丢下我……”   女子的哭声悲伤得教人心碎,其实只要她不选择站在那个男子身旁便不必落入今日这般无路无门的狼狈绝境,可偏偏她毫无保留地爱他,一颗脆弱冰冷的心因此坚不可摧又时时滚烫。   “三哥……你再也不要丢下我。”   大雪纷飞夜色深邃,天色将明前的黑暗浓稠得教人胆寒,无人看见高耸的城墙上隐约立着几道人影,魑魅魍魉鬼影重重,深渊的杀机早已在至暗处蛰伏。   “陛下,老臣没有骗你……”   陈蒙的声音像自深渊地狱传来,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尤其老迈枯朽。   “太后君侯早已有染……他们背叛了你,也骗尽了天下人。”   雪下得更大了,少年的双眼倒映着城垣之下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模糊人影,窒息的麻木令他看起来有些呆滞,好像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溃了。   “陛下……”   王穆落下了眼泪,确对自己从小看护长大的君主心疼到骨子里。   “他们不过是一对欺君罔上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既愧对先帝的临终之托、又有负陛下的全心信重!”   “他们不值得陛下伤心——”   少帝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风雪夜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干了。   “是的,他们不值得……”   陈蒙沉沉叹息,望向少帝的目光亦饱含痛楚。   “太后与陛下并非血亲,自无法永与陛下一心同体;君侯亦是异姓之人,今日已能染指先帝之妻,他日又是否会夺走更多属于陛下的东西?”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依稀看到少帝的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又侧身回首,向一片晦暗的阴影中轻轻招了招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能长伴陛下左右之人终究只有血脉相连的亲长……他们永远不会心存歹念,也永远不会无情背叛。”   意味深长的话语飘散在风雪中,一道在过去深深为少帝怨憎的身影也渐渐从黑影中浮显了——那人有一张枯槁苍白的脸,被冷宫之中漫长的岁月锉磨掉了最后一丝身为女子的娇艳颜色,乍看之下正像一个老妪,伸手走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时连指尖都在卑微地发颤。   “熹儿……”   她很动情地叫他、一双眼是前所未见的亮,或许她也知道眼下便是自己最有可能取代那个鸠占鹊巢的宋氏女、重新回到自己皇儿身边的机会,十数年的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她只想听这个孩子真心实意唤她一声“母妃”。   “她不要你,母妃要你……”   “母妃永远不会离开你、更永远不会背叛你……”   “熹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母妃……”   她不断重复着“母妃”的自称、颠三倒四又略显生硬,少帝的脸色正因此复杂起来,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生母的脸上,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太清三年便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母后”,她是那么鲜妍又美丽,而此刻……却被其他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为什么?   母后……   ……为什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你明知我最恨背叛……那个生我的女人被诟病不贞、我便因此恨了她十余年……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当年在洛阳时你明明说过会一生守着我、要我教你如何做一个母亲……你有那么多可以做的选择……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再次远远向宫门处看去,城墙下的一双人影难舍难分、便似浓情的鸳鸯如胶似漆,那个在扶清殿中被他轻轻一抱都要用力挣扎的女子此刻竟就那般柔顺地停留在另一个男子怀里,雪光映衬之下他甚至看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向对方讨要一个离别的吻。   ……那个男子呢?   他是传闻中至清至正的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是受父皇所托要一生对他尽忠的五辅之首,是他深深信任依赖甚至悄悄孺慕的方侯……可他却紧紧抱着他的母后,好像她是他的、好像……   他死死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起青筋迸发、指甲深深刺进血肉留下新鲜的伤口,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又仿佛是狂热地爱着被凌丨虐的感觉,惨白的脸色宛如死灰,那一夜的大雪实在寒冷得教人不堪忍受。   “陛下……”   “熹儿……”   身边几人都围拢着他,好像他最金贵、好像都将他视作世上最紧要的人,他的眼里却只有远处那两个模糊的人影,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直到他亲封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护送着他的母后一同消失在鹅毛般飘飞的大雪里。   他这才缓缓收回自丨虐般的目光,生母在身后卑怯地注视着他、仿佛仍在期待他能心软唤她一声“母妃”,王穆的担忧亦做不得假、好像唯恐他此刻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他只觉得麻木,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坠落、融在城垣之上薄薄的积雪里,恰似一朵朵在雪中盛开的梅花,原本该是他眼中世上最素丽清白的颜色,此刻却也沾上泥、变得脏污不堪了。   陈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帝,看着他的心被人毫不顾惜地碾成齑粉扬在风里,看着他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筋脉被一根根挑断,看着他原本希冀尚存的眼睛彻底黯寂下去、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然后……   ……升腾起无边的仇恨与血腥。 第165章   那场大雪后来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元月。   人都说瑞雪兆丰年, 可在江南似这般的异象却不多见,河湖结冻久不能消、田间道旁皆积厚雪,一些州县闹出了灾情、朝廷自当赈济抚恤, 原本便极度空虚的国库终于被掏得彻底见了底,今岁宫中甚至连一场除夕夜宴都张罗不起了。   宋疏妍因此焦头烂额, 而年关过后各方节度请拨粮饷的奏疏又一股脑儿递到了尚书台, 朝廷的狼狈无法可解,便连一向心志坚强的中书舍人都难免在凤阳殿随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太后……”   许宗尧的语气透着惶恐与试探。   “事已至此……未若还是准允各方自筹粮饷吧。”   这“自筹粮饷”的主张当初施鸿杜泽勋在南方闹事时便提过,方献亭坚决不许、便是为防带兵之将权力过大脱离朝廷掌控,可如今若不许他们手握财权、几方军队即刻便要无粟可食无衣可穿, 届时边境谁来守卫?难道要放任胡虏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她答不出, 当时便就保持了沉默, 那样的安静是妥协也是溃败,许宗尧知道, 他们的女君本不愿饮鸩止渴剜肉医疮。   “只是一时的……”他违心地说着自己也知是绝无可能的话, “待今岁之困一解,明年便将财权收回——”   ——收回?   放权容易收权难,已经尝到肉味的虎狼如何还能甘心再作围栏之内的羔羊?抱薪救火的结果只能是引火烧身, 这个国家会在她的手上支离破碎。   “速着户部再论增税之法,”她微微垂下眼睛, 声音亦较平日更轻弱些, “过几日朝会众卿复议,若无什么不妥,便早些施行下去吧。”   增税……   这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只是眼下江南民怨已起、罕见的天灾又让一切雪上加霜, 若此时再增收赋税让百姓背负更沉重的负担,那……   “各方节度要征粮饷, 无非也是搜刮民脂欺凌百姓,”犹疑之际女君的解释已经到了,她大约的确将他视作腹心之臣,情愿多费口舌答他所惑,“与其在民怨之外再惹兵戈,未若还是由孤来做这个恶人罢。”   ……她是对的。   若放任各方节度自行征税,其中虚瞒之数恐难以计量,百姓很可能被夺走更多东西、最终却只有地方大员中饱私囊;倘若他们羽翼渐丰、此后试图作乱分裂国家,那么朝廷便要再次派兵镇压,兵连祸结只会让百姓遭受更多苦难,朝廷增税是无计可施下最沉痛无奈的办法。   “太后……”   许宗尧又替这个女子难受起来,宋疏妍却知晓自己的私心、有时也愧对这位臣子纯澈的忠信——她已动了要和方献亭一同离开金陵的心思,那一夜荒唐过后总不免时时留意自己的身子,人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最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发现在那些忐忑不安背后心底最大的盼望仍然是能和他有一个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大约是真的有些痴心吧。   而她想自己既然要走、便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给熹儿收拾,她要替他扛下尽可能多的罪责、替他铺平尽可能长的前路,说到底她本心里早将那个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凡能替他做的事……她都愿竭尽全力。   元月未出十五,增收赋税的政令便在江南广为流传,百姓怨声盈路悲声载道、申斥朝廷无能之至无耻之尤,对外无法平定中原、向内只知鱼肉黎民,今岁的雪灾便是上天震怒降罚于世,若再不除去那祸国殃民的垂帘太后、大周便当真要被一个丧尽天良的女流之辈拖垮了!   诸般谩骂充斥市井,仿佛人人都亲眼瞧见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太后是如何恶贯满盈,无人会去探求事实背后的曲折原委,或许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顾得保全自己已是世上万幸。   台城中的风渐渐也转了方向吹,宫人们想着太后如今声名狼藉、母族宋氏又被她自己开罪得不像样子,如此注定不得长久、往后也难在这帝宫中立稳;后来又听说一向与她亲近的少帝近来也不常去扶清殿走动、反倒常在洗粹宫与自己的生母太妃董氏共膳同食,遂越发认定宋太后撤帘之日已近,不愿再去近前卖乖伺候。   宋疏妍也听闻了少帝近来常与太妃走动的消息,心下其实欣喜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又想此前默许董娴为少帝放灯祈福的决定是做对了,待以后她走了、那个孩子也不至于太孤单。   她不愿打搅人家的天伦之乐,但因近来政务繁杂、又恐自己走后熹儿手忙脚乱接不住事,遂仍打发宫娥去洗粹宫将少帝寻来一叙,却未察觉当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朝华夕秀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微妙。   少帝直到很晚才匆匆来到扶清殿。   宋疏妍等了他大半日、想这孩子便是同生母聊得投机也不至要花上三四个时辰,于是便自然多问了一句他因何来得这般迟。   少帝的反应却出乎预料——十六岁的少年瞧上去已同及冠的男子毫无分别,身型颀长高大、面容愈见棱角,其实已与她过去熟悉的那个半大娃娃没有一点像;听了她的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既像是讥讽又像是怨恨,她这才瞧见他眼底青黑一片、脸颊竟都消瘦得深深凹陷下去了。   “迟?”   他反问的语气尖锐得像刀。   “你不是不喜朕入扶清殿么?往日又何曾盼过朕来?”   “母妃与太后不同,她愿朕长伴在她身边——怎么,太后连这也不许么?”   一番火气来得十分突兀,话里的意思更是奇怪得很,宋疏妍听得莫名其妙,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她眼中的熹儿一向十分乖巧温和,从不会这般凶恶顶撞于她,且她察觉他唤她作“太后”、更径直以一个“你”字相称,这是与自己的生母冰释前嫌、便不肯再叫她这个养母一声“母后”了?   “陛下何出此言?”   她皱起眉头,心说亲生母子血浓于水、确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比得起的,只是她虽不求这孩子能念自己什么恩情、却到底希望彼此和和气气其乐融融,是以语气还是柔和、小心仔细地在哄人。   “孤不过是问一句,你与太妃本就是母子,自然该多在她身边陪伴……”   未料这样的让步也不能让少帝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她巧言令色哄骗自己,好像有多关切体贴他、其实却在背地里将背叛的恶业一一犯尽——她还在他面前端出一副母亲的架势,那她在那个男子面前呢?又是如何的小鸟依人楚楚可怜?   他眼前又忽而闪过那夜她在宫门夜雪中闭上双眼等待人亲吻的模样,只觉得气血上涌万分羞恼、恨不得此刻便狠狠用力将她撕碎;身为君王的尊严和身为男子的欲望几乎要把他逼疯,他死命克制着心底想要将一切都毁灭的冲动,当时只别开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冷冷问:“你唤朕来究竟所为何事?”   宋疏妍也知少帝仍未平息那来由不明的怒火,却也无心力同他细细拆解彻夜长谈,无奈只徐徐叹道:“事关撤帘之事,孤想着、还是应当再同陛下嘱咐几句……”   “撤帘?”   卫熹闻言抬眉,眼中难掩惊诧意外之色——自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垂帘主政已逾两载,光祐新政皆出自她手、乃至几次战事也都由她裁夺,如今却说要“撤帘”……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过问政事了么?   “是的,”她已经点了头,神情还是该死的平静淡泊,“陛下已经长大,北伐之后形势暂稳、一时也难再起战事,想来正是孤撤帘还政的好时机。”   她也抬头看向他,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依稀也像有些欣慰似的。   “先帝曾以大事相托、只恐陛下年幼而为势所迫为人所欺,今我主政两载,定南都、兴新政,虽仍不免多有疏漏、却尚保得社稷一时之安,当也不算对他全无交代。”   “我无吕武之才、更无吕武之心,只盼陛下早日亲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往后的路还很长,陛下该要一步一步自己去走了。”   她说得十分从容,滔天的权柄当初可以艰辛拿起、如今到了时候也能泰然自若轻轻放下,先帝当初将一切托付给她、大约也没指望她能做得如此好吧。   ……可在卫熹看来一切却不是这样。   ——撤帘?还政?   你是当真要将一切归还于我、还是一心要同别人苟且而将我弃之不顾?   抑或你是心虚、以为作出这样清清白白无欲无求的姿态便能得到我的宽宥?   他一瞬暴怒、就连黯淡的双眼也很快泛起猩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他的压迫就像凶戾的豺狼一样阴刻。   “那你呢?”   他狠声逼问她,拼命压抑着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   “你……不要我了么?”   她很了解他,在那张牙舞爪的威吓下仍能看破他的脆弱,在她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缺乏陪伴与关爱的孩子,过去她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却该是他真正的母亲陪他继续向前走了。   “我……”   她的自称也变回了“我”,那时是当真在以母亲的身份同一个孩子说话,可他却忽而用力狠狠甩开了她、仿佛不愿再从她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她脚下一晃跌坐在地,他像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她、一愣之后又忽而转身快步向扶清殿外奔去,步伐那么匆忙又凌乱,好像……有些恐惧似的。   宋疏妍无力地看着他离开,眼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 第166章   ……她怀孕了。   其实宋疏妍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 自知那一夜他们都放纵得太过,近两月间断的月事亦已是对她的一种提醒,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上天不会一直对他们狠心、也会心软可怜他们一次。   她不敢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 只能次日托二哥从宫外帮她寻大夫诊脉, 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她所料一致……那一摔并未伤着孩子、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她需用些安胎的药,往后一段日子都需戒劳戒忧安心静养。   她有些惶恐,一直盼望的事情忽然成真、欢欣之余又难免感到一些恍惚, 情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了, 在那样的时刻……她特别特别渴望见到他。   ……幸而他当晚便来到她身边了。   大约是提早就从她二哥那里得到了消息, 那日他来时显得行色匆匆,将入卯月的时节夜风依旧很凉, 萧条古旧的望山楼内依旧不能点灯, 他轻轻拥抱她的手依旧温暖又宽柔。   “我怀孕了……”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着,揪住他衣襟的手在微微打颤。   他那夜是格外的沉默,心绪似有种不为她所解的复杂曲折, 可在一段说不清是长是短的安静过后她还是听到他说:“大夫说你动了胎气尚需将养……等足了三月身子好些,我便带你走。”   这是她等了许久的一句话, 如今总算等到了、心中的彷徨却反而变得更多;她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些、恍惚也像攥紧了自己的心, 耳语般低低地问:“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么?”   “三哥……真的可以么?”   她大约还在记挂昨日少帝的反应、增税之后国中并不安稳的形势亦教她忧心,也或许她只是被关得太久了,面对可能到来的自由反而更要不知所措。   “不要想这些,你只需顾好自己的身子。”   果然他这样规劝她, 或许也是温情的抚慰,一顿之后声音更低几分, 他微微松开环抱她的手,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   她听后一瞬怔愣,毕竟过去从不曾指望能与他有朝暮云雨以外的因缘,甚至他更早就打定主意一生无后而将家族交由兄长之子承继——可如今她却那么确切地感受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自己身体里被孕育,脆弱地、蓬勃地……真实地存在着。   她的眉眼也柔和起来了,黑暗之中看不清爱人的脸、那时她以为他也有过纯然的欣喜,轻轻抚上爱人的手背,便当一瞬内敛的亲昵也是天荒地老。   他却忽然动情、猛地低头深深吻住她,缠绵的气息是那么浓烈,是全然出乎她预料的失控;她也被撩拨得失神,可心思却更多放在腹中孩子的身上,头一回她推拒起他的需索,低声叫:“孩子……”   他的气息立刻凝滞、有种近乎晦涩的压抑和痛苦,她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黑暗中他凝视她的目光是她那时万难懂得的缠绵刻骨。   “下个月就走……”   她只听到他气息微乱地开口,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分辨。   “钱塘虽是你最心仪之地,但与南都相隔太近、恐被有心之人察觉端倪,未若还是北上先至颍川……那里会更稳妥些,方氏总能护得住你。”   他说得有些快,显见安排早已做好而并非临时起意,后来想想他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送她离开,无论她是否有了身孕、也无论她自己是否愿意;她那时却不觉,以为他只是要遵守他们之间那场所谓的“赌约”,在爱人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原本的不安与悲伤也似乎有些消退了。   “颍川……”   她轻声重复着,眼前难免又浮显许多年前初至那里的光景,记忆中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再细想便是抽丝剥茧般绵延不绝的苦痛,她在那里见证了许多伤筋动骨的离合悲欢,说来其实倒也没多想故地重游。   可这次他会在的,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笃信他更胜于世上的一切,那时便压下了心底隐约的忐忑,应:“好……都听你的。”   他那时环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大约也能感到她对他全心的信任,月色潺潺之下他们彼此依偎,她想自己这一生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平淡的宁静而已。   “我会保护你……”   他在她耳边说着,而实际即便他不说她也从不怀疑他会让自己身边所有人安然无恙。   “疏妍……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大江滚滚向东而去,所谓南北之隔不过只是人言虚设,长安与金陵相去无几,在这萧条惨淡的人间无非都是一般破落。   “济儿——济儿——”   撕心裂肺的高呼不时从宫闱深处传出,往来宫人皆知那是摄政王钟曷不堪其子钟济被杀之痛而心智大乱,帝宫之中草木渐深,连曾属于睿宗的甘露殿也不能再传出琵琶舞乐,这被江南百姓视作腹心性命的西都长安其实早已沦为一座死城。   “舅父……”   宫灯摇曳间一道人影向钟曷走去了,还是一样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还是一样衣衫不整面无血色,当初的秦王卫铮有一双鹰隼般锐利透亮的眼,如今虽被风沙磨得有些混沌、却依旧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东西。   “我们降吧……”   他跪坐在自己舅父面前,脱去了一身可笑的龙袍,神情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你我受迫随胡虏屠城、早已是天下人眼中的千古罪人……拓那可用人命逼退方献亭一时,日后却终究无法久据中原……”   “舅父……我们做错了……”   “就此……收手吧。”   元月的风在温软江南是春寒料峭,而在肃杀的江北中原却是冰冷刺骨,破败的宫殿宛如凄凉的坟场,只有枯朽的尸骨才会在此日夜长眠。   “混账——”   疯狂的嘶吼忽而炸响、另还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原本沉浸在痛苦中的钟曷在听到“方”之一字的瞬间便怒不可遏,目眦欲裂的模样瞧着便像个可悲的恶鬼。   “谁准你在我面前提他——”   “他杀了济儿——我亦要杀了他为济儿报仇——”   他忽而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胡乱在烛火摇曳的殿中砍杀起来,陈旧的青铜树灯被砍碎成几截、坠落在地时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啊——”   卫铮只麻木地看着、直到钟曷终于力竭嘶吼一声跪倒在地,衰败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断续的呜咽便似垂死的老兽一般绝望。   他明白的……舅父眼下看似是在为其子之死不平,实则却不过是因步入死地而惊厥悲鸣——为利所惑的失心之人屠尽几城几池,事到如今还会将谁的生死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心魔会将人变成违天悖理的禽兽狗彘。   “方思齐以为他的儿子会赢么——”   钟曷仍在叫嚣。   “痴心妄想!”   “即便我败了方贻之也不会有生路可走!”   “他会死!他会为我的济儿陪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在雄阔的殿宇内盘旋,交叠往复的回声恰似国之鼎盛时的群臣嵩呼,卫铮却只觉得自己是被千重鬼影牢牢包围,而舅父略显诡异的大笑又令他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心悸。   “方贻之,他……”   他有些疑惧地开口,舅父则忽在黑暗中抬头向他看来,被痛苦撕裂的脸上浮现恣肆的怪笑,所谓崩溃的末路或许便是事事颠倒人人痴狂。   “他要死了……”   “他守了卫钦一辈子……如今就要被他的儿子杀死了……”   他似觉得十分畅意大快人心。   “过去我曾向金陵送过多少封密信要卫弼与我联手,他从无回音……可现在却变成他们来求我……”   “方贻之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他和颍川方氏……会被碾得连一丝残渣都留不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要断了气,用自己污秽的残喘嘲弄旁人清净的死路,某一刻卫铮忽而感到一阵空前强烈的愤怒与惊骇,以至于挣破了自己十年来不敢丢弃的伪装一把狠狠揪住了舅父钟曷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们究竟还要将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模样才甘心——”   凄厉的声音带着血泪,奈何钟曷却兀自大笑充耳不闻,呼啸的北风就要掀了这宫阙残存的檐宇,也或许不必它作怪这荒唐的人间已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钟曷低低地吟诵着,陈年之诗忽而在这面目全非的旧都被再次提起,无论谁人听了都会说是古往今来最绝妙的一次讽喻。   “他生时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死时……便注定什么都不能带走……”   “他会声名狼藉地死去……生前所有仰他庇佑之人都会弃他而去……他们会把他踩在泥里……会将他的骂名传扬上千秋万代……”   “他会先我一步下地狱!”   “即便我死也要与他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恨只恨他方思齐死得太早……”   “他看不到……他的儿子和他的方氏……最终……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碰——   一声巨响忽而从身后传来,是那破败的雕窗终于被暴烈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无边的黑夜就在外面、气势汹汹将一切吞没,被困其中之人无论如何挣扎奔走也无法看到它的尽头。   卫铮颓然跌坐在原地。   ……面如死灰。 第167章   光祐三年元月廿一, 长安忽举十万兵向金陵宣战,越日得商州而东望,扬言百日之内必渡长江。   那是一场出乎全天下预料的战争。   北伐方歇不过三月, 江南江北都是民穷财尽环堵萧然,金陵再如何衰败也有此前新政之果作底, 长安却是日暮穷途败井颓垣没有半点依凭可言, 哪来的底气再同金陵缠斗?   “钟曷是疯了……”   兵部之内诸将皆在,便是主司千机府的姜潮和娄风也一并来了,尚书方兴将主位让与主君方献亭,喃喃自语时眉头早已打成了死结。   “他自知已是无路可走, 便要同我们玉石俱焚——我军倒不惧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   ……只是朝内的形势已无法支撑他们继续久战。   一来是粮草难以为继, 二来更是民心濒临溃散,人都说狗急跳墙穷寇莫追、长安此番分明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们后手不利、若有差池必会招徕坊间更大的怨怒;眼下各地已暴丨动频生, 若积而成势则势必更加难以收拾,而若最后当真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那……   “可我们总不能不打。”   宋明真忧虑地接口, 实不知该去哪里再寻第三条出路。   “长安无所顾忌,可我们却总要护着百姓——且不说他们能否打过大江一线, 便是让他们再次夺去金、梁、蒲三州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突厥王庭必记三州百姓归附我朝之恨, 焉能不杀之泄愤?”   ……是的。   中原之地民怨亦盛、万千遗民早对钟曷卫铮恨之入骨,然当初南渡之时少壮之人多已过江、唯余老弱妇孺留于故地,即便愤恨也难斩木揭竿起义反抗、只能赤手空拳成为他人砧上鱼肉,实与金陵情势大不相同。   “今岁几镇节度所需粮饷都已下拨了么?”   一片僵持的沉默中方献亭忽而开了口, 一旁的方兴一愣,又拱手答:“尚未。”   他应了一声, 随后沉声道:“剑南广府平卢范阳四镇的饷例暂按不发,待战事平息再另清算——此事兵部不必过手,我会亲自去函。”   剑南广府如今是方大公子方云崇主事,至于平卢范阳则是谢辞的辖下,此二位都与方献亭私交甚笃、又一贯对朝廷所下之旨颇为顺从,想来便是如今对暂压饷例唯二不会以闹事为应的节度使了。   众人也都听懂了君侯的意思,心知这四镇暂压的饷例便是朝廷将迎之战的一切资费,只是钟曷卫铮已是孤注一掷、却不知这寥寥几十万贯的军饷又能让他们在前方支撑多久?   “末将愿与君侯同往——”   沉沉的一声忽在席自响起,是打从进门便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娄风——他如今已是千机府副司、按理早已不算是军中之人,此时请战并不恰当,可众人都能感到那时他语气的坚定,没人怀疑只要君侯点头他便会跨上马背再上沙场。   “军中事有你弟弟,此番我将调南衙禁军随同北去,”方献亭摆了摆手,却并未被娄风当时一言打动,“你和姜潮留在金陵,我另有要事着你们去办。”   他语气平平神情冷硬、一言定音不可转圜,娄风默默低下头,不知君侯是当真有要务托付自己、还是心下仍不能真正宽宥他与先父当初在上枭谷那罪孽深重的一次背叛……   “……是。”   他不再坚持,恭顺地再次低头领命。   而实际方献亭并不曾像娄风以为的那样搪塞于他,他的确要将护送宋疏妍逃出台城的要务交予千机府。   世上不会有人比方献亭更清楚而今天下的形势,将要崩溃的不仅只有金陵、中原的一切更是残破凄凉触目惊心——北伐之时朝廷军每下一城都会见到累累白骨被弃道旁,百姓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覆巢之下从无完卵,身在江南的百姓大多并不知晓一江之隔对岸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   至于钟曷……鱼死网破于他固然是个结果,可如此仓促宣战也未免有些不智,突厥人同样伤了元气急于自保、应当更不会催促长安再有动作,除非他们的目的在除击垮江南民心外、更在……   他闭了闭眼,原本打算过段时日再带疏妍离开江南,如今却恐没这个余裕再继续等下去——她已因增税之事饱受坊间诟病,如今大战又起、自然更易受到民怨波及,届时他又离朝在外鞭长莫及,谁都说不准金陵城内还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现在就走。   “你要我一个人走?”   而宋疏妍却对他的决断深表异议。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如果要走就一同回颍川去、你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   “何况战时不比平日,熹儿如今连寻常政务都未必接得稳,若在这个关口孤立无援他一个孩子又该如何支撑?”   “我不能走!”   她鲜少会质疑他的决定、过去在大事上更几乎都会顺着他的安排,那次却难得与他意见相左起了争执,或许因有了身孕情绪也较往常更易激动,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   方献亭也知她那时心绪紊乱,只是两人是大白日在凤阳殿中议事、却不便被一门之隔的宫娥内侍察觉端倪,遂只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开口时语气也有几分急躁。   “疏妍,现在不是你我争执的时候……”   他神色匆匆,安抚过她后还须即刻再回军中排布点兵。   “你在金陵很危险,开战之后甚至整个江南的局势都可能失控,现在不走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听我的——后日大军开拔,你便提出亲送三军至扬州,到了那里我会着人送你渡江,此后姜潮娄风一路护送你入颍川,我……”   “方献亭——”   宋疏妍却根本听不下去,她用力挣开他的手,眼眶已因愤怒和悲伤而泛起了红。   “我在金陵危险,你在前方便不危险了?”   “几十万贯军饷够你撑几日?若我不在朝中主事谁还能为你筹措粮草?”   “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难道你还要我像过去一样什么都不做、只在安稳之地没日没夜地等你回来吗!”   她的反问一句接一句、字字都是锥心泣血,十余年前的诸多旧事一一从眼前划过,她要他知道她决不允许它们在自己面前再次上演。   可——   “那孩子呢!”   他却竟不肯体恤她、重新抓住她肩膀的手收得更紧,拼命压抑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错综隐晦的阴影全隐蔽在他痛苦的眼底。   “即便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我们的孩子?”   “万一此战又要打上一年半载,你一人在宫中当如何遮掩有孕的事实?”   “今日的境况已是最好、往后的每一日都只会比今日更糟!倘若我离朝后形势果真大变,你当如何保全自己、保全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比她更强势,原来只要这个人想也可以变得这般凌厉逼人——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脆弱的眼泪还是跌出眼眶一发不可收拾,后来想想正是那一时的懦弱让她错过了他周全掩饰的异样,每当他提起“孩子”遗憾的痛切就变得越发深刻。   “就当是为了我……”   可他终归还是抱住她了,悲伤的温柔毫无破绽。   “为我在外免除顾虑……为我,再多留下两个亲人……”   她闭上了眼睛,感到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心,原来他的脆弱才最锋利,可以让她一瞬血肉模糊肝肠寸断。   ……他在提及“亲人”时想到了什么?   是他那为护朝纲而不惜舍身死谏、最终在一场夜雪中与他温酒告别的父亲?   还是大劫之后万念俱灰、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便匆匆悬梁自尽的母亲?   抑或是明明还在人间……却不知身在何方而早与世情两相决绝的姐姐?   他好像也跟她一样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需得她为他保全。   “……好。”   她终于还是对他妥协,原来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没变,她也不知晓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或许她那时无论如何选最终的结果都注定无法改变。   “我和孩子……”   “……一起等你回家。”   元月末时兵部传来消息,因北伐之后军中败兵折将战力大损,是以将调南北二衙各一万禁军随同出征;阴平王卫弼亦主动请战,将领六万亲兵为方献亭之副将、一并去往江北。   深居王府的永安县主闻讯便知此事极不寻常——她父王早与君侯交恶、自己又上了年纪不堪奔波,何以竟主动请缨要赴北参战?诚然他是卫氏宗亲理应在国难来时挑起重担,可也实在……   她直觉有些不寻常,仔细想想长安的宣战也突兀得十分不合情理,再思及兄长卫麟这几日略显亢奋的状态,莫非……   她心下升腾起一阵不安,一番细思后还是决意去寻父王问个明白,只是后者应召入宫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才姗姗回府,见她等在书房门前还有些惊讶,观神情也是十分疲倦焦躁,只草草道:“明日父王领兵出征、今日要早些歇息,兰儿若有什么话,留待日后再讲罢。”   卫兰一见这等情状心中却是越发忐忑,金陵的春夜竟也凉得教她打了个寒战,不祥的预感忽从心底闪过,她猛地伸手拉住了即将快步离开的父王的手臂,急切道:“女儿只有一句话想问,父王答过便罢了——”   “此番一战究竟是长安一意孤行造化弄人,还是……亦有人祸夹杂乘虚作祟?” 第168章   这声“人祸”令卫弼脸色一变, 看向女儿的神情也有几许微妙,叹息之后终于还是推开书房的门,与她道:“进来说话。”   卫兰当即随之入内, 门一合又更心焦地追问:“女儿猜对了?此战果真是父王与长安合谋?”   “可……为、为什么?”   “我朝已贫弱至此,再打下去便要——”   她不敢再说下去、深恐“亡国”二字一语成谶, 又或许是在那时想到了某种更可怕的假设, 以至于连唇舌都不自觉僵硬起来:“除非此战并非要同长安一决生死……”   “而是……要杀了君侯?”   那个“杀”字惊心动魄,出口的刹那便让她父王眼底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凌,卫兰的心一瞬沉入谷底、空前强烈的惊恐令她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你们竟真的要杀他!”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父王糊涂——”   “逆王与钟曷手上沾了多少汉人的血?与之为伍只会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他们早已是穷途末路,难道父王要步钟氏后尘、也去做突厥人的走狗伥鬼?”   “君侯是护国之人!失去他大周就完了!何况杀他一人又有何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偌大一个颍川方氏又如何能被连根拔起?”   “眼下时局多艰我朝绝不可自乱阵脚!唯与君侯同心戮力方能保得一时安稳!——父王……三思!”   她情真意切字句相连、也难为一个闺阁贵女能在言语间显出这般远见卓识, 她父王听了却是摇头一笑, 反问:“当初他方贻之不识抬举拒婚于你、你不是还总一心盼望为父替你出气?怎么今日又要保他,莫非是还忘不了当初与他那点旧情?”   所谓“旧情”之说实属虚妄, 实则方献亭与卫兰之间从头到尾都只是后者的一厢情愿, 她对他也谈不上怨恨,就只是、只是……   她说不清、当时也顾不上细细梳理,下一刻又听父王拂袖道:“‘护国之人’……或许过去他颍川方氏确是羽翼无暇一心为公, 可如今……”   他的神情冷漠又轻蔑,仿佛多说一字都恐脏了自己的嘴, 卫兰眉头紧锁, 又上前一步问:“父王这是何意?君侯南征北战为国操劳,便是与父王政见不合、也不能说——”   “他已让太后怀了身孕!”   卫弼高声打断女儿,强烈的怒恨令他脸色涨红。   “行事狂悖至此!你还当他人臣之心尚存?”   如同倏然被人扼住喉咙、卫兰一瞬喑哑不能再发出声音,怔愣放大的瞳孔倒映着一室之内如豆的灯火, 她的神情显得呆滞又茫然。   “你以为朝廷愿在此时大动干戈!”   卫弼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似乎也在宣泄长久压抑的恐慌与躁郁。   “卫铮钟曷算什么东西?苟延残喘将死之人, 便是跪在金陵城下求和乞怜也不值天子一顾!真正危险的是方献亭!是他大奸似忠的颍川方氏!”   “宋氏女初登朝堂之时有多少人反对?如今时日久了也尽唯她马首是瞻!许宗尧姜潮那帮光祐之臣只知太后不知天子,又将我天家体统置于何地!”   “她如今又怀了方献亭的孩子!即便他们不为自己争,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争!朝堂兵权皆在此二人之手,一起心便是天翻地覆、一动念便是改朝换姓!我泱泱大周三百年基业,便要断送在这双奸丨夫丨淫丨妇的手中!”   他目眦欲裂慷慨激昂、也确无一字不是为了国家,卫兰听得心乱如麻、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此时又冥顽不灵心存侥幸、问:“父王如何得知太后有孕之事?也许是搞错了,也许……”   “中贵人所传之信岂能有假!”   卫弼又是一声暴喝,见女儿至今依然执迷不悟神情更是失望透顶。   “先帝早知此二人有染,扶清殿中处处都是天子耳目!那宋氏女以为只要避开太医署便高枕无忧,却不知妇人有孕端倪尤多、饮食起居皆有痕迹可查!中贵人平生在宫中见过多少女子?他的眼力怎会出错!”   卫兰又是瑟缩无言。   “你说大周失去方献亭就完了?”   卫弼又低头向女儿步步紧逼,不知是在反问她还是在借虚张声势的威吓平复自己心底的惶惑。   “恰恰相反!如今他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灾殃!只有除了他陛下与万民才能安然无恙!”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方献亭早就亲手毁了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颍川方氏人心失尽!此战之后他更将成为千古罪人天下祸首!”   ……是的。   先帝早就说过,颍川方氏最可怕之处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人心所向才是势之所导、只要人心不散他们便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免死金牌——倘若是十年前、甚至哪怕只是两三年前,这天下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杀了方献亭,可如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熙攘拥簇的热望曾经将他捧得多高、如今便能在大败来时将他摔得多狠,世间一切得失都有自己注定的代价,颍川方氏终会被自己过去最倚仗的东西摧毁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大周不会亡——”   卫弼的声音更大了,坚定的语气既像是轰轰烈烈的宣告又像是掩耳盗铃的自欺。   “我朝必将光复中原还于旧都!中兴一统千秋万代!”   “乱臣贼子必会付出死的代价!只待卫铮钟曷与方献亭斗得两败俱伤、朝廷便能从中得利!”   “不塞不流!大破大立!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希望便会来了——”   “必须把他们都杀尽——都杀尽——”   堂皇的高呼是那么有力,可到最后的时刻卫兰却还是在父王眼角窥见丝缕闪动的泪光,她不知他那时究竟想到了什么,正如她不知自己过去拼命探寻的所谓“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那是无的放矢的机巧。   也是……百发百中的宿命。   光祐三年元月廿四,金陵竟又下起了一场雪。   夜中风紧、俄尔雪骤,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破晓之后但见宫阙楼阁银装素裹、长街道旁一片皑皑,于江南又是一桩稀奇罕见的天象。   辰时宫门大开,是三军整装待发赶赴江北作战,当朝太后亲自相送、据说要至扬州为将士祈福践行——金陵城中的百姓却都早已提不起兴致,积起薄雪的道路上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过去十里相送的热烈情切,偶然途径的行人只知退避三舍,状似恭顺地欠身时眼底却有遮不住的厌倦憎恶。   宋疏妍坐在宽敞华美的马车里,明明身边炭火燃得尽够、彻骨的寒意却还是不断顺着窗牖的缝隙钻进来,她的手冷得像冰,心底像也在下着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   “将窗再推开些吧……”   她低低说着,身边的宫娥想劝又不敢,窗推开时萧条的街景映入眼帘,原来自古繁华的金陵也会有凋敝没落的一天——她在这里被困了许久,今日终于也要逃出生天,可不知何故心里竟无一丝欢喜,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愧怍和哀愁。   ……她是舍不得这里么?   还是……仅仅觉得与一些人事的牵扯尚未了断干净?   她没能再见到熹儿,今晨太医署来人说他染了风寒不宜起身、自然便没能来送她,可这大约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尽管如今他同自己的生母亲近已渐疏远了她、她也照旧当他是自己疼爱极了的孩子,不能好生道别总是一桩遗憾。   她也没有来得及再见父亲,自上次灵堂吊祭后便是阴阳陌路,有时想想他们之间的恩怨其实本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她一直盼他真心爱她、却又无论心口都不愿承认罢了,他已是那个家中除二哥外对她最好的人,倘若此生她再也不会回到金陵、还是应当去他坟前再祭拜一次的。   还有……   林林总总的因果乍一想有许多,可仔细一数当真与她相关的也就这么两桩,大约她实在是个情意单薄的人,没有多余的福泽去同人产生羁绊——唯独这场大雪同她有缘,一路飘飘洒洒将她送出了城门,最后回头时她只在一片霜色中见到连绵高墙模糊的轮廓,而那其中的一切生死悲欢都不再和她有关了。   “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窗外二哥的声音传来,护卫太后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会一路伴她至扬州,此后便要领一万北衙禁军赴江北参战,与她的分别同样离得很近了。   “金陵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疏妍,向前看吧。”   ……向前?   她有些恍惚,却还是顶着风雪探出头去向远眺望,威严的军队一眼看不到头、百无一用的她被妥妥帖帖护在中军腹心处,那个人应是行在最前,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她连他的一点背影也难以窥见。   “向前看……”   她轻声重复着,神情变得更加茫然。   不出两日,大军便至扬州。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两年前,大江一线人头攒动、那人为护她与幼主不惜卸甲刺字,染血的“歸”字一度被人传为佳话,如今身在江南的人们却似乎不再盼望北伐还都了。   她在车内听到江潮滚滚,呼啸的风雪声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嘶,这光景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才察觉那正似她与那人在商州官道上的初遇,甚至嘶鸣的马也是同一匹——濯缨的声音她认得,清越中总有些矜高桀骜的意气。   “怎么了?”   她听出它躁动难安,便在车内隔窗询问二哥。 第169章   “没什么, ”二哥的语气似有些无奈,“不过是知道三哥这回不肯带它,又在闹了。”   闹?   它一贯是会闹的, 脾气那样差、自小便要人来迁就它,也就只有对那人才会服帖几分, 必要时还肯伏低做小——只是这回恐怕不太管用, 她知那人顾惜它上了年纪、此次已另择了一匹年轻的良马随同征战,临行前还将它托付给她,要她带它一同回颍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决、以为自己能随主人同出金陵便是万事大吉,未料一到扬州却见他换了马, 于是便在阵中发起疯来;她听到动静又推窗去看, 见好几个孔武的军士团团将它围住, 它不断扬蹄挣扎、若在过去壮年时是绝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约也是没了力气, 不多时便被牵住缰绳狠狠锢在原地, 激越的嘶鸣那么悲伤又不甘,在那满目皆白的时刻不知为何却竟令她红了眼眶。   “放开它——”   她忍不住大声下令、不愿见它被人压制受辱,而几乎同一时那人也匆匆来了, 漫天风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缨却依旧能第一个察觉他的气息——它拼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身体再次剧烈扭动起来, 她在车中见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们便纷纷会意放开濯缨退去了。   它终于摇晃着站起向他奔去, 在一片苍茫雪色中恰似一点玄黑的墨迹,他像知道它的艰辛、伸手抚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样乌黑黝亮的毛发时神情也还和过去一样温柔,他们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的伙伴,也许很多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和对方死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 偌大的江畔一时只有飞雪飘落的声音,姜潮、娄风、娄蔚、方云诲、宋明真……这些上过战场的男子此刻都在一旁看着, 征人与战马的分离或许正是他们眼中最壮烈的诀别。   “不是不带你……”   众人听到君侯低声同濯缨说着,好像它不是一个畜牲、而是与他相知多年的老友。   “只是……”   他语塞了,它则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神驹通灵诚不欺我,那时它大约也不想他为难罢——可它又不肯走、频频低头去蹭他的手,也许它并不是害怕被谁抛弃、只遗憾自己不能再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他的性命。   宋疏妍不忍再看下去、于是匆匆撤手合上了窗牖,不知过去多久车外又传来一阵踏雪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一窗之隔,与她别过。   “我走后姜潮和娄风会带你过江……”   他的声音低低落进她耳里,正如那年萍水相逢时他在雪中隔窗说的那声“举手之劳”。   “莺莺……照顾好自己。”   她在车内看到他的影子,雪片一样飘来又散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只有称呼由当初生疏的“小姐”换成了“莺莺”——她笑了,在二哥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三军将士肃立大江之畔,百舸千帆同见铁马冰河,他就站在雪中等她,像过去千百次做过的一样对她下跪,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将士随之同跪,好像他们这些要为国家舍命的人还不如她这个无用的傀儡尊贵似的。   “卿欲助人渡江,于天下自是深恩厚谊……”   她低头看着他微笑,坠落的眼泪也似晶莹的落雪。   “只是此船若你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   熟悉的话语飘散在风里,十年前同出长安的一幕便又翻回眼前,同样的江流滚滚向东、这将要分离的情境也同那时毫无分别,唯独说这话的人由他变成了她,于是因果陡转世殊事异、她的悲伤只比当初更浓更烈。   “谁都只有一条船……”   “难道你……便不想去更好些的地方么?”   他都能听懂,与她那些琐碎的过往也都一一记在心底未曾遗忘,此刻神情怔愣中又有一丝怀缅,大约十年一梦实在悠长、他亦有些想念过去那个立在船头执意送他渡江的少女了吧。   “臣确有许多想去的地方……”   他含笑答她,难得也当众逾矩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而往,非谋一己于造化之功,是为俯仰而内省无愧也。”   “于柳暗处见花明,于平芜处见春山……纵未有幸亲至,亦当无憾。”   他实在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听她提起“渡江”的旧话、便要以一句相似的“春山”还她,她在那个男子眼中见到世上最明澈开阔的景致,原来在那些耳鬓厮磨的缠绵之外,她对他的敬意从不比爱意少上半分。   “好……”   她含着泪微笑,也不知自己是在应答什么,无言之际他却缓缓起身,竟在江岸之上千千万万人的注视下将手伸向她——   轻轻地……为她拂去一点鬓间的落雪。   她一瞬怔愣、凛冽的风雪让她听不清四下是否有人惊呼议论,而实际这些琐碎也根本不重要了,她该将自己的心清空、以便珍藏那人赠她的平生唯一一次九死不悔的堂而皇之——他正在吻她,以眼波吻她,以呼吸吻她,以心底最后一丝迟迟不肯散去的热意吻她。   “莺莺……”   他轻声与她耳语,含笑的目光是诱人沉醉的路引,某一刻她亦心领神会知晓那是他对她的一次清偿,原来不是只有她见不得他被霜雪侵扰,他也同样不愿她鬓间有哪怕半点沧桑。   “……我走了。”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没人预料到它最终持续了多久,中原之地狼烟四起、大江以南同样未能幸免,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面前连太清以来的十年战乱都成了小打小闹,黑云压城山雨暴烈,鬼蜮人心终将一切拖入地狱深渊。   “朕不想听这些——”   可惜最初许多人都没能看清事情的走向,台城中的少帝甚至不愿多听前方传来的军报、只一意抓着太后离宫之事不放。   “你们只说她要去为三军践行,却没说她要离开金陵!——如今三日已过人还迟迟不归,岂不让我皇室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柄!”   他怒气冲冲将整座扶清殿砸得一片狼藉,瑟缩的宫人早已噤若寒蝉跪了满地,被他指责的王穆和陈蒙却都神情泰然、唯独近来被抬了身份的董太妃急于上前平息天子怒火,一边打发奴婢们退下一边试图拉住自己儿子的手,说:“熹儿莫恼,为了那等不知廉耻的娼丨妇气坏了龙体又怎么值得?她定是与那方献亭私奔去了,他们——”   “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少帝却并不领情、甚至怒火更盛地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年轻的君主此刻就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宁愿愤恨地撕咬一切也不愿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听不得半点旁人对那个女子的侮辱谩骂。   董娴被骇得倒退两步摔倒在地、却仍未能得到少帝的半点顾惜,他只上前两步用力抓住太傅陈蒙的手臂,高声质问:“朕在问你!她要离开金陵的消息,尔等为何知而不报!”   “为何要报?”   相较于天子的激动失控,陈蒙的神情则是平静得几近冷漠,简短的反问不卑不亢、甚而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肃穆。   “报与陛下能改变什么?”   “改变她与君侯偷丨情苟且的事实?”   “还是改变他二人一同背叛先帝与陛下的图谋?”   “想走的人永远留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长痛不如短痛!”   句句锐利步步紧逼,尖刻的言辞直令卫熹越发羞恼,他的脸色几乎已经扭曲,又道:“可如今她不见了!难道你要朕就这么从此放她走?天下人都会知道她对先帝的背叛!父皇九泉之下如何得以安息!”   漂亮的托辞全是虚假,实则他的心中全无先帝、不过只是为了自己感到怨恨——他嫉妒方献亭,嫉妒得发狂!他夺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甚至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凭什么?   凭什么!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   她明明应该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这样不好么?”   陈蒙却再次用反问回答他。   “陛下与臣等都忍了如此之久,不就是为了在最好的时机将那二人龌龊的秘密公之于众?”   “方氏已失人心!与太后通丨奸的罪名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或许可以宽赦一个曾有功勋的败军之将,却绝不可能原谅一个贻害国家的无耻反贼!”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眼底积蓄的亢奋也越来越多,或许打从仁宗驾崩的那刻起他便背负起了保护幼主诛灭方氏的重责,曾几何时他也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而如今希望近在咫尺、他也终于看到了能对先帝有所交代的曙光。   “陛下即将成为真正的天子——”   “后无垂帘约束!前无强臣胁迫!从此政由己出号令天下,再不必仰他人鼻息!”   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仿佛杀了那二人之后未来的一切便都是坦途,少帝却在这近乎痴狂的呼告中颓然跪倒——他痛得弯下腰去,王穆大惊失色试图上前将他扶起,而他只体统尽失地在自己的臣子面前落下眼泪。   “可朕不想失去她……”   软弱的承认是溃败,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爱那人爱到如此卑微可笑的地步,剧烈的痛苦令他恨不得亲手挖出自己的心、再狠狠将它丢进火里烧成灰烬。   “朕……还想再见她一面……”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那曾有她痕迹的宫阙已被他亲手毁得七零八落,琼英的幽香渐渐飘远,其实无论他在何时伸手都注定无法留下一丝一毫。   “她会回来的……”   崩溃之际却还是太傅轻轻抱住了他,苍老的手是那么干枯无力,可陈述的语气却是那么果决笃定。   “老臣向陛下保证……”   “……她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170章   光祐三年元月晦日, 邓州失守。   长安据凤翔府而东扩、至此已得山南道半壁,邓州与淮南道相距不过百里,若过淮水而得申州则江南门户洞开, 金陵将再无后路可退。   此城失时朝廷军尚未及驰援、只靠当地守军勉力撑了两日,实则待援军一到战场形势便是大变, 钟曷很快被逼退、邓州又重回朝廷之手——然而江南消息迟滞, 百姓一听邓州失守便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唯恐次日胡人与叛军便要打过江来屠了金陵,于是纷纷拖家带口匆忙南逃,对朝廷无能的抱怨越发甚嚣尘上不绝于耳。   而与此同时又有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坊间传播开来:当朝太后疑与颍川侯方献亭通丨奸, 两人已双双弃金陵而北去!   这……!   乍闻之下人人皆称荒谬, 可几番细思过后却又都越发觉得可信——   难怪!那小太后当初轻而易举便坐稳了垂帘之位, 便是妄下增收赋税的荒唐旨意朝中也无人敢置喙!原是得了颍川侯作靠山,这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作威作福!   难怪!那颍川方氏过去明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如今却屡屡令朝廷吃下败仗, 想来不是不敌贼寇而是有意为之!他已有了反心!要借长安之力瓦解金陵,自己坐山观虎养寇自重!   难怪!   难怪!   难怪!   天下人都出离愤怒了!   人人皆以为自己抓住了真相、看破了那重重迷雾之后的权术诡斗,于是那曾凭一己之力大义灭亲推行新政的宋太后一夜之间便成了水性杨花的蛇蝎毒妇, 而那为国十年征战舍生忘死的方氏主君也成了虚伪下作的卑鄙小人,这一双狼狈为奸的奸丨夫丨淫丨妇竟拿天下无辜百姓的性命成全他们自己的私心野望、便是被拉去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难解人心头之恨!   都是因为他们!   一国之沦丧、一家之离散——都是因为他们!   是他们让天下人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是他们让胡虏欺凌汉民流血漂橹!   是他们!   ——全都是因为他们!   ……雪下得更大了。   中原之地千里冰封, 朝廷军昼夜兼程赶至邓州, 血战之后不过一夜休整便兵分两路以攻为守、意欲重新夺回商蒲二州,不幸东北一线防线告急、都罗再率骑兵攻打幽州,谢辞兵力不足独木难支、被迫向朝廷上书请求增援,却久久未能得到复信。   军中上下皆知突厥图谋, 是欲趁乱夺取东都而彻底断朝廷后路,洛阳城坚池深乃是三军最后的依凭, 若失此地便成孤军落入虎口、再求生机则是难如登天。   “末将曾许君侯一诺——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则幽州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而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   “今分崩之势已成定局、国祚至此恐难接续,末将既受方氏深恩、亦愿唯君侯之命是从,随君据中原而自立,天下之势由此一新。”   “谨,再拜。”   谢辞自幽州送与方献亭的密信不过寥寥数言,却将如今一切大事都说尽了,方献亭却对其所提旧事并不上心,收信之时帐中诸将皆看得清楚、君侯只草草看了两眼便转手将之扔到了火里,可见对方所报并非军情,却又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   “那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回兵去救东都?”   他们都有些乱了方寸,尤其娄蔚是头回踏上真正的战场、见得这等四面楚歌的场面更难免心焦失措。   “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方献亭低头纵观沙盘局势。   “东都且由阴平王驰援,我军大部当守邓州而护淮南——救赵之法唯在围魏,据其衔路冲其方虚,要害从来只在一地——”   众人随其所指看去,却见君侯目之所向仍是——长安。   “正是!”   宋明真已得要领,当即高声附和。   “眼下逆王之兵尽出、长安城防必然空虚,与其被钟曷东西南北牵着鼻子走,不如直取西都而解洛阳之困!”   “的确,”方云诲也接了口,对自家三哥所言一向深信不疑,“声东击西、围城打援,复得长安后坊间非议也能暂息,实是一举数得!”   “可我们兵力不够,”宋明真又皱紧了眉,“我十万大军已分几路,卫弼那老匹夫的兵不会听我等调遣,他领五万至洛阳、剩下三万守邓申一线几大关隘,能调往西都的兵力至多不过两万……”   “那便逼他交兵——”娄蔚狠声道,“存亡关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他是卫氏宗亲,难道还能不管自家江山的存亡?”   “可都罗之兵尽在东线,若援军不足恐怕谢辞也撑不到我们拿下长安,”方云诲也焦躁起来,深知幽州形势之艰,“何况这次出征调用的军饷本来也是他的份例,若再压援军范阳平卢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如今这贫弱至极的朝廷实在令他们这些带兵之将无从施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果真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到凡间面对这等窘境也一样无能为力。   “可叹大哥须在颍川回护太后,姜总司又还须率千机府平定民乱,”娄蔚急得重重挥了一拳,却也打不掉心底油然而生的茫然无力,“实在……”   众人都沉默下去了,十面埋伏八方风雨,明明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却依旧只能看着残破的窟窿越变越多。   “洛阳不可有失,东线尚需屏障,”方献亭沉声定音,心中早已有所决断,“两万人马奇袭长安,七日之内速战速决,此前北伐岐州之祸有一次就够了。”   ……七日。   此次出征万分仓促,如今所剩粮草只够大军支撑七日,奇袭之策兵贵神速,若是不成……这两万军便要死在重围之中。   “我与三哥同去——”   “我也愿去!”   “三哥,带上我——”   宋明真和娄蔚一向对方献亭言听计从、生死关头也都愿随他放手一搏,可后者却只拍拍他们的肩,无人察觉他那时神情间的深意,只听他平淡道:“淮南尚需有人护佑,你二人便在邓州替我牵制钟曷兵力,西去长安之事还是交与孜行罢。”   ……他永远是这样的。   他知宋明真还有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家中等他回去、也知娄蔚初上沙场心中尚有许多忐忑惊疑,于是最重的责任都要交给方氏自家人扛,言语提及时又总是清清淡淡、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三哥……”   两人都有些难受、还欲再争取几句,一旁的方云诲却嬉皮笑脸搭上他们的肩,调侃道:“我就说三哥不会看上你们——南北衙的差事多好当?不过在皇城里抓抓小贼!还得是我随大哥见的世面多,难怪在三哥这儿得脸!”   自少年时便彼此熟识的友人哪里会不懂得对方的真意?方四公子看似性情跳脱、实则却最纯良坦荡不过,他是怕好友要同自己争这要命的活计、又不愿见他们因留守邓州未至长安而心怀愧疚,插科打诨不过伪装,实则他的温柔比起三哥也是半分不少。   “不必争这些细枝末节,往后我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还多着——”   方云诲笑得明朗开怀,还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方四公子。   “等我和三哥拿下了长安,再一同去别霄楼吃酒啊!”   光祐元年二月初九,长安的雪停了。   化雪之时寒气尤重,何况那日自天光亮时便是千里黄云阴霾重重,帝宫内外一片萧煞、连一丝人气都变得十分稀罕。   甘露殿中也是死寂,燃尽的蜡烛无人更换使室内显得越发灰暗,只有寂寞的窗纱被北风吹得飘飘扬扬;一个瘦弱的小内侍探头探脑摸进门来、见无人值守便匆忙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巾裹成包袱四下搜刮起来——这残破的鬼地方已不剩多少值钱的东西、这些年叮叮当当都被掏去充作了军资,如今更连门窗上描画的几块金漆都被人抠得干干净净,他下手实在太晚,绸缎做的帘幕也被割得七七八八了。   他勉强将几片估计是此前被人不慎摔坏的碎瓷片收进包袱,想着若有幸能逃出宫去便说那是令和年间睿宗御用的物什,最好编个故事将钟贵妃也纳进去,祸国妖妃碰过的东西总会多值几贯钱;偷偷摸摸从大殿中遁出,空阔的帝宫几乎已是空无一人,听闻南边朝廷的军队已经打上了门、那位声名显赫的颍川侯昨日已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所有人都逃了,只有他们那位可怜的“陛下”还被摄政王押着上了城楼,也不知还能再活到几时。   他心下唏嘘,最挂虑的却还是自己的生死,顶着寒风奔进衰草蓬生的御园,在墙角逡巡许久方才寻到一个狗洞;他大喜过望俯下身去,头刚拱进洞里眼前便是冷光一闪,下一刻背后突然一凉、一柄锋利的铁剑便在他胸口捅了个窟窿,滚烫的鲜血溅在他死命护在怀里的破包袱上、将那几片还未及被赋予什么传奇的碎瓷也染红了。   “又一个——”   墙外手执利刃的士兵啐了一口,又冷冷将自己剑上的血水在已经死去的小内侍身上擦净。   “摄政王早说过‘叛国者死’,他们竟还妄图逃出城去……”   顿一顿,又将他护在怀里的包袱随手挑开,见只有几片不值钱的碎瓷便更恼怒,狠狠一脚将尸体踢开,骂:“晦气!” 第171章   他又踢打了一阵泄愤, 随后方才招过同僚一起将小内侍的尸首从狗洞里拖出来抬走,偌大的长安城如今只有死人堆最热闹,城楼之下的尸骸堆得像山一样高, 而高墙之外地动山摇般的厮杀声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快!再去抬热油来——”   百夫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不断从高处传来,士兵们则满身鲜血地上上下下四处奔走, 偌大的油缸里装着烧得滚烫的热油、一个接一个被抬上摇摇欲坠的城楼。   “倒下去——快倒下去——”   在城头砍杀的士兵焦急地大叫、而攻城的金陵朝廷军已顶着茫茫箭矢艰难爬上了城墙, 他挥剑向守城人刺去,“噗”的一声刃入血肉、鲜血立刻喷射而出溅了满身。   “啊——”   冷锐的剑光再次闪动,那前脚刚踏上长安城楼的士兵后脚已受了穿心一剑,执剑者满头白发神色凶戾、赫然正是杀红了眼的钟曷;他狠狠将剑拔出、又重重一脚将那死去的士兵踹下城墙, 下一刻油缸里滚烫的热油终于倾泻而下, 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那灼灼的热意,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令人作呕的肉焦味弥漫在天下第一帝王州的城垣之下,那耗费无数人命方才勉强搭起的攻城云梯再次轰然倒塌了。   “都不准退——”   “给我杀——”   钟曷厉声断喝, 右手执剑远远指向远方, 护城河外的茫茫荒原之上是连成一线的千军万马,黑云压城城欲摧、霜重鼓寒声不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知晓踞坐马上居于三军之首的是哪一位故人。   “方献亭……”   他狠狠握起拳、指节发白吱嘎作响, 再深的仇恨在这纷飞的战火中也要被湮灭得悄无声息,却唯独身边人堂皇的大笑最是刺耳——   “朕那小侄儿好漂亮的算计——”   身穿龙袍的卫铮仰天大笑, 对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张开了双手。   “一箭双雕——一箭双雕——舅父一生都是他人手中刀, 到了最后也不免再被金陵利用一遭——”   “方贻之已经来了——舅父……你我还要同他争么?”   疯癫的高呼正是灭亡前的癫狂,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亮,一瞬好像又成了过去盛宠加身的秦王殿下;钟曷本是目眦欲裂,听到“一箭双雕”四字后却是不怒反笑, 他远远望着烽火中那根本看不清面目的故人,低语道:“他人手中刀……”   “我与他都是刀……”   “却焉知……本王会先于他而断呢?”   “三哥……”   城墙之下血流成河, 方云诲在阵中与方献亭一同远眺,神情同样十分凝重。   眼下长安的确兵力空虚、守军约不过八千之数,然昔日都城岂是等闲?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他们长途奔袭不便携带攻城重器、如今强攻两日损兵折将也未见多少成效,而眼下钟曷卫铮是背水一战、誓要与城共存亡,若真是拼了命死守、恐怕七日内……   他有些犹疑,方献亭的目光却只看向高墙之上那一抹刺目的明黄,故人脸孔同样浮于眼前,他与那位昔日的友人该有十年不曾相见了;只是烽火之中一切光影都模糊,唯独日暮时分鸣金后渐开的城门最是清楚,一人一马自城中缓步而出,钟曷高居城楼之上的叫嚣也随风传至三军耳中。   “与君别来数月,却不知方侯缘何变得这般怯战?一味藏身于后坐视他人效死,恐怕也非方氏一族领兵之道罢?”   这是拙劣的激将邀战之辞、欲令他与那单枪独马的出城之将致师,细看去只见对方身长八尺孔武惊人,碧眼、鹰鼻,分明正是突厥精锐出身,想来拓那也不放心将长安交由钟曷卫铮独掌、这才专程另派亲信久驻辖制。   他只看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面无表情轻点马腹缓步上前,答:“钟节使不必巧言偏辞、亦不必借致师之名行缓兵之计,长安陆沉已久,今我既来则必归之于社稷。”   言语平淡无波无澜,却是令在场之众皆为之臣服的威严凛冽,那声“钟节使”最有力道、仍依睿宗朝的叫法而不认什么“摄政王”的名目,不是君主、胜似君主。   钟曷亦觉受辱,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身在城墙之上却仍有屈居人下之感,他重重一摔袖袍,又冷笑道:“方侯开口句句不离社稷,却未免将那个‘我’字放得太大了——怎么,长安落于我手是所谓‘陆沉’,在你手便是什么‘光复’了么?”   方献亭神情不变,远望对方的目光冷而沉静,道:“拓那尚在潼关以西,都罗亦在洛阳之北,今日已无人能至此救你性命——钟节使,一朝移天易日十年大错铸成,你我周旋无益,未若还是早日渡江去见陛下吧。”   落日的余晖已然降下,在蔽日的乌云尽头隐有一点惨淡的金辉,那一刻钟曷的眼中分明也有悲伤之色,“大错铸成”……也许那四字也曾令他心有戚戚吧。   “‘渡江’……”   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跌出眼眶。   “方献亭……你不觉得可笑么?”   “天下之大,所有江河都已被我阅尽,却唯独金陵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何况即便我去了……你又还能回去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狰狞的神情越发扭曲,仿佛野兽看到将与自己同死的诱饵一般亢奋。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将宋澹的女儿带出了金陵!”   “你与她苟且之事是真!也知我此次兴兵另有因由!江南已经容不下你,卫钦的儿子要你一人去担天下之怒——”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还是来了……”   “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难道你不知自己也是要被他们射下的一只鸟?”   他像是感到困惑,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语在长安城下的千军万马间搅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而方献亭的神情始终不变,即便身后的纷纷议论已充斥于耳、即便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弟已然脸色大变频频回头张望。   “还是他们没有料错……你果真要拥兵自重独占长安?”   钟曷又继续疯癫地自语,阴霾下的断壁残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戏台。   “是的……是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陵以为是他们捉住了你!可你亦不甘心为他们所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献亭!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卑鄙!”   他像同时听到了世上最悲伤的笑话和最绝妙的讽刺,豁然开朗的眼前又再次浮现出故人熟悉的面孔——方贺,那个心甘情愿一生为大周卖命的痴人……他费尽心力教出的儿子,却原来只是一个同他钟曷一样的窃国之人!   ——不!   他甚至远远不如他!   他钟曷至少敢作敢当无惧世人唾骂!而他方献亭却假仁假义占尽虚名、直到最后才为一己私情将计就计叛尽天下!   “什么颍川方氏——什么至清至正——”   他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高声嘶吼。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空荡的回音在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盘旋,区区“不过如此”四字却沉重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喘不过气——事到如今军中上下也对坊间流言有所耳闻,江南皆称君侯与太后有染,此前北伐是佯败养寇、如今出征则是拥兵叛国,如今钟曷也这样说……难道,他们的君侯果真……   “三哥……”   颍川方氏风骨传世,却也因此受制于人,但凡清名被污便成他者口中千古之罪,方云诲已经感到自己身后军心动摇,那些随同他们千里奔袭征战不休的将士可为守疆护民而死、却不愿为上位之人的野心争斗而亡。   方献亭却似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也或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早已经不在意了;对面目露凶光的突厥人已悍然举起了双刀,他亦从副将手中接过沉重的长戟,乘马而去前只回头对四弟浅说了声:“孜行,退后些。”   方云诲哑然,那时听着三哥平静的语气心中也有一瞬划过异样之感——他是驰骋疆场的武将、自不似朝堂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来得心思活络,军中人的天职只在服从、他又是家中行末早习惯对几个兄长言听计从,三哥是主君、亦是他最敬重爱戴之人,他从未怀疑他对天家的忠诚,即便早知他与宫中那位太后……   小小的惊疑在心中升腾,渐渐又在不安和恐惧中扎下了根——他知三哥已派姜潮和娄风赴颍川保护太后,千机府名义上是在各地平息暴丨乱、可实际却皆为太后所调遣,所以即便前方兵力吃紧至此三哥也不曾动过调神略驰援的心思,宁愿自己……   他的心越跳越快,第一次认真思索起三哥一切安排背后的用意,而当许多痕迹与钟曷方才所言一一贴合、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又忽然出现在他心底——   倘若三哥真的要反……   身为颍川方氏之后的他是该选择顺从……还是抗拒?   他还未想出答案,一声沉重的锐响便突然炸开在耳畔,抬头只见三哥已与那突厥人战至一处,对方身材孔武、手中双刀却舞得虎虎生风,冷刃的残影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仿佛兜头便要将人笼罩其中。   “啊——”   那突厥人口中不断发出桀桀怪叫,碧色的眼也像野兽在暗影中发出阴厉的寒光,长戟不断与双刀相接,刚猛的力道令兵刃频频发出金玉破碎之声,天罗地网岌岌可危,殊死一搏险象环生。 第172章   “咴——”   骏马长嘶其声萧萧, 是三哥的马临事乱了阵脚——它很年轻也很健壮、正像当年的濯缨一样高大矫捷,只是它陪他的时日终究太短、不能像濯缨一样懂得他的心意,刀光剑影间难免受了惊吓, 在双刀再次伴随怪叫劈下时步伐却有一瞬的凝顿。   “三哥——”   就是那一瞬害了他。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穿甲胄,方云诲心惊胆战的疾呼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三哥的血顺着刀柄一滴滴坠落、在长安城下的满地霜白中就像一朵朵潋滟的梅花。   三军皆是变色, 居高观战的钟曷亦是双目放光振奋不已,方献亭的神情却没一点变化、仿佛被在胸口上几寸开了个血洞的人并不是自己,不避对方的力道却反顺之向前、令见惯血腥杀人如麻的突厥人都不免一愣,下一刻锋利的长戟向上一挑、不等对方反应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浓烈的腥气随风远远飘散, 那个横刀立马的男子在那个时刻正似一尊无忌的杀神。   “当——”   他将刺入自己血肉的双刀拔出又随手扔到地上, 抬头远望城楼的目光染着平静的血色,钟曷看到他遥遥向自己望来, 难以言喻的羞愤与绝望伤人脏腑摧人心肝。   “剑——”   “拿本王的剑来——”   他如失智一般粗声下令, 眼前天地早已混沌难分界限,落日彻底沉没了、西都城下便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渐渐无数火把在黑夜中亮起, 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都是来围杀他的炬焰、却偏偏令他想起了最鼎盛繁华的旧时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高声的吟诵怪诞不经, 盛世的繁花却似在一刹那开满了, 他看到千峰叠翠的终南一山,看到山下灯火璀璨的曲江夜宴,看到西都之外深林落雪的骊山冬狩,看到宫闱之内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看到妹妹, 看到济儿,看到曾将钟氏这个陇西小族步步拔擢为大周新贵的睿宗, 看到冥顽不灵永远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方贺……   ……最后终于看到自己。   那个壮年时意气风发阔步迈入长安城门的自己。   这个末路时白发苍苍一手毁去长安基业的自己。   “摄政王——敌军又在攻城——”   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他则同样看到如龙的火把步步向自己逼近——他并不恐惧,玉石俱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畅意,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举起沉重的铁剑与敌厮杀,又模糊看见城下的方献亭从身边将士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挽之似满月、飒沓如流星,当年的晋国公世子便是这般一箭倾天下,为坐拥盛世的睿宗射下翱翔天际的白肩雕。   “嗖——”   他的目光追随利箭划过夜空,亲眼看到它射向悬于城楼之上的“钟”字旌旗,方氏之主箭无虚发、旗杆应声而断,那个“钟”字便在千万人眼中缓缓坠落——它在黑暗中飘零、终而萎顿在无数的火光里,千军万马都从它上面踏过,鲜血与污泥似乎已在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杀——”   “杀——”   “杀——”   人人都杀红了眼,远自江南而来的朝廷军也姑且放下了片刻前对君侯的猜忌,前锋营在漫天箭雨中拼命向前,冒死为中军撞木蹚出一条血路;守城一方亦无路可退,背靠长安坚城、即便只剩孤军也可在弹尽粮绝前再支撑数日,他们要随摄政王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兵一定就在路上,拓那汗王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长夜漫漫无边,每个眨眼的瞬间都有人无谓地死去,他们举刀相向仿佛曾有宿世的冤仇、可实际却都只不过是他人争斗中素昧平生的棋子——这偌大一个天下还剩多少可堪征战的壮年男子?苍颜白发的老朽也被逼着拿起刀剑同人拼杀,直到终于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终于无人问津尸陈荒野——长安终于又成为了一座不夜城,巨大的轰鸣恰似彻夜的笙歌,壮烈的烽烟便是不灭的灯火。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时刻留意一个缓缓走向城门的人,即便他未着甲胄,只有一身寡淡素净的白衣。   许多年了……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过自己,蓬草似的乱发遮蔽住原本英挺的面容,潦倒的酒气则是勉强为自己遮羞的工具——今日却终于得以端端正正净面束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龙袍也终于能够毫不留恋地脱去,世上无人能够懂得那一刻他心中感到怎样的轻盈,正似劫后余生重见天日的欢喜。   他知道的。   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陛下快走——”   “陛下——”   有忠心的将士在对他疾呼,大约是见他孤身走向城门唯恐他被刀剑所伤;他只笑着摆摆手,心底却因称这一声“陛下”想起已故的父皇,令和年间四海升平,也唯有盛世之君才不愧臣民这般敬重。   ——他应该被称作“殿下”的。   普天之下那么多人……也唯独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这样称呼他。   “……殿下。”   那是少年时,他们几个皇子还一同在晋国公府习剑,长安的夏日漫长炎热、国公的教导又总是十分严格,皇兄因有胸痹之症向来不会受到苛责,他却和那些方氏子弟一般被锉磨得厉害,他在宫中养尊处优,哪比得将门之子颠扑不破?常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因此时常受到国公斥责、难免因失颜面而心中郁郁。   “父亲执教固然严厉,但殿下今日饶讨得也实在不高明,”贻之很少替他说话,私下还常同他父亲一样出言挤兑,“比前日还早小两刻,如何能令父亲不生气?”   他不满,躺在他们国公府厢房的屋顶上看星星,西都的夏夜百无一是,唯独星星瞧着比平时大些,近得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你懂个屁——”   他在他面前不忌说诨话,那时年纪轻,也没有后来渐生的许多隔膜。   “你父亲就是厚此薄彼!——我皇兄日日挥两下剑就走、剩下的工夫都去寻你姐姐喝乌梅浆,他怎么就不说他?”   贻之听言摇头,大约那时确当他是亲近的友人、与对元景元希他们没什么不同,听他提及皇兄神情又谨慎起来,说:“东宫之事不宜议论,今日在此便罢、往后殿下却切不可如此了。”   年少轻狂岂甘屈居人下?他不领情,反嗤笑一声呛他:“我还当你们方氏与旁人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是攀高接贵趋炎附势之辈——怎么,就因为你姐姐要嫁进东宫去,我便半句不能说嘴了?”   当时天家与方氏婚约未结、只是人人都知东宫已对晋国公之女志在必得,他卫铮不甘心如此臂助为他人所得,或许的确生来就是野心勃勃欲问其鼎,也或许最初的最初……不过就是一点意气。   贻之不接话了、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说这些,他却怕他走了单剩他一个晾在屋顶,就又扭头沉了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们公平些……”   “希望你和你父亲都知道……我也已经尽力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后来想想似那般同对方彻夜长谈的机会一生也没有几次,父皇说过颍川方氏是世上最难驾驭的臣子——他们的确最为忠诚,可要在遵从之外赢得他们真正的敬意,殊为不易。   “父亲是知道的。”   贻之忽然开了口,他抬头看向他,那时对方右目下的小痣不像眼泪而像一颗天上星辰的落影。   “他知殿下才干出众、他日必能为君分忧,是以方才朝督暮责倾囊相授,不愿见君虚度荒废。”   “我也知道,”他又对他一笑,少年相识的情分永远最是明澈朗霁,“君有文武冠绝之能,却也未必偏要同人相争——为人臣者有许多能做的事,你我总能寻到当归之处。”   “‘你我’?”   他扬眉一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对方这么说心下也有几分新奇欢喜。   “这倒难得是句好听的话——待日后皇兄坐上那个位子你与他便不能再称‘你我’,如此说来这正是为人臣能得的第一桩妙处!”   他们相视一笑、什么龃龉芥蒂也没有,只是他不想把一些话藏在心底,便又继续把话说到了底:“可假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即便你再如何推辞我也要与你称‘你我’——方贻之,你该知我从未当你是什么臣子,而只是我难得交心的朋友罢了。”   “我只要你只答我一句——倘若我立意偏要与皇兄争个强弱高低……”   “你……当如何?”   那实在是愚蠢的一问,仔细想来也是他在借自幼的情分逼迫于他,可叹方贻之一向心硬、竟连半句好听的搪塞都不愿说给他听,长安的星星一瞬变得不那么明亮了,就像他默然别开的眼睛一样清冷黯淡。   “那便恕我不能与殿下同路。”   他答。   “有过当罚,有罪当诛——若殿下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会……”   “……杀了你。”   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卫铮已记不清当年的自己听后究竟作何反应,而二十年后的他却在回忆起这些琐碎时轻笑起来,白衣素淡不染尘垢,其实他始终都希望自己能是干干净净的。   “陛下——”   “陛下——”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他身边呼喊,大约因为他已离那道象征生死的城门越来越近,巨大的撞木攻城之声震耳欲聋,鲜血与烽烟越来越多地溅上他的衣襟——他明白得实在太迟,原来只要身在局中便注定无法清清白白从容来去。 第173章   “……开门吧。”   他淡淡说着, 是这十余年来最难得的清醒笃定,身边的人却都当他是疯了,惊恐的注视如影随形——多好笑, 一叶障目时人人追捧、酩酊酒醒时又人人怀疑,堕梦便是如此容易的事, 他确不能指望还有什么人能拉他一把了。   这也无妨, 他可以独自踏血向前,每个见到他的士兵都不自觉地小心退后,也许最初他们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当看到他伸手扶向长安城门翘关的那一刻一切也就清晰明了——他听到有人哭了,有人又在悲喜难辨地叹息,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注定会辜负一些人, 可十数年前因他而起的因果、今日却总应当由他亲手做一个了结。   “轰……”   十年一醉消磨心志, 他太久不曾出过宫门、都已没有力气抬起那道沉重的翘关,可渐渐的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帮他, 他们的职责本该是死守此门与城同在, 如今却也同他一样只求一个了断。   ……那并不难。   一双双手同时抬起自己的命运,城门缓缓开启的那刻他又再次看到了荒原之上漫天的星星——它们那么大又那么亮、几乎就跟那晚他在屋顶与友人同看的一样璀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也许很快世人便能见到另一个盛世,也许长安终有一日还能恢复成他记忆中的样子。   而他少年时的那个友人……也在那里。   隔着重叠交错的火光, 隔着寒芒森森的刀锋, 无尽的星河就隐在他身后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某一刻他好像也看到了他,一刹的怔愣过后目光竟似也有几分悲哀。   ——悲哀……?   你在为我悲哀么?   因我早生华发面目全非,即便今日专程正冠束发也依旧难掩沧桑狼狈?   抑或只是未料当初西北一别还能再见……又偏偏是你我都最熟识的长安城下?   他笑了, 洞开的城门是平生唯一的功绩,墙外的将士却都惊疑不定、手执戈矛提防他这洪水猛兽般凶残不祥的逆王——可他其实只是想再见一次自己的故友罢了, 倘若来得及……还想再同他说几句话。   他向他走去,城门之下的阴影便渐渐褪却,他要走到清白的月色里、要像过去一样自由地伸手摘星辰,沐浴到第一缕月光时他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意,仿佛终于得到什么天大的恩赦、可以从此放过自己了。   贻之就在远处看他,某一刻目光却又忽然移开了,他觉得有些遗憾、心说彼此最后一面还当再多几分珍重,下一刻却见对方变了脸色、目光又从城楼之上落回他这里,四周的吵闹让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只依稀感到他在叫他——   “殿下——”   ……“殿下”。   他的眼眶一瞬湿润,忽而便觉自己已无心愿未了——他在江北是狐假鸱张的“陛下”,在江南是死有余辜的“逆王”,在突厥口中是毫无尊严的“犬奴”,在舅父口中是懦弱荒唐的“竖子”……唯独不是他自己——睿宗次子,秦王殿下,卫铮。   因果轮回如斯玄妙,原来世上最后一个肯这样唤他的人还是他,他的欢欣无以言表,以至于从身后射入心口的那支利箭也成了无足轻重——他只感到一瞬的疼痛,比起那漫漫十数年暗无天日的折磨……实在太轻太轻了。   “竖子!是你——”   城楼之上缈缈传来舅父的嘶吼,他的恍然与愤恨几乎正是旗鼓相当。   “原来一直都是你——”   “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   “是你放走了方献亭!”   “是你弃了长安——”   惨然的颓唐触目惊心,便是高墙下的千军万马一时也只能静默而立,一代逆王叛将的末路竟是如此讽刺,世上无人能够料到自相残杀才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卫铮却并不在意这些注视和议论,胸口被舅父亲手射来的利箭刺穿后他便无力再向前走了——这也不算是意外,他早知自己走出城门后便会被来自身后的刀剑杀死,最后的惊喜却是来自身前的人给的,原来适才故友唤他也是想在万死之中留他一命的。   他重重跪倒在原地,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都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耳中却还能依稀听到马蹄飞驰的声响,不多时终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却还是在下坠,也无心再费力爬出什么深渊地狱,越发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什么星辰落影早已不见了,他们说得对,贻之右目之下的那颗小痣果然最似一滴眼泪。   “快些离去吧……”   他已无暇同他叙旧,只能同他说这最后一句话。   “这里……不值得。”   ……许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逆王如失心智自己打开了西都长安的城门,看到钟曷怒发冲冠亲手在城楼之上射杀了自己的外甥,看到君侯在逆王死去后久久停留在他身旁、好像听懂了那句令旁人皆未明所以的“不值得”。   他说过他会杀了他……   可实际最终……杀死他的又是谁呢?   “三哥……”   方云诲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感到那时半跪在逆王身边的三哥遥远又陌生——他应当是最恨他的,若非是他社稷不会残破至此、甚至若非是他叔父也不会被迫丧命,卫铮一人犯下滔天恶业、却让千千万万无辜之人因他颠沛流离不得善终,难道不该恨么?   可三哥却半低着头,面容在不断闪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晦暗,千军万马早已杀入城中夺取要冲、他却好像已不甚关心眼前一战的结果,某一刻他觉得他是在为逆王之死哀恸,可在他抬头时他又只在兄长眼中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走吧。”   他听到他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起身时一向稳健的身形却微微一晃,细看去他方才与那突厥人厮杀时被双刀刺穿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脸色竟也早已是一片苍白了。   “三哥,你的伤——”   方云诲大惊失色、怪自己实在太过粗心,方才只一意关注战局却忽略了三哥的伤势,此刻方才急切回身要去传人召军医——三哥却制止了他,神情淡漠得好像受伤的并不是他,甚至他还亲自弯腰背起了那位逆王的遗体又扶他上马,似乎对方当真还是十数年前那位与他们相交甚笃的二殿下。   “孜行……”   三哥好像真的倦极了。   “……走吧。”   ……他们于是就这样再次踏入了西都长安的城门。   十年了……太清一别十年未归,长安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个难以企及的传说,可在他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归人眼中却只是一个不即不离的故里,久别重逢总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跨进门去的那一步十分寻常,满地白霜一襟月色、乍一看就像是个极恬静的夜晚,唯独摇曳的火光打碎了原本的安宁,方云诲随兄长一同入城时正见到将士抬着钟曷的遗体步步走下城楼——他是自刎的,不等他们捉拿便一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不知只是惧怕为金陵所擒、还是将此一败视为奇耻大辱,一个将天下搅得风云色变之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在一座荒城的角落,或许无论于谁而言都是一场莫大的讽刺吧。   三哥没有停步,在经过钟曷尸首之时甚至不曾驻足多向对方看上一眼,累累的尸骸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目光被更多不知名姓的亡者牵绊了,他听到他对一旁的副将说:“善待俘虏,不要为难。”   “已经战死的……都葬了吧。”   ……“葬了”。   他自己也要去埋葬故人的,只是那时环顾四望却不知该将殿下带往何方——或许应当将他带回宫中,毕竟金殿之上那个最高的位子是他一生所求,可仔细想想或许他也没有多喜欢那个去处,一座囚笼罢了,将人所有的意气与抱负都消磨得干干净净。   ——可是不去帝宫又能去哪里呢?   长安已没有什么与过去相似的地方了……他们牵马走在城中,处处都是萧索陌生的尺椽片瓦,过去的长安第一楼别霄已被夷为平地,曲江之畔的芙蓉园也早不见什么花色,他们熟悉的一切都似梦幻泡影消失无踪,所谓的“旧都故地”……好像也不是故地了。   ——而偏偏只有“晋国公府”还是完好无损。   当初先国公死谏身殒、睿宗将方氏一族贬公为侯,他们离开长安东归颍川时府邸的牌匾已更为“颍川侯府”、即便是后来方献亭丁忧未满提早从江南回朝复职也并未改换,如今却竟换了回去、难免令人感到几分诧异。   “此处怎么……”   方云诲伸手指向匾额、同样察觉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变化,回头时却见三哥淡淡看了一眼伏在马背上早已生机断绝的卫铮,言语是一句也没有的。   原来……竟是他……   方云诲哑然,也不知该在那时说些什么——即便是他也知这十年来长安城中皆是钟曷主事,而他恨方氏入骨、岂能轻易容忍他人保下方氏一族旧迹?卫铮必然耗了不少心力方才留下这座无人的府宅,却又让他们对他的仇怨再次变得不伦不类了。   “三哥……”   他茫然地叫着兄长,后者在门外静立良久才终于有所动作——一步步踏上不高的石阶,指尖触碰到门扉的一刹前尘旧事便争先恐后扑面而来,少时欢言皆在耳畔,某一刻他像见到姐姐身着绯裙从自己眼前笑着跑过,而许久未曾入梦的双亲就在她身后对他摇摇招手。 第174章   但其实……那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正如这座长安城徒留一地霜白,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道理是凭谁都能明白的;他淡淡一笑, 收回的手却还有些许僵硬,入门时似仍还想将卫铮一同带上, 可惜伤得太重、依稀也是力不从心了。   “……我来。”   方云诲接了句话、又上前一步将逆王尸首从马上背下, 对方死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其实根本没有多重,那时却竟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致许多是非都在眼前变得朦胧了;随三哥进门时先闻到一阵花香,抬头才见庭中有几株生得很好的梅树, 虬枝蜿蜒花冠如云, 寒风过时簌簌而落, 却是他幼年不曾见过的风致,仔细一想才想起那是当初三哥从江南回来时亲手在庭中种下的, 未料十年过去世上千百万人死于非命、这几树角落里的花却反开得越来越满了。   三哥似也有些怔愣, 而后竟又像是笑了——他没见过兄长那样的笑,慨然之外总有温柔,欣喜之余又见悲凉, 终而抬手轻轻触摸那几朵摇曳的小花、神情间只剩丝缕遗憾和不舍,不知那时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隐约像在同谁道别。   “三哥……让我去传军医吧。”   他莫名觉得不忍看, 三哥的血滴落在地上、颜色比满树繁花还要鲜艳,他则如他预料的一般摆手推拒了,行向后园时步伐看似稳健,可又分明有些近乡情怯的试探徊徨。   因为后园里……是他父亲同他告别的那方小亭。   当初南渡迁都时已故的宋公思虑周到、为方氏在金陵新筑的府宅与西都故邸有七八分像, 可再像也是不同、更无法尽数留下他们一族昔日生活的旧迹,如今又见真正的故家, 难免还是触景生情。   “贻之……”   当初与莺莺在牢狱之中一夜荒唐,自那之后父亲便再不肯入他之梦,如今大约照旧是不肯的,只是他自己心绪起伏多有波澜、是以才在庭中又看到父亲的幻影——他在叫他,母亲也正坐在他身旁,这样的虚景他以前也曾见过,只是这一回却是最逼真的。   “我说过最终世上将再没有人能救你们……”父亲的叹息也像就在耳边,望向他的目光也像诀别那晚一样是很含蓄的悲伤,“贻之,你后悔了么?”   ……后悔?   他知道父亲在问什么,可答案却注定是对方不想听的,幸而他当时其实也并不是在责难他,或许那时同样也猜到了他最后的选择,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早些来见我们也好,省得一人在此生生受罪……”   说到这里母亲也看向他,神情那般酸楚、好像就要落泪了。   “只是我儿……母亲怕你疼啊。”   ……疼?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道母亲是在说它还是在说别的什么,父亲又叹了一声,看他的目光渐渐也从复杂变得简单了。   “也好……”   他终于认可了他一次,在那么多无可奈何的退让之后,在那么多难分黑白的因果之后。   “如果你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三哥……?”   身边的四弟又在唤他、听语气已然有些惶惑,方献亭回过神、双亲的幻影便立刻消散了,他于是自己步入亭中坐下,正与记忆中父亲离开那晚是同样的位子——他希望今夜能与那晚更相似些,虽然无雪却有落花、唯独只少了一壶酒,于是便回头对弟弟说:“去寻个炉子来吧,今夜无事,正可陪我同饮。”   这句“无事”实有些荒谬,长安失而复得,单是接管俘虏重筑城防都要让人忙得晕头转向,何况三哥还不曾上书朝廷禀奏战况,如何会是“无事”?可他不敢问,大约那时也隐约察觉三哥是有话要同自己讲,那一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也有些云里雾里失去章法了。   “……好。”   他应后便去寻,可惜如今长安残破、要寻个小炉都是十分不易,酒也只能从军中搜罗,都是些又浊又柴的劣酒,可与当初先国公去时亲手烫的长安新丰相去甚远。   方献亭却不在意,寒亭之外落花如许、檐宇之内酒在炉上,于他这不停征战的半生而言已是足够宁静安稳;他是知足的,与四弟同坐时又看向一旁伏在石案上似睡着一样安详的卫铮,想一想,也为他斟了一杯酒。   “三哥欲将他葬在何处?”   方云诲没有饮酒的兴致,看到逆王的尸身更深感不适,有道是入土为安,他们还应早些为他寻个安息之地才是。   “不必葬,”三哥却这样答,目光只落在酒杯中那轮浑浊的月亮上,“即便入殓金陵也会着人再将他的尸骨挖出来,何必还要再扰他两次?”   方云诲:“……”   ……的确。   如今那位小天子早有言在先,称若擒逆王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天下百姓自也都恨透了他,不会容他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   掘坟鞭尸……是极有可能的。   他默了默、终于仰头饮尽一杯酒,扭头再看向三哥时胆子便大了些,低声说:“三哥倒像是有些体恤他。”   顿一顿,又补:“今日钟曷死前说是他放走了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   声音那么轻,可其中的意义却又那么重——周周折折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心存怀疑。   他并不愿如此,何况兄长是一国辅臣一族主君、根本容不得人怀疑——可是许多事是解释不通的,譬如他此番强行将太后送出金陵又不许姜潮娄风率神略军驰援,分明是对战事有所保留、并未倾尽全力,而拿下长安后他又打算如何回朝?坊间对他和太后关系的议论已然甚嚣尘上,以颍川之力护着那个女子便无异于是在天下人前认罪,朝廷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公然背叛皇权羞辱宗室的强臣!   除非……他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去。   钟曷今日在城楼上叫嚣、其中固然有动摇三军军心之用意,可他那时神情惊恐又似大悲,却也着实不像在做戏——他说三哥有拥兵自重独占长安之心,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他自不愿怀疑自己平生最敬爱的兄长,可……   ……可他对逆王的态度却分明有所不同。   他并不恨他,抑或是说对他的怜悯远多于憎恶,可他卫铮分明正是如今天下离乱的祸首,三哥身为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普天之下最受战乱之害的人,缘何竟会对他心无怨尤?还有钟曷临死前最后说的,“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世上无人细究过三哥当年从西北生还的因由,只当是天佑大周神明垂怜、这才让护国之将再归东都,可鬼神之说未免虚妄、仔细想想若无人从中接应三哥又岂能从那等凶恶之境独自脱险?   ——而若是因得卫铮相助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三哥音讯全无的那半载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卫铮避人耳目暗中救了他,三哥由此对逆王心生感念、故而眼下才难对他生出恨意——除此之外呢?他们是否还达成过其他密约?三哥手中握着卫铮十年前背叛钟曷和突厥人的证据,或许正是以此为要挟才逼得对方同他合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卫铮看不到好处怎会轻易打开长安城门?三哥许了他什么?日后与他一同割据长安称皇称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便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颍川方氏世代忠良,从无一人对朝廷生过背叛之心,可三哥已经染指了先帝的皇后,即便他们此前确曾有过一段情背叛也是不争的事实!三哥跟伯父不一样……或许他对大周的心早就已经变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其他成百上千存活于世的方氏族人该怎么办?   一族声望一落千丈,他们的功业已逐渐被人遗忘,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脏水被泼在颍川身上,再这样下去方氏甚至会先大周一步崩溃灭亡!而他最恐惧的却是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对三哥产生的疏离和怀疑……他是他的弟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连他都因诸般种种生出这许多想法,那今日在长安城下听得钟曷叫嚣的三军呢?那大江南北被流言蜚语裹挟煽动的天下百姓呢?   ……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即便是军中最烈的热酒也无法暖回他的心,深入骨髓的恐惧令他如坠冰窟,从没有哪一刻他那么迫切地希望三哥可以事无巨细与他促膝长谈,哪怕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声“不是这样”。   可——   “你猜得不错。”   三哥淡淡开了口,纷飞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正似那时作答的语气一般轻飘。   “当初在上枭谷确是殿下救了我,此事钟曷并不知晓,否则他也无法在长安活到如今。”   “殿下一身傲骨、自不甘为胡虏驱策,这些年也多受钟曷操纵羞丨辱,早有归降我朝之心——我曾许他一个承诺,若他此番肯为我军打开长安城门,他日必在金陵保他性命。”   平淡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如何惊天动地,方云诲的脸已经白了,看着三哥的眼神都有些打颤,问:“……三哥同逆王早有往来?为何、为何却从未让我等知晓?”   “太清年间战事激烈,天下皆恨逆王入骨,我若说出真相一来有损三军士气、二来更伤方氏之名,有百害而无一利。”   方献亭答得很快,手下章法犹在、甚至还平静地又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那今日呢?”   方云诲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惊觉长安二月竟是凄寒至此。   “你既同他早有预谋,今日又为何不救他?难道你想不到钟曷狗急跳墙会杀自己的外甥?”   “我为何要救他?”   三哥却竟反问起来,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在申斥他的幼稚和荒谬。   “他知晓我所有的秘密,我若救他岂非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即便今日钟曷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杀了他,卫铮有罪于社稷是不争的事实,他本来就该死——   “三哥!”   方云诲听不下去了、终于重重一拍桌案愤而起身,看向兄长的目光那么陌生又那么失望,一颗心痛得仿佛在被千万只虫蚁啃咬。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几乎是崩溃地大喊。   “逆王确然有罪,可问讯裁夺之权却都该归于朝廷!三哥当年既受卫铮救命之恩,不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至少也该让他死得干净死得明白!”   “借刀杀人行若鼠辈,素为我族之人所不齿!钟曷今日在城楼上说三哥‘不过如此’……难道你竟果真变成如此卑劣狡诈之人了么!”   ……他终于还是将这些质问说出了口。   有些秘密压在心底良久,譬如两镇节度使谢辞自幽州寄给三哥的书信他曾在无意间看过,其中多有诸如“另立新天”、“附骥攀鳞”的大逆之言,可三哥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将守护东都的重责交予对方,难道他二人之间也早有勾结、时机一到便要东西合力叛出朝廷?   “‘卑劣狡诈’……”   兄长却仍是笑了,面对他如此的声嘶力竭心绪难平、竟依旧能做到云淡风轻泰然处之,重复“卑劣狡诈”四字时语气薄有讽刺,也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嘲弄自己。   “孜行……你可知钟曷此番作乱是因为什么?”   “他与金陵串通时日更早,卫弼已不知收到多少封来自长安的密函——怎么,他们要杀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抗么?”   说到此处他眉眼陡然一厉、威压之感随之磅礴,那时方云诲只能感到兄长言语间的戾气、却竟那般容易便错失了他遮蔽之下迂回无声的哀伤叹息。   “我一生皆为社稷奔走,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天子忌惮强臣在侧,群臣又恐我族擅专,这场战事本非天灾而是人祸!——钟曷和突厥人都是金陵借来杀我的刀,待我在长安城下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所谓的清剿之军便要来了!”   “你说我变了?”   “不错……我的确变了。”   “再不变便要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再不变便要坐视我族大厦倾覆灰飞烟灭!”   “你以为坊间议论是如何步步走到今日的?那些流言蜚语若无有心之人引导岂能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我族代代为君尽忠为国死义、马革裹尸从无怨言!可他们却唯独只要我方之一姓为这命在旦夕救无可救的社稷陪葬!”   句句质问字字痛切,原来他从来都对那些龌龊的诡斗心知肚明,方云诲却仿佛突然坠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失去冷静的三哥狠戾得令他不敢相认,而那个突然被揭破真相的世界又残忍得令他无法正视。   “而我也确有自己的私心……”   三哥的声音渐渐又低下去了,零落的琼英停留在他的指尖,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既有纯粹的向往又有晦暗的野望。   “她原本就是我的,只差一步便要成为我的妻子……先帝生时从未拥有过她,如今死了又凭什么再将她夺走?”   “还有长安……”   “大周已经失去它十年了,谁说中原之地便一定要姓卫?”   “它也可以是我的!是方氏的!是每一个真真正正为这天下流血牺牲的人的!”   “我何苦再作茧自缚为金陵卖命?——孜行,一步之遥……”   “难道我族……便不能做这天下共主么?”   ……长安的夜啊。   那么宁静又那么萧索,悄无声息地见证了多少王朝更迭日升月落?如此寒冷的二月年年岁岁都能重见,而过去那些曾在这样的二月里一同醉酒当歌的人们……又该到哪里去寻呢?   “……三哥是当真这样想么?”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沉默里,方云诲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么喑哑又低弱,便似千钧巨石之下一棵濒死的衰草。   “你以为只要今日占了长安,天下百姓便能奉你为君?”   “我族护了大周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难道护的便只是那个龙椅之上的卫姓皇族?”   “伯父早就说过……我们护的是天下人……朝可为社稷而生、夕可为万民而死……”   “你说是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在背后煽风点火让百姓怨恨方氏、欲令我族为大周陪葬……可难道这就是全部么?”   “难道三哥你就从来没有做错?”   “是,宋四小姐过去的确就要成为你的妻子,可你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命运作弄有缘无份,她的确就是成了先帝的皇后!你与她偷丨情便是不忠不臣,难道如今这天下的非议不是你与她当受的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再像方才一样畏缩胆怯,有些道理天经地义毋庸置疑、原本就端端正正摆在那里,并非是谁疾言厉色巧言争辩几句便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你错了!错在忘了自己是谁!”   “伯父当初不惜舍掉性命也要守护的太平如今就这般轻易被你放弃了!”   “占据长安岂是易事?”   “金陵会一次又一次发兵征讨!百姓会一次又一次揭竿起义!”   “……到时你要怎么办?”   “将他们全都杀了?”   “杀了过去我族先祖宁死也要庇佑的苍生万民?”   他几乎就要落泪了,彼时望向兄长的目光实是又急又痛。   “三哥,你醒醒吧——”   “方氏不愿称皇也无力称皇!世上无人会将一介图谋私欲的叛臣视作自己的君主!”   “国家已经折腾不起了……难道三哥还要一意孤行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便是退一万步,即便朝廷果真不念旧情要对方氏赶尽杀绝、我族便要牵累无辜再掀大战么?我不信便没有其他方法解这死局!事在人为——再向前走总还能看到转机——”   “三哥——”   ……他的眼睛多亮啊。   即便也曾历经战火,即便也曾亲眼目睹许多人世间的坎坷周折,却依旧有隐隐的光亮在眼底烧着,与他这业已心死之人大为不同。   ——他记得自己少时也是这样。   令和盛世不夜之天,仿佛任何人的任何抱负都能轻易实现,他便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以为日后所见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后来剧变忽生父亲长逝,许多他过去笃定不会改变的东西都在一日之内化为泡影,即便如此他之所信也不曾动摇,以为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便终有一日能亲眼得见柳暗花明。   可……   ……不是这样的。   他已无力再同旁人申述,更不在乎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功过,今夜之后尘埃落定、许多是非其实也就不必争了——他只是有些羡慕弟弟眼中那久违的亮意,绝路之上哪怕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能支撑人继续向前走,他愿意为了这一抹亮付出很多东西。   ——譬如他的声名。   也譬如……他的生命。   “你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他终于再次开了口,在那么多尖锐苛刻的指责之后,在那么多痛彻心扉的失望之后,方云诲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三哥的神情变了,原来什么凶戾失控都是假象,他分明还像以前一样……是他沉静包容的兄长。   “即便往后有很多事都改变了……也不要忘记。”   寒风乍起,那个短暂安宁的夜晚也终于被再次掀起了波澜,黑夜那头依稀再次亮起了长龙般的火光,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更像从天而降的噩耗将虚妄的美梦砸得粉碎。   “君侯——君侯——”   “有敌军——敌军来了——”   “不——是阴平王——”   “他……正在攻城!”   惊惶的传令不绝于耳,那时的方献亭眼中却只看着自己的弟弟;方云诲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终于还是忍不住失措地唤了一声“三哥”,对方已将自己腰间长剑轻轻解下,刀锋出鞘时那一瞬的寒光竟也莫名显得温柔不舍了。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立身在回忆里将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转交给他。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   “所以要记得往前走……”   “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浓烈的酒香在亭内飘荡,即便是最劣等的浊酒也同十年前一般香醇,也许所谓宿命轮回就是这般粗糙又精巧,他曾将先父遗训视作世上最苛刻残忍的教导,可多年后的自己却又偏偏在同样的地方将同样的话语说给最后一个留在自己身边的亲人听。   ……孜行。   我自问这一生劳碌已可算是殚诚毕虑,唯一的私心便是被你称作“先帝皇后”的那个女子……她实在不曾有过什么舒心的日子,在我眼中更是这世上最无辜可怜的人,我曾一度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可又无论如何都不愿她有与我一样的结局。   你说得对……我错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理应承担的罪罚,唯一不能确信的只是你口中所言的那个“转机”——太清以来我日夜寻觅十数年之久、至今不单未能窥见踪迹反而还日益与之相隔万里……我想这应当是我太愚钝无能的缘故,倘若往后你和兄长找到了、还盼能在家祭之时再同我多一句言语。   而即便是如此卑劣不堪一无是处的我,在这最后的时刻也还是可以留给你和家族一点微薄的东西——   方云诲愣愣地,看着三哥在清白朗润的月色下将方才解下的长剑递到自己手上,那时长安之外的厮杀声已然震耳欲聋,而他含笑望向他的目光却还像少时一般宁静和煦。   “孜行……”   “——杀了我。” 第175章   颍川侯欲叛朝廷而为族人所杀的消息传到颍川时, 中原的梅花还没有谢尽。   那是二月末,江北春寒犹未歇,有时到夜里会飘起冷雨, 方氏旧宅的仆役们常感到忧心,都知那位新至府中小住的女子身子贵重、是半点磕碰也经不起的。   “宋小姐当心些, 可不要吹风受了寒……”   她们都称她为“宋小姐”, 尽管其中一多半都知晓她就是如今天下人口中“秽乱宫闱”、“祸国殃民”的大周太后,可既没有人提、她便也不必自己上赶着讨没趣,于是同样过上了装聋作哑的日子,跟谁都是相安无事。   ——颍川是很美的。   十年之前匆匆一顾、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 如今才知这里也有极好的山色, 嶙峋险峻不似江南温软、沉默的峰岭总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孤高;府宅之内十分单调, 大约也是那人太久不曾回来的缘故,什么娇贵美丽的花都没种, 每日清晨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硬朗的苍绿。   ……可她很喜欢那里。   不必再穿那过分沉重的凤袍衮冕, 也不必再戴那过分繁琐的首饰钗镮,没有人会在见到她时三跪九叩山呼千岁,她也不必再假作威严同人虚与委蛇百般周旋——她只是她, 一个因有身孕而终日素面的女子,想静时可以一整日不言语, 孤寂时又可以同些性子活泼的婢儿闲话, 倘若压不住思念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同府中老人打听有关那个男子的旧事——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她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费力掩饰了。   或许是因一切都太圆满,就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忍心来闹她——他很乖巧,每日几乎都没什么动静, 她听闻其他女子孕时都要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便以为自己也要吃些苦头,可实际却没有, 就像没有身子般一切如常。   “夫人只是气血略虚,多服用些养身的补药即可。”   日日来听脉看诊的大夫都这么说,她不疑有他、每日都按部就班去喝那些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一颗心全然扑在这个素昧谋面的孩子身上,想象他会生成什么模样、会更像那人还是自己,于是也没察觉那些大夫来去时各自微妙的神情,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可怜的。   ——唯一的一桩忧虑却是濯缨。   它自幼便不曾同方献亭分离,如今知晓他已去征战、便觉得自己是被弃了,听仆役说它日日都在厩中悲鸣、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她很不忍,也常常去看它,神驹果然通灵、在那人离去后只肯同她亲近,若是旁人靠到近前它总要凶狠桀骜地挣扎踢扭、可若见来者是她便会温驯地半低下头容她抚摸,也会勉强吃几口她给它的食物。   她很欢喜又觉得酸辛,偶尔也会牵着它一同到山上去走走,它有时会蹭她的手臂示意她上背,她却因担忧伤到孩子而总是拒绝,次数多了它便不再要求,过去似黑曜石一般明亮有神的眼也越发黯淡下去了。   “他没有弃了你,只是不想你受伤……”   她和它一起坐在平缓的山丘上,像劝慰友人般同它交谈。   “若你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等他回来见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它一直看着她,只在她停顿时扭头看向远方,悲伤的嘶鸣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散,大约也只有在听人提及主人时才会显出这样的波动——后来渐渐也就平静下去了、像是终于认了命,它开始接受自己不能再随他远去征战的事实,转而同她一样无奈地等待起来离人归家。   直到那一天……噩耗传来。   她其实早已习惯听到不好的消息,毕竟打从嫁入宫门的那刻起耳边便从未停止过凶讯——开初的端倪无非都是一样,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回避她的视线、望向她的目光又都隐隐带着怜悯,时至今日她已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可怜,心无端被狠狠开了一个大洞、却竟全然无法感到一丝疼痛。   “……怎么?”   “又出事了么?”   那个“又”字苦得让人鼻酸,偏她问时眼中还有稀薄的笑意,或许那时她已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在等那最后定音的一锤罢了。   “不——这不可能——”   比她先崩溃的却是娄风,这位将军弃了在金陵的官爵一路护她至颍川、一月来几乎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过,那日却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人人侧目,想来也是先她一步接到了长安的消息。   “君侯不可能会死——”   “孜行是他的弟弟!如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死”。   “杀”。   这些字眼她都很熟悉,大乱的世道谁生谁死都不稀奇,她只是忽而有些混沌、竟想不起对方口中的“君侯”究竟是谁,至于什么“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也都是含糊荒诞的天方夜谭罢了。   “我要去长安寻他们——”   “亲口去同方四问个明白!”   他像已失了章法、转身便阔步向门外冲去,府中仆役都拦不住这位高大魁梧的将军、当时皆四散喏喏不知所措。   ……幸而姜潮正在此时来了。   他是千机府总司,这些日子不在颍川始终领兵在外平定民乱,今日大费周章专程来此大约也是听到了西边的风声,只是神色并不匆忙惊惶,倒像是……有些已然沉淀许久的悲伤。   “元景……”   “……不要去。”   那声叹息意义颇丰,落在宋疏妍耳中也是曲折的晦涩,有些声音压在她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仿佛有人重重掐住她的脖颈、又将她的头狠狠按进了水里。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拦我?”   “他们说君侯要据长安而自立——他们说他与逆王早有勾结——”   “难道你相信了?”   “还是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她该庆幸那时还有一个人能替她说话,娄风质问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在心底尖声呐喊的,姜潮则已然用力压住对方的双肩,依稀也像压住了她未遂的疯狂和失控。   “因为那是他的决定——”   姜潮的声音一瞬拔高,某一刻也像就要落下眼泪。   “元景……”   “……他从未有过别的选择。”   ——世上无人知晓当他在君侯出征前听闻对方一切安排时内心曾有怎样的痛苦与震动。   “君侯缘何不召千机同去长安?四公子虽则善战,却未如当年神略来得稳妥。”   千机府因法殿内烛火幽森、八面暗门紧紧闭合,他正坐在方献亭对面,不解他为何坚持让最善战的精锐之师去平定民乱。   “何况天子已对方氏动了杀心,卫弼与钟曷互通密信早有勾结,此去……”   世人皆知神略一部乃千机府前身,却大多都忘了此衙乃“总司兵事机密要务”之地,杀伐之外兼重“机密”,自不会对朝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察——卫弼自以为将与钟曷通函之事瞒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实际仍有端倪为千机府所察,是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知长安兴兵所图并非在与金陵争胜、而是暗暗指向方氏,唯独个中缘由一时难明。   幸而少年帝王城府未深、在方献亭北伐归朝后便难掩饰对他的仇恨,方献亭自知有异、细查下去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很多东西——十数年前先帝可以至江南挖出他与疏妍的旧事,如今他也可以召当年之人还原许多事的原委。   “君侯明鉴——下官当初别无选择——”   年逾六旬的钱塘太守曾跪在因法殿内向他请罪,大约以为他要挟私报复、神情十分惶恐畏惧。   “仁宗确曾过问君侯在钱塘之事,亦曾传宣州汪氏问他家公子同君侯在金陵所生争执——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相告!称君侯与先国公夫人曾亲自下顾乔氏……当、当与他家女眷……”   话到此处便够了,前尘旧事林林总总,却终归要以一副十分凶残的面目重新翻回他眼前来。   ——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早与疏妍有情、甚至一度谈婚论嫁,可他还是迎她入东都、又在他归朝后假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他是如何在心中看待他们的?又是如何在邀他入宫对弈时冷眼旁观他与她痛苦万分的一晤?他以为他与他在君臣之外总有几分故友之谊,可原来……终归是帝王无情。   这实在有些讽刺,毕竟他一生都为守护宗室而活,疏妍亦为天家舍去了自己本该自由的一生,而最后偏偏也正是他们最受先帝猜忌——原来所谓“五辅”从不是什么表面公允的先设,而是专为他与她一并设下的杀局。   “君侯……”   姜潮当时忧心地唤他、大约也怕他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实则在那等绝境之中他已无暇追溯过往是非,只想在去路上为身边的人再多谋几分生机罢了。   “八万神略英雄骨,不该平白葬送沙场,遑论我去之后国中仍需可战之军,还是留予你另行调度吧。”   他答得很平静,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心也不会再起波澜了;姜潮却为那句“我去之后”变了脸色,不知君侯何以竟要说出这等骇人话来。   “金陵既与长安合谋、所图便是断我后路,钟曷固知穷途已至、又因其子为我所杀而欲与我同归于尽,他必成金陵手中刀、此战之后亦无生机可言。”   “突厥与我朝久战至此,内亦有分裂崩溃之患,如今所图当是求和、却又恐金陵秋后算账——此番卫弼应与他们也有往来,胡人借兵作乱不过只是障眼法,分我兵势之后必将合力杀我于瓮中。”   他说得那样从容,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天下大势如斯纷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似纸上点墨一般清晰罢了。   “那我等当如何?”姜潮已是忧心如焚,高声询问时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敌寇数倍于我、正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万一战时陛下再断我军粮草,那——”   话至此处他便收住不说,想来也是不愿设想那最糟糕惨痛的境遇,下一刻他又抬目看向方献亭,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坚决,继续道:“君侯一生为王命劳碌,却被天家辜负至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顾念旧情?索性……”   他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姜潮是锐意果敢之人,否则当初在幽州也无法与谢辞投契,其实天下人也都知晓若无方氏大周早在太清年间便会崩毁,即便是在如今这个万般不利的境地,只要方献亭想、依旧可以一力杀出一条血路。   可……   方献亭淡淡一笑,所谓“青霜玉楼”之说绝非虚妄,琼英在雪风之间落满他的襟怀,或许后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一个皇朝糜烂荒唐的末路上曾有怎样一抹清白朗霁的月光。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他像陷进了什么回忆里,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万神略在上枭火海中临死高唱的悲歌,有些道理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听,或许他的一生既是被逼无奈也是甘之如饴。   “十年久战当初只因一姓私欲而起,今日至此,又何必因我一人贪生继续?”   他摇了摇头,侧首看向因法殿外被夜色笼罩的台城。   “忠义大道言之无趣,若非先父我也无力抱持至今——我并没有你此刻以为的那般无私伟大,只是不愿令先辈之死显得轻飘可笑罢了。”   “此番朝廷杀我,对外只会坚称我有不臣之心,可说到底,是方氏所奉之道已与大势有违——北伐还都此后三十年无望、主战一派遂成悖时逆流,无奈太清以来光复中原之说人尽皆知,朝廷终究需以一人之死平复百姓对与胡人议和的怨怒。”   “方氏本已饱受非议,我又确在光祐之后权倾朝野……做这代为受过之人,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有些过分透彻了,深知在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怨之外总还有一些公理在左右自己的生死——少帝或许年幼偏执,可他身边辅佐之人却都明白轻重,无论太傅还是卫弼皆知日后主和才是大势所趋,若不寻得一人替天子而死社稷倾覆便在朝夕之间。   “可难道君侯便不顾方氏了?”   姜潮心痛如绞,从未如此替一人一族感到不平。   “颍川上下朝臣几何?他们都是碧血丹心的忠志之士!何况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妇孺!倘若君侯违心认罪被人所杀,那方氏上下又岂能逃过此劫!”   大逆谋反株连九族……颍川方氏会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   “所以唯一能与我同去长安的只有孜行。”   却不料方献亭依然答得很快,姜潮这才明白原来早在对方踏入因法殿前便将所有一切都思虑得清清楚楚。   “我乃方氏一族之主,颍川上下行事自皆受我之命——他们此前被我蒙蔽,并不知我有割据长安拥兵自重之心,直至破城那日我图穷匕见、方才知我重逆无道心怀不轨。”   “只要孜行亲手杀了我再将长安献于朝廷,即便金陵仍有诛灭方氏之心,一时当也无从动手……至于往后腾挪之法,便由兄长回朝主持匡正了。”   姜潮:“……”   沉默在晦暗的殿宇内蔓延,姜潮已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他青年时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多年厚积潜龙勿用,也曾自以为忠肝义胆世间难有人企及;今日听闻君侯之言、却才一瞬知晓自己的渺小——生前之利与身后之名,世人趋之若鹜之物在他眼中竟都轻如鸿毛,就连平生唯一的算计……都是为救他人而将自己推入绝境。   “此外还有一事……我想劳你费心。”   震撼之际对方却又开了口,声音忽而低沉下去,隐约有种平素不见的含蓄与温柔。   “疏妍她……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他们既已决意杀我、自也不会再容她活着,此后便请你和元景送她去颍川,待战事过后再护她回民间。”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天下人前承认了与太后的“奸丨情”,又重重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罪孽的伤疤,姜潮听得眉头紧锁,却也不知还能如何再劝了。   只是——   “为何是我与元景?”他十分不解,“中郎将乃太后兄长,自当与她更为亲厚……万一事后太后心伤,末将恐……”   他怕自己无法安抚……那位一生从无所获、一直都在不断失去的可怜女子。   “子邱诚然与她亲厚,可却也太疼她了。”   他淡淡一笑,好像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眼中才会燃起微茫的光亮。   “我去之后尸骨泰半会被送回金陵,她是顽固的人、大抵也会执意去见我……子邱磨不过她、自己也易感情用事,还是未及你稳妥。”   “他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不应为这不可挽回之事送命。”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约思及他们兄妹也还是放心不下——他已经毫无保留地舍下了那么那么那么多东西,可却唯独还有最后一点温存的私心,迟迟迟迟……不肯散去。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诸般旧事皆从眼前退却,此刻姜潮仍然用力握着娄风的双肩——而实际对方已不必他再费心压制,打从他将方献亭生前一切筹谋和盘托出的那刻起便呆若木鸡无力挣扎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甚至连入颍川后与君侯素昧平生的仆役都不禁惶恐落下了眼泪,僵持的死寂是彻骨的绝望,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的震颤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   “宋小姐——”   有眼尖的婢儿忽然捂嘴惊呼出声。   “你、你流血了——” 第176章   颍川方氏府中长有医者, 在宋疏妍身体有恙后不久便匆匆赶来了,房中众人皆提心吊胆唯恐这位小姐大悲伤身以致滑胎小产,唯独姜潮当时微微别开脸去、不敢去问屏风之后诊治的结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娄风最是急切、大夫一从内间出来便大步上前将人堵住问询, 即便那时长安传来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确证、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况下若宋疏妍果真小产, 那君侯最后留存于世的血脉便……   那大夫面露难色, 当时却是支吾无言,宋疏妍在屏风之内听到屋外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耳畔回荡的却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从未怀有身孕……”   “如今……不过是寻常女子葵水……”   ……“从未”。   多么平常的两个字,那时于她却像天书一般晦涩难懂, 或许她的确是蠢笨的, 今日打从那个“死”字开始便混沌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可隐约地……她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一些琐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楼中她第一次对那人提及自己怀了身孕,他的反应并不热切、相反还有几次欲言又止;又譬如当初在凤阳殿中他说要她离开金陵、见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协, 那时她只顾惊惶不知所措、却漏看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切与遗憾。   “从未”……   ……从未。   她笑起来了, 不顾下腹尖锐的绞痛强撑着从榻上起身,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鬼,只在绕出屏风的那刻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继而又看到他们悲伤怜悯的目光。   ……怜悯?   她不需要怜悯。   ——她只需要一个真相。   “什么叫做‘从未’……?”   冷汗不断顺着额角滴落, 钻心的疼痛令她连一句话都难述说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说过我怀了孩子……这些日子我也的确没有月事……”   “……如何会是‘从未’?”   她执拗地一声声去问,不知这样的顽固只会加重别人对她的可怜——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着别开脸的动作, 低声答:“当初小姐称身子抱恙、托中郎将去宫外寻大夫看诊,他怕你出什么事,便、便提前将此事告知了君侯……”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寻的……当时他已知晓大事将有变、怕你不肯答应离开金陵……”   “于是……于是便让大夫谎称……”   ……他说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说下去,许多原委已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拼凑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实在将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晓若不是为了孩子她绝不会肯离开金陵避入颍川,她会在台城之中为他筹措粮草与人缠斗, 直到最后一丝心血耗尽才会收手罢休。   “至于小姐所说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时也犹豫着接了口。   “许是此前心绪起伏影响气血,加之以为自己有孕、饮食起居亦多有变化,这才……”   ——“以为”。   呵……的确是以为。   仔细想想最会骗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当初在寻大夫进宫来看前她便时时“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困倦、少食、多忧……桩桩件件都是比照着她“以为”的有孕妇人去学,甚至连一贯不爱吃的酸与辣也要硬吃下去,骗自己说什么“酸儿辣女”、她与他终会儿女双全——甚至直到昨日她还痴心地一直小心抚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说话,从未想过缘何三月已过自己仍未有一点显怀。   ……所以她能怨怪他么?   是她自己……实在太擅长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来,好像平生从未遇过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弯下腰、笑得眼泪不断从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吓坏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来世上最惨烈的悲伤从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几声含泪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绞。   “宋小姐——”   姜潮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七尺男儿双目泛红,想搀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却又不敢伸手。   “末将固知小姐不易、连闻噩耗更不免心碎神伤——可当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送出金陵、宁负天下骂名也要周全相护,还请小姐顾念他的苦心善保贵体……”   “务必,务必……”   他说得如此诚心、到最后甚至不惜对她下跪叩首,满屋子的人于是都跟着跪了,“善保贵体”的呼声不断在她耳边回环——她只觉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与那个“贵”字究竟有什么相干,又不知事到如今万事皆空为何还要“善保”这副无用的躯壳。   她实在很想问他们,可眼前却渐渐变得越发模糊。   直到……   彻底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已然入夜。   卯月将去季月将至,颍川的深夜却还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落进来,与那夜他将她从台城带回府中、拥着她在房内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   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镮却都不见了,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   她笑着摇摇头,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   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   “尸首被送去哪里了?”   “总应当……要有个归处吧?”   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沉默过后低下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说:“宋小姐……”   他不答,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低语:“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语塞、为她的敏锐所惊——也是,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如何会不聪明呢?   “我想去见见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   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   “宋小姐不可——”   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你又岂能自投罗网!”   “君侯既去、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就算只是为了他,这最后一面……也莫要再见了!”   ……“莫要再见”。   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会知晓。   “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世人传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   “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们都说……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不知道怎么了,后面的一切……便都错了。”   青光乌蒙,月色潺潺,她的陈述依旧清寡,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   “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问了一句,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   “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难道也不行么?   ——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有时他还会亲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在房中又养了一日,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   而那一天,负责在她门外“看守”的人是娄风。   “娄将军倒是开明,竟肯放我出来走走。”   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濯缨也认识他、只是同他不亲近,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一直不肯扭头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将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微寒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   “不必自称‘末将’,也不必再说‘不敢’——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   娄风当时脸色很差,或许前日才酗酒大醉过、身上还有不浅的酒气,眼下青黑胡须凌乱,瞧着着实有几分潦倒;听到她这样说却仍有极大的反应,拱手低下头,态度就跟过去一样恭敬,说:“末将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谨结草衔环,宋小姐无论何时都是末将之主,娄风必肝脑涂地护卫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知他之所言绝非虚妄——有时想想人生际遇实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枭谷大败是因娄风之父娄啸违令之失,此后十年风云转瞬即逝,却也是他在那人去后仍然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将军一件事?”   她眼睫微颤、终于还是旧事重提。   “将我送回金陵去……”   “让我……再见他一面。”   濯缨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好像听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争,娄风一颗心像被揪紧,却深知自己绝不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末将可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归有去无回、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君侯之托有千钧之重,我不能负他。”   “负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却又意味深长。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看懂他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此前惊痛之下心乱如麻,如今两日过去思绪方才慢慢变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并非表面那样柔顺、若被逼到绝处难保便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何况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过身孕,那便更不可能为了孩子忍一时之痛勉强求生,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将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捐弃一切多此一举?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个人想给她的,是一个选择。   被困台城的结果只有被杀,而他若对她坦诚一切便像是在逼她与他同死——那人终归是太过审慎了,既不愿她别无选择受人欺侮、又不愿她为情所困受义所缚,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让那么多人阻拦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从来没有选择,而她……却可以选择另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娄风却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沉默之时百感交集,慨叹这最不为世情所容的两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爱侣。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难道唯独舍生才能验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过得好……更绝不忍见你为人所辱。”   “颍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也可以回钱塘、去民间,天下之大总会有一处可以容身,总会有一人能令你欢喜——”   “你该去过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时他尚自称一声“末将”、到后来才总算以“你我”相称,最诚恳的关切便在此时得以显现,无关身份、无关立场,在这最苦涩艰辛的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第177章   ……他其实不必可怜她的。   许多人都不明白, 所谓“可怜”有时不是施予而是交换,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身后早就没有了靠山、凭谁都能在经过她时嬉笑着踩上一脚,他可怜她没有哪怕一点好处, 相反还会让自己同她一样万劫不复。   可谁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趁姜潮不在支开侍卫闯出颍川,他将普天之下最后一道保护她的屏障敲得粉碎, 南归的路途并不遥远, 倘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出一日也就到了。   她身子羸弱不能骑马,而那脾气一贯桀骜暴躁的濯缨竟也甘心为她驾车——天晓得,它打从出生便体貌不凡,被进献给晋国公世子后更成了举世闻名的神驹战马, 为人驾车这样的活计向来与它无关, 过去倘若有人胆敢往它身上套绳索必也会被踢打得体无完肤。   可如今它没有怨言, 或许这通灵的畜牲也知此去是要寻它许久不见的主人,飞扬的蹄声在无人的山道上回响, 已然力衰的老骥即便累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不肯放缓一点脚步。   过江之时渡口无人盘查, 每过一关也无士兵来验通行者身份,娄风这才明白身在台城最深处的那些人究竟有多么傲慢——他们从未试图抓捕离宫而去的“太后”,如今也不在各关隘设下卡口, 仿佛早就笃定他们要找的人会甘心入瓮、不必耗费什么力气便能得偿所愿。   ——但终归还是有人拦他们。   就在金陵城外十余里,再向前几步便能望见幽闭凶恶的城门, 一个白衣书生站在道中相阻, 天阴如晦乌云蔽日,宋疏妍轻轻挑开车帘,才见来者是一身素色的许宗尧。   “……太后。”   他仍以旧称唤她,只是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行礼参拜, 她心中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来为这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二来也为他那身像在为谁服丧的素衣。   “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她在车中轻轻叹息,“秉书,你不要拦我。”   她对这位光祐年的状元郎其实心怀不浅的愧疚——当初新政她便以他为矛、让他将江南士族一应开罪了个遍,后来擢升中书舍人便更坐实了他近臣的身份,如今她将自己折腾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恐怕也要连累这位大人仕途受限了。   他却像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金陵城外衰草萋萋,只有他的眼睛还跟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样明亮坚定,看着她执着地求一个答案:“是真的么?”   “坊间所传太后与君侯之事……是真的么?”   她过去就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这位最耿介忠直的臣子得知她与那人之事会感到怎样的愤慨失望——她其实不想面对这样的境况,他毕竟是她亲手擢选提拔的臣子,在她主政的那段日子也曾对彼此有过难得纯然的相敬相惜。   “是真的。”   可她不能骗他,也不愿弃掷辱没她与那人的往昔。   “……都是真的。”   对方一瞬哑然,眼中的光亮也像立刻变得黯寂了,她的精神有些不济、难以分辨他那时是否对自己露出了厌憎鄙夷的神情,因缘曲折前尘漫漫,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争辩申述了。   “娄将军,”她疲惫地放下车帘,“……我们走吧。”   娄风在外低应了一声,车轮辘辘已向前而去,偏此时许宗尧又在外高呼了一声“女君”,陌生的称谓在他心里早念过许多遍、于她却还是头一回听见。   “难道你还要回台城去吗!”   “君侯已被视作反贼!他的尸骨不过只是陛下诱你回去的饵!”   “你若不归、与他之事便永无定论!坊间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永远无法在青史上留下痕迹!”   “难道你真的要授他人以口实,从此千秋万代受后世唾骂么!”   ……他说得对。   她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数日之前长安城破,方氏将将入城便被阴平王所率军队团团包围,传言方四公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向朝廷投诚,阴平王便在安顿长安后亲携方献亭尸骨南归,沿途两千里未置棺椁、令其遗骸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道旁百姓多有围观议论,听闻方氏主君实为叛将后更不免深恶唾弃。   事到如今还去见他……又是何必?   马车之内的人听言闭了闭眼,衣袖下骨瘦如柴的手已有些僵硬——金陵宋氏女尝有人人夸赞的潋滟姿容,如今却也像一朵业已凋零的花、再没有什么浮翠流丹的好颜色了。   “‘青史’……”   一窗之隔令许宗尧看不见女君的面容,可却依稀能够听见她略显薄凉的轻笑。   “一言一事一是一非,终而不过一纸一笔全都写尽……他们竟都如此了不起,笃定寥寥几字便能看清旁人的一生。”   这句“他们”意义莫明,不知是说写史的人还是读史的人,也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所指,这世上也早没有什么让她在乎留恋的东西了。   许宗尧面色苍白,终究还是只能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清寒的风送来她唤他的一声“秉书”,他听到她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若有一日执笔之人是你,我盼你能在传闻之外再多记下几个字来。”   “脏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个人……从来都是干净的。”   马车驶过城门,一切都是那么轻易。   他们堂而皇之迈进了专为自己所设的天罗地网,守城的士兵都认得娄风将军、见到他时各自脸上也都浮显出复杂微妙的神情——或许某一刻也曾想要阻拦,可后来又不知何故纷纷放弃了。   将过青溪时却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他们拦住。   ——永安县主……卫兰。   她像大病过一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竟也不似宋疏妍印象中那样鲜妍美丽了,甫一见她便几乎是愤怒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你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么!”   “你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几乎无厘头的怫郁,夹杂着许多并不为人所知的后悔与自怨——她并不知晓先帝早对方氏与皇后心存忌惮,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执意翻出二人前尘的过错。   她从未想过要害君侯,甚至也并未当真想要伤害宋疏妍——她只是不甘心,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不容被人拂逆,所求无果后总难免要争一番意气,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那个人死了,而凶手……是千千万万人。   “你快走——”   她对自己曾经深深怨恨的“太后”大声嘶喊,好像恨不得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保她的命。   “他死了,再也回不来——”   “可你有他的血脉——”   “保住孩子——替他保住这个孩子——”   ……“孩子”。   淬了毒的匕首深深刺入脏腑,宋疏妍却已麻木得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卫兰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下一刻才迟迟看到她依然平坦的小腹,随即如受当头一棒全然愣在原地,眼底终于也只剩一片恐惧与绝望了。   “为什么会没有……”   “他的孩子……为什么会没有……”   喃喃自语濒临崩溃,大约是因失去了最后一点可以抚平自己心中负罪的因由,宋疏妍撤手放下车帘,再没同这位县主多说一个字。   自此向前,台城已然近在咫尺。   她一生皆被困于牢笼、便是做梦也想逃离这座吃人的皇城,可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处,威严的宫门已然洞开,仿佛也早已预料到她的归来。   “将军且稍停,可否为我去沽一壶绛云楼的梨花春?”她在宫门外突兀地问,语气倒是难得的松弛疏朗,“我曾与他同在青溪畔饮过,今日倒是有些想了。”   娄风在车外听得一愣,转念想过才知她是在临别之际最后怀缅与那人的过往,酸辛之余自然答应,不料却是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她知宫中那些人要寻的只有自己、泰半不会为难她身边的人,于是自当寻了法子将无辜之人支走,不可让他们同她一起遭难。   而宫门……早就已经为她打开了。   戍卫的士兵像早得了示下要为她放行,见她孤身而来无需盘问便侧身让道,她能察觉到他们鄙夷探究的视线、大约都在想似她这般不知廉耻的祸国之人如何还能有颜面回到大周的皇城。   她半点都不在乎,不感到痛也不感到恨,那样的平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可恍惚间依稀也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只在等待着那个让它彻底崩溃宣泄的刹那。   “太后。”   有在御道一侧等待良久的宫人好整以暇走上了前,他捏着嗓子声音尖利,明明眼中全是奚落轻慢、可却还遵照过去的规制对她行礼。   “请随奴婢移驾御园,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她其实并没听清对方的言语,整个人便似孤魂野鬼一般出离,阴沉的天幕低得就像要整个塌下来,那些乌蒙之下穷奢极欲的金殿却还无知无觉地伫立着,不知晓往后已再不会有人替它们遮去头顶无尽的风雨了。   艰辛无趣地……她终于来到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梅林。   那时已是季月初一,便是江南的琼英也就要谢尽了,满枝繁花簌簌而落,是极致的烂漫也是极致的萧索——她不在乎它们,途径无尽的花冢也没有哪怕一次回头,遥远的水榭间似有一道人影、依稀正同她梦中的光景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绝不会认错了他,俄尔果然在走近后……看到了卫熹的脸。 第178章   “母后, ”他像已等她很久了,折身看向她时神情有种好整以暇的笃定,“……你回来了。”   那声“回来”是讽刺, 也是对胜利傲慢的宣告,仿佛在告诉她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而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指掌。   她却还是不在乎, 仿佛他同她匆匆略过的那些话草木石没有任何区别,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即便到了此刻还要不断四望寻找,甚至问他:“……三哥呢?”   “三哥”……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称呼, 在他和她于这深宫之中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哪怕一次都没有听过, 她明明应该客气地称呼那个人为“方侯”的……怎么, 却会是如此亲密的一声“三哥”呢?   他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剑,疼痛甚至将把她重新诱回捏进手心的愉悦都冲淡了, 他头一次觉得她那么可怕, 原来在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笑容之下她竟藏起了如此冷漠的一颗心。   “宋疏妍……”   他同样改换了称呼,头一回用自己在暗地里肖想了无数次的方式叫她。   “……你难道没有心么?”   他痛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事到如今还是一意要找他……难道对我便没有一丝歉疚?”   “你明知我最恨什么、知我可以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   “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几句简单的问询也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可他的痛苦对她毫无意义,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肯端端正正看向他, 只依旧在问:“……他果真被你们杀死了么?”   ……多残忍啊。   他可以为她疯为她死为她罔顾伦常、为她将所有的不好都剜去只留下一副看似纯真的脸孔, 可她不在意不怜惜甚至不肯多问一句……他缘何,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   “好,好……”   他笑起来了,那么自轻自贱又那么自命不凡, 强压一月之久的怒火终于冲破禁锢从心底蹿起,某一刻他甚至担心自己会就这样将面前的女人一手掐死。   “……你问他是不是死了?”   “他当然死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死了!——一个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被自己的兄弟亲手斩杀于阵前!”   “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死有余辜——”   他说的是真的。   可……又不完全是真的。   世人盛传方四公子大义灭亲、识破兄长诡计后便杀之以谢天下, 可据皇叔卫弼回报那日他率军破城时方献亭已经死了,长剑贯心一击毙命、就在昔日方氏故邸之中,彼时方四满面泪痕坐在兄长尸身一侧,实难认定便是他动的手。   “那方孜行过去一直领兵在外,还当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太傅陈蒙闻讯之后曾轻捻胡须如是说道,“未料倒也还算有几分聪明,至少懂得顺势而为不辜负他兄长的苦心。”   是的——“顺势而为”。   方献亭这一死实是将了朝廷的军——他们原本打算在长安城破后为方氏安一个谋逆叛国的罪名,朝廷以数倍兵马围剿之、再将后方粮草供给彻底切断,便是在沙场上斗不过那宛若武曲的颍川侯、耗也能将他的两万兵马活活耗死,此后方氏一族群龙无首,天子便能借机下旨剪其羽翼,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通通杀尽,名正言顺干干净净。   可他偏偏死了、在外人看来还是被自己的同族兄弟所杀,如此一来方氏便成大义灭亲拨乱反正的有功之臣,朝廷再要诛其满门便是师出无名。   “混账——”   当初卫熹闻讯亦是万分激愤。   “难道朕便拿他没法子?”   “一介罪臣死不足惜!事到如今还能碍谁的手眼!”   “朕要诛他方氏的九族!朕要他们通通去向先帝谢罪!”   这是少年人只知宣泄的意气之言,陈蒙卫弼等一干老臣听过就听过了、心中思虑的还是王朝的未来——方献亭在最后关头以一己之死断了他们的后手,如今方氏杀不得、方云诲更在归朝途中趁卫弼不备带兵南逃投奔他长兄方云崇而去,甚至被交到姜潮手中的八万神略军也脱离了朝廷掌控,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僵持的原点,甚至变得比原先更加糟糕……   方献亭……   如果不是他——   仇恨与愤怒正在心底不停翻腾汹涌,下一刻卫熹耳边却忽而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他回过神来看她、正见园中的梅花似雪一般纷纷而落,她的笑是残败的花冢,那么凄凉破碎……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乱臣贼子’……”   她低低呢喃着这几个字,像是越说越觉得好笑,悲伤与讥诮同时浮显在她眼中,前者是给那个她放不下的人,后者才是留给他的。   “诛反贼、正朝纲、定疆域、守民心……太清以来年年征战,原来在陛下眼中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那么怎样的人才不算是逆臣呢?”   “是奉君左右长于逗趣的中贵人?”   “还是一生不曾走出皇城,于天下几无一功的太傅?”   她的声音不高,可言语间的锋芒却渐渐变得锐利,他受不了她这样的反问、更受不了她为别的男子对他展现出哪怕一点诘责与怨气。   “诛反贼正朝纲——他诛的是什么贼?正的又是什么纲?”   他同样大声反问她!   “杀施鸿杜泽勋甚至不曾向朕请旨!大殿之上杖责阴平王世子更是狂悖跋扈只图压制五辅独揽大权!——他的诛是排除异己!他的正是党同伐异!”   “定疆域守民心……这话说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太清以来节节败退,长安之后又失洛阳,大周已被迫偏安江南苦守一隅!他在扬州惺惺作态许民一诺说要北伐还都,可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根本未能夺回中原!也根本未能守住民心!如今坊间处处都是对他的唾弃谩骂,他分明是败了——他败了!”   说到“败”字他似变得更加亢奋,一张扭曲的脸越发涨红、双眼更似冒着骇人的红光,那一刻大约深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可以居高临下嘲弄于人。   “是的——他败了!”   “他败给了父皇、也败给了朕!”   “颍川方氏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说到底却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他要噬主便会被拔掉獠牙砍去利爪,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那些权势都是朕赏他的!但凡收回他便什么都不是!”   说至此他又狂笑起来,畅快的自得涨满胸臆,羸弱的君主毕生从未有过什么值得夸口的功业,唯独在手刃对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时才有这样的强权与嚣张。   “哈哈……哈哈哈哈……”   宋疏妍笑得弯下了腰,胸口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个被她亲手埋在最隐秘处的锋利桀骜凌人斗狠的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挣扎而出。   “你以为自己赢了么?”   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育长大的孩子,过去所有温情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最终眼底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失望憎恨,以及……深深的鄙夷。   “大周早就气数已尽,是他在前苦苦支撑才将你保到现在……你亲手折断了最后一柄愿意守卫你的利剑,还以为能让这个枯朽的国家继续苟延残喘?”   她的冷笑是那么尖锐,便似一枚无情的钢钉狠狠打入他的血肉。   “你说他败了?”   她的反问咄咄逼人,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   “是,他的确败了!——他败给了先帝的卑劣,败给了你的无耻!”   “他一生都在为守护你们而活!从未将你们看作自己的敌人!”   “可你们呢?”   “仰仗他的庇佑又忌惮他的强大!盼他披坚执锐一举克定却又在他身后蝇营狗苟两面三刀!”   “你以为你和你那些蠢钝的臣子想出的所谓计谋他都看不穿?”   “出金陵前他便知你要杀他!你们宁肯跟突厥联手也要杀死大周的忠臣!因为你无法承认还都早已无望,你要用他的死转嫁天下对向胡人摇尾求和的悲愤怨怒!”   ……是的。   她都明白。   剥掉那层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外壳,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察觉了那人的真意——在扬州江岸他第一次于千万人前为她拂去鬓间的落雪,是他知晓那是诀别方才要了却她欲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一遭的夙愿——他最后对她说,“莺莺,我走了”,难道她不知那便是他在同她告别?   她知道,她都知道……为政以来夙夜忧叹,她早将这天下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从“主战”到“求和”,大势之变必以生人为祭,他是大周主战一派的领袖,如今朝廷要对外族低头、势必便要借污他之名击溃百姓对主战之人的信仰,往后议和天子才有腾挪之地。   他舍身求死,并非因惧朝廷围剿……只是也知国力衰弱主和之势已不可逆,与其授君王口实让他下旨诛杀方氏、未如他一人赴死保全一切,国中已不可再起兵事,否则即便求和事成天下之乱也无法可止。   如此情势下甚至连大周之君是庸是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止战,只要能求得哪怕几年的太平新政之效便能让社稷转危为安,而若继续内斗下去不单大周会亡、甚至天下汉民也会在自相残杀四分五裂后……沦为胡虏刀下鱼肉。   “一派胡言——”   卫熹闻言却更加愤怒,被揭破求和意图的羞恼和身为男子疯狂的嫉妒同时撕扯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失控了。   “他为我们而活?”   “若他没有不臣之心又怎敢染指于你!——宋疏妍!难道你敢否认吗!”   “你敢说自己与他从无奸丨情!”   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质问、无论对她还是对他自己——满园琼英几乎谢尽,卫熹的眼前却又闪过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在城墙上的角落远远向下看,看到她那么依恋地伏在别的男子怀中、甚至闭上眼睛索要对方给她的吻……   他几乎是魔怔了,目光就落在她的唇上半寸也移不开——那一夜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像现在这样瘦,也不像现在这样病态的苍白,他要她永远做一个娇艳恬静的女子,要她像对那人一样对他全心全意,要她……   痴狂的凝视越发火热,宋疏妍也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尚不敢置信、下一刻便被高大的青年用力攥住了肩膀——他完全疯了,十指铁钳一般深深嵌进她的皮肉,她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他则在她的抗拒中感到更强烈的刺激,随后终于猛地低头吻住她——   她下意识极快地扭开头、他的嘴唇落上了她的脸颊,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坠冰窟不寒而栗、浑身都像在被蚁虫啃咬一样恶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终于猛地推开他,下一刻更毫不犹豫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梅林间回荡,那一刻整片天地都像变得寂静无声了。   “卫熹……”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出于惊惧还是极度的恶心。   “你……”   她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令他怔愣,而那掩饰不住的厌恶又令他伤心欲绝羞愤难当,百感交集之下最终控制他的还是滔天的怒火——他上前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一双眼更像恶狼一样紧紧盯着她,下一刻则更大声地问:“那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你就允许他抱你、吻你!还心甘情愿怀上他的孩子!”   “你明明是朕的!”   “你明明永永远远都是属于朕的!”   癫狂的叫嚣令人发指,而那几乎贪婪的注视更令宋疏妍毛骨悚然——那一刻她忽然懂了,当初她欲撤帘之时他的反应缘何那般奇怪,原来他对她……竟……   “原来竟是这样……”   她惨笑起来,感到堂皇又荒谬。   “你如此恨他……”   “竟不过……是因为这个……”   她的轻慢令他无力,那声“不过”又让他的怒火显得不伦不类——天晓得,在他眼中天崩地裂一般的大事,在这个女子口中竟只值一声浮皮潦草的“不过”。   “对……就是这样……”   他索性也不再与她周旋,撕破一切伪装后终于体面尽失面目凶恶。   “我恨他……恨他夺走了你……”   “恨他让我、也让父皇蒙羞……”   “我要杀了他——在他死后将他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说到这里他忽然对她诡异一笑,眼中的亢奋与狠毒令她一瞬心惊。   “你不是来寻他的么?”   “你不是宁死也要见他最后一面么?”   “好,朕成全你……”   “他就在那里——”   他遥遥向远处一指,在那片梅林的尽头,是——   ……望山楼。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才看到已有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楼外泼洒火油,飘摇的火把只是蝇虫般小小的亮、可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灼人又刺目。   “不……不……”   她僵硬地摇着头、僵硬的口舌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身边的天子却笑得越发猖獗,他轻轻向远处招一招手、那些士兵便将火把丢出了手,凶残的火苗立刻向上攀爬舔舐、那曾容她与他短暂栖身的春山幻景渐渐便被见风就涨的烈火吞噬——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熹的笑声是那么尖刻又扭曲,他的脸被地狱般的火光映照着,鬼魅似的凄厉可怖。   “你想见他?——做梦!”   “朕不会赐他入土为安的体面!也不会让他死后享半分供奉!”   “那就是你们当初厮混偷丨情的地方对么?”   “朕要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   “你再也别妄想能从这世上找到任何一点有关他的痕迹怀缅凭吊——”   “朕要把他们都毁了——”   “都毁了——”   ……那座遥远的春山啊。   “楼高莫近危阑倚,行人更在春山外”……他曾在纸上写过,中间她最喜欢的那句“平芜尽处是春山”偏偏被摘掉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终于知道他是对的。   她的春山被一把火烧掉了,狰狞的火光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大洞,季月的风明明应当变得很暖了、可那时却竟那么萧煞冰冷——她什么都想不了,只知道有人说他就在那里,她应当要去救他的,她要把他带出来、带他一起……回家去……   家……?   那又是什么地方?   她真的曾经有过么?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想要的就只有……只有……   她向那座彻底燃烧起来的古楼奔去,眼睁睁看着低处的榫卯一点点被烧得残破不堪,精巧的雕窗四分五裂、那曾迎她度梦的门扉同样摇摇欲坠——   可——   “太后这是急于向何处去?”   一道老迈沉稳的声音忽从花树后响起,下一刻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太傅陈蒙与阴平王卫弼一同缓步从道道人影后走出,负手看向她时神情都有种说不出的矜高傲慢。   他们……   宋疏妍麻木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中的火却烧得像那座即将崩毁的望山楼一样炽烈,曾经的垂帘女君如今手无寸铁,可孑身而立时双目含威、依旧令四方曾为她所统御的禁军心中惴惴不敢妄动。   “老臣固知太后挂念君侯安危,可眼下却另有一桩要事需同太后讨个示下,如今斗胆遮道,还望太后恕罪。”   陈蒙悠悠开了口,仍以她最憎恶的方式称呼她,虚伪的谦恭令人作呕,她头一次知晓这位貌似平和冲淡的辅臣竟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不应答、对方也不甚在意,伸手向身后一招,一位脸生的臣子便走到了近前,手捧纸笔目光如炬,看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透着几许审视。   “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臣以为还当白纸黑字写个分明,”陈蒙继续居高临下地说着,“此乃史馆修撰邓新邓大人,今日便由他将臣与太后所言如数录下可好?”   史官?   ……呵。   他们也实在好笑……难道以为事到如今她还会在意什么他人毁誉后世评说么?   陈蒙亦看到了她眼中的讥诮,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也不愿在这末路之上同个女流之辈多做计较,遂不兜圈子径直问:“君侯虽已获罪伏诛,然其党羽却仍逍遥法外——千机府治下有八万神略军,今仍为总司姜潮所统而未归朝复命,听闻他是在颍川护卫太后,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神略……   原来他们大费周章不惜在他死后以他的尸身诱她回来,为的……便是那八万神略兵权。   她笑得心碎神伤、眼角流出的都是血泪,史官之笔灵巧飞动,在场更有数千双耳目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之所言是流传千古的呈堂证供,一字之失都会成为后人口诛笔伐的业障因由。   可……她哪里还会在乎呢?   “难道你们从不会感到羞耻么?”   她在那时只感到纯然的好奇。   “用尽手段耗尽心力……只为杀一个从未与你们为敌的人。”   “他甚至一直在保护你们……保护你!保护你!保护今日所有还好端端活着站在这里的人!”   她伸手指向他们,不仅是陈蒙卫弼、还有那些威风凛凛对她锋刃相向的士兵,微颤的指尖是凌厉的刑具,令那些七尺男儿心头皆随之一震。   “他到底为什么要保护你们……”   “如此脏污、如此下作、如此卑劣不堪、如此贪得无厌……”   “……你们也配?”   史笔如椽字字清楚,她看到那位官员在一刻不停地记着,不知何故心底却反而变得更有勇气,平生一切未敢直言之事今日皆可宣之于口——   “对……传言都是真的。”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将那几字说出了口,当即便听到无数倒吸冷气震惊议论的声音,陈蒙卫弼的神情都显出微妙、卫熹的脸色则是难看至极——她却只觉得痛快,仿佛禁锢已久的枷锁终于被打碎、一颗心轻盈得好像此刻飞雪一般坠落枝头的琼英。   “我与他是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爱他!从来都爱他!”   “我垂帘数载却从不属于这里——若非为他太清三年更不会入宫为后——”   “可你们不配!”   “不配我十年久困蹉跎至此——更不配他殚诚毕虑忘身如斯——”   直言不讳百无禁忌!她病弱的身子此刻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区区一个行将末路的腐朽之朝,也值得尔等如此绞尽脑汁勾心斗角?”   “你们以为失去了他自己还能强撑多久?”   “即便忍辱求和偏安一隅、最终也必轰然覆灭土崩瓦解!”   “他不会做那亲手颠覆广厦之人……可你们,却必会为自己的愚蠢狂妄付出代价。”   ……那是诅咒么?   不……不是。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中兴之说似梦幻泡影、不过只是虚设在前令人不至全然丧却希望的饵食,崩溃之际也无人知晓失去颍川方氏之后他们还当如何求生,风雨飘摇狂澜既倒,或许……   “他是干净的……”   而那个女子奇迹般的力量至此似也终于用尽,她的声音低下去,斑驳的血泪悄然坠入泥土消失无踪。   “即便你们所有人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为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也是干净的。”   ……所有人都会记得那一幕。   远处的古楼腾起冲天的大火,满园的琼英都在一日之内匆匆谢尽,末路的光景是那么残破又壮阔,不知是在为谁的离去哀哀不舍?   陈蒙面沉如水、终于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一旁的卫弼也微微别开了脸,大约偶尔也不知自己同那位为国而死的同僚缠斗至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把人拿下。”   陈蒙已冷冷下了令,眼中的暗芒阴郁锐利。   “八万神略非方氏一姓私有而必归之于朝廷——姜潮若不交兵,便莫怪老臣对太后不客气了!”   四方禁军得令惶恐,皆不敢对曾经的垂帘女君动手,然如今台城之内已奉太傅为尊、他之所言无人胆敢不从,彷徨之后终于还是举刀向那羸弱的女子而去,又听天子在一旁高呼:“不要伤了她——你们都不许伤了她——”   宋疏妍却早察觉不到周遭的变故,她的眼里只有那座燃烧的小楼、还有楼里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他离她很近,那么近,只要她再努力一些,便能……   嗖——   一尾羽箭破空而来,射穿了一个试图举刀靠近宋疏妍的士兵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她素白的衣襟上也像违时怒绽的梅花;下一刻她又听到骏马长嘶,回眸远望……果然见是那人的濯缨。   “宋小姐快走——”   嘶喊之声乍然入耳,细看去才见远处持弓之人正是娄风——他终归还是未领她的好意执意进了宫门,即便知晓最后的结果也要助她在死路之上撞破南墙。   她恍惚地看着,见他身后还有上百身着南衙卫府形制铠甲的禁军,便是他们一度在金陵城下欲劝他们离开——南衙……南衙……在娄蔚之前统御诸卫的正是那人,而就在他业已离去的当下……他们竟还甘愿舍生为他身后的她杀出一条血路。   “宋小姐——”   “走——”   ……“走”?   他们想她“走”去哪里?   走出那道宫门、从此形单影只做个孤魂野鬼?   还是走向那座燃烧的春山……生死不论再见他最后一面?   她早就有答案了、便不必再左右顾盼,自私的步伐只知向前,她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向后看——那是对的,在她身后目送她步步离去的娄风心中只有满足的赞许,无数锋利的刀剑正迫不及待要捅穿他的心脏、划烂他的喉咙,可他却仍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坦然从容的时刻。   他知道的……一切至于今日,总有几分是当初娄氏种下的恶果。   争胜好勇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最初他的父亲娄啸也不曾有过什么害人恶念,只是不甘一族世代屈居人下、总想再为自己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罢了——然则上枭一败无可挽回,十年久战生灵涂炭,他们终归是背上了重逾万钧的业障,就算偿上十年百年也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而他亏欠最多的……便是君侯。   世人将“有方无娄”的戏言挂在嘴上,人人都以为娄氏表面忍辱实则心下必存芥蒂,却不知太清之后他对方氏只有无尽的愧怍敬服,只因君侯待他太过宽厚、甚至与少年把臂同游时并无不同——他原谅他、提携他,将南衙卫府交给他的弟弟娄蔚,将人人觊觎的千机府交予姜潮和他,他让他去擒乱臣、推新政,点点滴滴助娄氏收回早已丢失的人望……与此同时他甚至从未对他多说过一句,仿佛并不知晓这样的恩情于他是何等的珍惜贵重。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过,“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贻之”?   他怎么敢。   一个犯下滔天恶孽的罪人,一个甚至对好友都心存妒忌的小人……   如何……还能厚颜无耻佯装无事再唤他一声“贻之”?   ——可今日不同。   他虽并未有幸随他同去长安赴死,可却总算得以在他去后替他最心爱之人了却残愿——那女子说得对,这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懂得他们的却只有彼此——他无法揣度他的心意、唯独只深知他那状似应有尽有的一生其实是多么清冷贫瘠,倘若最终世上还有一人能在生死尽头令他欢颜……或许也可算是他对他们的一种成全。   无情的刀剑贴着血肉从颈间划过,区区不足一百之数的南衙禁军又岂是千人敌手?他看到许多相熟的兄弟重伤被俘、还有许多倒下便再也没能站起,汹涌的血气是那么冷酷又残忍,而远处那座即将倒塌的古楼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   那女子已然离得很近了——   他狠狠掷出手中的剑、为她击倒又一个企图靠近对她不利的士兵——   四周之敌见他赤手空拳立刻蜂拥而至,他们争先恐后将利刃刺进他的胸膛,将他的脸用力踩进埋花的泥土——   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消散,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都变得那么艰难——   可——   “贻之——”   他嘶哑的声音依旧坦坦荡荡传遍整片梅林。   “我——”   “还与你了——”   ……宋疏妍同样听到了那一声锥心刺骨的呐喊,可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拼命、拼命向前跑去。   疲乏的身体早已濒临崩溃,她并不知晓自己那时究竟因何能有那样的力气,一切险阻仿佛都无法将她困住,即便跋山涉水满身污泥也定要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要去见他——   她一定要去见他——   “把她拦住!”   身后卫熹气急败坏的大喊已然传来,大约那时他也想将她撕成碎片。   “擒之者封万户候——快——快把她给朕拦住——”   古来封“万户侯”者皆有泽被千秋之功业,如今在此等荒唐潦倒的末世却只要擒住一个两手空空的女子便足矣了,人人都被激得发了狂、豁出一切也要将那泼天的富贵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混乱之下甚至有人引弓箭指向她,向着她瘦削的后背——   飞——射——而——去——   “咴——”   清越的一声嘶鸣忽而响在耳畔,她知世上唯独只有一人的马才能令她这般熟悉又心安。   曾记商州山道茫茫夜雪,一窗之隔惊鸿照影、便是素昧平生也可令人心弦微动;而后便是相识、相知、相恋、相离……其实相比那个人,它在纸上陪她的日子才是更久。   ……她终于还是回头了。   它果然就在她身后,过去修长健壮的四肢已经变得枯瘦,如今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前膝、终于逼得它不得不痛苦地向前跪倒。   “濯缨——”   她头回这样去喊它的名,过去闹别扭时不过只是你啊你的叫,可其实它有极动听的名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也与那人最是相称。   此刻它却倒下了,最为桀骜不驯的性子却偏以最屈辱的方式跪倒在众人面前,那样的难堪让它深为恼怒,拼命想要站起可却终归未能遂愿——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可在满目尸山血海中看到如此的它却仍难免为之大恸,某一刻或许她也曾后悔,想着若是自己当初再狠心些能将它留在颍川该有多好。   ——而那样的一幕却又令卫熹想起了很多过去未解的旧事。   她是那样喜爱画马……一笔笔一幅幅一月月一年年……沉醉一般疯狂地画,有时甚至痴迷得令儿时的他心生恐惧——他以为她只是醉心丹青,可今日见了她与濯缨相对的场景才终于后知后觉解开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她是在想他。   原来过去整整十年她在纸上留下的每一笔……都是在想他。   无情的羞辱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已不知眼前这个女子还能再将自己伤到何等地步,而最令他痛切的却是即便她已令他失望寒心至此,他也依旧,深深深深地……爱着她。   “杀了它——”   他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   “杀了那个畜生——”   “杀了它——”   这实在是荒谬的旨意,可在如今这个荒唐透顶的日子却也显得十分寻常了——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有百步穿杨之能,他们面无表情挽弓放矢,可以稳稳避开那个张开双手企图为一个畜生抵挡伤痛的失无所失的女子。   “咴……”   这一次它终于连声音都喑哑下去了,即便那些凶残的利箭深深埋入它的体肤、甚至还有两支狠狠射瞎了它的双目。   “不——”   凄厉的嘶喊像从她身体最深处迸裂而出,在那边无边的梅林间却飘渺得仿若无声无息,砌下落梅如雪乱……属于她的一切都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她束手无策地胡乱触碰着濯缨的身体,满手的鲜血在她眼中也是一片雪白。   “咴……”   它却又轻轻鸣叫了一声、好像真的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天下无双的神驹果然通晓人的悲喜,它深知她想去向何方,也明白一生奔驰千千万万里的自己……却偏偏再也无法将她送去了。   你要去见他。   你要代我亲眼去看一看……我的主人他,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像是会说话,即便微弱的气息再也无法支撑它发出生动的鸣叫,即便流出鲜血的双目再也无法展现它狡黠多变的神情;她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怀中生机断绝,即便在最后的时刻头颅也依旧勉力探向那座火中的小楼。   而她……真的已经离它很近了。   陈年的木石经不得磕碰,自前梁勉强存留至今已然算是万分难得,如今被烈火焚烧至此便也纷纷化作火星从高处不断坠落,明明是那般凶险可怖的景象,在那时瞧上去却竟有几分孤绝壮烈的美丽。   小小的火苗落上无花的枯木,一瞬之间便在平地之上烧起燎原的大火,她正被牢牢圈在火海的正中,漫天飘落的琼英也不过只沦为了寡淡庸常的点缀——四周的士兵皆被烈火阻隔无法靠近,陈蒙和卫弼的脸色都变了、站在很远的地方严厉下令命人来火中捉她,大约是生怕她死了便无法再拿来胁迫姜潮交兵了罢。   天子的神情也变了,只是却是变得惶恐悲痛,他看到火苗几乎就要烧上她的裙裾,陡然苍白起来的脸色看起来却越发滑稽——他像是疯了,不顾一切拼命向她奔来,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万金之躯”将要受伤、更不在乎与她一同赴死,她却不愿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来搅扰她的清净,幸而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纷纷将他拦住了,他哭得满面是泪狼狈不堪,或许终于也在那个时刻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会爱他。   无论他再偏执顽固地反复尝试多少次……她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母后——”   他终于妥协了,在这毫无意义的最后退回了自己原本就该止步的位子,无助的模样不再像个蛮横贪婪充满欲望的男子,而只是个犯错过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隔着烈火凝视他,眼前也划过林林总总许多旧景,东都之中岁月漫长,她亦确曾与他彼此取暖相依为命;奈何宿命无常终归还是走到如今,她的善因种成恶果,最后竟也无法追溯今日一切之源究竟是哪时哪地哪人哪心。   “熹儿……”   她也终于再次这样唤他,眼前的朦胧不知是烈火的灼热还是泪水的冰冷,飘渺的叹息是释然也是执念,没人知晓她在那时对他究竟有多少爱和多少恨,即便是她自己……也一样无法说清。   “母后——你回来——”   他在烈火之外大声地喊她,好像的确甘愿用自己的一切换她安然无恙。   “熹儿错了——都是熹儿做错了——”   “母后你回来——你快回来——”   ……一个业已长大的男子竟然可以哭成那样。   便似幼时被嘴碎的宫人在背后奚落了一般委屈,又像深夜时分梦到母后突然离开自己一样恐惧——他们之间的确并非血脉相连,可整整十年漫长相伴的岁月……便当真半点也做不得数了么?   “不……”   她泪中带笑,眼底终于无悲无喜无雨无晴。   “我要走了……”   “熹儿已经长大了……我便要去见我自己想见的人。”   “他一个人会很孤独的……”   “我……要去找他了。”   她这样轻轻地告诉他,衣袖的边缘终于也被大火吞噬了,她的面容变得越发模糊,好像是在不断向后退着,向那烈火最炽的地方、向这世间唯一还算勉强与那人有关的地方。   “母后——”   “母后……母后……不要……”   “不要——”   他拼命地摇头、用尽全力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可身后士兵的阻拦却令他无法挪动哪怕半寸,最终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间污浊,不堪一顾……”   “我既后悔至此,固然也替三哥不值……”   她像在喃喃自语,整个人已全然沐浴在火中,古楼的残骸不断分崩塌陷,而她却像无知无觉般越退越深。   “可他为它付出了一生……”   “……我又如何忍心,让它终而支离破碎一文不名?”   她像是笑了,美丽的容颜已彻底不为他所见,只有最后一点飘渺的声音从恣意燃烧的大火中传来。   “我愿陛下千秋无期……”   “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   “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愿大周……”   “……传之万世,永不竭矣。”   轰——   就在她最后一字的声息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时。   那座被烈火焚烧已久的古楼终于——   ……轰然倒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